水葱儿
1
水葱儿被一顶大红花轿抬着，穿过一片火红色的野罂粟地。
一顶红轿在夕光中摇晃，摇晃．．．．．．
红轿内，水葱儿被红盖头盖着，她的眼前一片丹红色。盖头是红的，轿帘是红的，漫山遍野的野罂粟花是红艳艳的，满天纷飞的落霞是红彤彤的，空际中飘溢着浓郁的罂粟花香大概也是红色的，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是红的，如同血一般。
水葱儿被一阵一阵袭来的浓烈的罂粟花香薰得昏昏欲睡，喘不过气来。她被一层一层的红色包围，挥之不去，近乎窒息。
终于，水葱儿偷偷地撩开了红盖头。
远处高坡上，矗立着一个黑色的剪影：一柄朝天撅起的铜唢呐，像一朵金黄色的玫瑰孤独地绽放。唢呐仰天，呜呜咽咽地奏响，音调十二分的高亢激昂，又带有几分凄厉悲凉，在山野里久久地回旋震荡，把天空吹得沉沉的，把树枝吹得瑟瑟颤动，把花叶吹得纷纷凋落，把人们的心吹得纷乱如麻。
夕阳泼着金黄色的油漆，将他油光发亮的背脊漆得如同古铜镜。
渐渐地，那唢呐吹出来的音调没有了起初的悲壮庄严，却如同幽怨的呜咽、凄凉的悲泣。
水葱儿的眼睛潮红了，她的目光穿透了大红轿帘，穿透了一大片野罂粟，融入了嘹亮的唢呐声声。
两滴硕大的泪珠挂在她的脸颊上，亮晶如珠，被红帘映成血色。
那条汉子弓着虾米腰，抻着红脖子，脸烧成个猴腚子。唢呐声如骤雨初歇，他掏出个酒葫芦，直咕隆咚地将酒灌下去。顷刻之间，酒力在他身上涌动起来，他周身的血开始燃烧，酒神为他平添了几分骁勇，他敞开怀露出古铜色的胸脯，胸襟陡然拓宽，一股冲天贯虹的豪情在他胸中如劲风激荡，他蓦然发出一声啸吟：“哦，嗬嗬嗬嗬嗬．．．．．．”
水葱儿泪如雨下，纤纤玉指微微颤抖。
那顶红轿晃悠了一下。
2
红日西沉，落霞便如风卷残云一般消逝了。
暮霭笼罩下的桃源镇，典型的江南水乡古镇，古朴宁静。
青石板铺成的小巷上，晃晃悠悠地荡着一顶大红花轿。
弥漫在整个小镇上的，是一股浓得化解不开的脂粉香、醇酒香和罂粟香，只有密如蛛网的河中，依然氤氲着那一份清淡与散漫。
酒香一阵一阵地从两旁的酒楼中飘溢出来。
热热闹闹的人群中，红灯笼一串一串的，如满天繁星。迎亲的、闲逛的、看热闹的人群中，夹杂着那一簇簇从胭脂巷里钻出来的游赏夜景的小姐，她们花团锦簇，珠翠满头，笑的笑，扭的扭，喊的喊，闹的闹，活脱脱一群小妖精。
3
红轿子在一座大宅院前停了下来，墙头有红杏挑出，火焰一般。墙缝中爬满了苍翠欲滴的绿色藤蔓。大宅院正中的朱漆大门关得死死的。
厅堂内，紫檀木的门窗年深月久了，已沉淀成一种斑驳的黑色，紫檀香木幽幽地释放出了沉闷的香气，十分浓郁。
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位雍容华贵的年迈妇人，两手放在椅子扶手上，闭着眼，脸色静寂，一声不吭。一阵阵浓香袭来，熏得她头昏眼花。她眯缝着眼睛，骨头也酥了，她喜欢嗅这股奇香，只要这香气钻进她的鼻孔，她便舒服得欲仙欲死。
她是这大宅院的女主人，太太崔禧。
崔禧还过魂来，她把那水烟管放在八仙桌上一下一下磕净了，然后再鼓起腮帮子，吹出了烟管中的焦油。
太太崔禧传言，让水葱儿的花轿从偏门进去。
风冠霞披的水葱儿正心花怒放，欲笑，闻言一怔，脸上骤然凝寂起来。
慢慢地，她的眼中孕出一颗晶莹的泪珠。
泪水终于溢出眼睑，滑落下来。
4
像水葱一样鲜活挺拔的她便被抬进了斯府的大门。
轿子是从偏门抬进大宅院的，径直抬到一个精致的小院子里。
这边到处是花木，却没有一片落叶，那边遍地是落叶，却一例金黄，门窗护栏锃亮，就像刚用桐油刷过。
院子里有一口井，井边植有两株桂花，花开正盛，香气很浓，醉人心肺。院子的一角还放有两只酱红色的大酒缸，这酒，代表着这大宅院中男人的精神气儿。莫非，她要嫁的主儿，也是一个酒鬼？
罂粟花香、脂粉香、檀木香、桂花香、醇酒香．．．．．．水葱儿被薰得晕头转向了，目光凄迷，如梦如幻。
水葱儿那双绣花红鞋刚踏进门槛，门便沉沉地合上了。
屋子里空荡荡的，门窗密不透风，窗上厚重的月白色帷幕一动不动。
一阵风飘荡到老屋中，只吹得烛光摇曳，帐幔飞舞。
两支大红巨烛在吐着金黄色的火焰。
这哪里像新婚洞房？窗帷怎么是月白色的，再设个什么牌位，倒像个灵堂！
水葱儿用纤指在窗纸上戳了个小洞，一股清香幽幽地袭来，在室内弥漫开来。
水葱儿是何等的冰雪聪明，她由渐悟而顿悟，莫非这家大宅院的主人设下一个罪恶的圈套，搞的什么“人鬼情未了”——阴阳婚？
水葱儿泪如泉涌，她死命地猛擂门窗，狂吼起来：“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夜幕笼罩下的大宅院万籁俱寂，小院中桂花轻落，偶尔几声夜虫啾啾，高一声，低一声，平添了几分凄凉。
红烛的烛花闪闪烁烁。
天渐渐地亮了，东边出现了一抹白光，渐渐地那白光泛红。
天渐渐地暗了，东边挂着一轮晶澈的满月。
那月也如一个囚禁在高高阁楼上的孤独女人，演泽着无限凄苦。
水葱儿凝望着深邃的夜空，凝望着夜空中那一轮明月。她想，那月中也藏着一双眼睛，与自己四目相对，不知那月中的眼睛是否也掬了一把泪？
她的心舒展开来，倏尔又静默无语。水葱儿拿烛在窗上烧了个洞。
意识到自己将成为爱的祭品的水葱儿，简直要疯了。她真想一把火烧了这房子、这宅院，烧了这幽禁的凄婉和怨恨，烧了绚烂的梦和明艳的自己，让一切灰飞烟灭。
三天后，太太崔禧才派管家放水葱儿出来。
管家转达了太太这样关她三天的用意，叫她懂得做女人要节制！
水葱儿鼓起了眼。节制？自古以来，女人都是供男人取乐子的，女人却要压抑自己的欲望，不能主动从男人那里找乐子。事实上，男人女人都要找乐子，分什么男人女人呢？
管家还神秘兮兮地告诉水葱儿，今晚就给她完婚。
完婚？水葱儿一脸疑惑，到底跟谁完婚？是人，还是鬼？
水葱儿隐隐约约地感到这个森严、堂皇的大宅院中，似乎笼罩着一种超乎寻常的气氛，像一股阴森森的鬼气，驱也驱不散。
5
拜堂时，不见新郎。
水葱儿应管家之召，来到堂上给老爷太太、少爷奶奶们敬茶。大少爷的位置空着，斯林桧老爷、崔禧太太依次端坐在太师椅上，水葱儿便逐一奉上香茶，行跪拜的大礼。当她给太太敬茶时，崔禧眯缝着眼睛，脸上毫无表情，木然如一尊佛像。太太低眉垂首，闭上眼睛顾自数手中那串佛珠，一点反应也没有。
水葱儿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一声不吭。
许久，太太才睁开眼睛，水葱儿猛地看到她的目光像锃亮的锥子一样扎过来，水葱儿心里一慌，手上端着的茶盘差点打翻了，绿气氤氲的茶水晃了一地，弄湿了一旁二奶奶的衣裙。
站在后面的管家余小山赶忙上前，诌媚地半跪着给二奶奶擦去裙衫上的茶水，没忘了乘机在她娇嫩的腿上拧一把。
太太皱起眉头，接过茶杯，象征性地呷了一口，给水葱儿封了赏，又闭上眼睛，捻起手中的佛珠来了。
水葱儿又给二位奶奶敬茶。
大奶奶黄琼英很温顺地接过茶杯喝了一口，水葱儿顺顺当当地过了关。
在给二奶奶宣紫苞献茶时，她笑吟吟地来接茶，冷不防用手肘一挡，水葱儿手中的茶杯“铛”的一声落了地，碎了。
二奶奶依然笑吟吟的，连声说“没关系”，她的牙齿白蜡蜡地排列着，冰块一样凝固着冷冷的笑影，水葱儿只觉得那笑声在她的牙缝里是冰冷的，带着丝丝寒气。
水葱儿只得忍气吞声。
轮到给小叔子斯文祺敬茶时，这个面色阴沉的小少爷冷森森地盯了水葱儿一眼，然后倏地夺过她手中的茶杯将茶水泼在地上，完了又将茶杯重重地往茶盘上一放，用衣袖拂拂自己那件黑色马褂，仿佛要拂去什么尘埃，一转身扬长而去．．．．．．
6
夕光终于转化成了暮色，暮霭四合，朗月初升。
水葱儿闲着无事，闷得发慌，便在桂馨园中散步。水葱儿已喜欢上了这个精致的桂馨园，这里有一份难得的清静，更重要的是没有深宅大院的那种压抑和沉闷。她沿着园中那条鹅卵石铺成的小径徜徉，老远就闻到了一阵桂花浓郁的清香，她顿感身心俱爽。
不知不觉中，她来到了桂馨园的东北隅，这里是一片翠色暝暝的幽黯竹林，竹林深处，有一间爬满青藤的小木屋。如此清静雅致的小屋，里面会有人住吗？
猛然，竹林中一声喧响，水葱儿禁不住打了个冷颤，不寒而栗。她连大气也不敢出，只觉得双腿发软。月光下，竹影摇曵，阴气四溢，凉入骨髓。
水葱儿抬首之间，大吃一惊，不由得“啊”的一声惊叫，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两步。原来，一丛茂密的修竹背后，闪出一张阴鸷的脸，就像一个可怕的幽灵。
“他是个人，不是鬼，人在月光下是有影子的，而鬼是没有影子的。”水葱儿瞅了瞅地上，见有人影在蠕动，便喃喃自语道。
待水葱儿缓过神来，方才依稀看清站在她面前的是管家余小山。
“你躲在这里干什么？我还以为自己遇见鬼了呢！”水葱儿按按胸口，心鹿儿还撞个不停。
“这话该由我来对你说，少奶奶，”余小山半阴半阳地说，“该来的地方来，不该来的地方，少奶奶以后千万别来。”
“你这是什么话？”水葱儿心头冒出了火，“难道你也要限制我的自由吗？你也不想想自己，是半斤还是八量？什么东西！”
“老奴不敢。”余小山忙不迭地起身，谦恭地鞠躬行礼，然后退去。
余小山脚步颤颤地向小道尽头走去，蓦然回首，盯着她，道：“少奶奶，老奴刚才讲的话，你还是在裤腰带上打个结为好。还有，进了这座深宅大院，你只要带上两只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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