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乡间郎中初进宫
一九四年的八月中旬,赤日如火,康德皇帝突发奇病,已有三日。新京伪满皇宫的宫内俨如一个密不透风的蒸笼。那位被关东军拉扯上台当了几年傀儡皇帝的爱新觉罗・溥仪,忽一日患下一种奇病,大口大口吐血,每日约有碗余。
溥仪这大口吐血的奇病,不仅吓得伪皇宫内府的嫔妃、臣僚、御医个个大惊失色,甚至连日本关东军专派来监督“朝政”的“御用挂”吉冈安直也一时惊愕万状,六神无主。最后,居然惊动了关东军最高司令官植田谦吉大将,也亲临伪皇宫的宫内府,到溥仪下榻的缉熙楼探视病况。
然而,溥仪病情日危。须知,本来身体孱弱、郁郁寡欢的溥仪,每日大口的咳血,他那瘦弱躯体内有限的血浆,岂能经得起如此狂呕剧吐?
溥仪的病情,尤为急煞了皇宫内有名的两位御医――宋宗年和李玉轩。他们翻阅了医书,施用了诸种名方验方,却是无济于事。溥仪依旧咳血不止。关东军司令植田下令从大连请来日本军医大岛佐五郎,施用了日本最新发明的止血药,也不能制止住溥仪病情的发展。
御医宋宗年和李玉轩――这两位当年在紫禁城里专为光绪、慈禧治病的老御医束手无策。那位名叫大岛佐五郎的有名日医也一筹莫展。关东军派进内宫的“御用挂”吉冈安直一日三次向总司令官植田大将通报溥仪病况。植田司令官深知这位形同虚设的康德皇帝溥仪对他们统治满洲的作用,在急得焦头烂额、手足无措之时,植田司令官只得决定在满洲民间广请名医,并在报上宣布:凡能以奇术使溥仪皇帝转危为安者,将以重金相酬。
虽然“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但是,自请医告示在《满洲日报》上刊登后,朝野哗然,医界震惊。但前来皇宫敢于为溥仪皇帝诊病施医者,却寥寥无几。因为毕竟害病者乃是伪满洲国的“皇帝”,且又闻知病况突兀奇险,虽有重金相诱,但那些行医者谁敢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万一治个不清不白,“皇帝”的性命出个三长两短,日本关东军怪罪下来,岂不落个人头落地的下场!就在宋宗年、李玉轩和大岛佐五郎三人为溥仪日夜不停的咳血茫然无计之时,这日下午四点光景,忽听楼梯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三人惊愕地抬头望去,见闯进来一个满头大汗的兴运门侍卫。三人以为缉熙楼那边溥仪的疾病又出现了什么突变,都惊诧万状地举头探望。却听那侍卫报告说:“吉冈安直少将现从辽洲请来一位名医,汽车已进长春门!”
半个时辰后,宽大的朱漆房门“吱”地一响,侍卫引进一位三十六七岁的青年郎中来。宋宗年见吉冈安直专程请来为爱新觉罗・溥仪诊病的医生,居然这般年轻土气,心里陡然间滋生了失望和鄙夷。日本军医大岛见来人其貌不扬,厌恶地蹙了蹙眉。只有李玉轩这位光绪年间便在紫禁城行走的老御医,不动声色,眯缝着和善的眼睛打量着这位风尘仆仆的乡间郎中。
宋宗年对那青年医生说道:“报大号……”那人不卑不亢地报出名号:“王宝桐!”
宋宗年煞有介事地左右望望大岛和李玉轩,目光盯住王宝桐问道:“听说你在辽洲古镇的地面上,人称名医,可是当真?”
王宝桐国字型的脸上腾地一下涨红了,他紧张中又有几分腼腆,笑道:“不敢妄称名医。不过在辽洲地面上,宝桐倒是治好过不少奇异怪症。只要不是垂死绝病,宝桐略施药饵,多可起死回生!”
“嚯!”宋宗年不露声色地道,“王先生既然能治奇异怪症,如今皇上忽染奇病,连我这老朽也茫然无措。恰好可以就近请教,也好凭借先生的奇药妙手,早使皇上龙体速愈!”
“老前辈太客气了。”王宝桐见无人让座,便自拣了一只小凳坐稳,憨厚地道,“只是宝桐迄今尚不知皇上所患何疾?中医讲究望、闻、问、切四诊,不知能否让宝桐先为皇上诊视脉象,再论如何施治?”
“不忙!”宋宗年冷冷地一挥手,打断了王宝桐的话,说,“皇上疾病且先不论。老朽先将脉象相告,皇上之脉,浮大而软,按之中央空,两边实。中空外实,状若葱葱……”
“哦!那自然就是芤脉!”王宝桐道,“据我所知:中空旁实乃为芤,浮大而迟虚脉呼。芤更带弦名为草,芤为失血草血虚!如此看来,皇上所患,必为血病无疑!”宋宗年和李玉轩听了,愕然震惊,面面相觑。大岛不懂汉医医论,呆然结舌。宋宗年再不敢轻视正襟危坐在对面的这位土头土脑的青年人,口气渐渐和缓,道:“不错,血伤病被你一语中的。只是依此脉象,还望你细诊一二!”
王宝桐略一蹙眉,说:“依老前辈所告脉象,宝桐以为,皇上疾病不外两种:火入阳经血必上溢,如热侵阴络下必流红。”宋宗年道:“诊断却是不难,只是皇上连日咳血之疾,日甚一日,不知如何医治才好?”
王宝桐面现难色地摇头叹道:“老前辈医林精粹,自然晓得脉象仅是一诊。宝桐未能闻问,也难以拿出医治之法。”宋宗年急忙说:“这也容易,不需劳你进皇上寝宫,我可代告皇上面色容颜……”王宝桐以手挡住,道:“古人说:以二目即可诊断疾之阴阳生死,请老前辈只告之皇上双目是合是闭,即可判断!”宋宗年“嘿嘿”冷笑:“可惜皇上的双眼,既不是闭着,也未睁着。他自患病便是半闭半合,视而时瞑,故而方才敢称奇异难医之病!”
王宝桐略一沉吟,信口应答:“老前辈自然知道,闭目为病在阴,开目为病在阳,目上直视为阳脱,视不见物为阴脱。目眶忽陷为气脱,睛定不转为神亡。而皇上所患之疾,蒙昏阙为热盛伤神,视而时瞑,依宝桐见解,此乃为衄血之常候也!”王宝桐从容的神态、渊博的学识和对应如流的侃侃谈吐,使三人为之惊叹不已。见多识广、医病如神的宋宗年万没想到对面这位出身卑微的小镇土医,居然如此精明,刚才他那不屑一顾的冷傲神情倏然一扫,不能不刮目相看了。就连盛气凌人的日本军医大岛也懵懵懂懂地感到遇上了对手。只有神态谦和的李玉轩,捋须含笑地凝望着王宝桐,忽然从桌几上捡起一张处方,双手递过来说:“宝桐先生,请过目!”
王宝桐双手将那张处方捧接过来,定睛看时,见方上只有七味草药,是:“羚羊角三钱,山梅子钱半,石斛半两,生地半两,白芍一两,丹皮二钱,犀角二钱半,水煎为服。” 宋宗年还不服输,眨眨诡谲的眼睛,决计继续向王宝桐发难,咄咄逼人地问:“王先生,此方如何,万请赐教!”王宝桐刚掠一眼便说:“此方便是医圣张仲景的验方犀角地黄汤加减!”宋宗年说:“这个自然知道。我问你此方专治何病?”王宝桐冷然一笑,道:“老前辈,此方凡医界之人,谁人不知?谁人不会用?它自然是专治失血诸症的。”宋宗年穷追不舍:“失血诸症?我倒要听听此方可治哪几种失血病症。”王宝桐情知宋宗年是有意为难,也不计较,只好一一列举,如数家珍:“此方专治失血衄血……故而这犀角地黄汤乃适用于热伤一切的失血病。绝无错处!”
李玉轩愕然怔住。
宋宗年继续盯问:“既然我与李御医诊病确切,施药无误,请问王先生,为何皇上接连服用此对症之药,咳血不但不止,反而日渐严重?老朽倒是百思不解,万请赐教一二,以释狐疑!”许久缄默不语的李玉轩也说:“王先生医理清晰,谈吐口若悬河,自然也该知道为何此药不能使皇上咳血顿止?”大岛佐五郎见王宝桐已被两位老御医逼问得张口结舌,也趁机挑衅道:“两位御医误在何处?你要一一指点。否则便是滥竽充数,为贪赏金而来!”
王宝桐心绪慌乱,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他万没想到未及为溥仪诊病,已先陷入难堪尴尬的困境之中。忽然,他剑眉一蹙,抬起头来,朗声说道:“为释咳血之疑,务必准我亲自为皇上视诊。”
二、辨病如神惊御医
宫内府戒备森严,兴运门内的狭小院宅里,侍卫林立,景象肃杀。王宝桐初次步入伪皇宫禁苑,心绪有些紧张,他由宋宗年和李玉轩两位御医陪着,进了内侍守备森严的中和门和长春门,只见怀远楼迎面矗立。
王宝桐由宋宗年和李玉轩陪着,穿过殿阁内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廊道,刚进内厅,便见两个日本人已恭迎在那里。又瘦又高、唇上有一撇八字胡须的“御用挂”吉冈安直,戎装佩剑,神态冷峻。大岛佐五郎已先来一步,正俯在吉冈耳边咕噜着日本话。吉冈见王宝桐已走进厅来,立时满脸堆笑,跷起拇指道:“王先生,你医术高高的,才能大大的,皇上的疾患,全靠你医治!记住,此病只可医好,不许医坏,保住皇上的性命,关东军金票大大的给!”
王宝桐也不搭话,心事沉重地随着吉冈一行人沿着大厅左门,拐进了一条光线黯淡的小廊道。虽盛夏炎热,门窗紧闭。王宝桐不知为什么,浑身都汗水淋淋。只见大岛军医抢先一步,拉开了廊道尽头的一扇乳白色的门。内室黑洞洞的,几扇宽大的窗口都挂着长长的纱带。王宝桐渐渐适应了黑暗阴冷的环境。室内与外廊温度迥异,冷飕飕的。原来内室的四角处,各置有几盆散发寒气的晶莹冰块。南窗前有一架巨大的钢丝软床,床榻上仰卧着一个身材细瘦矮小的男子。床头上的一盏白炽灯发出惨白的光晕,照亮了床榻上那行将垂死的傀儡皇帝爱新觉罗・溥仪。
王宝桐见李玉轩亲自将一张小圆凳搬来,他便轻轻坐在榻前。宋宗年掀开溥仪身上的罩单,将溥仪那冷冰的左手撂在小脉枕上。王宝桐这才伸出三指,轻轻地按压在溥仪腕上的寸关尺部位上,屏息凝神地为他诊起脉来。
内室死一般的沉寂。
“王先生!皇上病况如何?”一刻钟后,吉冈安直等人簇拥着已为溥仪视诊完毕的王宝桐来到了隔壁客房。
王宝桐蹙眉沉吟良久,才长吁一口气说:“皇上的病是肝阳吐血!”“肝阳吐血?”宋宗年和李玉轩闻听此言,吃了一惊。两位御医都万没想到这位年轻的乡医居然做出如此诊断,说道:“不会吧……”吉冈安直和大岛佐五郎困惑地面面相觑,不知王宝桐的诊断是吉是凶。
“不会错的!”王宝桐显得神态镇静,对两位御医道,“宝桐细诊皇上脉象,脉来沉细,如同游系,亦绝非两位前辈所说的芤脉,如不及早施行救危之术,怕是要将大病耽误了。”
“不好了!不好了!”恰在这时,隔壁溥仪房里喘吁吁地跑来一位女侍,她手里托着一只景泰蓝小盅,神色慌张地指着盅内一汪殷红闪亮的鲜血,对众人说道:“皇上又吐了一大口!”
宋宗年和李玉轩束手无策,都把求援的目光投向安然无动的王宝桐,齐说:“王先生,请你处成一方吧!”
“不忙!”王宝桐不慌不忙地一笑,对吉冈安直说道,“眼下服药为时太早!皇上此时之病,气随血虚,阳随阴脱。速宜引阳入阴,引气纳肾,方可再饮服汤药!”吉冈也急得六神无主,战兢兢地说:“王先生如何医治,悉听尊便!”王宝桐吩咐道:“马上命人取来十斤陈年老酒,以锅煮热,然后用此热酒浸泡皇上的双脚。大约有两个时辰才行。”
“以酒浸足!”宋宗年和李玉轩两人是多年御医,忽闻王宝桐的话,都顿时惊愕地怔住了。心中暗叫:荒唐!这酒又如何能治皇上的咳血?
“还愣着干什么?李御医,马上照办!”吉冈安直又气又急,冲向李玉轩大吼一声。李玉轩不敢怠慢,急忙应诺一声,转身便出门煮酒去了。
“老前辈!”王宝桐望一眼呆立旁侧的宋宗年,挥笔在纸上草成一方。宋宗年接过一看,见纸上三味草药:“生附子钱半,元寸五厘,蓖麻子肉七粒。”他正在狐疑不解,只听王宝桐叮嘱说:“这三味药需马上取药泥贴于皇上的左足心涌泉穴上。我自有道理。”
隔壁卧室。沉疴在体的溥仪,被两个内宫女侍扶架在榻前。他的双脚被浸泡在一盆已经煮沸的陈酒里。宋宗年亲自为他以酒濯足,只是溥仪那两只细瘦发白的脚,在热酒里渐渐变得赤红。银髯鹤发的李玉轩和大岛军医远远地侍立其侧,他们透过蒸腾的酒气向前望去,见溥仪依然颓唐无神,双目闭合,喘息连连。约有两个时辰,宋宗年亲自将溥仪双脚从热酒中拔出,以帕揩净。李玉轩和大岛佐五郎捧着已捣成粉末的药泥,依照王宝桐的医嘱,小心翼翼地将药泥贴敷于溥仪的左脚心涌泉穴上,然后大家七手八脚,又将溥仪平卧在床榻之上。众人屏息静气地凝望着。此时溥仪又一阵剧烈的咳嗽,他猛一欠身,一口鲜血又咳了出来,吐进榻边的女侍手里的瓷盅之内!
另一客室里,“御用挂”吉冈安直正摆酒馔款待风尘仆仆的古镇名医王宝桐。正喝得开心,忽见御医宋宗年脸色阴冷,怒气冲冲地闯进门来,指着正与吉冈频频碰杯的王宝桐道:“你这乡野巫医,居然胆敢拿皇上性命开心?你,你……骗人!”吉冈安直惊愕失色,脸上笑容顿敛,困惑地望着王宝桐。 “好你个名医!”宋宗年气得胡须乱抖,指着王宝桐的鼻子问,“你让热酒浸足,我们便热酒浸足;你让药泥贴穴,我们也只好照办!可是如今皇上疾病非但未轻,反而咳血更凶!你不急不慌,反而有闲情饮酒,岂容你在皇宫禁苑里胡来!”
“我当是出了什么大事!”在吉冈灼灼目光的盯视下,王宝桐冷冷一笑,不恼不怒地冲着怒不可遏的宋宗年道:“老前辈,方才我让您浸足贴药之时,已说过此时服药尚早,如今既已依照宝桐所言,一一照办,也就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王宝桐撂下筷箸,来到几前,磨墨挥笔,眨眼之间写拟一方,双手呈给宋宗年,道:“老前辈,请使人马上将此药细煎三剂,请皇上立服。宝桐敢以性命担保,咳血便可顿愈。”
宋宗年看那方时,却又是几味寻常草药,不禁蹙蹙眉头。
宋宗年鼻子“哼”一声,转身便走。却又被王宝桐在后叫住:“老前辈且慢,此药煎好之后,还须以鲜柏叶、鲜荷叶捣烂为汁,弄来一杯童孩尿,与那汤药一齐请皇上喝下,此病方可见效!”宋宗年大惑:“什么?还要童便一杯?大胆,你竟敢让皇上饮用童便!”王宝桐道:“治病要紧,哪顾许多,还望老前辈快快料理才好!”宋宗年大怒道:“欺人太甚!皇宫禁地,哪里寻得童便……”许久未说话的吉冈安直,忽然拍案大叫:“不惜一切,也要弄到,如有怠慢,死了死了的!”宋宗年咽下一口恶气,恨恨地一跺脚,便转身离去……
三、被逼无奈做御医
三日后的一个下午。
侍卫长佟济煦从前宅的客房里请出王宝桐,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侍卫林立的中和门。王宝桐抬头一看,前面便是同乐殿。佟济煦引领着王宝桐走进宽敞富丽的大殿。
王宝桐眼睛豁然一亮,只见大殿内却是一派满清宫廷的陈设。正中木榻上端坐着伪满皇帝爱新觉罗・溥仪。他变得容颜红润,精神奕奕。今天,溥仪为接见为他医病的王宝桐,破例地穿上了黄呢面的大礼服,峨冠绶带,左胸前缀满金灿灿的各种勋章。溥仪左侧,侍立着那个在宫内府里一言九鼎的日本“御用挂”吉冈安直,右边站着御医宋宗年和李玉轩。
“王宝桐!”侍卫长佟济煦见王宝桐不卑不亢地停立在香烟缭绕的九龙鼎前,悄声在旁提醒他道,“还不快向皇上行礼!”王宝桐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不料溥仪却抢先说道:“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免了吧。赐座!”佟济煦应诺一声,急忙搬来一把木椅。王宝桐竟大模大样地坐在香鼎前面。
“王宝桐!”溥仪面绽微笑,矜持地问道:“看不出你年纪轻轻,居然身怀绝技。你是哪儿人?”王宝桐道:“回皇上话,宝桐是河北乐亭人氏。”溥仪道:“乐亭乃是天津门户,直隶所辖。想必是祖传医门?”王宝桐道:“不敢当。宝桐祖辈务农,只是我这辈上改学汉诣!不过宝桐的师父堪称高手,他是奉天有名的中医马天瑞……”
“马天瑞?”溥仪感到这名字有些稔熟,但一时却又追忆不起,“古来便有名师高徒之说。也难怪你年纪轻轻,便有医病神术。你是难得的医界高才,我有意就将你留在宫内,做我的御医吧!”
吉冈颔首,宋宗年和李玉轩暗吃一惊。没想到王宝桐一介村镇野医,居然能一步登天,被留在皇宫里当上御医。
王宝桐猛听溥仪此言,非但没有受宠若惊的媚态,反而心生反感。他为难地蹙蹙眉,在他的耳边又响起他妻子秀姑临行时的叮嘱:“宝桐,你要速去速归,千万要记住师父生前的话呀!”刹那间,在王宝桐眼前又闪现出古镇辽洲的那个难忘的雨夜。
古镇辽洲东街,王家小药铺里,孤灯如豆。王宝桐和秀姑正在后屋用药碾压药,窗外大雨滂沱,电闪雷鸣。突然,前面传来一阵急促的打门声。秀姑一怔:“大雨天还来求诊?”王宝桐停止磨药,披衣说:“秀姑,开门去。这种天气来求医的必是重病,不可不去!”房门打开,秀姑和宝桐大吃一惊,只见如注的大雨中,门前出现了几个幽灵般的日本兵,一个个披着雨衣,手持枪刺,面目狰狞。为首一人便是新京皇宫的“御用挂”吉冈安直,他冲着王宝桐冷笑道:“你的,名医的大大的,马上随我到新京去看病!”“去新京?”宝桐和秀姑惊愕地对觑,门外路旁停着一辆军用卡车,王宝桐和秀姑情知雨夜前来求医,必是要人染病。从小厌恶官府日军的王宝桐为难地蹙蹙眉。秀姑以身体护住丈夫,对吉冈说:“夜间不出诊。”“八格!”吉冈一把推开秀姑,扯住宝桐的衣领,凶煞逼人地说:“拒不从命,死了死了的!”宝桐和秀姑猛然想起,近日报上刊登了康德皇帝以重金求医的消息。两人立时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吉冈道:“如能治好病者,金票大大的!”宝桐见几个日兵“唰”地在他面前架起了闪亮的刺刀,自知难以相抗。正欲违心赴诊,不料秀姑猛扑进他怀里,叮嘱到:“宝桐,你速去速归,千万记住师父生前的话呀……”
如今,王宝桐忽听溥仪要将他留在伪皇宫里当他的御医,深悔不该前来。蓦然间王宝桐想起师父马天瑞生前的叮嘱,越加感到这警戒森严的伪满皇宫,绝非他久留之地。王宝桐想到这里,慌忙向溥仪跪地叩道:“皇上盛意挽留,如此垂青,宝桐感激涕零。只可惜宝桐乃一介民间土医,荒镇寒士,实难在官场宫苑行走。况且家中尚有内眷,镇上也有诸多患病贫民,盼宝桐速归医治。故而皇上盛情,只可心领,实难从命。”
溥仪微微一怔,脸孔一板。吉冈安直在旁边面现愠色,握紧刀柄的手猛然从刀鞘中抽出亮闪闪的战刀来,眼睛盯视着进退两难的王宝桐。宋宗年在旁阴冷地笑着,他既希望王宝桐执拗相抗,又盼着吉冈安直大发雷霆之怒。心慈面软的李玉轩见此情景,急步上前,扶起跪地不起的王宝桐,代他敷衍应命道:“请皇上和吉冈将军息怒,宝桐一介乡医,岂有不愿留在皇宫充任御医之心?只是他受宠若惊,方出冒犯之言。念他神医妙术,为皇上解除危疾,还望多多宽容才是!”溥仪回嗔作喜,吉冈安直这才将战刀入鞘。李玉轩向王宝桐递个眼神,催促道:“还不快快谢恩。”心怀叵测的宋宗年眼看着王宝桐跪在丹凤朝阳的朱红地毯上向溥仪叩首,脸上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阴影……
王宝桐就这样身不由己地陷身在日本关东军严密控制的伪满皇宫之内。
四、婉容皇后重见光明 这日傍晚,客房里光线暗淡,王宝桐独自一人正在房里冥想苦思,忽见镂花窗外闪过一个人影,接着有人“嘭嘭嘭”地叩着房门。“谁?”他一骨碌从榻上爬起,急忙拉开门闩,一个矮墩墩的身影闪进来。王宝桐定睛一看,原来是御医李玉轩。他近前紧紧抓住王宝桐的手问道:“王先生,马天瑞真是你的师父?”王宝桐困惑地点点头。只听李玉轩悄声问:“他可是山东海阳人氏,在北京老佛爷面前当过御医的马天瑞吗?”王宝桐一怔:“老前辈,您认识他?”李玉轩长叹口气:“岂止是认识?他还是我当年的挚友呀!不知他现今……”王宝桐黯然神伤:“师父……早已作古了!”李玉轩左右环顾,压低嗓音道:“可他当年的仇人还在,你可要多加小心。”王宝桐一惊:“仇人?他是谁?”
李玉轩警惕地望着映满夕阳残照的镂花窗,忽然说道:“你可知道光绪爷在宫中暴卒的内情?”王宝桐点点头说:“听师父说过一点。听说是御医‘小老宋’受西太后派遣,在点心中下毒。师父还险些被‘小老宋’密告入监!”李玉轩道:“这就是了。你可知当年密告你师父的‘小老宋’是谁?他此时也在新京的皇宫里。”王宝桐恍然大悟,倒吸一口冷气:“莫非……就是宋宗年吗?”
李玉轩胆怯地嗫嚅道:“自那日你在皇上面前说出承师马天瑞后,宋宗年便对你耿耿于怀。宝桐,你哪里知道这宋宗年的厉害,此人心胸狭窄,极难容人。况且你又是他当年仇人马天瑞亲授的高足,岂能容你在他身边安稳?”王宝桐刚直执拗的犟脾气又发作了,胸中燃起一股仇恨的怒火,道:“我王宝桐是身不由己,陷身皇宫。又不是为图财利,巴结而来。即便他姓宋的视我如眼中钉肉中刺也罢,谅他也奈何我不得。”
“嘘――”李玉轩急忙劝止王宝桐的激愤高叫,说道,“宝桐,刚才宋宗年已在皇上面前进谗言。看来你祸事临头了……”王宝桐说:“老前辈请明示一二!”李玉轩愤然地咬牙骂道:“姓宋的实在狠毒!他要把皇后婉容多年难缠的眼疾,推于你治,这岂不是要加害于你吗?”
王宝桐听完李御医的话,冷冷一笑,探询问道:“老前辈,只是不知皇后为何患下眼疾?”李玉轩叹道:“唉!宫中之事你哪里晓得?皇上因有龙阳之癖,可怜婉容皇后青春妙龄,独守空室,她便日夜以鸦片消愁解闷,久而久之,便双目渐渐失明。宋宗年已为皇后多方调治,怎奈此种痼疾,决非药饵所能治愈。宋宗年明知皇后眼疾无法医治,却偏向皇上力荐你去医治,分明暗藏祸心,不怀善意。如你治不好皇后眼疾,岂不让你声名扫地,或许还要招来惩罚!”王宝桐略一蹙眉,嘴角上浮现出一抹鄙夷的冷笑……
次日清早,溥仪果然差侍卫前来传唤,王宝桐便来到皇后婉容居住的缉熙楼。只见宋宗年、李玉轩和几个女侍早已恭候在楼下过厅里。王宝桐被人引入一间烟雾腾腾的卧房内,不由吃了一惊。只见绣帐之内,被褥散乱,一位颜容消瘦、披头散发的女子,此时正畏缩在榻上,双目似闭未闭,一边在烟灯上燃烧大烟泡,一边用象牙烟枪“吱吱”地抽吸。早有女侍近前服侍说:“皇后,王御医来为你诊病了。”不料婉容猛地起身在地上往来奔逃,口中惊叫:“我怕我怕……”王宝桐见婉容两眼失明,跌跌撞撞地惊悸闪躲,越加感到她囚禁在宫中,十分可怜。刚欲上前为她诊脉,不料婉容又一声惨叫,挥手将王宝桐搡开,披散着头发便朝床榻下钻去。王宝桐进退维谷,不能近前。李玉轩见王宝桐无法诊脉,怯怯上前,说:“宝桐,如何是好?”王宝桐神色安然,不追不撵。宋宗年在旁暗暗窃笑,幸灾乐祸。不料王宝桐忽然拉着李玉轩出门,悄声吩咐女侍们道:“病已诊完,大可不必惊动皇后了!”李玉轩和宋宗年大吃一惊,都急忙跟随王宝桐来到外厅,见王宝桐并未施用望闻问切四诊,便已说诊完了皇后疾病,一时茫然大惑,面面相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王宝桐胸有成竹地坐在椅子上,对宋宗年说:“老前辈,皇后病已诊明,只须再翻翻过去的病历即可医治。”宋宗年愠怒道:“王宝桐!为皇后治眼疾可是皇上亲口吩咐的,不得有半点马虎!况且此病我已为她诊治了两年,也未有些许好转,你怎能口出狂言,只看看皇后病历即可呢?岂不是拿皇后之病当成儿戏?”李玉轩在旁忽然说道:“宋御医,既是皇上吩咐王宝桐为皇后诊病,如何诊医,理应悉听尊便。至于王御医要看皇后以往医案,也在情理之中。”宋宗年语塞顿住,只好吩咐侍卫道:“既然王御医医术广大,包揽医治,就将皇后医案调来,与他阅示!”侍卫不敢怠慢,马上将一摞案卷捧到案前。王宝桐依次翻阅,只见皇后婉容的处方,皆为宋宗年拟处。而且每张处方,必有人参和红参。有时整张处方,竟以独参一两入药。王宝桐草草翻过医案,未及看完,便拍案叫道:“两位老前辈,幸亏翻阅医案,方解心中疑云!皇后病因终于找到了,原来皇后是食参目盲!”
“食参目盲?”宋宗年惊愕失色。连李玉轩也暗吃一惊。王宝桐问宋宗年道:“老前辈,请问皇后可是日渐目盲,双眼渐次失明的?”宋宗年道:“不假!当初服我药前,尚未患眼疾。初时只是目光模糊,后来渐渐严重,两目青盲,不能视物了!”
“这就对了!”王宝桐心中有底地冷冷一笑说,“所以我才断定,皇后是因每药均服用人参大补之药,方才造成两眼失明的。”宋宗年勃然大怒:“胡说!皇后久嗜鸦片,身体孱弱,我才决定每日补其气血,有何错处?我宋宗年连北京紫禁城里的老佛爷也都知名,莫非还能误投药饵?哈哈,我已七旬开外,还头一回听说人参可使人双目失明的!”
王宝桐道:“老前辈,皇后眼睛失明的确是您投药失当所致。众所皆知,目得血而能视。五脏六腑之精,上输于目。而皇后因服用人参量大,造成气机遏塞,故而清气不能上蒸,精气不能上注,方才引来目血不足,双眼自然日渐失明呀!”“什么?”宋宗年脸色大变,额冒虚汗,心里先虚了几分,但仍然色厉内荏地大叫:“这么说,皇后的眼病还是我用药失当促成的?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李玉轩恍然大悟,无限敬佩地向着王宝桐点头跷指头,捋须赞叹:“有理有理!难道你竟然忘了,医书上早有‘益甚损之’的话吗?皇后金枝玉叶之体,虽表面瘦弱,但绝不可大施重补之药。如今看来,这叫物极而必反,皇后确属人参服食太多,而造成目不能视。” “王宝桐,我不与你争吵!”宋宗年情知理亏,但仍然企图看王宝桐的笑话,便讥讽地冷笑道,“你说我用参过多也罢,可是如今皇上命你医治皇后目疾,倒要看你有何回天之术。不知你投下何药,可使皇后双眼重见光明?”王宝桐泰然自若,胸有成竹地说道:“老前辈,疾病原因既已查知,宝桐医治并不犯难。其实皇后此病,也许并不需要处方投药,也可双眼复明。”宋宗年“嘿嘿”冷笑:“不需投药?笑话笑话。”王宝桐道:“见皇后畏疾畏药的惊恐状况,服药自然不肯吃下。依宝桐之见,不如每日以鲜梨果汁三碗,调以蜂蜜少许,她自然喜欢喝下去的。那样一来,不须十天半月,我料定皇后双目必重见光明!”
“啊?服鲜梨汁就可治病吗?”宋宗年仰面大笑,不无揶揄地笑道,“如果那样便可治病,还要你我御医何用?”王宝桐笑道:“老前辈莫非不知,如此这般也是秘方治病。鲜梨汁泻火清寒,蜂蜜可以通便。如皇后能得以消除气滞遏塞,精血上涌,目疾自然可以消除!”宋宗年被驳问得吞吞吐吐,哑口无言。
宫内府依照御医王宝桐的医嘱,大约十余日,婉容两眼始能见物。至一月间,婉容皇后果然如王宝桐最初预言,两眼复原如初,能察秋毫,炯炯有神了!
溥仪闻听侍卫长佟济煦的禀报,始知皇后婉容目疾已痊愈,一时高兴,龙颜大悦。为表嘉勉之情,特地将一套日本人送予他的精致烟具,赐予王宝桐。
眨眼已是一九四二年深秋。
王宝桐在伪满皇宫内充任溥仪御医,岁月悠悠,倏忽两载。这位当年血气方刚的英俊郎中,短暂两年,形同囚人,变得颜容憔悴,郁郁寡欢。王宝桐岂能适应这笼中鸟、网中鱼的宫廷生活,每日虽是海味山珍,但他终日困守内府,无所事事,越发思念远距新京数百里的辽洲,那里有他的爱妻秀姑和与他息息相关的患者。可是在新京的伪皇宫里,他进出均受限制,形同画地为牢。这日傍黑时分,王宝桐又独自坐在下榻厢房里,在美孚灯下整理医案。夜渐深沉,王宝桐托腮灯下,脑际里忽然闪现一双漂亮俊逸的女子眼睛。啊,那是他的爱妻秀姑。想起秀姑,王宝桐胸臆间不禁泛起激动的心潮,是呀,他思念起妻子来了,眨眼已两载不曾相见……
忽然耳畔响起急促的叩门声。
王宝桐睁眼一看,窗外天已大亮,原来是南柯一梦!
五、祥贵人惨遭毒手
“笃笃笃”,果然有人在叩门。王宝桐急忙拉开门闩,见是侍卫官佟济煦神色慌张地站在门口,他说:“王先生,皇上召见!”王宝桐一怔,天色刚亮,溥仪究竟为何事呢?王宝桐不敢怠慢,便穿好衣裤,随佟济煦径直来到溥仪卧房。溥仪尚未洗漱,脸色阴冷,眼神里有几分慌乱,说:“王宝桐,祥贵人已经病了两日,两个老御医都不中用,还是由你来为祥贵人诊治为好!”
王宝桐急忙应诺。他知道这位一九三七年从北京选进宫来的祥贵人谭玉玲,与失宠的婉容皇后不同,深受溥仪的喜爱。溥仪叮嘱道:“王宝桐,祥贵人的病只能治好,不许医坏!”王宝桐离开了溥仪的卧室,随佟济煦来到缉熙楼上祥贵人谭玉玲的居室。房内弥漫着一股沁人的馨香。隔着一层珠帘,王宝桐望见这间朝阳的大套间内,与婉容皇后阴暗狭窄的起居室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王宝桐转过一架紫檀木雕花的屏风,来到内间。见几位宫中女侍正神情紧张地围在垂挂着幔帐的床榻前。佟济煦回避后,女侍们撩开纱帐。王宝桐看见祥贵人侧卧在榻上,虽是疾病缠身,颜容还像以往那样丰满漂亮,只是双目闭合,脸色有些泛白。王宝桐坐在榻边的圆椅上,闭目凝神地为谭玉玲诊脉。不消半个时辰,王宝桐已将谭玉玲的病诊罢。他见祥贵人病势不重,只是面有赤热,卧在那里宛如睡熟的美人一般。他便匆匆地离了卧室,来到外间。只见侍卫长佟济煦和宋宗年、李玉轩焦急地等候在那里。三人齐声询问:“贵人如何?”王宝桐淡然一笑道:“依宝桐所诊,贵人所患的是伤寒,又是初期发病,请佟侍卫官回禀皇上放心,此病几剂草药,便可治愈!”三人听了都长长地吁口气,放下心来。佟济煦说:“既是这样最好,一会儿便回禀皇上放心。王先生,请快些处方,我好命人煎药!”王宝桐在桌案前坐定,略一沉吟,便写下一方,说:“此方可怯其阴寒,除其阴气,三剂即可大愈其病。”佟济煦满面笑容地连连点头。
勤民楼内,溥仪马褂绸袍,正襟危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他默然倾听着侍卫长佟济煦关于谭玉玲病况的禀报。
“哦,好好!”溥仪闻知祥贵人病情不重,即可痊愈,心情欢悦,向佟济煦挥了挥手说,“让王宝桐守候在贵人房内,亲自照料,直到病情转好!”佟济煦应诺一声,退了出去。他刚刚出门,不料房门一开,威严地闪进一个戎装佩剑的人来。溥仪惊愕地望去,见进来的却是日本“御用挂”吉冈安直。他趋前一步,向溥仪敬个军礼,说道:“皇上陛下,听说祥贵人忽染疾病,很是严重吗?关东军总部极为关心。”溥仪道:“多谢植田司令官的关照!祥贵人的病情不重,刚才已令王宝桐前去诊治,听他说祥贵人是微感伤寒,几服中药便可治愈。”“不可不可,”吉冈安直一脸郑重,煞有介事地说,“皇上,如今婉容皇后鸦片成瘾,已成废人。祥贵人乃是陛下身边唯一的倚靠,有病岂可大意?况且伤寒疾病,不可小视,依我看几个中医怕要误事,还是让大岛军官为祥贵人施用日本新式洋药,便可尽早康复。”溥仪迟疑不决,讷讷说道:“这……王宝桐医术高超,我想不会误事的……”吉冈安直勃然大怒,出语不容置辩:“不行!让大岛医官为祥贵人诊病,是植田司令官的意思!”溥仪见吉冈安直动了肝火,唯唯诺诺地应道:“既然植田司令官让大岛医官诊治,也就是祥贵人的造化了!”吉冈安直冷笑一声,靴声笃笃地离开了溥仪的办公室。他出了勤民楼,刚下台阶便见肩背红十字药箱的大岛佐五郎恭候在水门汀阶梯前。两人交换个神秘的眼神,便进了长春门,穿过一段曲径回廊,刚欲向谭玉玲居住的缉熙楼走去,忽见廊庑左厢房里闪动着几个侍女奔忙的身影,里面飘出一缕药香。原来王宝桐正指点着女侍煎药。
“王先生!”吉冈安直向王宝桐一点头,嘴角边浮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说,“药不必煎了,皇上已有旨意,祥贵人不吃草药!”王宝桐一怔:“不吃草药?那么……”吉冈向大岛一努嘴说:“皇上决定由大岛医官全权负责祥贵人的治疗,你们没事了!”吉冈说完,向王宝桐一挥手,便和大岛佐五郎拐过小甬路,径直来到缉熙楼。 王宝桐眉峰紧蹙,顿感事有蹊跷。他略一沉吟,便闪身出了房门,独自沿着小路,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了缉熙楼。王宝桐从南门进楼,他蹑足来到楼梯下的阴影里,刚隐蔽好,便见吉冈偕大岛医官从北门进来。在光线暗淡的廊道里,大岛神色有些惊惧地说:“这种事万一弄得不好……”吉冈脸一沉:“别怕,这可是植田司令官的命令!谭玉玲留在溥仪身边多有不妥。这个从北京来的洋学生,净在皇上耳边灌输反满抗日,久后必成祸害!你懂吗?”大岛连连点头:“我懂我懂!”两人说的话都被躲在阴影里的王宝桐听在耳里。他眼望着吉冈和大岛拾级而上,身影消失在楼梯上的转弯处。王宝桐心中怦怦狂跳,他气得浑身颤抖,脸面惨白。手里捧着一包草药“哗啦”一声,跌落在脚下了……
翌日一早,祥贵人谭玉玲猝然而殁。伪皇宫内秋霜寒露,景象萧条。神色沮丧的溥仪由几位侍卫搀扶着,跌跌撞撞地走进了弥漫着来苏药味的贵人居室。他撩开幔帐,只见清丽秀美、活泼可爱的祥贵人谭玉玲直挺挺地躺在榻上。她脸孔惨白,双目闭合,但微张着口,似有什么委屈还未来得及倾吐,便已溘然长逝!
“天哪!你才二十二岁呀……”溥仪凝视僵尸,许久许久他才悲怆地哽咽了一声。他刚欲嚎哭,却又忍住,晶莹的泪花在眼里闪动。忽然他心中升起一股怒气,攥握双拳,浑身颤抖。猛然一回身,发现了侍立在身后的佟济煦、李玉轩和王宝桐。“王宝桐!”溥仪怒火闪烁的双眼定定地盯住王宝桐,忽然喝问,“你说,祥贵人究竟是怎么死的?”
王宝桐愁肠百结,心苦难言。他几欲开口,却又将涌上来的话咽了下去,只是痛楚地摇了摇头。溥仪忽然发现床榻旁几团沾着鲜血的棉团和榻边那吊着透明药水瓶的输液架。突然,他扑在死去的贵人身上,“哇”地哭出声来:“我毁了你呀!千错万错,错在我为什么不让王宝桐为你治病?呜呜呜……”溥仪扑在床上哭了一阵,忽又指着呆在一边的佟济煦道:“即刻传旨,册封谭玉玲为明贤贵妃,隆重厚葬。呜呜呜……我害了她呀……”
六、神医死不瞑目
溥仪悲愤的哭声传到缉熙楼外。空旷而寂寥的庭院里,秋风萧瑟。日本军医大岛佐五郎站在一丛在秋风中摇曳的紫荆树前,从衣兜里掏出香烟火柴,悠然自得地抽起洋烟来。
“大岛医官!”突然,身后有人叫他。大岛惊愕回顾,见一个人鬼鬼祟祟地从紫荆树后走过来,原来是御医宋宗年。他瘦骨嶙峋的马脸上显出几分诡秘,凑近大岛身边,“嘿嘿”一阵冷笑。“你笑……什么?”大岛心里有鬼,说话也不自然。老御医宋宗年凑上来说:“我笑你们干得愚蠢!大岛医官,在这名医济济的宫内府,你怎敢干得那么露骨?”大岛恼了,挥手欲猛击宋宗年。但却被老御医以手挡住,悄声说:“你干掉我也没用,我宋宗年已老眼昏花,别说看不透什么,便是说了人家皇上也不信!倒是怕你们的伎俩,瞒不过王宝桐……”
“啊?”大岛脸面吓得煞白,这王宝桐的名字着实吓得他心惊胆寒。直到这时,他才恍然意识到吉冈的失策,是啊,治病投药的事又怎能瞒得住御医王宝桐呢?想到这里,大岛佐五郎脸上掠过一道杀气,他“扑”地将口中烟蒂一吐,转身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长春门……
新京大马路一条僻巷内,有一家日本人开的“玉之井”高级料理屋。两日后,夜色朦胧之时,王宝桐与大岛佐五郎乘一辆小汽车驶进这条小街时,已是夜色深沉。王宝桐初次来到这种地方,只见车窗外不断闪过一家家日本妓院,料理屋门前闪烁着五彩缤纷的霓虹灯。忽然汽车停在“玉之井”料理屋门前,大岛客气地引着王宝桐下车。王宝桐进门一看,几位身穿和服、花枝招展的日妓,迎候在那里。
当王宝桐被大岛医官引进一间灯光明亮的小餐室时,他方才知道是“御用挂”吉冈安直在这里宴请他。只见吉冈身穿和服,笑容可掬地向王宝桐一躬身,指着小地桌说:“今夜难得清闲,特邀王先生小酌!”王宝桐以戒备的眼光看着吉冈安直。但已身不由己,只好被两个日本人请到桌前盘腿坐定。吉冈兴致颇高,一拍巴掌,几位浓妆艳抹的日妓鱼贯而入,将一碟碟美味摆上桌来。王宝桐不识这些日肴,吉冈亲自为王宝桐在玻璃杯里斟上日本清酒,殷勤劝道:“王先生,请赏光,干一杯。”王宝桐依然戒心很重,他举杯只在唇边抿了一小口,便不喝了。大岛见状,急忙将那杯酒夺过来,说:“王先生何必如此戒备,莫非我们还能在酒里下毒吗?”他“咕噜”一声,将王宝桐杯盏里的酒一饮而尽。见王宝桐神情稍缓,吉冈又为他在杯盏里斟满了酒。“都退出去!”吉冈见王宝桐有些窘迫,向几位日妓一挥手。王宝桐回头一看,几个日妓讪讪地离去,吉冈起身将拉门关闭。就在王宝桐回身观望的一刹那,大岛已麻利地将手中预先备好的白色药粉抖落在王宝桐的杯中。
“王先生。”吉冈举起杯来,王宝桐略一迟疑,见杯中酒色清醇,又见两人盛情殷殷,便一饮而尽。吉冈见他饮干了酒,诡谲地一笑:“今夜请你来,是想告知,你虽被人称之为关东神医,可此次祥贵人所患之病,却被先生误诊了。可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误诊?”王宝桐冷笑,“恐怕误诊的不是我!祥贵人伤寒初起,脉呈浮紧,面赤口渴,外热内寒。我若以益元汤为贵人服下,料定此病早已好了!可谁知有人……”他胸中怒火腾然,怒不可遏地盯住了大岛佐五郎那张挂着奸笑的脸。只听大岛“嘿嘿”一笑:“王宝桐,我笑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祥贵人她是染了急性脑膜炎,你这神医原来也是徒有虚名。”王宝桐激愤已极,拍案而起,指着对面两张狞笑的脸,怒骂:“卑鄙!”他正欲揭穿两贼谋杀阴谋,不料一阵晕厥袭来,王宝桐忽然踉跄一跌,扑倒在地上。“快!”吉冈向大岛一丢眼神,大岛急忙跳起,与吉冈两人架起昏倒的王宝桐便往外走,来到“玉之井”门前的那辆汽车旁,司机拉开车门,大岛将王宝桐往后座上一塞,和吉冈嘀咕几句,那汽车便加足马力,风驰电掣般地向东大桥方向疾驶而去。
汽车外夜风呼啸。王宝桐渐渐从昏厥中醒来,他是被腑腔内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剧痛疼醒的。此刻王宝桐额头冷汗淋淋,双手捂住肚子,在车座上滚动。“王先生……送医院!”王宝桐的耳边忽然传来大岛的奸笑。他愤然地睁开迸火的眼睛,突然,一口鲜血朝身边的大岛脸上喷去。
汽车戛然刹住。大岛抹去脸上的鲜血,将折腾得死去活来的王宝桐拉下汽车。夜风飕飕,月光惨淡。王宝桐睁开眼睛一看,面前哪是什么医院,而是一片荒草萋萋的坟地。他猛地推开拉扯他的大岛,正欲挥拳朝他击去,不料一阵天旋地转,“扑通”一声扑倒在地上。
清冷的月光映照着七窍流血的王宝桐。他面若白纸,猝然而殁。但他却瞪着一双充血的眼睛,怒视着隐进了云影里的弯弯残月,始终也不肯闭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