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成立后,为了保卫边疆、建设边疆,一批又一批干部从四面八方被调来,蔚为大观。屯垦戍边的愿望是共同的,而具体到每一个人的经历,因为受到大环境下小气候的影响,却各不相同。支援边疆几乎对每一个人来讲都是一次人生的转折。面对转折,需要适应。尽管转折的坡度有高有低,适应的时间或长或短,却无不在前进道路上留下一连串磨灭不掉的脚印。特别是初进疆那几年,许多经历至今难以忘怀。客观地讲,那时许多事情,有它形成的特殊因素,应当用历史眼光看待,不过回过头去把记忆记录下来也有一定的现实意义,因为忆旧是一首唱不完的歌曲。
我们这一批是1960年年底由北京调来新疆的。其背景是当时中苏两党两国关系日益紧张,形势严峻,中央组织部根据新疆自治区党委的要求,决定选派五百多名干部加强边境,充实基层。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中苏分歧由来已久,1959年赫鲁晓夫一意孤行,提出一系列错误主张想逼我党就范,引发尖锐争论。1960年6月,在布加勒斯特会议上又一次突然袭击,遭到我代表团有力驳斥。赫鲁晓夫恼羞成怒,撕毁与我国政府签订的几百份经济合同并撤出上千名专家,接着又不断施加压力,在边境线上制造矛盾,挑起事端,边境笼罩着乌云。1960年7月,听了彭真同志对布加勒斯特会议情况的传达,初步知道了中苏关系紧张的症结所在。这期间组织上着手布置选派干部。10月中旬,我正在财政部副业基地劳动,广播里两次点名通知一批人迅速返回机关。第二次广播点到了我。回到机关,宣布调令,我和爱人一起调动,一周后就启程。岳母从河北平山县来帮助照料两个女儿(一个三岁,一个七个多月)需要送老人回家,除去往返程,准备时间所剩不多,简直是仓促上路。第一站中途在兰州停留四十天,学习反修防修理论、学习民族宗教政策和农业政策,从思想上奠定赴边境下基层的理论基础与实践准备。
到达兰州已经是11月中旬。1960年是国家三年困难时期头一年。甘肃为重灾区,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严重饥荒,路有荒亡,野有饿殍,人口大量减少,刚下火车,映入眼帘的是一派萧条景象。车站路口倒卧一具僵尸。过往行人视而不怪,我们大吃一惊,立即报告派出所。经过几条大街,商店货架空荡,食品断档。饭铺餐馆全部停业,饮食摊贩完全绝迹。学习班办在兰州大饭店。甘肃粮食那年全靠新疆调运,对调疆人员特别照顾。每餐四盘素菜,花样调剂。主食按量保证每天供应一市斤细粮。有粮票也不能多买,这在当时已经是顶尖优待。进疆路程尚远,铁路刚修到吐鲁番,还要搭一段长途汽车,为了准备上路干粮,我从每天定量中硬留一个馒头,积攒了二十多个,装到袋子里面,以备不时之需,启程时专门从吐鲁番特运一批食品,每人发给两个面包一个苹果,始料不及,皆大欢喜,当然这是后话。学习班差不多每晚都放电影,大街上行人稀少商品奇缺,西北寒冷,想给小女儿买件棉斗篷,怎么也找不到,无奈写信托人从北京邮寄。偶然看到排长队的人群,说是购买散装米酒,“米”字吸引力太大,价格高昂也往里挤,买回一尝,竟是加了点色素的糖水。兰州是瓜果之乡,食品匮乏,果品也随之短缺,却突然增加了许多估衣地摊,全是从农村贩来的旧衣旧被,有些相当褴褛,折射了农村民生凋敝经济困窘的实际。甘肃问题非常严重,西北局召集省市委书记到兰州开会,王恩茂同志、汪锋同志都来学习班讲过话。我们在甘肃受到礼遇。有一天省委设专场歌舞邀请观看,地点在西北民族学院,距离兰州饭店较远,由于缺少汽油无车接送,走去得步行近两个小时,都想托故不去。党支部郑重宣布,一律不准请假,大会动员,小组表态,人人做出参加的保证,一场歌舞本来是娱乐活动,却像战前动员一样,费了如许口舌,似乎小题大做。然而不如此势必缺席过半,有损省际交往的礼貌。兰州四十天学习,时间虽短,实际上了认识西北、接触西北的第一堂大课。
最后是生活方面力求入境随俗全面适应。亟待学习少数民族语言和熟练骑马要领。学习语言重在逐步积累,而练习骑马,只要心细胆大,做一日和尚撞一天钟能闯过关去。清水公社距离县城二十公里,参加整风整社,开始徒步来去,以后试着骑马。第一次上路真有些提心吊胆,唯恐马惊乱跑,滚鞍拖镫。尊重民族习惯无小事,要从细节做起。那时棉布凭票供应,为了节省布票,在北京夏天常穿西装短裤。到霍城又穿了一次。当天中午,县委机关立即派人到家中提醒,少数民族地区短裤上街,不合风尚,在日常生活中也逐步向少数民族生活方式靠拢,我爱人学会贴牛粪饼,做取暖用。抗(烤)牛奶,兑奶茶,做抓饭,拉面条,饮食多样化,更加丰富和充实。
支边一家,不分先后。我们是自治区成立以后进疆的。自治区成立以前进疆的老干部,筚路蓝缕,艰苦卓绝,受人尊敬。我们接踵而来的同样尽职尽责,做出贡献。但始终未被放在同一条起跑线上。自治区成立二十周年,仅进疆二十年的人员发放纪念品;自治区成立三十周年,又给进疆三十年的人发放纪念品。如此类推,晚来一步,就撵不上趟。我们这些人进疆都快五十年了,一晃半个世纪,不该淡忘。当然,时代不同了,我们与后来的援疆干部也不宜同日而语。
我们都是普通人群,所作所为,顶多不过是在浩瀚生活海洋中溅起几朵渺小的浪花。然而须弥来自芥子,大千来自方寸,全景赖镜头切换,长歌由短句组成,一鳞半爪也能衔接全局。刚进疆那阵子,感慨万端,曾以“初到霍城”为题写过几首律诗,忐忑之情,从中可以略窥一二:
初到边城百事忧,先民旧俗半残留。
掌心撒种人骑马,古道走车驸套牛。
垦火燃烧处女地,引洪重挖老干沟。
人烟稀少风沙重,阂隔语言起步愁。
进得边疆天地宽,山城放眼白云边。
亿年冰雪侵牛背,万斛烟岚压马鞍。
多饮奶茶能趁暖,猛吞烈酒可防寒。
人来西北多豪犷,瓣瓣冰心寸寸丹。
迷潆一派到边庭,过眼风光尽陌生。
树顶犁花原是雪,唇间热气正呵冰。
身投地角极西处,家徒界陲最远城。
地老天荒人迹少,军屯民垦费经营。
哞咩朝夕响街头,版筑泥坯不见楼。
西出人疑新谪戌,远行岂为觅封侯。
一方赤土寒生色,半壁孤城水自流。
今日儿孙仍诘问,当年怎个度春秋?
归牧已近夕阳天,遥指毡房夜打尖。
心到无聊多赏月,饥因难耐饱看山。
润喉泉冽任人捧,驱马风狂不甩鞭。
默诵高岑羌笛句,翻从茹苦爱边关。
�F筋炼骨日砻磨,也举锄锨也荷戈。
雪地泛光疑月近,空山无碍揽云多。
昏鸦暗伏霜林角,野雀乱投枯草窝。
夜半难眠高倚枕,低哼敕勒雪山歌。
犹记扶鞍跨马初,未曾颠簸已吁嘘。
抽鞭唯恐缰难勒,紧镫方知膝半酥。
偶失前蹄身欲堕,强跳深坎汗如濡。
头颅放松牙关咬,骑士精神不服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