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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6年的“过埠新娘”和她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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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6年的“过埠新娘”和她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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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原籍是号称“中国第一侨乡”的广东台山市,祖母却是广州番禺人。早在100多年前的1896年,她以“过埠新娘”的身份,嫁给远在美国纽约的祖父。这样的姻缘,在19世纪是极为罕见的。

先从祖父李振讲起。1878年,他18岁,从香港乘坐俗称“大眼鸡”的三支桅帆船,航行90多天,抵达夏威夷,后来辗转到了美国纽约市。起先干的是粗重活,他生性好学,不几年,这位在家乡仅仅上过私塾的青年便能用简单的英语和洋人交谈。在那个年代,“唐山仔”能讲“番话”,算得上是凤毛麟角了。因此,祖父受到唐人街

一位“大佬”的赏识,在协胜堂当“出番”(即翻译员)。凭这差事,他结识了不少洋朋友。打下基础后,祖父开始经商。因店务繁忙,他无法抽身回中国择偶成亲。1896年,他已三十有六,一位番禺籍的朋友把侄女黄莲凤介绍给祖父。祖父稍加考虑,便答应下来,接着,为未婚妻办理入境申请和经济担保。洋朋友中,有会计师、银行和律师事务所职员,他们都乐意帮忙,手续办得非常顺利。

当时的美国正实行排华法案。根据这一法案,在美的华人,一律不准从中国带妻子来美。只有一类人是例外――获得“商人”身份的华人可以凭“生意纸”,迎娶“过埠新娘”。这一歧视华人的不平等法案,到二战结束才取消。

祖父将一切文件办妥后,刚好同村兄弟李仕返“唐山”探亲,祖父便拜托他在回美国时,顺路到省城去,把黄莲凤以及一个“随嫁妹”带到纽约来。

黄莲凤是缠足的,出生在大户人家,幼时念过四书五经,家道虽已中落,但有婢女相随远涉重洋,足见还能顾全体面。半年后,李仕适返回美国,如约带上这两位女子。在香港定好船位后,打电报给祖父,告知船期及到达纽约火车站的时间。虽然由香港乘船到旧金山,再转乘火车到东海岸,要30多天。但祖父从接到电报那天起,便忙碌开了。首先是物色两个男傧相(台山土话叫“友仔”,在乡间成亲要10个“友仔”陪伴,在美国因条件所限,精简为二三位),其次是预订两辆去纽约中央火车站迎接新娘的马车,还有就是请算命先生择定良辰吉日。

准新娘一行如期抵达中央火车站,祖父带领“友仔”接站。接到人后,马车疾行40分钟,把李仕适以及两位女子接回唐人街。那年代,移居美国的中国人绝大多数是男性,年轻女性十分稀罕。为了看她们,勿街一带人山人海,差点把马车挤扁了。

祖父的店铺设在勿街41号,楼高三层,一层作商店,二楼作货仓,三楼是住处。祖父吩咐伙计把行李搬上三楼,把未婚妻安顿在三楼一个早已布置妥当的房间。二楼原来有一伙计房,祖父掏钱,请伙计搬到客栈去,那个房间让给陪嫁妹。当晚,莲凤和婢女住在三楼,祖父在伙计房睡觉。那时礼教森严,未到洞房花烛夜,绝不容许同屋同床。

三日后是佳期,勿街、夹俾利街一带,从下午5时起,由协胜堂负责封路,以便婚礼顺利进行。店铺门口贴上“龙凤和鸣”的金色大字。协胜堂沿著俾利街和勿街,高挂大红灯笼。婚宴在杏花楼举行,门口张贴“李府宴客”。二楼的窗口,伸出一根长木杆,杆头挂着一串号称“一万响”的万庄鞭炮。

5时以后花轿才到,但当天下午,穿长袍马褂的新郎已独自举行两项仪式。一是在勿街“挂红”,傧相将宾客送来的布料,逐一挂在新郎肩上,布料挂光,仪式便完成。二是加冠,由协胜堂主出任的证婚人主持,在协胜大礼堂举行,新郎跪在主婚人面前,主婚人一边念“百年好合,百子千孙”一类吉庆话,一边把插上柏枝的毡帽戴在新郎头上,这叫“加冠授室”。

此刻,在花轿前举行的仪式叫“劈轿”,新娘戴凤冠,穿绣花红裙,端坐在轿内。轿子旁边站着一位穿凤仙装的中年女子,这便是重金礼聘的大妗姐。她受过多年训练,是经验丰富的婚礼专业操作者,从头至尾陪伴新娘打点一切。时候到了,大妗姐把轿前帐帘拉开,新郎趋前,抬脚把轿下木板轻轻一踢,紧接着把新娘拉出轿外。在宾客的欢呼中,新娘子由大妗姐背起来,踏过铺满朱红色鞭炮纸屑的过道,进入洞房。

在洞房内,新娘子奉行从新郎的家乡台山移植来的“敬茶”之礼。长辈及宾客依次坐下,大妗姐在新娘旁边倒茶,新娘跪着敬茶。宾客接过茶杯,饮过“新抱茶”之后,在茶盘上放下一个金元作为利是。敬茶完毕,大妗姐把所有金元盛进布袋,带新娘进更衣室,更换衣服。

往下,新娘回到酒楼,陪同新郎,逐桌敬酒。这一晚的杏花楼,筵开十六席,协胜堂的重要人物、老家的同宗兄弟、唐人街的商家,济济一堂。较为引人注目的是五六位金发碧眼的洋宾客,他们此来,不是为了新奇的中国菜,而且为了看新娘的三寸金莲。敬过酒,大妗姐把新娘带回闺房。新郎继续和宾客在一起,由“友仔”簇拥着,向兴犹未尽者再度敬酒,或则和一二好友对饮,猜拳行令。好在新郎到微醺即停杯,不然连洞房花烛夜也得在烂醉中过去。晚10时许,宾客尽欢而散;新郎官和“友仔”们排在门口,一一和客人握手送别。

接着,“友仔”们陪新郎走进洞房,新娘子已在里面。大妗姐拿出带来的两个铜“交杯盏”,往盏里倒下几滴白酒,新郎和新娘喝下交杯酒,大妗姐把酒盏拿走,朗声以唱腔祝福:“百年好合,举案齐眉,连生贵子,多福多寿。”“合卺”礼成,新人该进洞房了。

按台山习俗,还有闹洞房一关。换上较轻便服装的新娘,须接受“友仔”和小伙子的捉弄。猜灯谜、含水果,算是客气的,刁钻的尽出难题,且作疲劳轰炸。好在在异国有所不同,众人见新人疲倦不堪,都主张放一马,草草收场。

祖父母新婚燕尔,恩爱非常。祖父结婚以后,在事业上更上一层楼,店务日益兴旺,在协胜堂的地位也提升了,俨然是唐人街上“大佬”级人物。

祖母呢,三步不出闺门,在家看书、吟诗、做女红。陪嫁妹活泼好动,做完家务,便到店里和伙计们一起码货、卖货,时间久了,也颇受年轻人喜欢。

碰巧邻州新泽西的一位青年商人出于好奇来祖父的商店,碰到了陪嫁妹,顿时神魂颠倒,马上与在纽约的叔父商量,向祖父提亲。祖父和祖母一边答应下来,一边托亲友对提亲者“查三代”(看他祖上是否身家清白,是否健康,特别是看有没有麻风病)。最后同意了这门婚事。后来祖父母以养父养母的身份,送上嫁妆和现金。 祖父向他讲述发展规划,说已准备好组织股份公司,分为一百股,每股一百元,共筹集一万元。销售唐山货物,以礼品为主项,其次是华洋烈酒、吕宋烟草。将来业务还要拓展,二楼改作货仓,三楼则仍由原店主居住。原店主可用楼铺作股份,折价为10股,共值一千元,这在当时已是大数目。原店主既可在新公司当掌柜,又可在阁楼居住,每天负责开铺关铺。

方老板见计划如此周详,条件如此优厚,最后接受了。次日,双方在契约上签了名。

祖父和沙煲兄弟李昌适随即展开招股,祖父和李昌各占20股,一位祖籍缠禾田的兄弟占10股,连同原店主10股,已是60股,余下40股,在李氏公所公开招取。大家看到领头的不是社区名人就是殷实商人,充满信心,不出10天,达到目标。股东们到律师事务所签下合同,请律师代向市府注册,取名“华昌”公司。

那时注册的公司很少,一个星期后,牌照到手,可以开张了。祖父赶往纽约,从同村兄弟所经营的“广源盛”买入一批货物应急,又火速给香港的进出口公司“裕生源”寄出订单,购买大宗货物,以蒸汽船运来。

华昌的人事,由股东会议决定,本来由李振适任经理,但他坚辞,为的是不使祖籍分属不同村庄的股东产生误会。最后取得一致意见,由缠禾田籍的李联当经理,李昌适管财政,原店主老方任掌柜兼管理账目。李振做买办兼“出番”,雇请两名伙计,一名厨师。

开业后,货色齐全,价钱公道的华昌成了华人社区的口碑,连郊区的同胞也来这里抢购。

这时,春风得意的祖父母,收到陪嫁妹从新泽西寄来的信,说他们生活很好,第一个孩子已能走路,她又怀胎四个月了。

祖父母一家在“南溪房”住了将近一年,打算搬到大一些的房子去。一位乡亲到华昌告诉祖父,他刚才经过宾州大道246号,看到门口贴有“出租”的字条。祖父穿上整齐的衣服,赶到那里按门铃,一位五六十岁的白人男士出迎。这位洋人举止斯文,原来是退休教师。两人交谈十分投机,很快谈成。

从此,祖父一家搬进这个有客厅、两个卧室、厨房、饭厅、浴室、厕所的住处。此外,楼下有车库,屋外三面草地,篱笆围绕,环境很是清静优雅。小儿子在草地上翻筋斗,玩得不亦乐乎。祖父感动的是,房东搬走以后,屋子处处十分清洁,笨重的物件如剪草机、垃圾桶、野餐桌之类,都井井有条地放在车库,足见绅士本色。

祖父搬离纽约以后,完全改变了处世的态度,行事低调。他将自己的业余时间更多地放在了家庭上。冬天,在木头生火的壁炉前,贤惠的小脚太太拥着儿子,火光映红了脸庞,手把手教儿子说中国话,指着从纽约唐人街的书店买来的《看图识字》,一板一眼地教:人、手、足、眼、 耳、口、鼻;猫、狗、猪、牛、羊、马、鸡、鸭……

那时,祖父一家生活安定,在收入方面,有华昌的股息及薪金,有林肯银行定期存款的利息(他把火灾赔偿金的大部分存在那里),合起来,可算美国社会中上阶层的水准。

1899年,除夕夜的钟声回荡在银白的街道上,次日便是1900年元旦。面临崭新世纪,美国经济繁荣,人民丰衣足食。祖父的财力已回到纽约经商时的水平。李昌因华昌和自己的洗衣店生意都非常理想,决定多请两个伙计,多添置多一部洗衣机。他不但有生意头脑,而且尽量分担李振适的工作,让他有多些时间陪伴家人,这样的兄弟,让祖父感念一辈子。

1900年2月10日,是锦泮的两岁生日。祖父买了蛋糕,给儿子开派对,邀请李昌、李联、老方及两个李氏长辈一起庆祝。蛋糕之外,祖母也准备了家乡菜,白切鸡、烧猪肉、虾米粉丝、蚝豉腐竹煲猪肉,地道的台山风味,在异国,这样的聚会弥足珍贵。

接下来的是中国春节,祖母在家贴上大大的“福”字和“迎春接福”“大吉大利”“出入平安”等挥春。在客厅的橱柜上供奉一座观音菩萨像和祖先神位。除夕夜,全家守岁,时辰一到,祖母便点香拜神,然后吃早已做好的一盆罗汉斋。小锦泮也在父母的劝诱下,吃了点斋菜和米饭。上午七时,全家梳洗,穿上新衣服。

为了庆祝新年,华昌休假三日,店内摆上大花瓶,瓶里插着几株盛开的桃花和已结果的金桔。初一早上,几个商家朋友前来拜年,李联经理在店接待。大年初二,祖父一大早便单独出门.先到华昌和大家敲定开年宴的菜式。菜谱如下:鲍鱼花胶煲鸡汤、白斩鸡、发菜焖猪手、海参蚝鼓、火腩茨菇、虾米细粉、芙蓉蛋、清蒸鲈鱼、蚝油生菜、八菜一汤,祖父对此非常满意。随后,祖父到李氏公所和几家有生意往来的商店去拜年。

华昌的开年宴设了三桌,极为隆重,全体股东、店员及宾客五时入席。老方领头,在关公像及土地公公神位前,点燃蜡烛线香,祈求神灵荫护,来年生意兴隆,一本万利!开席前一刻,李联、李昌、李振三位老板代表华昌向各人敬酒,然后,厨师和临时雇请的助手把菜肴端上桌,第一个便是鲍鱼花胶煲鸡汤,这在异国他乡算上十分难得的盛宴。

1900秋天,祖母再度怀孕,1901年6月21日生下女婴,取名Mayme,她就是我的姑母。1904年2月21日,祖母又生下男孩,取名George。祖母在家照顾三个孩子,颠着小脚,忙得不亦乐乎。但是她也常常向祖父发牢骚,说闷死了。祖父便替妻子买下一部初上市的第一代“维克多”牌留声机,又趁华昌办货的机会,请香港的公司代购粤曲唱片《士林祭塔》《黛玉葬花》。

1905年春天,长子锦泮7岁,祖父送他到附近一座教会办的幼儿园念书,祖母的家务压力大大减少,长女Mayme快4岁了,也成了家务小助手。是年秋天,祖母又怀孕了,次年6月21日,诞下第二个女儿,取名Rose,她是我的二姑母。

生下二女儿后,祖母的怀乡病更重,动不动就对祖父抱怨,说这样生下去,什么时候才算完?祖父虽暗里信奉“多子多福”,但不敢明说,只是百般安抚,可是祖母主意已定――要返乡,理由是在祖国可以请佣人和保姆。那个年代的华盛顿,包括清政府派驻美国的公使伍廷芳的夫人在内,总共6个中国女人,祖母不谙英语,无论华洋,都没有推心置腹的朋友,她的寂寞是可以想象的。最后,祖父让步了。他请求至交李昌替他在华昌兼当买办一年。祖父打算以商务签证回国,期限为一年。

1907年秋,祖父同房东签了新租约。1908年下半年,祖父把住处转租给朋友。1908年6月,在洋律师的帮助下,祖父一家办妥出境手续。1908年7月9日,祖父向李昌及华昌同仁、亲友一一话别,带着妻子儿女,离开华盛顿,经纽约港的移民局,回到阔别30年的广州市。自此,小脚祖母槠12年的“金山婆”生涯划上句号。

祖父一家回到祖国,在广州南关九曲巷定居,与祖母的亲妹妹一家为邻,有婢女服侍。祖母趁机把小脚解放了。祖父决定让妻子及女儿留在祖国,至于儿子,则先请女教师在家中教导中文,学成再返美国。儿女都有了中文名字:锦泮、丹桂、锦添、月桂。1910年春,广州天花疫症流行,锦泮、锦添、丹桂都被传染,月桂在番禺幸免于难。同年夏天,祖父急回广州将大儿子锦泮带回美国,六年后又带小儿子锦添回美。

1917年,我的父亲李锦泮回台山,次年与伍玉兰结婚。1919年,我在南村出生。次年,父亲不幸染病身亡,终年22岁。两年后,母亲伍玉兰带我到广州居住。

1936年,我奉祖父之命结婚。1939年起,小脚祖母回到老家台山四九乡南村居住。从此,她成为四乡闻名的“金山白”(“白”在台山土话中,意为“曾祖母”)。1940年,祖父在华盛顿去世,享年80岁。我的祖母,儿孙辈口里的“金山白”在乡间小洋楼独自居住,受儿孙的照顾,1972年无疾而终,享年92岁。因是五世同堂,“金山白”的葬礼是乡间百年方可一遇的喜丧,出殡那天子孙儿女们穿上红衣裙为她送行,数百乡亲也为老寿星送行,成为一时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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