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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田(短篇小说)

格式:DOC 上传日期:2023-04-03 00:51:33
父亲的田(短篇小说)
时间:2023-04-03 00:51:33     小编:

一整夜,我一直听到隔壁父亲的房间里传来OO@@的声音,声音不大,时断时续的,仿佛一直在倒腾什么东西。早上起床后,父亲从房间来到客厅,对着我说出一句话:我要回去住一阵子。

这是父亲的原话,简单明了,言简意赅,没有丝毫商量的口吻,这很像早年的他。为什么要回去,父亲没有说,这不像现在的他。

在我的记忆里,那时我们全家生活在农村,我们一家六口人,父亲,母亲,三个哥哥,还有我,六张嘴吃饭,父亲是家里的大梁,是唯一靠山,当然也是绝对权威,因此每次总是以绝对权威的口吻和我们说话。记得有次全家人围在一个桌子上吃饭,母亲那天做菜可能走神,也可能是想到父亲在田间地头辛苦地劳作,体力消耗过大流汗过多,需要补充适量的盐分,把一道茄子炒豆角做得特别咸。菜端上桌来,三哥第一夹吃到嘴里吐了出来,没心没肺地大声对着娘嚷:“娘,糊涂了吧,你是要把我们咸死呀!”坐在一旁的父亲觉得三哥忤逆,作为一个孩子,不应该这样没大没小毫无礼貌地和大人说话,甚至还带有训斥和责怪的口吻,简直大逆不道,立刻将碗筷往桌上一板,拉下脸吼道:“吃不了滚!伺候你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挑这拣那的。咸了?不知道加点开水呀,真是越大越蠢!”三哥受不了父亲的责备,碗筷一搁便冲了出去。父亲不但没有叫三哥进屋,也不许我们去叫三哥回屋,硬是要惩罚,没让三哥吃那顿饭。

父亲的权威一直延续到我们姊妹四人长大离开农村,大哥二哥因当兵去了北京和吉林部队,后来分别留在了北京和吉林。三哥赶上恢复高考的好时期,考取江西南昌科技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南昌。我是老幺,又是家里唯一的女孩,父母宠爱有加,如同一只恋窝的雏鸟,不愿意离开家乡,高中毕业考入长沙,随后我像一叶浮萍飘在了长沙这座省会城市,也结婚成家。或许因为我们姊妹长大离开农村,父亲由此失去权威,再也没有动辄训斥的气势。六年前,母亲因病离开了我们,父亲更像是一只飘流在大海里失去航标的茫茫孤舟,或是一株失去根基的浮萍,父亲这只孤舟,这叶浮萍,北京、吉林、南昌、长沙来回地漂荡,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这些年来,特别是母亲去世以后,我从没见过父亲有过任何关于他自己的决定,仿佛他是一件东西,属于我们这个家庭的任何一个人,唯独不属于他自己。久而久之,他的三个儿子,还有我这个女儿,在心里都是把他当作我们家里的共有财产,我们都对这样的日子习以为常。

父亲说完那句话,坐在右侧的沙发上,眼睛直盯着茶几上那个白色瓷盘里的杯具,还有杯具一侧的那盆墨绿色硕大的米兰。墨绿色的米兰如同撑着的一把幼儿小伞,开着密扎扎的米粒般一朵朵的小白花,满屋子溢出淡淡的清香。父亲两只手相互捏着,仿佛在等待我和丈夫答应他的要求,然而我和丈夫都缄默不语,好像都没有听到父亲的话似的,各自吃着早餐,还在一边谈论我的一个同事前几天买房子的事。因为丈夫只是女婿,隔着血缘,这个选择当然只能由我们姊妹几个来决定。恰在这时,我五岁的调皮儿子从屋子里跑出来,径直跑到爷爷的跟前,“爷爷、爷爷”地喊叫,拉扯着爷爷要去屋子里帮助他找积木,这才转移我们的话题。父亲的嘴微微张了一下,而又合上,他被孙子拉进房间后,就再也没有出来。

因为丈夫要赶坐七点半钟以前的地铁去到单位,早餐后丢下碗筷,拎着包很快出了门。我们做老师的,时间节拍没有那么快,何况我这天的第一节课是上午八点半钟,现在距离上课还有一个多小时。我不急不慢地吃完早餐,简单地收拾完餐桌,又将自己梳理了一番,换上那套深蓝色短裙套装,没有再和爷孙俩打招呼,拎着包也出了门。

在去往学校的途中,我用手机分别给三个哥哥和丈夫打去了电话。二哥因为手机关机而无法接通,大哥、三哥和丈夫的电话都是通的。我向他们诉说了父亲的念想,我很自责,说:“可能是我这个做女儿的不够孝顺,平时照顾不周,父亲不习惯不满意才萌生出执意要回去的念想。可是,父亲却从来没有提出过生活不习惯的问题呀!”知父莫如子,大哥、三哥都说我这是多疑。大哥说:“你这难道还不知道父亲的心思?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骨子里装的都是农事,时刻惦记着的也是农事。你可能还不知道,今年春节全家人在你家聚会时,父亲曾经提到过家里那三亩六分责任田,他说土地是农人的生命,农民离不开土地,荒芜更是个浪费,那时他就有要回老家去种田的主意了。”三哥说:“父亲和土地打了一辈子的交道,当然忘不了他那点土地,那是他的命!”丈夫历来是个和事佬,宽慰我说:“老人要走要留,随他的心愿吧,不可强求。”我嗔怪丈夫不负责任,我说:“你倒省心,你是怕父亲住在我们家里添麻烦吧,回去累病了怎么办?还不是我们的责任!”丈夫不语。

上完课我匆匆地回到家里,早已不见了父亲。我问保姆王阿姨,王阿姨告诉我,说你出门刚不久,爷爷就背起你大哥早些年送给他的那只米黄色的迷彩军用大背囊,也出了门,他说要回乡下去住一阵,把老家的事安顿好,少则半年,多则

八、十个月,最迟也会在明年春节赶回来,并反复叮嘱我一定要细心地看带好他的小孙子。听了王阿姨的解释,我随即走进父亲的房间,发现房间里收拾得整齐有序,除了不见父亲的衣物,其他物品一应俱全地摆在那里。望着眼前的一切, 我不由一阵心伤,发出一声哀叹。

要说家里那三亩六分责任田,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还独自种了两年。后来经过我们姊妹几个的反复劝说,父亲才依依不舍地将责任田托付给了堂叔长生家代种,跟随我们离开农村住到城里来了。父亲仍不放心,后来还几次给长生叔家去过电话,询问田里的收成。去年初,长生叔跟随儿子也住去了县城,把自家的两亩八分责任田和我们家托付的三亩六分责任田全都搁荒,那几亩被搁荒了的责任田,如同一个挥之不去的恶魔,时时压在父亲的心头。

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我们那个村。我们村坐落在湘南以北的一个大山冲里,距离宝庆城有六十余公里,而距离省会长沙有三百余公里,更是远天远地。村子的名字叫喇叭口村,也有人叫口袋村。不过叫口袋村的人极少,除非他们知道咱们村里的历史。村子的上游有一条十余里长的山冲,前面是一条宽宽的河流。因为河岸两侧都是一些大小不一的鹅卵石,故名叫石卵子河。山冲的两旁,是起伏连绵的青山,顶端有一座名不见经传的水库,叫喇叭嘴水库。山冲如同一只躺在群山峻岭中的长长的大喇叭,也像一只卧着的布袋,故而取名曰之为喇叭口村,或曰口袋村。水库就像一个人铆足气在吹一只长长的喇叭。山冲里有一条从喇叭嘴通向喇叭口的小溪,水流潺潺,终年不息,就像一条吊在喇叭里头的布带子,我们村就住在布带子的最尾端,住在喇叭口最底部的半坡上,直接面对着前面的石卵子河。从山冲水库里排泄下来的水流经到这里,直接汇入石卵子河,河水再往下流去,便是宽宽的资江。虽说山冲里的绝大部分的良田,都是依靠水库里排泄下来的水流灌溉,但石卵子河是我们喇叭口村人的母亲河,它滋润了我们的祖祖辈辈,奔腾着生生不息的血脉,同时它桀骜不训的性格,也曾经让我们村吃了不少苦头。就是这条喇叭口村人的生命之河,总是让我们那样难以释怀。 事物往往会物极必反。由于水源丰沛,村很少干旱,农田十分肥沃。但就是这样一片富庶之地,每年的夏秋洪汛,村里就要遭受一些损失。尤其当遇上山洪暴发,几乎要遭到重创。不过这样的重灾不多,十几、几十甚至上百年才突发一次,所以大家都比较淡定,似乎等到洪水来临时才想起上一次的灾情,也就不足为奇习以为常了。在我的记忆里,那是在我很小的时候,记得有年八月,村里遭遇百年不遇的大洪灾。洪水是深夜来的,当时大家还在熟睡之中,洪水像个疯狂的恶魔,漫过河岸,翻过稻田,爬进院落,幸亏被深夜起来小解的邻居张二嫂发现,张二嫂望见天地一线漫无边际的一片汪洋,急忙从屋里提面铜锣,满院子上上下下地敲喊,村民连夜组织人员物资转移,才幸免于难,不过有住在村子下端十户人家的房屋,被洪水冲跨。

据村里上辈人说,这儿并不是我们家族的根,我们游家是从我高祖父那一代搬迁到这里来的。高祖父原来住在离喇叭口村有好几十里远的山窝窝里,进村出村都得要翻越一座高高的山梁,就好比《愚公移山》里的愚公一家,出门进门都得要翻越太行、王屋两座大山,只是我们游家只需翻越一座山梁,而且游家人谁也没有想到要搬掉挡在屋前的那座山梁,似乎感到这是一种认命。高祖父有次带着他的两个弟弟挑脚途径到喇叭口,发现这片福荫宝地,顿时感到有一种美好的思绪投影在他的心灵深处。高祖父兄弟放下肩上的担子,放眼望去,惊叹这片如画一样的景致:湛蓝的天空,碧绿的大地,水似阳光流泻在山冲,寂静安详;风似花朵开放在草丛,遍野烂漫。块块水洼,一如面面小镜,清澈暖流。那些被水滋润过的草木,葱葱郁郁。每一棵蒿草,每一根树枝,每一片绿叶,都是最纯洁最浓情的表达,写满勃勃生机。右边一侧的河流,逶迤而来,宽阔清澈,用圣洁般的母乳滋润大地,滋润万物。傍河的山地正是它浇注成长。大地弥漫着温馨、清新、淡雅之气,让人在劳顿中放松身心,打捞希望和期待。水洼两旁的青山,大片的森林,蔓延的绿意,一如充满生机的音符,日夜奔腾。眼望着面前的一切,高祖父的兄弟们立刻定下了迁移的决心。

据说当时发现这片福荫之地,不仅仅只有我高祖父兄弟,还有后来的李姓、刘姓和高姓三户人家,他们也相继迁移来这里。经过陆续移民,加上人口不断繁衍,这片福荫富庶之地,逐渐变得人口稠密起来了。

听了村里人讲述的这些历史,有一次我从长沙放假回家,真的留心做了一次考察。我立在村头,凝望着故乡的村庄与土地,想象着当年我的祖上来这里开荒垦地的情景。我从村头的牌匾下向里走去,一栋一栋的土砖瓦房给人遐想,沉淀了百年记忆像是在村子里某一角。突然看见一块年代久远的青石板,让我顿感新鲜和好奇。一面旧墙、一幢陈年土砖瓦房、一口古井,不断地撞击我思想和惊叹的火花。村尾深处青砖老墙根下露出的斑驳苔藓,墙角边浸润于柴米油盐的旧痕,让我感悟先辈们在此安顿生活的时光,也让我感受到她历史的久远。

照说是我们祖上最先搬迁到喇叭口村来的,要是按照现行时髦的话讲,是我们家淘的第一桶金,祖上或多或少会有些田产,而且理应颇丰,理应成为喇叭口村最有名的地主。但由于高祖父、曾祖父经营不善,据说在我高祖父那代,家里起了把大火,把家产烧了个精光,高祖父后来变卖部分田产,重新修建了房屋,添置了家什,全家人才有了栖身之处。另一个版本是说我高祖父喜欢赌,原有的田产都输在赌场上了。总之传到我爷爷那代,已经无田无地,一贫如洗了,变成了真正的破落户。为了维持全家人的生计,爷爷靠租赁地主老财家的五亩田生活,父亲十岁开始下地干活,十五岁挑起了抚养全家的重担。父亲含辛茹苦,田里地里地辛勤劳作,不但自己成了家,还给他的一个弟弟和两个妹妹成了家,听说他娶的我母亲,还是一户殷实人家的女儿,是村里少有的漂亮媳妇,让好多人羡慕。我三爷爷在世时,常常把我父亲作为教育的榜样,对着他的几个儿子说:“你看人家正伢子(我父亲的小名),人勤劳能干,找的老婆都不一样,这就叫差别,你们应该好好地学习。”解放后村里组建了生产队,我父亲便成了队里当之无愧的种田能手。队长特别器重他,几乎把父亲当成他的左膀右臂,凡属农事技术上的活计,都要交给我父亲把关。比如每年一度的入春谷种育苗,那是关系到全村的收成,关系到全队一百多号人的温饱生计,都是父亲一手把持,从不让第二个人来插手。当然队长有时也把最艰苦的技术活交给我父亲,比如哪块田出现渗漏,哪块田高低不平,只要经过父亲修整,便很快变成为一块好田。父亲识字不多,但有关于农事的许多谚语,简直是一部农历:“惊蛰闻雷米似泥,春分有雨病人稀,月中但得逢三卯,到处棉花豆麦宜”,“芒种夏至天,走路要人牵,芒种火烧天,夏在雨连绵”,“立冬若遇西北风,来年定是五谷丰”。父亲还有一套插秧的绝活,经父亲插过的水田,如同在田里画上格子,禾苗分秧蔸蔸均匀,行距之间在一条线上,远远望去,每一行的秧苗如同一根直线。

父亲的农活技术直到农村推广责任承包制以后发挥到了极致。那时我家共分得三亩六分水田,二亩四分旱地。当时我大哥二哥都在部队,早已穿上了四个口袋,早已经是部队的军官了,不在分配之列。我爹,我妈,三哥和我,我们家四口人参加分配,人平九分责任田,六分责任地,因此只分得三亩六分责任田,二亩四分责任地。因为我家是军属,属于应该照顾的对象,所分得的责任田位置都很好,都是靠近小溪和石卵子河岸旁边的放水田。父亲知道这是生产队对军人家属的关照,分到责任田的那天,父亲别提有多高兴,脸上荡满了笑意,像似春风吹拂着绿色的禾田,笑意一波荡过一波。父亲对分得的责任田早有盘算,哪块田里种植水稻,哪块旱地种植玉米,什么时间耕田,什么时间翻地,什么时间播种,什么时间插秧,什么时间禾苗抽穗,什么时间收割,父亲已经有明确的时间安排表。父亲农时的节拍总是比村里人要快,村里的农田开始插秧时,父亲农田里插下的秧苗,已经泛青,已经生机一片了;虽然天还寒着,父亲的心里却暖暖的,村里农田里的禾苗开始抽穗时,父亲农田里的稻穗,已经颗粒饱实,开始勾头搭脑了。父亲对分得的责任田,除了每年要栽种两季水稻,还要间种一次其它作物。殷勤的农田也像父亲,总是不断地长着庄稼,从不愿意闲置。 “地种三年亲似母”,父亲把责任田当成老祖宗敬奉侍伺。父亲说,还是这块田,还是这些泥土,只要你肯下功夫,舍得气力,常在里面铲锄翻,累了的时候也坐在它的田埂上抽支烟,心平气和地端详着那块田土还没打碎,那条垅沟还掏得太浅,这些田,每季就会有让你喜上眉梢的好收成。作为种田的老把式,父亲深知农田底肥的重要性。种田也好似女人怀孕,好比是孕育在腹中的胎儿一样,出生之前必须要保证有充足的营养。进入冬季,父亲就把长在田坎上的树枝杂草,一锄锄地铲到田里,翻入泥里,并在田间里挖出几个水耄从山坡上刨一些草皮挑到肜铮再在草皮上覆盖一些猪粪牛粪。第二年开春,将沤好的土杂肥一铲铲地抛撒开来,再进行翻耕。下足了底肥的稻田,生长出来的禾苗特别粗壮茂盛。

父亲还有一套种田秘诀,每到禾苗开始抽穗扬花时,父亲就要将水田放干,进行晒田,直晒到稻田开裂,白根露面,禾色变淡。通过晒田,父亲责任田里长出的稻谷,禾杆强壮,颗粒饱满,从不倒伏,产量比其他稻田都高。村里有几户农户学着父亲的方法也去晒田,结果稻田同样增产。他们问我父亲是何道理,父亲回答说,道理很简单,它能改善土壤的生态环境,提高土壤有效养分的含量。排水晒田供氧旺盛,可以提高禾苗根系的质量,增进根部的吸收能力。听完父亲的解释,他们都夸赞,说我父亲对种田很有研究,简直是个田“博士”。父亲当然知道“博士”这么个洋名字,知道这是对他的褒奖。父亲颇有些得意,咧开嘴巴笑道,说:“研究说不上,主要靠摸索。”

我是个患怀乡症的患者,每次回家,当我站在屋后山顶的高处,鸟瞰脚下的田畴,我喜欢一遍又一遍地轻声朗诵“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诗句。当我站在高楼上鸟瞰土地,每次都会有晕眩的感觉,楼层越高越觉得离庄稼近,疲倦时合上双眼,总是梦见自己站在一大片庄稼地里。烈焰下,家乡大地到处是阳光的烈焰,扎满了植物根系的土地和农人们,都在脱水般的状态下因沉重劳作而喘息。每当土地被犁头翻卷过来,鸟儿在泥田的上空往返盘旋,泥土那种沁人心脾的气息使人倍感舒畅。聆听播种时的声音,我会从土地那嘶嘶的声音里感受到土地像一个老者的慈祥;伫立在平平展展的土地上,心中那种踏实的感觉,也会油然而生。当硕果累累的时节,我会觉得那一个个沉甸甸的果实、一片片神采飞扬的叶子,都是土地的生命在涌动。

土地是农人的生命,多少代农民与或偏或远或大或小或穷或富的土地相依为命,走过历朝历代,度过多少春夏秋冬,风雨寒霜,经历了多少惊天地、泣鬼神的悲剧与喜剧。

在家乡那片土地上,春夏秋冬,寒来暑去,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晃动着父亲的身影。父亲对土地的眷恋,对土地的固执,对土地的深情,让我倍受感动。蓝天是高远的,大山是静寂的,沟壑是深邃的。远望那人,那牛,那狗,恰似大山褶皱里活动着的标本,在落日余晖里又似一幅粗犷古朴的剪影!

每年五月,喇叭口村是梅雨季节,下雨和天晴老天爷是由着性子来的。下午出门时,太阳还好好的,朗日高照;一到傍晚,就乌云翻滚,大雨倾盆。由于雨水来得过急,村前河水的顶托,山冲水库的排泄,把个喇叭口边靠近河岸一线的稻田,淹成一片汪洋。望着密织的雨帘,想到成巷口那丘低洼田禾苗才刚刚稳蔸,担心被洪水淹没,父亲放心不下,背上蓑衣扛着锄头就往成巷口跑。这次暴雨,河水倒是没有上涨,但上边喇叭嘴水库的泄洪汇积山冲两旁的山洪,排山倒海般地倾泻下来,平时小溪里清澈的缓流,此刻就像一条桀骜不驯的黄龙,纵横驰骋。洪水卷着泥沙,泥水裹着柴草,把成巷口稻田里的泥土卷去了一半,原本平整如镜,长得绿油油禾苗的那丘低洼田,犬牙相错,像一片凹凸不平的斜坡。望着汹涌奔泄的洪水,如同一把尖刀戳在父亲的心头,父亲毫无鸡肋之力。父亲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伤心之极,茶饭不思。母亲问他: “怎么才出去一会,就变得这么心事重重,到底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父亲说:“你是天塌下来都不担心。什么事?成巷口那丘稻田,连禾带泥被洪水冲走了,只剩下呲牙咧嘴的一片黄土,一丘完好的良田没有了,一个季节的收成也没有了,怎么不伤心呢。”听完父亲的解释,母亲倒是不急,母亲扑哧一笑,“我还以为什么事把你伤心得那个样子,天灾人祸,冲跨了再修呗。”第三天,洪水退去后,父亲请了村上的柳石匠和几个壮实的劳力,从后山凹里开山凿石,运来田间,将冲去的田坎垒砌修复,再一担担泥土挑到田里,七个人整整忙了六天!

八月,是喇叭口村少雨的季节。有一年遇上天旱,久晴无雨,旱地里的作物几近绝收,靠近山坡上的稻田眼看就要枯竭。村里幺叔家里的稻田,有一半都在坡上。幺叔心急如焚,决定从坡下的石卵子河里抽水救禾。但从河里抽到山坡上来的河水,必须得经过我家的那块高粱地,而且要从地里挖出一条横沟,才能把河水浇灌到幺叔家的田间里。幺叔早年在县里机关工作,有些仗势,后来因为提前退休回到农村,当起了名副其实的农民。父亲和幺叔虽说没有什么过节,但对幺叔过去的行为总是有些不满,加之想到自己旱地里栽种的高粱正是扬花期,满地青绿的高粱苗长得比人还高,是全凭自己一瓢粪一瓢尿地浇灌出来的,尤其遇上这种久旱无雨的天气,几乎三天一浇灌,汗水洒遍了整个高粱地,企盼年底能够有个好的收成。幺叔这么一挖,整块地里的高粱将损失过半,心里确实有些不舍。幺叔找到我父亲,我父亲当然没有答应。幺叔哪能示弱,连夜一纸状书告到市抗旱指挥领导小组。这是典型的阻止抗旱抢险的行为。市抗旱指挥领导小组办公室杨主任直接将电话打给县公安局长,要求立刻出动警力抓人。接到市里电话的杨副局长说:“无法无天了?灭了他!”

傍晚,一辆囚车开到我家对面的沙石公路上,四个警察就以最快的速度冲进我家。我父亲那时正光着膀子从田间回到家里。当时带队的刘警官问:“你叫游龙?”我父亲回答:“是。”刘警官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逮捕令,对着我父亲说:“我们是专门上门来抓你的,你破坏抗旱抢险救灾,阻碍村民抽水抗旱,这是严重的犯罪行为,我们现在要把你带到县公安局去。”父亲想对刘警官等人作解释,刘警官哪里肯听,像老鹰扑小鸡似的拽着我父亲往对面公路的囚车上推。等我母亲从地里回来,父亲已经不见了踪影。母亲急了,连夜给我们姊妹几个人打电话声援救人,等到我们姊妹几个第三天赶回家来,父亲早已被关在县看守所里了。好在大哥二哥和县里一些领导熟悉,县领导直接把电话打给公安局王局长,王局长指派下边才将我父亲放出来。 当我们姊妹四人走进县拘留所去接父亲,父亲正蹲在一间阴暗的屋子里。见我们儿女几个进来,父亲十分愕然。父亲恹头恹脑地从看守所里出来,像个囚禁多年被改造过的罪犯,后悔自己的言行举止。父亲说:“我一辈子从没做过违法违纪伤天害理的事,想不到被抓进牢房坐了牢,真是颜面丢尽!”我们宽慰父亲,说让一步海阔天空,这是您老人家常常教育我们的话,何况抗旱抢险是当前压倒一切的大事,您怎么不支持配合呢?父亲知道自己犯下了错误,说:“我是心胸狭隘一时糊涂,心疼那块地的高粱,真是糊涂,真的悔不当初!教训深刻,教训深刻呀!”父亲跟随着我们,一直沉默不语。

父亲出走后,我心里像梗着一根刺,咽不下,也吐不出,时时惦记,日日牵挂。早年,父亲虽说是家里的一把手,但我觉得他只是披着一副强硬的皮囊而已,里头软弱不安,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是母亲做主,由母亲一手操持,父亲基本上没有插过手。母亲像是一只硕健的母鸡,张开丰满的翅膀,将他全然覆盖。她照顾着他的一切。如今母亲不在人世了,父亲一个人住在家里,田里地里,家里家外,甚至连洗衣做饭收拾房间这样一些琐碎之事,都得事必躬亲,他能养活自己吗?我不能不产生怀疑。我真不知到父亲是怎么想的,如今我们儿女都已经成家立业,都有自己的收入,家里剩下的那几亩田,就是产金产银,又能产出多少?即便产出来,又有什么用有多少用?你跟着儿女住在城里,遮风避雨,不愁吃穿,颐养天年,又该有多好!人家是钻山打洞想着法子往城市跑,你却放弃城里的好日子不过非得要回到乡下去种那几亩薄田,真的是作贱!

转眼间,三个月过去了,我决定回去探视父亲。清晨出发,三个半小时的车程,十点半刚过,我就到了家。父亲不在家。我打开屋子,屋子里没有什么东西,家什收拾得还算井然,只是多了一些蜘蛛网,长长短短地悬在房顶,显得有些落寞。饭桌上放着个半圆形灰黑色的纱罩,罩着两只花瓷碗,碗里盛着些剩菜。我揭开网罩,发现一只碗盛着青椒炒油渣,一只碗盛着青炒豆角。因为过了夜,菜上裹着油,灰灰的铁青色。饭桌的墙壁上,贴着一张金光闪闪的毛主席像。另一面墙壁上,挂着两张镜框,一个框里装着母亲的黑白遗照,一个框里装着全家人平时的生活照。母亲的遗照,是那年春节我们儿女几个给她照的,当时她坐在一条长凳上,身着平时常穿着的那件黑衣,肌肤光泽,秀发黑白掺杂。母亲很慈祥,双眸明亮,定定地看着我。我走近母亲的遗照前,双手合十地低着头,虔诚地向母亲做了个揖,然后对着母亲说:“娘,女儿回家看您了!”母亲没有应答,仍旧定定地看着我,十分地慈祥。我不由一阵悲伤,眼眶里蓄满了泪液。

从灶屋走进父亲的房间,可能是缺少开窗通风,屋里有些阴暗,散发出一种湿润霉味的感觉。进门的左边,是父母早年曾经使用的那张双人木床,床上罩着浅灰色的苎麻蚊帐,床架的横杆上晾放着父亲穿用过的衣物。右边贴墙摆放两只篾箩,篾箩上各搁着一只麻筛和一只米筛,筛里盛着一些绿豆。屋里角立着一个深红色大衣柜。屋里一切物品,都是母亲在世时的摆放。

过了好一会,父亲回来了,一身泥水。他在田里忙着,一张脸晒得黑红黑红,身子好像瘦了整整一圈,清瘦的脸上漾起一丝明朗的表情。我赶紧走出门迎上前去,立在父亲的前头大喊一声,“爹!”

父亲在门前的禾场坪里站住了,朝喊声张望,然后很快就看见了我,朝屋里走来。他感到很惊讶,真的没有想到我会回来。他问:“你怎么回来了?”我接过他肩上的锄头,呛了他一句,说:“难道我就不应该回来呀?”父亲连忙说:“应该,应该,怎么不应该呢,这本来就是你的家,你应该常回来,应该回来看一看。你回来时告诉你的三个哥哥没有?”我说,“没有,是我自己临时决定回来的。”

进到屋来,我要父亲先坐下来歇息一会儿,我给他倒了一杯水,然后对他说,“你先休息,我来做饭。”父亲说:“你好久没有回家来了,家里东西的放置你不知道。”接着便起身走进里屋,端出半筒米来,对着我说,“中午就煮这半升米,估计咱父女俩还吃不完。农村就不是城市了,只要肯花钱,什么东西都能买得到。在农村就只能是吃季节了,哪个季节种出来什么,才能够吃什么。中午我们就简单点,冰箱里还有昨天买回的肉,水缸里泡着有从菜园里摘回来的丝瓜和茄子,竹篮子里有青椒,中午就吃青椒炒肉和炒茄子、熘丝瓜三个菜。”我接过父亲的米,就开始淘米做饭和炒菜。农村也在发展,液化气灶早已替代了柴禾灶,一会儿饭菜就上了桌。吃完中饭,我们休息了一会。下午,我陪着父亲去看田里地里的庄稼。

三点多出门,几乎还是正午,太阳老高,直直地照着。七月的天气有些闷热,炽热的阳光透过斗笠竹篾里的缝隙,稀稀疏疏的印在脸上,斑斑点点。万物一片葱绿,远处的青山墨绿如黛,田野里的禾苗正在抽穗,黛青色的稻穗上点缀着密密麻麻的白花。父亲稻田里的稻花已经褪去,青色的谷粒鼓胀饱实,开始垂头,一丛丛地俯首i笑。父亲告诉我,说:“今年的天气风调雨顺,早稻长势很好。咱们家栽种的都是袁隆平院士的超级稻,抗虫害、抗倒伏的性能都很强,村里的万叔铁叔等几家去年都种过,都说这个品种好。从禾苗目前的长势看,应该亩产会突破两千斤,咱们家三亩六分水稻田,收成估计会突破七千斤。稻谷收割后,我把它加工完,你们姊妹几个都带些回到城里去。现在农村稻谷也是精加工了,碾出来的米都是精制米,城里的陈年米,味道怎么都比不上农村的新鲜米,营养价值比城里的米要高得多。”

从稻田来到旱地,父亲在靠近村子最近的一块地里种了蔬菜。菜地不算太大,估计有半亩,地里种有一垄辣椒、一垄茄子、一垄豆角,四周间种有南瓜、丝瓜和冬瓜。菜地里的菜还算葱郁,结结实实地挂着果,南瓜、冬瓜的滕蔓爬满了整个土坎。菜园边有一小片湿漉漉的地,已经冒出有两瓣浅浅的嫩黄色的菜芽,估计是白菜秧。父亲说,“咱们家共有五块旱地,我精力顾不过来,只种了靠咱家最近的这一块,其余四块地,都荒了。”我看着这一小片湿漉漉的菜芽,知道父亲在短时间内是不会离开农村了。

“你要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我说。我感觉到和父亲之间的生疏之后,不知怎么的,平时张口就来的爹变得别扭起来,我像只满怀怒火的小刺猬刺拉拉地朝父亲发问。 父亲在身上擦他的两只手,看了我一眼,说:“其实,农村挺好的,连空气都是甜的。”

“你不打算回城里去了?”我顿时有一丝气恼。

父亲沉默着。这一刻,我感觉到父亲对我来说有那么陌生,我从来不了解他心里有什么想法。

晚上,父亲安静地坐在我对面的矮椅上,东家西家,柴米油盐地拉扯着家常,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仿佛他说的和我没有什么关系。确实,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又哪能懂得父亲的心思呢。

坐了一会儿,父亲对我说,你们这些做儿女的,没有经过那些岁月,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父亲的心结。随之,父亲对我讲述起祖辈父辈们与土地的情感,讲述起炎黄子孙对土地图腾般的顶礼膜拜。

“土地”这个词,虽说普通平凡,但却深邃灼心,高频率、快节奏地扣击我的心灵。土地是人类的生命之源,是万物的母亲,人类的产生和发展离不开土地。土地是农民的家园,农民是土地的子孙,土地就是农民,农民就是土地。土地厚重,农民质朴,土地与农民是血脉相通的孪生兄弟,农民是土地的精神和灵魂。这聚宝盆里的泥土和其它的泥土有些不同,它不像田坎或者其它不长庄稼的泥土,成色单一,颜色寡淡,很浅很淡的单调的灰或者黄,它黄中有灰,灰中有黑,黑中还有其它的色泽,它黑色的主色调中饱含了多种颜色,多种成分,不再是单纯的土或沙,它已经超过做土做沙的阶段了,随手抓起一把田里的泥土,都会看到陈年的秸梗,枯萎的庄稼叶,腐烂的根须,甚至还有一粒遗失的种子,正在生长的一星不知名植物的绿色,一个种田人春耕秋收的日子,遥远的耕种岁月。它也不像其它的泥土显得干燥糙砺,还处在混沌初始的冥散状态,随风而散,随水而流,可这田土,抓一把捏几捏,就抿挤成紧紧的一团,黏润油亮,一种充满生命力的柔韧像正在生长的芽苗一样,从掌心蔓伸到你的心底;只要沾着了人的汗水,哪怕是丝缕的汗星,它就会从沉睡中苏醒,变得生机勃勃,焕发出斗转星移生生不息的力量,孕育出生命的光彩。这些田土,只要放进一粒种子,它就会生根发芽,抽茎吐穗,在阳光下长出迎风飘扬的葱绿庄稼,挥扬着又一季节丰收的旗帜。

父亲告诉我说,高祖父兄弟三人搬迁到喇叭村以后,首先想到的是劈山造田,凭着捷足先登的优势,兄弟三人沿着山冲里的水洼地,以及石卵子河的堤岸,由近而远,自下而上,扛石填土,夯基垒坎,一块块地开垦,一丘丘地垒砌,将开垦出来的田土,能灌溉的作田,不能灌溉的作地,当年就开垦出土地五十余亩,每人分得近二十亩。他们在这里成家立业,传宗接代。凭着辛勤的劳动,他们在田里种植了水稻,在地里种植瓜果作物和棉花,也算能自给自足,衣食饱暖。谁知好景不长,后来乡公所来了镇长、保长、甲长几个,强行要从他们的田里地里收租纳税,而且每户还必须交纳人头税。高祖父兄弟与他们争辩,说这些田这些地,都是我们兄弟三个人一锄一镐一担挑挖出来的,没有任何帮助我们出过一份力,凭什么还要交税?我们迁移到这里,镇里保里从来就没有人过问过。镇长说:“这田这地,的确是你们兄弟几个开垦出来的,这个没错,谁都承认,我们也承认,我们也没有和你们争执。但你们难道还不知道?这所有的山地都是国民政府的山地,你们是国民政府所管辖的臣民,是在国民政府的土地上开荒种地,因此应该交租纳税,而且必须交租纳税。谁要是负隅抵赖顽抗,那我们只有采取强制的措施了,不但没收全部田产,而且要把你们全部抓去坐牢房。”说完,镇长保长甲长几个,便拂袖而去。第二天,镇里一个姓王的甲长,带着五个黑狗子来强行征税。五个黑狗子个子都不高,精瘦精瘦,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好像都是营养不良。黑狗子们身穿黑衣,歪戴着一顶黑帽,腿上扎着白色绑带,腰间斜挎着一杆黑色长枪。黑狗子真黑,一进门就从腰间卸下那杆黑枪,端在手中,气势汹汹地喊打喊杀,强迫高祖父兄弟限期交租交税,而且必须签订契约。“强龙斗不过地头蛇”,高祖父兄弟无奈,只有俯首称臣。高祖父兄弟凭着自己已有的几十亩田地,凭着辛勤的劳作,虽说买不起田地,但基本还能填饱肚子。

日子就这样一天挨着一天的过着,后来传到了你爷爷那辈。那一年先是旱灾,后来蝗灾。那年的旱呀,从三月开始,旱到九月,整整半年,旱过三季,当时十里八乡的山塘开裂,溪水枯竭,地里的农作物几乎绝收,一片萧条。接着又是蝗灾,一片片,一拨拨,昏天黑地,漫山遍野。蝗虫把地里的农作物啃光了,把山上能啃的树叶也啃得所剩无几。那一年的光景,就好像地球将要毁灭,人类将要灭绝似的,真是惨绝人寰。为了保全全家人的性命,保住靠河岸最近那块田的收成,你爷爷每天挑着一担水桶,天不亮出门,从门前的河里觅着只剩下一潭墨汁似的淤泥,一担一担地挑到田里。整天立在田间扑捉蝗虫。你爷爷后来累到了,从此一病不起。为了给你爷爷治病,家里卖掉了牛和猪,也卖掉了维持全家人生计的田产,从此走到贫困潦倒的境地。你爷爷瘫倒在床上十二年,屎屎尿尿,全靠你奶奶服伺;奶奶身子也不是很健朗,病病痛痛的常犯;当时你的两个姑奶还没出林,还算不上正数的劳力,家里租下的那几亩田土,哪个来种,还不是交给了年幼的我。

家里就这样一代又一代地苦过来,熬到了解放,穷人总算看到了青天。毛主席共产党领导我们翻了身,先是把土地分给了我们,后来又将土地收归到集体,共同走集体化的道路,总算解决了我们农民的吃饭穿衣问题。在这些日子里,我们虽然经过三年自然灾害和“文化大革命”的“洗礼”,但基本上没有出现过饿死冻死人的情况。为了真正解决吃饭穿衣问题,老百姓视土如金,爱土如命,垒石造田几乎成为我们每年农闲时节的必修课。长年繁重的耕种和劳作,我们虽说常常会直不起腰,满身酸痛难受,但看到荒坡变成田地时,我们就有一种幸福感;看到干裂的土地上茁壮成长的禾苗时,生命的喜悦便洋溢在心头,看到摇动在庄稼秸秆上等待收获的谷穗和满仓满屯的粮食时,收获的喜悦便写满笑脸。繁重辛苦的劳作有喜悦,有欣慰,也有难以言明的满足和陶醉。

在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膀大腰圆的身材真的是让我们艳羡,那是因为胖人肚子里不缺油水。改革开放以来,土地被松了绑,农民的日子越来越兴旺,中国人日益“心宽体胖”,从杨柳细腰变成了大腹便便。现在,肥胖问题已成为我国国民影响健康的一个突出问题。随着城镇化建设不断推进,随着农村人口不断向城市迁移,大量农田被荒弃,大量耕地被占用,人均耕地占有量越来越少,加上大气污染,河流干涸,土壤毒化,森林萎缩,虽然一时增加了经济总量,但这是“夺命发展”,相当于断了发展的后路,断了子子孙孙后代的后路呀。

“这是当前的社会问题,社会问题你能改变?”我说,“一代人总有一代人的办法。”

父亲的脸上隐隐掠过一丝不安,说:“土地上长出房子了怎么去解决?河流干涸了怎么去解决?森林资源没有了怎么去解决?我真的是在替后人担忧呀。”

“社会上至少有相当一部分人不是这样认为。”我说。“你打算责任田还种多久?”

父亲低下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我今年六十八岁了,就是再活十年二十年,身体也不会允许我继续种好这几亩田了。听说土地抛荒问题已经引起了国家的高度重视,有关部门目前正在采取留转集约的方式来解决,而且已经在部分地区进行推广。我想把这几亩田再种一季,种到年底。至于那几块旱地,我只种一块作为菜地,其余的地只能是抛荒了。晚稻收割后,我就把三亩六分责任田和二亩四分责任地全部承包给承包人,安安心心地住到城里去。”说完,父亲一副如释重负的感觉,脸上露出轻松的笑。

第二天一早,我走出家门站在禾场坪,看到父亲扛着锄头迈着健步,远远地行走在田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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