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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朗运动(短篇小说)

格式:DOC 上传日期:2023-02-11 00:00:32
布朗运动(短篇小说)
时间:2023-02-11 00:00:32     小编:

 今年八月,“洋火”死了。

我赶回老家参加了他的追悼会,悼词念了十几分钟,我一句都没人耳,没有人比我更熟悉躺在面前的“洋火”。我参加过很多追悼会,看到合眼躺在殡仪馆大厅中央之人时,知道此人再也不能站起来,用老家话讲,一阵喧嚣过后就要到另外一个世界去“睡大头觉”。但对“洋火”,我却没有一点这种感觉。他这么安安静静地躺着,我倒认为他没死,而是在装死。

说来话长。

认识“洋火”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我家住在县高中家属院内,有一天,当校长的父亲拿回来几份新进教师的履历表。

“陈东方、丁学军、母大海……”我看着表格大声读了起来。那年我七岁,刚上小学,酷爱认字。

父亲哈哈笑出声来,说:“你是第三个给人家改姓的人了,‘毋’字读‘wu’不读‘母’!”

第一次见到毋大海本人,是在我家里,他来向父亲报到。一见其人,我就吓了一跳。一米八五的个子,长得像一头犟牛,走起路来屁股上的两坨肉左右晃荡,屁股下的藤条椅子吱吱嘎嘎叫个不停。那时候还没有增肥剂和饲料添加剂,我老家农民娶媳妇要养猪,膘最厚的也就一百六七十斤,我估计他的一身膘肥猪都比不上。吓着我的不光是毋大海的一身肥膘,还有他的右手。毋大海左手手背长满密密的黑毛,右手上却寸毛不生,皮肤红彤彤、紧绷绷、光溜溜地疹人。看到他的手,我立刻想起了寓言“火中取栗”中被火烧伤的猫爪。父亲问他右手咋个回事,回答说“王八蛋美国佬汽油弹烧的!”父亲知晓教师靠手吃饭,接着问碍事不碍事?毋大海回答,除了冬天戴手套老出溜下来,别的屁事没有。

毋大海走后,父亲讲,此人是从抗美援越前线负伤归来的排长,算个英雄,因履历表中写有“爱好篮球”四个字,上级便分配来教体育课。那时候,我只听说过抗美援朝,从来不知道还有抗美援越,就问父亲,黄继光、邱少云、罗盛教还有《英雄儿女》中的王成王芳都是抗美援朝的英雄,咋没听说过抗美援越的英雄,一句话倒把父亲问住了,支吾了半天竟没有了下文。

毋大海第一次亮相篮球场,是他来校三天后的一个晚上,那晚县高与消防队举行一场“毛蛋”比赛。那时候我老家把篮球称作毛蛋,打篮球也叫打毛蛋。现在五十岁以上的人都知道,打篮球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最时兴的体育活动。乒乓球、羽毛球需要球台、球拍、球网,而且参与人数最多四个,所以不受大众推崇。排球偶尔也玩,但捡球比打球的时间还长,三五次之后也就兴趣全无。那个年代在我们县城从来没人玩足球,好好的毛蛋不用手打,而是用脚踢来荡去,不成体统。

那时篮球的风靡程度现在人无法想象,就拿两个当时的生活现象来说吧――是媒婆给耐看的大闺女介绍对象时,如果最后加上一句“年青货打一手好毛蛋哩”,婚事十有八九准成;二是那时我老家放映过一部电影《朝阳沟》,男主角栓保身背篮球的形象深入人心,县城的年青货逛街,领头者一定身背装篮球的布兜,不管晴天雨天满街浪。篮球那时奇贵,橡胶的九块五,牛皮的分两类,“四块瓦”(四块牛皮缝制而成)的十五块九,“两块瓦”的十八块六。年青货买不起篮球,买不起篮球的他们买得起布兜,布兜里装着的圆鼓鼓的东西貌似篮球,其实大多不是,夏天是西瓜,冬天是冬瓜,用现在流行的话说,是篮球的山寨版。

那晚,县高与消防队的比赛在县城东街灯光球场进行。上半场结束时,县高队就输了二十六分,围观的几百名观众一边倒为消防队喝彩。县高篮球队员大部分是学生,偶尔也有老师上场,但都熬不过一刻钟就气喘吁吁,不得不换下来休息。学生篮球打得稚嫩,消防队就不一样了,救火没有练球的时间多,运球过人,投篮抢板,所向披靡。

下半场,毋大海出场了。

毋大海上穿白色背心,下着白色短裤,脚蹬学校新配发的白色球鞋,宛如一条白龙闪现在球场上。上场不到十秒钟,对方主力“消防栓”运球至半场,防守的毋大海从三米开外哧溜一个跨步迅雷般闪来,右手果断一伸,断走了篮球。“消防栓”见球被无端截去,懊恼异常,使出浑身蛮力,冲上来阻拦。毋大海早料及他这一手,在“消防栓”冲上来之前,一个背后传球,篮球一个快速曲线运动,飞向了左边锋学生队员王俊辉。王俊辉得球的同时,只见一道白光闪过,毋大海已飞奔至离篮板几米处。这时的他并未声张,而是在空中扬起了右手。毋大海一身白色,只有右手呈红色,在灯光的照耀下,红色不但没有丝毫减弱,反而红得发紫。王俊辉正在寻找合适的传球对象,忽然瞥见篮板前不远处人群头顶上的一团火红,立刻明白了一切,“唿”地一声,篮球以最快的速度直线飞向了“火光”。见毋大海得球,消防队两名队员前后夹击,封住了他上篮的路线。毋大海并不急于突围,只见他弯下腰来,把身体重心压得更低,右手中拍打的篮球离地面更近,近到只有不可思议的五六公分,俟对方两名队员站稳后,才迅速运球,一个左躲,再一个右闪。打篮球讲究人跟球,消防队两名队员自然知道这一点,两次左右闪动后,毋大海并未躲开他们,三人和球仍然粘在一起。我和场外的县高师生都为毋大海捏了一把汗,不知道他能否突破成功。场上的毋大海重新站定,继续低手啪啪运球,突然,他重复了上次的动作,先是左躲跨步,对方的两名队员跟着他向左移动,A击没能被突破。接着,毋大海的头和上身开始向右晃动,对方两名队员意识到毋大海又老调重弹,马上要从右路突围了,急忙启动自己的脚步一齐向右滑动。这回他们错了,毋大海头和上身虽然向右晃动,但脚并没有动,待对方两人滑到右边,面前顿现一空档,只见他抓住这一稍纵即逝的战机,噌!噌!噌!三大步蹿到篮板之下,先是一个跳起,接着高扬右手,手腕一压,篮球在一道红光之后应声入网。 整个球场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消防队见来者不善,便对毋大海实行重点盯防。此时的毋大海有如神助,防不住,盯不死,拦不下,撞不倒。假动作、左右盘带、胯下运球、单手上篮……全场观众看得眼花缭乱。记分牌上,县高队的得分“呼呼”地直往上飚,离全场比赛结束还有三十秒的时候,两队的比分是78:79,县高队落后一分。

最关键的时刻到来了。县高队后场发球,后卫将球传给了王俊辉,他带球还未跨出两米,便被消防队的一名队员盯死在原地,两人缠在一起,时间过去了八秒。中锋蔡劲道刚一接到王俊辉好不容易传过来的球,又被对方的防守队员缠住了,待他将球传至中场的时候,时间只剩下了十五秒。十五秒时间内,如果县高队不能得分,便会以一分之差惜败。中场得球的毋大海十分清楚,如果自己再将球传给伙伴传带,时间肯定来不及,只有靠他一己之力完成半场的传送和上篮得分了。

经典,绝对经典的场面出现了,我老家人后来把这个场面传得神乎其神。

毋大海得球后,消防队三名队员立刻包抄而来,将他密不透风地夹在中间,动弹不得。时间在一秒一秒地过去,正在场外观众焦急万分的时候,毋大海做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动作,只见他把篮球狠狠地砸向了地面,篮球犹如一发出膛的炮弹,从四人的夹缝中冲天而起。后来知道,毋大海在摔球时用了一个斜摔的动作,篮球飞向了正前方的天空。正当消防队三个队员诧异t望之际,毋大海飞身突围,奔向前方,篮球在空中一段抛物线轨迹飞行后,被凌空而起的他牢牢接于手中。对方的两名前锋醒悟了过来,猛虎般扑向毋大海。时间只剩下了最后五秒,这时的毋大海离篮板还有七八米,身边有两名壮汉夹击,所有观众心里都清楚,县高队必败无疑。

奇迹,奇迹再次发生。被两名对方队员贴身包抄的毋大海没有带球,也没有传球,而是抡起右臂,将篮球甩向遥远的篮板,场上所有队员都被这“荒唐”的举动惊呆了,个个瞠目结舌地仰望篮球如流星般从空中划过……球一出手,毋大海即向篮板狂奔。球最终砸在篮板下沿,“砰”的一声反弹回来,落在篮板前三米处,毋大海一个旱地拔葱,腾空而起,又一个空中走步(现在叫空中滑翔),猩红的右手接住了篮球,顺手、抬臂、压腕三个动作一气呵成,将球稳稳当当扣入了篮网。

毋大海双脚一落地,终场的哨音吹响了。

县高队以一分优势赢了比赛,这是县高十年来第一次战胜不可一世的消防队。

回家后,我激动地对父亲说:“毋叔跳得不但高,而且笔直,上身是白的,下身是白的,脚上也是白的,只有高举到上面的右手是红的,整个身子看起来就像一根洋火!”

我们那里当时把火柴称作“洋火”,不经意的一句话,后来成为了毋大海的绰号。从此没有人再叫毋大海,而是改称“洋火”。

“洋火”一战成名,英名响彻县城。那时,如果县城玩篮球的人不知道“洋火”,宛如当今不知道乔丹和姚明一样。

县高篮球队取得辉煌战绩后,“洋火”接受了学校广播站的采访,提出了“生命在于运动”的响亮口号。他的口号像激荡的春雷,激发了上千名学生参与体育运动的巨大热潮。学校篮球场上每天球声不息,哨音不断。篮球活动开展得如火如荼,其他体育项目比如乒乓球、羽毛球还有广播体操也同样风生水起,学生们扔下书本,离开教室,活跃于操场上。

“洋火”成为了学校的风云人物。

半年后的一天,“洋火”带领一帮酷爱体育的学生把我父亲堵在了校长室。大声齐呼――“生命在于运动”。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而身体也就是生命在于运动,运动必须从时间上得到保证,强烈要求把每周六节体育课翻倍变成十二节。父亲是解放前的老大学生,鼻梁上架着1200度的眼镜,对体育活动向来不热不冷,没有答应。愤怒的“洋火”在学生怂恿下,勒令父亲三天之内作出答复。

父亲不得已,第二天便开会讨论“洋火”的“提案”。校务会刚开始,驻校工宣队队长、老工人魏银山便提出异议,说生命在于运动不假,但把身体锻炼强壮后干什么?父亲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便问他有何建议,他说:“生命在于运动,目的在于学工”,所以,在提高体育课比重的同时,必须把每年二十天的“学工”时间再延长一倍。魏银山的话音一落,驻校农宣队队长、头裹白毛巾的苗狗圣接了话茬,“地里不出粮食,没饭吃,运动个屁!”说“手中有粮,心中不慌”,学校只放十天秋收假和十天麦忙假远远不够,必须提高“学农”比重,每学期再增加十天春播假和十天冬季“保墒”假。

当时的高中已经砍去了外语课,七八位英语教师分散到了后勤室和保卫室,语文、数学、物理、化学、地理和历史课的比例也降到了最低点,很多教师已经无课可上,校务会一番吵闹后无果而终。魏银山和苗狗圣最后做出妥协,只要不增加“洋火”的体育课,他们就不再闹。

父亲不得不再与“洋火”交锋。

第三天下午,“洋火”带领十几名学生蜂拥而至。“洋火”带领的这帮学生,大都是县领导和公社干部的儿子,个个不爱坐冷板凳上课看书。他们人人手中拎着标枪、手榴弹、铅球、铁饼和哑铃。哗啦一下进门后,把我父亲围了个严严实实,口中呼喊着统一的口号:“生命在于运动!生命在于运动!生命在于运动!”

父亲当了二十多年的校长,风里来雨里去见识过许多学生闹事的场面,处事老道,用现在流行的一个词讲叫“老油条”,他坐在藤椅上没动,任由一帮人围着他呼喊三十多遍口号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这帮人喊累了,终于无趣地停下。

“大伙刚下体育课一定很渴,我来倒水。”父亲微笑着说。话毕,没等人反应过来,提起水瓶,就往几个杯子里倒水。

“洋火”和学生的火气减去了一大半。

“俺们不是来讨水喝的,生命在于运动,请问校长提高不提高体育课的比重?”“洋火”打破了沉默。

“提高任何一门课程的比重不是小事,得说出个道道,否则其他老师有意见。”

“咋个说出道道?”“洋火”厉声质问。 “咱们现在就一起探讨探讨你们的提案!”父亲回答。

一听要探讨“生命在于运动”的正确性,有备而来的“洋火”和学生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地说了半个钟头才停下来。一番乱哄哄的陈述后,一个留分头的学生仍意犹未尽,最后又加了一句。

“生命在于运动这个伟大的真理不要说对人,就是对动物也一样,比如猪和马,猪整天待在圈里好吃懒做,不爱运动,所以平均寿命只有二十年,而马每天不是干活就是奔跑,平均寿命能达到三十到三十五年。”

“说得好!说得好!”“洋火”带头为这名学生鼓掌。

“刚才这名学生举的例子很好,但我也有个例子,几十年来都没有弄明白,想请他指教指教。大家都见过乌龟吧,乌龟一年中至少六个月静卧水底淤泥或有覆盖物的松土中冬眠,恐怕是最不爱动的动物,但乌龟的寿命究竟有多长,目前尚无定论,一般讲能活一百年,去年我从《参考消息》看到了个材料,说有的乌龟至少一千岁了。”不紧不慢地说完,父亲把目光落在了留分头学生的脸上。

留分头的学生一时语塞。

“受乌龟长寿的启发,看来生命不但在于运动,也在于静止。”父亲慢条斯理地说。

父亲的话如同一根划着的洋火扔进了火药桶,办公室里砰地一声炸了起来,围着父亲的学生们都瞪大眼睛叫嚷不停。“洋火”和学生一通高声指责后,始终没有说出令人信服的理由。

“运动的目的在于身体强壮和长寿,大家知道民间经常用什么成语来祝贺老人健康吗?”父亲乘胜追击。

“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一个学生回答。

“还有呢?”父亲问。

“松鹤延年。”又一个学生回答。

“对!就是@个成语,鹤代表动,松代表静,动和静两者缺一不可才能长寿。所以说,生命不但在于运动,同样也在于静止!”

父亲的一席话说得“洋火”和学生面面相觑。父亲要是说到这里就收场,说不定事情还有转机,但那次“老油条”显然是得意忘形了,接着又举了个例子。

这个例子把父亲推进了自己挖的坑里。

“再比如我刚才给大家倒的这几杯水,刚开始时水在杯中一直晃荡,也就是你们说的运动,但一会儿之后呢?你们现在再看看,水还晃荡吗?哪一杯水不是安安静静的?!所以说,运动是过程,静止是运动的最终形式。”父亲瞅着无言以对的一干人等,心中暗自窃喜。

屋子里沉默半分钟后,想不到先前那个留分头的学生说话了。

“不对,静止的水一直在运动!布朗运动揭示了这一点。”

父亲是学国文的,隔行如隔山,自然不知道什么是布朗运动。

“我们物理课上刚学过布朗运动,液体表面上一动不动,但构成液体的分子却在不停地做无规则的运动。为了更好地说明问题,物理学家在液体中放置了一些细小的花粉微粒,在显微镜下很容易观察到悬浮在水中的花粉微粒受分子运动的冲击也在不停运动。举一个日常生活中的例子,没有风的情形下观察过空气中的烟尘,烟尘会静止吗?不会,它们在空气中慢慢扩散,不停运动……”

父亲眨巴着一双小眼睛,显然是被这番理论打懵了。

“好,好,波浪运动!波浪运动!”“洋火”带头起哄。父亲先前的优势尽失,“洋火”和学生占据上风。

“老油条”毕竟是“老油条”,父亲自然不肯轻易就范,一番思考后,计上心来,说:“运动不仅仅是体育课,有些活动也是运动。”

“什么活动?”“洋火”追问。

“学工应该也是运动吧!”父亲回答。

“工人整天窝在机器旁,光动手不动腿不动脚也不动脑,不算运动!”一个学生回答。

“那学农呢?”父亲又问。

“农民大部分时间不是晒太阳就是睡懒觉,只有农忙几天才动动手,不算运动!”另一个学生回答。

父亲一声不吭地站了起来,出门叫来了隔壁的魏银山和苗狗圣。

“老魏老苗,工人农民在工厂和田间干活,有人说他们这些体力劳动不算运动?”父亲说。

“俺们搬运工人卸货装货从早干到晚,天天工作服都被臭汗湿透,还不算运动?”搬运工出身的魏银山高声怒骂。

“农民兄弟就更苦了,不但犁地耙田,还要割麦扬场,哪一项不是重体力运动?”苗狗圣义愤填膺。

那个年头工人和农民的话顶用,“洋火”和学生没有一个人敢吭声。

“既然生命在于运动,学工学农也是运动,就从学工学农开始吧!”父亲说出了自己的主张。

魏银山和苗狗圣一听这话,顿时喜出望外:“不孬,不孬,既活动了身体,也学到了本事。”

无人敢站出来反对。至于先学工还是学农,魏银山和苗狗圣争吵不断,最后父亲说:“农业是经济的命脉,先学农!你们这些喜欢运动的人都带头报名,签个字!”

父亲把一张白纸和一支蘸水笔摆在了桌面上。形势转得如此之快,“洋火”和学生们虽然很无奈,但还是一个接一个签了名。

第二天,父亲请来了县治淮委员会主任梁三响。梁三响在我们县城大名鼎鼎,因他娘生他时连放三个响屁,他爹便给他起名“梁三响”,此人说话向来说一不二。一个月前,梁三响来过学校,说治淮时间紧任务重,提出能否让高中停课两个月上河工。父亲说:“三响主任,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一千多名学生正在为即将到来的机械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你难道想破坏上级的政策?!”梁三响思来想去,只得作罢。

对“洋火”和十几名学生,梁三响就没有那么客气了,动员会上的他声如洪钟:“农业是经济的命脉,而水利又是农业的命脉,你们不是想运动吗,俺会让你们在工地上运动个够!到时候谁不好好干,谁就是蓄意破坏国家的命脉!”

河工是我们那里最苦的活儿,要把河床淤泥挑到十几米高的河堰上,每副担子重达一两百斤,每天工作十二三个小时,外加一天三顿盐水窝头,荤素不沾,人人谈“河工”色变。一个月时间不到,“洋火”和十几名学生个个面黄肌瘦,不成人样。 一天半夜,我家的房门忽然被敲得咣咣作响,进来的是蓬头垢面的“洋火”。

“校长,救救学生吧,俺们实在受不了啦。”

“你们不是说生命在于运动吗?这么好的机会,难得啊!”

“校长,还是您说得对,生命在于静止啊!”

“布朗运动不也强调每个分子都得不停运动吗?”

“再运动下去,俺们个个身体都零散了!”

父亲最后说:“我想想办法!”

“洋火”临走时,低声告诉父亲:“校长,俺半夜回来的事千万不要让梁三响知道,那个人可是新社会的‘周扒皮’呀!”

第二天,父亲来到工地找到了梁三响,说:“三响主任,下个月学校要举行农业机械化知识考试,上级要来巡考,谁考试不及格,谁就是破坏农业机械化政策!”

梁三响无奈,只得放人,临走时冲着“洋火”和十几名学生喊:“刚来时天天给俺宣讲‘波浪运动’,现在咋了,整天蔫了吧唧的,成了‘不浪运动’!”

“洋火”上河工回来后,人老实了许多,不再到处宣传“生命在于运动”,也不再提增加体育课比重的事了。

三个月后,“洋火”把两个儿子从农村接来,跟着他在县城上学。后来我才知道,“洋火”老婆是个农村妇女,生了两男两女四个娃,为了使大毛二毛两男娃将来有出息,一直催“洋火”把孩子接进县城,嘟囔了大半年时间“洋火”才无奈同意。

大毛八岁,二毛六岁,可能是遗传基因的关系,都比同龄娃高出半头,长得虎头虎脑。两个孩子到来后,“洋火”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先是睡觉成了问题。当时学校的教师每人一间房,十平米大小,只能放下一张床、一个书桌、一张凳子和一个衣柜。床是一米二宽一米九长的单人床,“洋火”一人躺下,已经满满登登,陡然增加两人,空间更加局促。头两个晚上,大毛和二毛各掉床一次,父子三人试睡两晚后,终于找到了解决方案。“洋火”一人一头,大毛和二毛一头,但二毛不能独自睡,必须夹在“洋火”两支粗壮的大腿间睡。有生活经验的人都清楚,运动量大的人屁多味臭,一个星期后,二毛噘着嘴对“洋火”说:“爹,放屁前吭一嗓,俺先下去会。”

解决了睡的问题,吃的问题接踵而来。那个年代,只有城市户口才有粮票,当时的户籍政策是孩子户口随母不随父,“洋火”老婆是农村户口,所以,大毛二毛没有口粮,只得分“洋火”的口粮。我从父亲嘴里获悉,一般教师每月国家给三十二斤口粮,对体育教师照顾,每月多六斤。两个孩子没有到来前,三十八斤粮票对“洋火”来说,每顿只能达到七成饱。现在添了俩娃,每月人均只有十二斤七两,摊到每天,人均只有四两二钱。四两二钱的概念“洋火”比谁都清楚,两个小孩拳头大的窝头加上一碗小米稀饭而已。

“洋火”老婆一人挣工分养活俩女娃,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根本接济不了父子仨,城里的事只能城里解决。“洋火”是个会过日子的人。每天早上,天蒙蒙亮就起了床,先是和面揉剂,做好六个面坯,再捅开煤炉,用大铁锅蒸出六个窝头。蒸好后,再抓一把小米,熬一大锅稀粥。做完这一切,方才摇醒大毛二毛。“洋火”从锅中取出三个窝头,每人一个。干粮分配完毕,便开始用大瓷碗盛粥,“洋火”先动手,舀的是上面的清汤,大毛的是半干半稀,只有二毛的是碗稠米粥。三人分罢米粥,“洋火”坐在椅子上,俩儿蹲在地上围成一圈,中间放一盘咸菜疙瘩,稀里哗啦吃早饭。

中午,整个县高都是十二点左右吃饭,只有“洋火”家例外,父子三人要熬到一点半才揭锅。一点钟的时候,“洋火”把早上剩下的半锅粥和三个窝头馏热,仍旧是每人一个,三人各捧一碗稀粥,饿狼般地一扫而光。

“洋火”父子三人从不吃晚饭。

每天晚上七八点钟,床上三人的肚子咕咕哇哇一个比一个叫得响。一如往常,“洋火”这时便下床捅开煤炉,烧一大锅开水,冷凉后三人一饮而下,肚子不叫了。几泡尿撒过,时间到了晚上九点,三人的肚子重新咕咕哇哇[腾起来。有一次二毛终于忍不住问:“爹,为啥吃馍肚子不叫,喝水就叫呢?”

“洋火”想了好大一会儿回答:“大毛二毛,爹不是给你俩讲过‘波浪运动’吗,馍是固体,分子不运动,水是液体,每个分子都运动,运动时相互碰撞,就会发出声音。这是物理学上的正常现象,别管他,睡觉吧!”

时光荏苒,“洋火”的一身肥膘日益减少,走起路来屁股上的两坨肉也晃荡不起来了。大毛二毛像现在时尚人士吃了减肥药似的,变成了直挺挺的“麻杆”。

“洋火”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每晚九点,不再躺在床上,而是趁夜深人静时,右手拎一支标枪,左手拎一张塑料薄膜出了门。县高学生食堂前面有个泔水池,是学生倒饭菜残羹的地方,夜里常有老鼠出没。那个年代,县里轰轰烈烈开展“抓老鼠”活动,上交五只老鼠,可以奖励一个二两的窝头。到达泔水池旁,“洋火”屏住呼吸,侧卧于塑料薄膜之上,右手紧握标枪,利用在抗美援越战壕里练就的隐蔽本领,几个小时一动不动,直到老鼠出现,才果断出手。刚开始时,“洋火”每夜能刺杀四五只老鼠,第二天就拎着去县“爱卫会”换窝头。到了后来,老鼠变得越来越狡猾,两个甚至三个晚上才能凑够五只。领回窝头后,“洋火”白天锁在抽屉里,等到了晚上八点才开锁取出,一掰为二,大毛二毛各一块。从此之后,大毛二毛夜里的肚子不再咕咕哇哇闹腾,“洋火”得意洋洋地说:“大毛二毛,馍是固体,分子不运动,没有碰撞,所以肚子里也就不叫,爹说得对不对?”

大毛二毛齐声回答:“爹说得对!”

高中每年给体育教师配两套服装一双球鞋。球鞋是白色回力鞋,服装春夏是一身白色背心和短裤,秋冬是一身蓝色运动装。到第二年开学的时候,其他体育教师都把洗得发白不成样子的蓝色运动装扔掉了,换上了崭新的运动装,唯独“洋火”不扔,他让老婆裁裁剪剪,改成了两件小衣服,穿在了大毛二毛的身上。因此,大毛二毛一年四季都是运动打扮。语文组有个瘦小精明的教师叫吴兆涟,找到我父亲告状说“洋火”“侵吞和转移国家财产”。我父亲把脸一横,扔出一句话来:“如果你愿意去教体育课,也可以侵吞和转移国家财产。”一句话把吴兆涟呛得目瞪口呆。 我老家有句俗话:“要甜不过枣子,好吃莫过饺子。”吴主任让老婆包了一大面板饺子等待学校派来的颁奖者。我们那里的饺子比现在饭店里卖的估计要大一倍,一般饭量的人二十来个就能打住,好饭量者顶多也就三四十个。吴主任一见来者是个五大三粗的体育老师,用大海碗装了四十来个饺子,一点汤不带。

“洋火”哗哗啦啦三五分钟吃完,抹了把嘴,连声称赞香香香。

“吃饱了没?”吴主任问。

“差不多!”“洋火”扭捏地回答。

“差不多还是欠点!再下,再下!”吴主任是个实在人,让他老婆又下了三十来个。

哗哗啦啦四五分钟,一碗饺子再次入肚。“洋火”抹了把嘴,连声称赞香香香。

“现在吃饱了没?”吴主任问。

“洋火”迟疑片刻,说:“差不多!”

“差不多还是欠点!再下,再下!”

吴主任老婆把面板上剩下的三十多个饺子一锅煮了。

仍然是哗哗啦啦,“洋火”用了四五分钟时间,大海碗见了底。

“现在该饱了吧?”吴主任问。

“如果没有饺子了,上碗汤顶顶,也就饱了!”

吴主任大惊失色,迟疑了一下慌忙冲老婆喊道:“要是老校长知道俺用饺子汤当饺子待客,非骂扁俺不行!再包,再包!”吴主任说。

吴主任老婆急忙和面剁馅,累得满头大汗,一个钟头后,三十多个饺子才端上桌

“洋火”一连颁发了七八年的奖状,半个县城的家户他都莅临过。当时在我们县城,不知道勾股定律,不知道牛顿定律,不知道爱因斯坦能量公式的大有人在,但不知道“布朗运动”的寥寥无几。经我父亲力荐,“洋火”还两次获得全县体育运动推广积极分子的称号,他光着双脚上台领奖的时候,台下的掌声经久不息。还有一件事要说说,1975年我老家发大水,一个学期操场因储存堆积救灾物资没法上体育课,也就评选不出体育积极分子,父亲就让“洋火”代发学习积极分子奖状。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找不出一个适当的词来形容这事,现在有了,叫“跨界”。

后记

先说两件事。

一件是几十年前跟着“洋火”围攻我父亲的那帮学生中,出了三位名人,两个是省篮球队的队员,另外一个是用“布朗运动”降服我父亲的那位留分头的学生,他考上了大W,最后成了中科院半导体领域的院士。写这篇小说时,我给他打过电话,问能不能用他的真名,他说:“年轻时无知,现在想想多丢人,就用‘留分头的家伙’代表我吧!”“留分头的家伙”后来回母校做过几场学术报告,虽然他研究的是固体领域,但每场报告都以液体领域的布朗运动来起头。

另一件事是我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去美国留学,同时得到了耶鲁、宾西法尼亚、普林斯顿和布朗四所“常青藤”大学的通知书,我征求父亲的意见,对外国大学一窍不通的他毫不迟疑地回答:“你喜欢运动,就去布朗大学吧!”于是,我就去了布朗大学。

上世纪八十年代,父亲退了休,跟着我住在外省。九十年代中期,“洋火”也退休了,仍然住在县高家属院内,因为大毛从师范毕业后,回校做了物理老师。父亲每次回县城,“洋火”都会来瞧他,两人只要坐在一起,就喋喋不休地争论“生命在于运动”或是“生命在于静止”,听者无不捧腹大笑。

世纪之交,我老家的县高评上了省重点中学,上级每年都按升学率对重点学校实行淘汰,当上校长的大毛为保证升学率,把沿袭了几十年的六节体育课压缩到了四节,后来仍嫌效果不佳,再次进行了课程改革,高中一年级保留两节体育课,二三年级干脆取消了,四名体育老师被分配到了总务室和保卫室工作。

得知此消息的当月,父亲急匆匆回老家约见“洋火”。

“‘洋火’,你口口声声说什么生命在于运动,咋没说服你大儿子?”

“洋火”无话可答。

父亲说:“走,叫上改行的四名体育老师,找大毛去,不能取消体育课。”

四名体育教师不敢去,我父亲做了半天工作,才说动他们。六个人一起来到了校长室。

大毛客气地给一群人各倒了一杯水。

“大毛,爹过去给你说了多少遍‘波浪运动’,虽然这杯水看起来是静止的,但每个分子都在运动,在学校里,每个学生就是每个分子,不运动违背规律啊!”

“爹,是‘布朗运动’,不是‘波浪运动’,给你纠正几百回了。现在的形势和过去不一样,不懂的事你就别瞎搅合了!”

“洋火”一下子卡了壳,我父亲急忙接过话茬:“大毛,都说生命在于运动,现在学生一天到晚坐在教室里不动,时间长了吃不消啊!”

大毛笑着说:“老校长,俺说句实诚话您别往心里搁,自己当校长时倡导生命在于静止,咋到俺当校长时,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变成生命在于运动了呢?!”

父亲哑口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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