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到底是什么时候学会伤感的呢,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也许十六七岁的女孩子都会这样吧,把一些叫做心事的东西,写成一行行像诗,却不是诗的文字。写过了却不忍心再看。
小王子说,人们很忧伤的时候就会喜欢日落。我拉着小榕说,走,我们去看44次日落。她夸张地摸了一下我的额头说,,这是地球,不是B612星球。
第二天清晨,我们一睁眼就跑出来看日出。街道很安静,它学乖了,就像生长在它身上的树一样。我,小榕,与这些安静的树并肩站着,街道好像明亮地笑了两声,因为它又领养了两株小树苗。
这样浪漫的事,也就我和小榕做得出来。
二
每个人在上学的路上,都做着不同的事。
有一边骑单车一边背英语单词的,他们嘟嘟囔囔的声音连单车都听累了,却还要日复一日地听下去。有坐在私家车里听广播的,他们比较舒服,能随时眯着眼睛补一小觉。当然,也许这一觉到了学校门口也醒不过来。还有步行的,他们比较自由,可以懒散地散步或紧步小跑,找个同伴聊几句,或者哼一首歌。
我属于第三类,但我既不说话也不唱歌,而是用眼睛向遇到的每一棵树问好。我猜,它们也许接受了我这位异类朋友,因为去年秋天,一片树叶恰好落在我肩上。它们这样轻轻拍了我一下,就算认识了吧。
只是我一直没告诉它们,我还有一位更喜欢的朋友,它是我家小区里的一棵普通的杨树。
每次回家路过,我都会很认真地凝视一会儿它和天空融合的部分。当阳光透彻地穿过薄薄的几片绿色,它似乎就在发光,不由分说地照亮我的心情。呵,这是,离我最近的星星。
最喜欢的,是它朝东的一丛树叶。一片片小小的心形,聚成一个大大的心,虔诚地向新鲜的太阳伸出手。
有时候觉得自己很可笑,这被别人忽略掉的杨树的一小片边缘,普通至极,处处都能找到相似的,甚至更优美的风景。但我,却固执地只喜欢这一棵杨树,它有这与众不同的气质,而且与我的眼睛有着默契的契合点,这是其他杨树所无法替代的。
我一脸严肃地对小榕说,喜欢一棵树,和喜欢一个人是一样的,要一心一意。小榕说,啊,我要是个男生就好了。
三
我想,我是喜欢一个人的,就像我喜欢那棵杨树一样,莫名其妙的。但是,人毕竟和树不同。
我像对待树一样对待他,不说话,最多远远地望一眼。这也没什么不好,可是他总是让我突然地紧张,突然地开心,突然地忧伤,一点都不像杨树一样平和。可事实上他什么都没做,只是我自己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情罢了。
那天在上学的路上远远地看到他,我一下子就慌了,第一个念头是把自己藏起来。后来觉得自己是自作多情,人家说不定压根儿就没看见我。但当时我还是一路自作多情下去,绕了一个大弯,一口气跑到学校钻进教室,还不忘把门关上。小榕一脸茫然地问,你怎么逃命似的?我说,我突然想起手表没电了,害怕迟到。她皱着眉头,用福尔摩斯的口吻说,你什么时候戴过手表?我看了一下光秃秃的手腕,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然后一本正经地说,今天默写英语,赶紧背书吧!
你看,人就是和树不同,起码一棵温柔的杨树是不会把我“吓跑”的。
四
整整一个冬天,我只能望着杨树光秃秃的枝干。没有叶子挽留阳光的时候,我仰起的脸会接受更多温暖。要是我也会光合作用就好了,可不能浪费了这么好的阳光。
春天来了,那些被我称作星星的叶子终于回来了。杨树似乎一夜之间就绿了,它一定怕我着急,所以比别的杨树更努力。我好高兴地冲叶子们笑,不知它们是否还认得我。
杨花是一场春天的雪,是杨树最柔软的部分,就像我的心事一样。这样的雪不怕阳光,不会融化,因为它们本来就是暖的。
而我没想到,一个结束,就藏在这幸福的温暖里,来得猝不及防。
五
我从没见过那样大的风。窗子里面的我有种恐惧感,因为窗外的树都一脸痛苦地挣扎,像一个个溺水的孩子。我第一次听见树叶会吼叫,这样震动人心,好像要把心里的疼痛和勇敢都喊出来。原来,树也是不会彻底安静的。
坚持,坚持。我在心里对它们说。
是我忘了,树也是会脆弱的。
晚上回家的时候,走到小区口,听到一些人的谈论。
呀,今天的风真是太大了。
是啊,那么大一棵树都被刮倒了。
啧啧,而且是连根拔起……
心里一紧,我感觉自己都不会呼吸了。不过,这儿有那么多树,也许不是说它呢。
可是,那一大群围观的人,正站在我平时幸福地仰头的地方。
六
它是太累了,所以想稍微睡一会儿,你们不要吵醒它……
我呆立在人群之外,心里空了一大截,疼到感觉不到疼了。
这么多的人:有施工队在锯着树枝,有小孩子在折树枝玩,有老人双手背后镇定地看着,有许多妈妈在讨论着因水管断裂而引发停水之后,怎样准备晚餐……在这样多的人中,只有我在隐蔽处狠狠地心疼。它也许只对我有意义。
以后,这个地方就只有空旷的天空等我了。阳光将毫无阻拦地照在我的脸上,会更暖,可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它走得这样突然,彻底,连影子也没留下。真是个硬心肠的朋友。但愿它听到之后不要生气。
我失去了一个知己。如果它喜欢我这么称呼它。
夜里散步,我轻轻走到杨树倒下的地方。
我来了,你会醒吗?
没有回答。它原来可不会对我这样冷淡的,也许真的是睡熟了吧。
一地叶子,树枝抬着头,是安慰么?我找不到那一丛心形了。像一片涌动的绿色的海浪,我不忍心踏进去。这些绿色,会慢慢老去,离开,什么也不留。它们很快就会被车拉走,和一些垃圾堆放在一起。想到这儿,我赶紧转身离开了。我害怕它们看到我掉眼泪的样子。
嗯,还是阳光下仰头的样子更好。
再见。如果有来世,我还这样仰望你们,仰望离我最近的星星。
七
第二天中午回来的时候,这里已经被清理干净了。树根太大,就锯成几小块运走。我站在碎屑里,还没来得及数一数它的年轮。树枝被码得整整齐齐,捆在卡车上。忠实的叶子将跟随树枝们,直到天涯,海角。
从卡车身边擦身过去,我摘下一片依然绿着的叶子。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变得这样残忍,从前的我是不摘草叶的。我一定把它弄疼了。
这是杨树留给我的唯一信物了,不然,来生我们怎么相认呢?
我把它夹在日记里。它是这样绿,几乎要把纸页都染成它的颜色。也许我应该多摘一片,免得它太孤独。
我试图回忆我给杨树留过什么。这好像很不公平,它离开之后我才想起要给它写诗。
我敢肯定在它倒下之前,没有人会像我这么关心它,依赖它,喜欢它。但它并没有因此而对我多说什么,它只是平等地对待每一个经过的人。这也有点不公平。但后来我又想通了,这是正常的,谁让它是一棵树呢。
八
我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来适应杨树离开之后的空旷,结果是徒劳。
是的,那块土地本不应该空着,就像,我的故事需要有一个相对圆满的结局。
于是我又在一个夜晚散步的时候,去看望那寂寞的土地。我在它身边抱膝坐下,但愿它不会拒绝我――一棵不太纯粹的树。
我拿出一个透明的小瓶子,里面是一粒红豆。
这是我想送给他的礼物,但是一直没下定决心。现在,我把它送给你,你喜欢吗?我对着空气喃喃地说,好像杨树正陪我坐在一起。
我拔下瓶子的小木塞,把红豆倒在手心,握了握,然后起身,假装不小心把它弄丢了。
天上的星星太远了,照不亮我的心。在夜的掩护下,没人发现这一小块土地多了点什么,我的手里少了点什么。
我没打算让它发芽,只要它有个去处就很好了。
九
小榕,你有没有什么时候突然很想哭?我问。
她沉默地思考了一会儿,郑重地说,没有。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就是有时候突然很想笑。
于是我们就一起突然笑出了声,笑过之后,心里畅快多了。
我还是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学会伤感的,但现在更重要的是,学会怎样不伤感。
杨树一定也这样想,我们总是很默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