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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指南 2014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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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指南 2014年6期
时间:2015-08-20 16:50:43     小编:

一条大河波浪宽。

――题记

我和兰洲都是钓鱼爱好者,不太一样的是,他能钓到鱼,我钓不到。我钓到的是时间,我可以安心地看看书,听听音乐,运气好的话还能写出点东西。所以我们都是满载而归。

有时候,我们会一直聊天,这也是我钓鱼的一项主要乐趣,聊这个湖的历史,也聊马六的故事。

马六是兰洲的岳父,他不在乎兰洲坐过牢。一个男人因为年轻气盛进去受点儿教育,这也许算不上什么,总比其他一些什么狗屁罪恶单纯点。他还知道女儿一直在等这个人。不过,也许事情并不是这样,他根本就顾不上这些,他的心思全在湖面上,比如天气,风向,温度,湖水的颜色,月亮的走位。好吧,总之,兰洲娶了他的女儿,他成了兰洲的岳父,还教会了兰洲钓鱼。

他们经常一块儿划着船到芦苇荡里面去,船上放着酒壶、饭菜和一只酒精炉。马六知道湖里每种鱼的名字、喜好,知道它们所在的深度,往往在出水之前,他就能说是哪种鱼,分量多少。开始兰洲对这些并不感兴趣,直到马六告诉他,湖里面有一条很大的鱼,年轻的时候他们就较量过,只不过当时它还没有那么大,他差一点儿就把它搞定了。这么多年,他们每年都会见上一两次,但是它已经太大了,不可能再钓上来。

不久,兰洲就钓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条鱼,鱼还很大,钓竿都被它弄弯了。兰洲很紧张,不知道该怎么做,因为他还没做好钓到鱼的准备。他按照马六教的忙活了半天,但还是被它跑掉了。兰洲觉得很遗憾,他说那真是条大鱼,马六却说最多只有四两,兰洲说怎么可能呢,四两的鱼怎么能有那么大劲儿?马六说,死到临头了,谁还没股子力气呢。可兰洲还是坚信那是条大鱼,也就是那一刻,他爱上了钓鱼,他想在这个湖里,也有一条鱼是跟自己有关系的了,他曾经差一点就把它钓上来了,多年以后,它也会长得很大很大,再也钓不上来。

谈及这些,兰洲的脸上便会浮现出诡异的笑容,我却觉得,那里边更多地透露出伤感,还有比伤感更加伤感的无奈。这个时候,要是有一点夕阳,兰洲就会成为一名游吟的浪子,默默地看着远方,看着远方那已然沉入水底的家乡。他这副德行,不知要迷死多少姑娘。

在和马六相处的日子,兰洲逐渐懂得了钓鱼,同时也懂得了很多做人的道理。他越来越沉得住气,有时候,为了一条大鱼,他可以耐心地与之周旋无数来回。甚至有一次,马六说那条大鱼就在附近,虽然他感受不到,但他宁愿相信那是真的,于是和马六一起端坐了整整半天,直到马六告诉他大鱼游走了。那一时刻,马六流露出惭愧的表情,他告诉兰洲,这一次他又输了,钓鱼这件事,如果你只想着鱼,就只能是被鱼钓。钓鱼最终的功夫还是在等待。就像人生,做足了你应该做的,其余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等待。兰洲被这句话长久地震撼了,此刻,粗粝的马六披了一身霞光,就像个悟道的野和尚,他让兰洲认识到,钓鱼的确是件了不起的事情,它深邃如同人生,冷静得像个杀手。

或许,兰洲优秀的杀手素质就是在钓鱼中获得的,对此,他并不回避,也无法回避,因为这正是我要找他聊的事情。是的,你永远不可能知道在你身边还隐藏着多少传奇,就像我眼前的这个同事、朋友兼钓友。在某一天,他拨响了我的电话,我问他什么事?他说算了,电话里说不清,还是出去边钓边说吧。

看得出来,他是遇到难题了,但是我不知道我有什么特异的长处能帮得到他。他沉默了一会儿,捻灭了烟,对我说,你是个作家,有什么办法能让一对恋人破镜重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因为作家的那套东西,连我自己都不相信。但是沉默让他误认为需要更多的线索,于是他说,他刚刚杀死了一段恋情。是的,他说“杀死”,除此之外,他还杀死过一些婚姻、生意、几次旅行,还有一些玻璃水杯。我说,你是个杀手?他不否认。他说这些留待以后再说,眼下的问题该怎么解决?有一个小伙子找到他,问如何杀死一个姑娘的恋情,他接了这单生意,但是很快小伙子就后悔了,这让他很为难,因为从没有哪个杀手会懂得左右互搏。

我当然也不懂,但我却说服他放弃了那单生意,我说没有哪段真正的恋情是杀得死的,所有可以被你杀死的恋情都不值得挽救。

他接受了我的说法,作为交换,他开始给我讲杀手的故事。而杀手的故事,还是要从马六开始。

当兰洲真正从马六那里学会了钓鱼,却发现失去了整个湖泊。他指着湖的另一岸上的废墟说,当年一个叫O先生的人来到这里,几乎是一夜之间就建起了那些房子。他还为村里修了路,又宽又平,一直通向很远。没人知道厂子是干什么的,只是知道需要很多人,村里人都跑过去上班,还有人帮他跑运输发了财。那阵子大家都觉得是O先生给村子带来了希望。但是工厂却把大量的污水都排到了湖里,湖水变成了深绿,又变成了黑色,还发出呛人的气味。湖里面的鱼死了好多,飘在湖面上,太阳一照,白晃晃一大片。有天晚上,很多人听到湖面上发出了一声巨响,还有人看见一道水柱冲到天上。马六说,是那条大鱼跑掉了,湖的魂儿没了。越来越多的人觉得不对劲了,就决定联合起来讨个说法。第一次O先生笑眯眯地把大家请进工厂,香烟茶水伺候,当时正赶上过节,每人还给了五百块钱。但是过完节大家就觉得这钱不应该拿,又一次去工厂,这回O先生不见了,没办法大家只好等。等了一整天,终于等来了整整一卡车的人,他们从车上跳下来,挥着棒子一句话也不说。大门哐的一声关上了,村里人就乱作一团。那次兰洲也在场,他是陪马六去的,事情发生的时候,他们很快就被人群冲散了。混乱中兰洲认得打手里面有些是当年的朋友,他们大概也认出了兰洲,于是手下留情,但是更多的人是不认识他的,所以也没什么区别。那天兰洲身上挨了很多下,但是他没有还手,他抱着头寻找马六,没找到,只好跑进了厂房,一直到外面安静下来,才透过玻璃,看见院子里面躺满了人,就像湖面上的死鱼。那天马六肩膀上挨了两下,锁骨被打断了。

很显然,这是兰洲不堪的往事,他不愿继续下去。他跟我说或许可以说说如何杀死一段恋情或者一桩婚姻,那也是非常有趣的。但是很遗憾我对那些不感兴趣。兰洲继续斡旋,说甚至可以给我讲一下他的牢狱生涯,或者他与老婆的私生活。可是怎么说呢,我看着兰洲,这个时候,刚好有了一点朝霞,鸟群从湖心的苇荡飞起,隐约中,升起了炊烟。我望着炊烟对兰洲说,其实,我没得选择,需要这个故事的人并不是我。 “你要把这个故事卖给别人?”兰洲的语气里带了一丝冷峻。

我说差不多吧,但不是卖,是给。我要把这些素材整理好送给一个人。

兰洲缓和了下来。我告诉他,事情是这样的,我有一个朋友,也是个作家,我们已经认识很多年了,一起喝酒,写东西,他人非常善良,讲义气,又很有抱负。有一年,他争取到了一个随单位去非洲援建的名额,在神秘的热带大森林里待了几年。在那段时间,他收集了很多当地的素材,我们都觉得棒极了。他几乎爱上了那块土地,还认识了一个闪亮的非洲姑娘,有一个很拗口的名字,翻译过来意思就是盛开的花朵。但是后来他忽然生病了,很奇怪的眩晕,医院说他很健康,给不出别的答复,但那些眩晕确实影响到他了。后来非洲姑娘带他见了一名部落里的巫师,巫师告诉他,有一条虫爬进了他的身体里,也许就像我们所说的蛊吧,医院当然是不知道这些的。后来,他在网上真的查到了这种虫子,叫做apparition,意思就是幻影旅团。巫师告诉他,虫子并不致命,但却有一个小小的癖好,就是喜欢听故事,更准确说是吃故事,它靠人的梦境和幻想生存。后来,他回国了,当我们问到他为什么不留在那块充满神奇故事的土地上时,他说它对本土的故事太熟悉了,满足不了它,或许异国的故事能对付它。

“所以你们为他收集各种故事。”

“对。”

“怎么样,幻影旅团喜欢你们的故事吗?”

马六整整在床上躺了两个月,这两个月里,好多乡亲又跑去上班了,因为O先生回来了,处理了擅作决定的助理,还公开道了歉,并且每户都得到了赔偿。于是人们原谅了O先生,他们又回去上工了,只有马六,每天咒骂O先生,抽空也会骂那些回去上班的人。等到恢复一些,肩膀能动以后,他开始配合着摔东西,什么水杯药瓶半导体,只要是能摸得到的全都摔了。女儿本以为他骂着骂着气就会消的,还故意在周围放了几只玻璃杯子,说玻璃的摔起来比较有气势,而且很便宜。杯子用完了,她就会默默地补充上去,因此马六身边总会有用不完的杯子。渐渐地,杯子成了马六的必需品,高兴了,生气了,饿了,醒了,或者想起那条大鱼了,都要摔上一只以示表达。时间一久,兰洲和老婆也渐渐能够根据杯子炸裂的不同声响,判断出马六的意思,比如高兴的时候,碎响是轻柔的,绵长而带有回音;想念大鱼的时候,杯子会舒缓地滚落在地上,就像一连串气泡;而想起O先生,那声音就爆裂而急促,骤然停止后,又久久回荡,如同一声枪响。

新的沟通方式的建立,让他们不得不重新认识马六。他们发现,失去湖泊的马六,就像一条年老的狼,不仅动作缓慢,眼神不济,连嗅觉也失灵了,为了向这个世界做最后的证明,只有发出凄厉的哀嚎。这个发现让善良的女儿足足哭了一整天,她没有办法还给马六一个湖泊,她能做的只是默默地递过去几只玻璃杯。

那天的夜很长,兰洲和老婆聊了很久,他们最终决定搬到远一点的地方,最好到最繁华的地段,每天只有高楼林立和雾霾汽车,虽然残酷了一点,但是那样没准能让马六忘记这片湖泊。在他们做决定的时候,马六睡得很踏实,鼾声从房间里传出来,传到院子里。可能是出于好奇,兰洲朝更远的地方走了走,还是听得很清楚,以至于他打开院门,走到村路上,听着鼾声,兰洲断定,它正飘扬在整个村子的上空。

从那天起,他们开始了迁徙计划,老婆找了份兼职,兰洲也开始往返于周边的城市,用从里面学到的某种方式快速赚钱,并且在那段时间里做起了杀手营生。他还记得第一单生意是杀死一桩婚姻,一个猥琐的中年男人要干掉自己延续多年的婚姻,却又想在财产上多分一点。看着那个男人的表情,他真希望那名妻子也来下单,哪怕是做掉这个男人呢,他都会痛快地接受。但是,他还是帮助了这个男人,这是一笔生意,一旦到了合同的履行阶段,就要一板一眼地干活,容不得半点马虎。在同猥琐男的最后一次通话中,他对兰洲说了声谢谢,这句话让他由衷地感觉到恶心,相比之下,他更愿意做一个堂堂正正的杀手,哪怕是去杀死一头猛兽。总之,帮别人去杀死一桩婚姻,尤其是帮助这种傻逼,让他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个男妓。不过,就算是在这种时候,他仍然强调了杀手和屠夫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杀手是走心的,即便是杀死一段恋情。

讲到这里,兰洲停下来,像是在寻求我的认同。我当然会认同,因为听起来的确很悲壮。但是很显然,兰洲还在纠结于那条叫做幻影旅团的虫子,他试图利用一切空当把话题朝我的故事引导,并且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具备了这种技巧。

“它,幻影旅团喜欢你们的故事吗?”

“当然。”我自豪地说,“很久了,我们这些朋友把收集到的最好的故事讲给他,他又讲给它,源源不断。“

“那么,这么多好故事,他写过很多书吗?”

“当然。”

“他很有名气吗?”

“当然。”

“他是谁?“

“继续讲你的故事吧。”

“可那是你们的故事啊!”

我沉默了一下,说:“继续吧……”

没准是因为他们很忙吧,谁也没有在意马六的变化。直到某一天,兰洲老婆在收拾房间的时候,发觉已经很久没有给马六补充玻璃杯了,于是心怀愧疚地赶去弥补,却发现杯子整整齐齐地摆在案头,一只也没有少。会不会是马六自己补充了呢?为了核实清楚,她清点了库存,发现丝毫没有变动,也就是说,长久以来,马六再也没有打破过一只杯子。这是个重大发现,她电话告诉兰洲,说会不会是我们太久没有关注过他,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摔碎杯子给谁听?然而在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发现马六并不像所担心的那样绝望,相反,他忽然快乐起来,每天在房间里鼓捣不停,兰洲还发现了几张精密的图纸,显然他在制作什么,也许他有了新的生活目标,那摔不摔杯子就无关紧要了。

在他们准备松一口气甚至喝点小酒庆祝一下的时候,兰洲发觉了其中的危险情节。他无意中读懂了一张图纸,那极有可能是一张谋杀现场,他把余下的几张偷出来比对,结果让他们不寒而栗,马六很有可能是在策划不同的谋杀方案,而对象无疑是O先生。兰洲老婆由于极度紧张而打起了冷战,所有安慰的话都无济于事,好在兰洲从职业角度评价了那些方案,结果无一例外全都是失败的,有些甚至还很可笑。但这并没有减轻兰洲老婆的担心,因为失败的图纸只能确保O先生的安全,可马六呢?这的确是个大问题。无计可施,她甚至向兰洲提出,能不能去找个靠谱的人,真的替马六把事情做了,然后跑得远远的,一辈子也别回来。可会有如此靠谱的人吗?即便有,又怎么付得起佣金,这可不是干掉几只玻璃杯那么简单的事儿。 也许只有尽快迁徙才是最好的办法。

兰洲老婆在最繁华的地段谈下了一套理想的房子,他们以最快的速度秘密地搬走了自己的东西。在这个问题上他们颇花费了一番心思,在确保万无一失之前,他们不能露出一点迹象。然而当这些都办妥,真正开始面对马六,他们才发现前面的谨慎都是多余的,马六根本就不关心他们在做什么。这下子他们终于明白了,进入马六的世界是需要途径的,从前湖泊就是世界的入口,可现在呢?他没有了湖泊,又去哪里寻找世界的入口,难道是那些谋杀的方案吗?看来也只好如此。

作为一名杀手,兰洲很快就取得了马六的信任,他们又恢复了湖面上的关系。在那段时间,兰洲推掉了所有的生意,把全部时间都用在马六身上,他逐一帮助马六分析那些图纸,一一指出方案的致命缺点,最终说服马六放弃了所有方案。事情的进展真让人高兴,与此同时,兰洲老婆把新家收拾得多姿多彩,仅从不断发来的照片上就能看出,那真是个新生活的开始。

相比之下,这些都算不得什么,更好的消息是,O先生的工厂默默地关掉了,就像开工的时候一样,也在一夜之间。没有人知道是为什么,更没有人知道O先生去了哪儿,总之不再有污水排到湖里,不再有滚滚的浓烟,村里人也不用再赶去上工,当然,也不再有每月的工资和补偿金。消息传来,兰洲和老婆都有点不相信这是真的。他们举杯庆祝,喝了一点酒的老婆眼神迷离,面带桃花,他们在饭桌旁完成了一次高难度的做爱。中途老婆喘息着说,会不会是谋杀方案败露吓跑了O先生。她还有一些幼稚的猜测,怎奈兰洲的攻势太猛了,让她顾不上表达。

他们急于把好消息告诉马六,然而当他们真正站在马六面前,才发现自己高兴得太早了,工厂的关停如果不能还给马六一个干净的湖泊,那么,它关与不关就跟马六扯不上半点关系。兰洲也只好继续留在马六行刺的世界里,充当一名共谋。在兰洲的“帮助”下,马六的行刺预案无一幸免,但是兰洲知道,他已经越来越成熟,每个环节都近乎完美,逻辑缜密,无懈可击,精致得简直就是件艺术品。而马六也确实是那么要求自己的,他已经彻底迷恋上了那些技巧,一发不可收拾,照此下去,兰洲迟早会挑不出哪怕一点儿有说服力的毛病,届时没准还能出版一本《刺客指南》,兜售给那些猥琐的中年男人、被凌虐的下属、图谋不轨的小

三、被小三占位的正房太太… …该怎么办,兰洲要尽快作出决定。

终于,兰洲在马六成功之前,郑重提出一项行刺建议――狙击。对于这件事情,兰洲有绝对的权威,对此,马六也有耳闻,他知道兰洲是枪械爱好者,并且曾经当过很长时间的射击运动员。所以兰洲仅仅用简易轻便、成功率高这一点,就Pass掉了其他各种方法。看得出来,马六对成为一名狙击手充满信心和期待,这让兰洲感到放心,这也是他能想到的最安全的行刺计划,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上哪儿能搞到一支狙击步枪。

从此,马六成了一名射击运动员,兰洲完全按照体校的训练方法要求马六,并把它叫做“狙击术”。这多少给兰洲老婆吃了颗定心丸,又把精力投入到工作跟房子上了。马六训练很刻苦,经常是兰洲早晨起来,他就已经跑步回来了,有时候,隔着窗子看他在院子里练习,还真的是一板一眼。兰洲想,要是有一支枪,他说不定真的会打出好成绩。老婆对此也很满意,她说这是再好不过的办法了,亲爱的,也只有你能想得出来,新邻居们会喜欢他的,一个热爱运动的大叔。为了谨慎起见,这一次他们没有庆祝,只是低调地进行了一场性爱,老婆骑在兰洲的身上,尽量克制着自己的声音,兰洲抚摸着她,他喜欢看她那因克制而挣扎的表情。不知为什么,老婆突然停住了,兰洲默契地开始动作,但是老婆再没有一丝回馈,他终于发现老婆直挺挺地骑在他身上,两眼失神,一只手僵直地指着窗户外面。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兰洲看到马六正端着一支枪。

老婆开始使劲推他,兰洲知道是什么意思,但他真的没法否认那就是一支枪,而且是一支步枪,虽然看上去有点简陋。他只好安慰她说,那只是一个模型,随随便便就能搞到的。但是,话音刚落,马六就扣动了扳机,对面的一只瓶子顿时粉碎,接着,又是一声,等他们回过神来,马六已经走回房间,枪也不见了,那声音却还在耳边回响,让他们想起当初马六因为O先生摔碎的杯子。老婆就那样赤裸着骑在兰洲上面,错过了上班的时间,这全怪兰洲被突如其来的插曲弄蒙了,而忘记安慰她。终于,她还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丝毫也没有掩饰,她刚刚还在夸这是个绝妙的好主意,瞬间就成了最危险并且愚蠢到家的“小聪明”。兰洲没有再去安慰老婆,而是翻身坐起来,点燃一根烟,透过窗子看一地的碎玻璃。

在这以后,他们几乎翻遍了家里家外所有地方,也没有见到那支枪。而它却不时地出现在某个清晨,并且马六的动作越来越娴熟了,枪法也越来越好。尤其是那一天早上下了点雨,他身上批了件雨衣,像极了苏联卫国战争中的狙击英雄。

枪的出现延缓了迁徙计划,新房子的邻居们是不会容忍一个晨练完毕还要在小区花园里提枪练习狙击的大叔的。兰洲只好继续潜伏下来,培训杀手,研究计划,以及寻觅藏枪地点。从前兰洲总是抱怨老婆收拾屋子把东西东放西放,找也找不到,没想到其父更胜一筹,兰洲几乎就要把房子翻过来了,如果可能的话,他恨不得把整个院子都带上火车,为的是通过安检机器看看里面到底是不是藏着一支步枪。然而马六并不回避枪这个事实,他没有一次练习是偷偷摸摸的,他甚至大大方方地把枪交到兰洲手里要他示范,而兰洲没法当面没收枪支,也没必要在枪械上做些手脚,因为马六对它已经太熟悉了。一筹莫展的兰洲开始怀疑马六不仅获得了一支步枪,同时还学会了某种魔术,可以随时随地把枪变出来,又变回去。或者这根本就是一种新型暗杀武器,像金箍棒一样能屈能伸。

兰洲不大愿意说他们的房子,可能是因为还贷的压力吧,但我知道那是个不错的小区,紧邻市中心最繁华的街道,交通便利又闹中取静。他老婆把房子拾掇得很舒服,很像一个家。房子离老婆工作的地方很近,也有利于兰洲的生意,当然更主要的是便于马六忘记湖泊和O先生。在迁徙的前夕,兰洲不知用了多少口舌,向马六灌输杀手和屠夫的区别,渐渐地马六也真的意识到这点,他显得有些感慨,像是发现了人生中的某种巧合。从此他又恢复了冷静、深邃,就像钓鱼的那些日子。他同意搬到新房子去,混淆在人群和雾霾里面,从而让自己更像一名杀手。当然,马六不会把步枪带去,真正的杀手是不会拎着家伙走来走去的,这正是他们与屠夫的另一个显著区别。不过,兰洲仍然不晓得藏枪的地点。懂得藏匿与销毁武器,这是一名杀手最起码的素质。 即便搬到了城里,马六还是要每天穿过市区,回到村庄,在这段路程里,他会特别平静地融入人潮和雾霾。没有人会在乎身边的大叔,但他会以特有的敏锐观察每一个人。他发现一个跟女儿差不多年纪的衣着体面的姑娘其实是个扒手;发现一个装穷的包工头刚刚停好他的奔驰车;发现有说有笑的小伙子跟女上司暗含暧昧;发现一个上班的中年男人不小心流露出杀手的气质;他还发现过一个归乡的幽灵茫然在车流中,认不得回家的路。

说实话,我被这段故事感动了,我主动要求兰洲停下来,缓解一下情绪,并且主动给他讲起我的故事。对,我要物色杀手,不是杀人,是救人。我们再没有多少好故事提供给幻影旅团了,所以,我们要找一个杀手解决它,对,杀死一条虫子,兰洲,你可以吗?

对于突如其来的请求,兰洲犹豫了,他可以杀死一段感情,一次旅行,他甚至可以去杀死一个人,或者一只老虎,但他不知道如何去杀死一个传说。

其实,这个任务也可以很简单,只要杀死我们的那个朋友――那个著名作家就可以了,但这几乎不能算个方案,它会受到雇主的耻笑。意外的是,我并没有显得反感,这让兰洲意识到,这个任务的目的或许并不是杀虫,也不是救人,而是结束这个该死的游戏。但这次这个完美推断,并非源自兰洲的杀手特质,而是他也亲历过这种纠结,据他的经验,经历这种纠结的时候,周围的空气都是湿漉漉的,就像行走在连绵不断的雨季。

当时正值雨季,几场大雨洗刷着城市,也让村庄焕发了生机。在大雨的间歇,有一些陌生人来到了村里,他们要在这里盖起高楼,到时候会有电梯、卫生间、洁净的自来水、暖气,就连湖泊也会渐渐变回原样。更重要的是,你将会拥有一套甚至不止一套住房,最好的朝阳的一套自己住,其余的出租或者卖掉,这无疑是兰洲两口子梦寐以求的事情。他们会在房子盖起来之后卖个好价钱,一次性还清城里房子的所有债务和贷款。在这之前,他们需要等待和忍耐,但都不是问题,他们应付得来。

兰洲从梦中惊醒,他终于知道自己担心的是什么了。就在前不久,人们从拆迁的队列里看到了O先生的助理,于是有人说是O先生又杀回来了。虽然只是传闻,但是在没有否定之前,兰洲只好相信。大概也是在同一时间,兰洲接到了银行的电话,告诉他还贷账户余额不足,请补足金额。在那个清晨,短信的声音格外刺耳,兰洲猛然意识到,湖边的楼房还没有盖起来,而市里的房子已然开始还贷了,他们所设想的一切都是建立在楼房顺利建起来的前提下的,而一旦房子建不起来,他们又将如何?这其中的原因,必然包括地产商遭遇不测,此时此刻,兰洲终于明白了,现在马六的世界,已经不再是湖泊,而换作了斯大林格勒,他要像扎伊采夫那样用步枪捍卫自己的土地。想到这些,兰洲发现自己在担心O先生,以及所有可能是开发商的各种先生,而马六的安危却退居其次了。这让他感到惭愧,更感到恐惧,他甚至怀疑他们的行刺计划早就败露了,而这次大规模的动迁,正是针对他们两个刺客的全面围剿。于是在雨季结束之前,兰洲匆匆找到马六,耻辱而歉疚地导演了新一轮的行刺,这也是最后一次,目的不仅仅是拯救,更是结束,他已经厌倦了这个游戏。当然,作为游戏的策划者,兰洲还是给自己留了后门,他有把握导演好游戏的结局,弄好了可能还会很精彩。

兰洲对马六说,平日里O先生巡视完拆迁现场,会坐在办公室喝茶,这个时候一般不会有什么人在身边,他喜欢背坐在窗前,从厂房看去,四四方方的窗口简直就是个镖靶。兰洲告诉马六说,时机到了,一定要稳住情绪,深呼吸,屏气,瞄准――“啪”!

决战的时刻终于到了,这让马六感到兴奋,他真正恢复了以往的神情,静静地盯着下面,就像守候一条大鱼。从那一刻起,那支步枪不再神秘,它和马六寸步不离。马六尝试了每一种伏击的姿势,并且谨慎地检查弹药状态,他还带去了炉子和酒壶。兰洲发现,马六的那种神情,是感受到大鱼的时候特有的,他终于找到那个世界的入口了,此时世界一片汪洋,大鱼就在周边徘徊。兰洲觉得这也许是自己策划过的最完美的一次暗杀,他的眼睛有点湿润了。

兰洲本想早早地结束这次暗杀,但马六的兴奋让他有些不忍。但一周之后,他终于抵挡不住老婆的追问交代了马六的去向。他本以为老婆会为他设计的结局欢呼,有时候,连他自己都被震撼了,还有一种说不出的陶醉,他觉得最好的电影也不过如此。

然而让他始料未及的是,老婆对他的故事大发雷霆:“事到如今,除了化妆成O先生坐在椅子上替他死一次,还会有其他的办法吗?”她轻易就看穿了兰洲精心策划的结局,“你这是要把谁逼上绝路么?”老婆大声质问着。兰洲被突然的逆转弄蒙了,他还有点委屈,他想可能是结局太过刺激了,老婆一时还没听清楚,于是他解释说,“那不过是支被改装过的土炮,就是演练得再娴熟,也没法射出像样的子弹。到时候,我只是假装从椅子上倒下去就OK了,没有一点危险,这不是皆大欢喜么?说夸张点只能是绝处逢生,拯救还差不多,哪里有什么逼上绝路!”老婆并没有因为这些解释而变得平静,相反却歇斯底里了,她大叫着说,“你他妈的倒下了还能站起来,可是在他那还能站起来么!你以为杀人这个事非得见了血才算吗?杀了一个人他心里会好受吗?”这番话把兰洲惊得目瞪口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你是个教唆犯!”老婆的责骂还没有结束,兰洲已经没有道理反驳了。 就这样,计划又被无限期搁浅了,兰洲老婆没办法劝回马六,就更加迁怒于兰洲,他又一次陷入被动,不知道下一幕该怎么导演,只好僵持着,而马六一如既往,没有一丝的懈怠。兰洲知道他有多沉得住气,要是不给他个交代,搞不好他会设伏一辈子。好几次,他都忍不住坐到马六的枪口下面,却最终又忍住了。

此时,拆房的铁兽已经过老宅,村庄已是一片平地。楼房开始奠基,轰轰烈烈如同崭新的世界,工厂早被人们遗忘在湖的另一条岸上,他们当然也不会知道那里发生着什么。他们个个摩拳擦掌,盼着楼房落成,就像很久很久以前盼着地里的庄稼拔节、生长。兰洲仿佛游离在两个世界之间,每次荡舟湖面他都有一种不真实感。有一次他从工厂离开,看到阳光映红了湖面,有风吹过,波光粼粼,一瞬间,他看见了什么在游动,远远地划过一条水线,他目送着水线朝夕阳游去,在接近苇荡的时候,它一跃跳出水面。

讲这些时,兰洲正坐在船尾,阳光打在湖面上,真的像他说的一样。兰洲还是拒绝了有关幻影之虫的生意,我说能不能让马六试试,历经了漫长的伏击,他一定比谁都有信心。兰洲说,算了吧,鬼才相信幻影之虫呢,你也不要相信马六了,就当我们都讲了一个故事。我忽然有了一种挫败感。我不知道我的故事问题出在哪里,为何让他忽然间没了兴趣。

我心有不甘,对兰洲说,起码要讲完马六的故事啊,兰洲却不再说话。

看着不远处的工厂废墟,我说,马六不会还在那吧?正说着,远处传来了一阵鞭炮声,是建筑工地的方向。眺望了一会儿,兰洲舒了一口气说,总算要盖完了。他看上去心情有一点变好,也许是这个原因吧,他回答了我的问题,他说,怎么会?那天早晨,本来和往常没有任何不一样,只是天很蓝,没有一点云彩。多久没有这样了,这么好的天气,不是应该庆祝一下吗?可是他忽然觉得这个好天气非常挑衅,它是在嘲笑谁吗?所有人都在为蓝天兴高采烈,只有两个傻瓜在没人知道的地方自作多情。好吧,就这样吧,兰洲终于坐到了O先生的椅子上。背对着厂房,他再没兴趣揣摩马六的反应,但还是感受到了有一支枪。虽然明知道不会有危险,兰洲还是紧张了,能感觉到来自背后的冰冷。不知道马六在射击之前要先行忏悔,还是在又一次检查子弹,会不会是紧张得已经不能自已?枪迟迟没有响,兰洲尽管焦急,仍然忍住了不去回头看,就这样默默地坐着。日头逐渐升起来,高高地悬在头顶上,兰洲猛然发现,其实他对钓鱼这件事的理解还很片面,这个问题上,需要等待的并不仅仅是钓鱼的人,还有鱼。他也不知道此刻自己扮演的是人,还是鱼。直到他确定自己真的已经端坐了整个上午,他才回过头,走出去。而那里空空荡荡,没有马六,也没有一杆枪。烈日下,那一瞬,他恍惚了。后来兰洲爬上了楼顶,在马六的位置,他看到村庄里的楼房终于超过了对面的树顶。

老先生现在怎么样啊?我还是没忍住问。

他很好。兰洲说。

我松了口气。

兰洲说,现在你知道了吧,钓鱼的魅力在哪啊?就是因为永远有一条钓不到的鱼,他失去了湖泊,失去了村庄,但是还有大鱼。

O先生就是他的大鱼。我说。

对,最后的。兰洲说。

你差点就把事情搞砸了。我说。

兰洲苦笑了一下。他的电话响了,他看了看电话,又看看我,却没有接。

我忽然说,姓兰的,你真是个杀手吗?起码做点什么出来看看,比如干掉我。

兰洲说,这怎么行,对我有什么好处啊?再说了,我还有房贷要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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