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忐忑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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忐忑的日子
时间:2023-01-03 02:03:07     小编:

1

这是五月天的清晨,五点来钟光景。有层薄雾轻纱般地浮着,像个没睡醒的少妇在吊床上梦呓。

他一手提着油条一手扭开锁,哈欠连连的。是的,太早了。他还从未这样早起过床。

走进小院前,他朝旁边望望。那扇紧闭的门也许待会儿就要开了。他将油条放在院中的石桌上。他开始洗漱,很快,也很认真。他用清水划拉几下脸,涂了香皂,抹抹,又搓搓,洗净。然后拿出牙具,塞入嘴里,使劲刷。这时,隔壁有了动静,他急忙吐掉牙膏沫,提起那袋油条,蹿到窗台前就着玻璃反射的光影捋捋头发,才飞快跑出去。

果然,姑娘正向外走,端个搪瓷盆,一脚门外一脚门里。他恰到好处地经过。姑娘看到了,一愣。他一停一顿,装作惊讶的样子,支吾说,哦……你……早啊!姑娘莞尔一笑,说早。随后她盯住他袋子里的油条,说,嗬,这么多!吃一天啊?他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脖颈子,把早编好的谎话抛出来:噢,不,他们……他们没零钱找。姑娘没说话,转身向胡同深处走去。他有些慌,准备好的话卡了壳。姑娘走几步扭回头,见他呆呆站在原地,指着搪瓷盆说,哎,你喜欢豆腐脑还是老豆腐?他没反应过来,啊了半天,才虚笑着说都行都行。

他目送姑娘的背影在胡同尽头拐了弯。姑娘的背影轻盈、优雅,也许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背影叫他感到安全。这么想着,他笑了,笑自己竟将自身的安全依托在一个姑娘身上。荒唐吗?他摇摇头。

那天,他精疲力竭地走了许久,在这陌生的城市他不知该在何处栖身。他眼睁睁地见一个个宾馆旅店从面前晃过,却不敢踏入。

他犯了事。有多严重?也许不太严重,也许很严重,也许他已将那人致于死地。谁知道呢?想到这儿,他脸部的肌肉惊恐地跳跳,心跳也猛烈起来。那个女人,那个可恨的女人,不知何时与他父亲搞在了一起。三天前,她竟明目张胆堂而皇之找上门来了。母亲哭哭啼啼骂那女人狐狸精。那女人骚情地戳着母亲鼻子骂她老丝瓜瓤子。更可气的是父亲往里搡母亲,看样子还要对母亲动粗。他正从外边回来,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忍无可忍,从屋里拽出那女人,一拳抡过去。那女人几个趔趄站不稳,滚下楼梯。她头磕在墙角,血刷地从额头一侧冒出,顺几绺刘海滴淌,登时一动不动。一家人全傻掉。缓过神,父亲急着叫救护车,母亲急着收拾个包把家里的钱全塞进去叫他快跑,远远地跑。

路上,他脑子才从惊魂中灵醒。完了,完了,我杀人了。恐惧像个魔头,潜入他躯体,狂踢乱舞,令他浑身抖作一团。

他太累了。坐了一整天的火车,走了多半天的路,只想找张床痛痛快快睡一觉。可是行吗?那些宾馆旅店说不定早铺好网等他去钻。现在的警察可是厉害,有先进的通讯手段,还有无处不在的摄像探头,说火眼金睛毫不为过。估摸八成他的头像正挂在网上通缉呢。他将帽檐压低些,继续走,时缓时急,却没有方向。就在他走投无路之际,前方有一个背影吸引了他的视线。是位姑娘的背影。着一件灰色的卡腰小褂,配条黛蓝的板裤,斜挎个米绸色的休闲包,乌黑亮滑的秀发用七彩的辫花束着。美!他由衷地在心里赞一声。他才从师院美术系毕业,对颜色的观察独到而敏锐。姑娘轻盈优雅地走,他亦步亦趋。他有种感觉,一种近乎踏实甚至安全的感觉。他不清楚是姑娘的身姿抑或她服饰颜色的搭配,还是其他别的什么让他一时产生这样的感觉。总之,姑娘的背影始终牵引着他。她上公交车,他也挤上来。三五站后,她下车,他又匆忙跟下去。她在甬道上走,他紧随其后。后来,她颠颠穿过马路,走到一胡同口,他紧走几步贴上来。她猛然转身。一路都是背影,这会儿两人几乎面对面对峙。姑娘不安略带愠怒的神情也没能遮掩她秀气的脸庞。比他想象的要瘦削些,眼睛正如他预料的,双眼皮,是那种含蓄的内双,睫毛很长,扑闪扑闪像星星眨眼。

姑娘不言语,镇定地打量他。倒是他一脸尴尬窘迫相。

他嗫嚅道:对不起,我……我是想打听哪儿有旅馆?也怪他不走运。姑娘一努嘴,路边几米远就竖着块“巷口旅馆”的牌子。他蹙起眉头走两步,又缓缓停住脚。

姑娘说,旅店不大倒很干净,价格也不贵。

他说,不是……可是,我没带身份证。这话不假,他逃得匆忙,许多东西都没来得及拿。假的是,即使证件在身上,他也不敢拿出来示人呢。那不是飞蛾扑火吗?

姑娘睃他一眼,目光很散,像在捉摸什么,又像在思考。冷不丁,她说,跟我走吧。他愣怔在那儿,一点准备没有。姑娘嫣然一笑,说,你不是跟我一路了吗?怎么这会儿不走了?他弄不清这是反话还是诚心诚意。反话的话,他自然该躲开。诚心诚意他就该跟上吗?她要把他带往哪里?她已发现他的秘密?他一阵慌乱。莫非她要引他去派出所?可公安们会在这狭窄的胡同里办公吗?不像。那么,她是干那个的吗?他想到暗娼,心不禁一紧。据说暗娼们喜欢把工作地点选在偏僻的地方。她不会以为我是嫖客吧?失望像潮水袭来压过恐惧涌入心头。他审视的目光在姑娘眉宇间跳闪。不像啊!如此清澈的眼神如此清纯的面庞,没有丁点儿那个行当的痕迹。

走吧。姑娘平静地说。

他就跟着走了。不再有任何想法。即使姑娘有想法,他想,他也认了。

姑娘走进胡同。他与她有两三步之遥。胡同很长,但很笔直。路有些坑洼,不算很脏。两旁是低矮陈旧的平房,院中大多有树,果树居多,粉的白的红的花儿们不时探头咧嘴朝他笑。他不清楚是善意的笑还是嘲笑。可清楚的是它们一定比他了解这姑娘。可惜它们不会说话只会笑,这让他有点无所适从。

他硬着头皮不明不白地跟着姑娘的背影。路似乎特漫长。他告诉自己,别急,答案就在前面。终于,胡同拐了弯,又是条深深的胡同。走出几十米,姑娘停在一扇门前,她引他走进小院。有三间房,中间是堂屋。有棵大树,正挂着一树淡紫色的碎花。叫不上名。茂盛的枝叶探过墙,将临家的院落也遮盖了大半。

没有市声。没有人声。几只鸟受了惊,叽喳着扑棱棱从头顶飞走。真静。

他的心提起来,问,这是哪儿? 我家呀。

就你自己住吗?

嗯。

那我,他含糊说,我怎么办?

住下呀,姑娘噗嗤笑道,噢,我忘记问你想怎么住?

这话怎么讲?他警惕地问。莫非这姑娘真是……他不敢想下去。

莫名其妙!姑娘指指隔壁的小院说,常嫂家搬楼里住了,钥匙交与我。你要是暂住呢,房租由我转交即可。要长租,房租价格等事宜还得她过来商议方可。

哦,这样啊?长住长住吧。他的心彻底放松了。

院里有个水龙头,姑娘拿来脸盆和毛巾,说,你一定走了很远的路,快洗洗吧。她掏出手机,我这就给常嫂联系。

常嫂没来,全权交与姑娘代为处置。姑娘说,常嫂说一月三百,你看成吗?

他说行行。说着就掏钱。

姑娘说不急,我先带你看看房。

她领他到临家小院。格局同姑娘家的相仿。屋里很干净,不像久疏人烟。姑娘说,前些天有对做生意的苏州夫妻刚搬走,他们住了半年多呢。我新搞了卫生。被褥床单常嫂也都过来浆洗过的。

他就这样住了下来。很僻静,很安全。正是他期待的。

2

还是老豆腐吧,姑娘走进院,说,胡同口曲叔家的老豆腐那是地道,料也配得好。我打小就爱吃。

姑娘麻利地盛了满满一碗,推到他跟前,说,哎,我还忘问你来我们这儿做什么?不会也是做生意吧?

为什么不会?他问。舀一勺老豆腐在嘴里慢慢捣。

做生意不是这种感觉的,你还带着书生气呢。姑娘吸溜几口,说,喏,他们吃饭都火急火燎的。

姑娘说以后咱们是邻居了。又问他叫什么名字,来这有何贵干。他报的名字自然是假的。理由嘛,很简单,与父母吵架,赌气跑出来。

姑娘被满嘴的油条噎住,灌下几口自来水,涨红了脸说,你快走吧。都怪我不好,没问清咋就把你留下了呢?

他惊讶地瞅她。哪儿说错话了?咋就把她惹着了呢?

姑娘说,你别看我,你父母在家不知多着急。要不,你先打电话报个平安。

他不动。姑娘就催。

他说,可是……

可是什么?有啥话不好对父母说的。

他没成想扯的谎让姑娘反应如此激烈,早知道就找别的借口。他说走得匆忙手机没拿。她掏出自己的,说我这有。他只得装着拨出一串号,在耳朵上捂一会儿,说家里没人。

姑娘很快吃好早餐,一抹嘴说她要赶去上班。

还是昨天那身衣服。把她衬得格外好看。姑娘将一把钥匙递给他,说,恐怕常嫂家的煤气用完了。用我家的吧。米面都有,买些菜就成了。临走,她又问:会做饭吗?他点头。

他跟出院。姑娘在胡同口消失的瞬间,回转头对他嚷:记着给你家打电话。

他何尝不想往家打电话。他不能打呀,那女人是死是活他不清楚。他也非常想弄清楚。他当然希望那女人活着,不论伤得轻重,他就不算杀人犯。可即使她活着,她一定会报警,警方一定在他家的电话上安置了监听器,正巴望听到他的声音呢。他被抓回去,一切就都完了。他会被判刑,许是死刑。不是的话,那是女人命大,也是他命大。可就是躲过死劫,他也有了前科,前途人生还有何意义。不行,他不能被抓住。就这样隐姓埋名亡命天涯一辈子吗?他的母亲怎么办?他也想到他的父亲,他那道貌岸然的父亲。多年前他就晓得他拈花惹草,母亲常以泪洗面。但是没法子。他母亲很早就下岗了。他父亲是一家效益还不错的企业的副总。他和母亲的生活都依赖他。他们就忍,忍来忍去,父亲就更肆无忌惮。他搞女人由暗处到明里,还要与母亲离婚。怎么有这样的父亲,他还有脸见人。现在,无脸见人的是他,他是逃犯,杀了人还是伤了人?他暂不知晓。总之,他犯了事。

他就着泪吃完了早餐。这是他犯事后第一次落泪。在路上,他的泪只敢在心里流,那滋味真憋屈,眼下,他要随意打开闸门,任心中的苦水恣意地发泄、奔涌。他没收拾就又躺回床上。他起得太早,眼有些酸胀。窗户没关,院里那棵树上的花真香,幽幽飘进屋。那姑娘身上也有这样淡淡的香气,不恼人。对了,这姑娘究竟是干什么的?咋就对他如此信任。一个姑娘独处,她的父母亲人呢?隔壁陌生的男人,她就没戒心,就不害怕?她不是去上班了吗?她肯定不是干那个的。他肯定。

要不是有人敲门,他还会睡下去。他的回笼觉睡得好香。恐慌让倦意一时冲淡了。叫门声使他重新紧张。踌躇一阵,他谨慎地将门拉条缝。

门外站着个女人,四十来岁,很胖。天气还不很热,她只穿件单衣,很薄很紧,胸前就很突兀。她使劲撑开门,瞟他两眼,说,是你啊?干吗呢?大白天的。

啊?他不知所云。

我说是你租我家房子?胖女人补充一句。

哦,是是。你是常嫂?

胖女人铁青的脸瞬间褪下些冷色,刷上层参差的暖色调,呵呵笑笑,说,芸芸提起我了?这孩子真是好,帮我不少忙。哼,要不是芸芸替你说话,月租三百五都下不来的。她转到厨房,拎拎煤气罐,说,空了,你自己去换吧,就是路有点远。她瞥瞥他,又撇撇嘴:不像干力气活儿的啊,打电话叫师傅送也行,送气费只要两元。

他见她衬衣湿漉漉,额头也渗出汗。她才不像干力气活儿的,拎两下煤气罐就汗流浃背。他心里回敬她。

他说常嫂,你先坐会儿,我去拿房租。

不用让,常嫂已坐板凳上,呼哧呼哧用手作扇扇风。

太阳正高挂,风没有一丝,还真有些初夏的味道。树荫下,常嫂坐得四平八稳,没有要走的意思。她咧开大嘴茬子,问,小伙子,哪儿的人呢?

东北的。他说。他在那儿上的大学。口音不成问题。

哎哟,那疙瘩凉快呀,夏天贼享福。这天越来越热,你咋跑这儿遭罪呢?常嫂一迭声,望定他,等回话。

有前车之鉴,他小心翼翼搪塞说来办事,不顺利,得多停留些日子。 常嫂说快晌午了,你的罐还空着呢。

不急,他说,明天换也行。

下馆子?常嫂说,我给你介绍家,出胡同道西,老安家饺子馆,那是香哩。别处你也甭去,都不如他。

噢,不用,他瞅瞅墙那边,说,她家有呢。

常嫂立马眼瞪直,两颗黄浊的珠子要从眶里蹦出来,大惊小怪问,你俩认识?

不认识。

啧啧啧,她用舌头不断卷出这个音。稍后,她叹气,长长的,很重,像他勾起了她伤心事。

伤心事是姑娘的。她说,芸芸心肠好,对谁都仁义善良,哎,只是孩子命苦。孤苦伶仃的。

他对这话题感兴趣。说白了,是对这姑娘感兴趣。她的背影把他带到这里,他对她有感激,还有种感觉,一种朦胧的神秘的感觉,促使他去了解她。他知道了她叫芸芸,其他呢?常嫂却不再说。她只说,芸芸上班很辛苦,超市的收银员是两班倒。今天是早班,要站到两点钟呢。常嫂说水电费是单交的,有表呢。磨叨几句出了小院。

常嫂的话只言片语,他还是了解到些姑娘的情况。这些,暂且够用了。

3

中午,他没做饭,也没下馆子。他做了两件事。上街买些菜和肉,是在集贸市场买的,那儿人多且杂,没人注意他。他又寻到个文具店,买回来纸墨笔砚。才一点不到。他铺展纸做起画来。画来画去,尽是姑娘的背影。这颜色这身条这姿态,真是美不胜收。呆呆地欣赏,似曾相识。琢磨来琢磨去,仿佛他理想中的什么人?想清楚了,他的脸也红了。他现在的理想是什么?一个逃窜之人,还敢有非分之想。他洗洗手,开始做另一件事。他把东西拎到芸芸家。厨房不大,却井然有序。先焖上一锅米饭,再洗菜切肉。调料不全,除去油盐酱醋,只有一小捧花椒。看来,芸芸是个对生活要求不高的姑娘。他喜欢简单的姑娘。可他做的饭并不简单。在家母亲总夸他烧的菜好吃呢。

菜齐全了,芸芸也翩翩而至。她显然很惊讶,天呐!这是你做的?他腼腆笑笑,说,不好意思,借花献佛。她拿筷子逐个尝,嘴都不够用了。手艺不赖呀,真看不出。她看稀罕物般朝他笑,赞不绝口。

芸芸从冰箱取出几听啤酒,还有瓶干红,说,来,这样好的菜没点酒可惜了。边吃边聊。她突然想起什么,说,给你家里打电话了吗?他没准备。短暂无措后,他违心点点头。只是表情没遮掩好,满脸黯然。没谈妥?她问。他摇头,思维快得出奇:倒不是,工作没着落,回去有啥意思?

噢,是这样。她目不转睛地看他,问,你想在这儿找工作吗?你是干啥的呢?

他长舒口气,说,你等等。

他拿来那些画。她仔细端详。怎么都是背影,她问,有些眼熟,谁呢?他笑,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你画的……是我?她低头瞧瞧自己的打扮,诧异地说,还真像呢?

喜欢吗?送给你,芸芸。

你咋知道我名字?她雾水满头。

他比划,夸张地腆起肚子,学舌道:不是芸芸替你说话,月租三百五都下不来的。

常嫂来过了?

是。

她被他的怪样和腔调逗笑。她又将注意力放在画上,很欣赏地说,怪我眼拙,你是个画家啊?画得真好。你咋只画背影呢?

熟悉的人我才画脸孔,他说,否则难画出神韵。尤其你这样漂亮的姑娘,我更不敢轻易挥毫泼墨。

她脸刹那绯红,像他用水粉给打了底色。

醒来时,是半夜。啤酒和葡萄酒度数都不高,单独对付应该不成问题,可两者混喝,却是后劲十足。他的头仍隐隐作痛。起身到院里放开水龙头冲冲脸,又掬一捧,要喝,月亮的清辉趁机潜入这汪水,于是,他看到满捧银色的碎片随风晃晃悠悠。他的心颤颤,不由自主往上蹿。那是他的心啊,已破裂成片。他太敏感。也难怪,非常时期,压力、恐惧如影随形地折磨人。

那树花香又淡淡散了来。他向墙那边望望,漆黑一团。姑娘一定正在沉睡。沉睡也是幸福,无忧无虑,真好。不像他,梦里也在挣扎,也在逃窜。他想,这姑娘也真好,她的背影,她的笑语,乃至她家的这树花,总在他六神无主时给他帮助,让他镇静。

4

这胡同还是蛮热闹的。他感到了不安。他那日来时是正午,人们在午睡。整条胡同静悄悄,罕有人迹,给人种假象,与世隔绝似的。一觉醒来,就沸腾了。下棋的,聊天的,乘凉的……老人,孩子,不老不少的妇女,半大小子……门前,树下,路旁―――满胡同,从天亮至天黑,像条狭长的跑马场,只中午消停会儿。他呢,就是那匹孤零零的赛马,穿梭在有限的空隙间,从这头到那头,从胡同口到门口,整胡同人的眼睛,像一尾尾狡黠的草鱼在他身上乱蹦,直至目送他进小院,那些目光还在他背后猛盯一阵。他不舒服,他心虚,那些人分明在探询他的身份。一个外来人,在这陈年胡同里备受关注,也许是下意识的,只是好奇而已。但是不行,他是负案在逃之人,他没理由不紧张。

他每天进出一次,匆匆忙忙,遮遮掩掩的,不是去找工作,不是不想,是不敢,不敢抛头露面。画画的,工作面很窄。他原本是要当老师的,竞争很激烈,十里挑一,出事前笔试面试都算顺利,希望很大,正等通知。这一跑,怕是黄了。即使被录用又咋样?他在逃亡,生死都难料。

他每日一次外出采购。姑娘爱吃他烧的菜,算是报答,也是打发时间。他无所事事,免得乱想,徒生烦恼恐慌。

一个星期了,全是这样过来的。姑娘天天询问他的工作,他天天搪塞。他曾想做家教,作品他可信手画来。但人家是要看证件的,毕业证,身份证,缺一不可,这是规矩。这就难。他想做,又不得不放弃。他越来越焦虑,他在经济上捉襟见肘了,花销得差不多了。姑娘每次给他钱,他虎着脸说,这是干什么?一点蔬菜而已。力气自产自足。你的厨房随我用,我该缴你钱才好。怎么办?力气有的是,可钱没了。向姑娘借?丢死人。他很快将食不果腹,饿死算了,省得被捉住。

老天还是眷顾他的,没等他饿死,就现出转机。姑娘说,我们那儿缺个美工,我和经理说了,他让你去试试。他喜形于色,高兴之后却惶。超市人流如织,顾客审视商品的目光都很犀利,挑挑拣拣的。他们会用同样的目光审视他的,指不定哪个好事分子会把他这个异类挑拣出来呢。不是自投罗网吗? 可是我没带身份证。他故意为难地说。

没关系,经理知道。她掏出一沓纸,说,最近超市搞活动,这是促销海报方案,你不妨试着画画。明天我拿去,他们满意的话,你就可以先做临时工。在家工作就行,按质按件付酬。

太好了,你想得真周到。我不知该怎样谢你。他的话发自肺腑。

她浅浅笑,款款坐他身边。他摆开架势尽情施展才艺。这难不住他,活儿做得漂亮。

整个超市都在用他的海报了。他都有些应接不暇了。他的收入甚至超过她了。他憔悴的脸鲜亮了。

烧菜、作画,他忙忙碌碌,乐此不疲。出于感激,他甚至在姑娘下班前为她烧好洗澡水。姑娘不好意思,几次后也就欣然接受了。也就是在那天,他无意中看到了姑娘沐浴的背影,虽然水雾氤氲,但也捂不住姑娘俏丽的身姿,尤其她的肌肤,闪着如瓷的光泽。他怦然心动。

他浮想联翩。他回到屋,焦躁地打开电视,正播一档新闻调查栏目。那么巧,记者在采访一青年,年龄似比他还小,一时冲动杀了人。小伙子哭声凄惨,说,他许多美好人生还没经历,生命就将走完,他后悔。

他心抽紧。习惯的痉挛不期而至。怎么这样像他?他就是他的明天吗?他关掉电视,身子触电般颤抖不止。他呆呆的,一动不动僵直地坐着,一时像失去意识。

姑娘进来时,带着芳香的气息。他向她敬酒,说是感谢。这话不假。可真话背后有企图。刚才的画面和小伙子的话让他惊悚,惊悚之后是渴望,很强烈。是啊,他也有许多美好人生还没来得及经历,也许就这样走向深渊,他不甘。他和她都灌下不少酒。她已迷醉。她面若桃花,胸脯像钻进两只不安分的兔子,不间歇地往外撞。他被撞得痒,酥软的痒。血也沸腾了,在全身狂奔,某个部件快速充盈。他虎视眈眈。他吻向她。她醉眼沉沉低吟两声,翻个身,又酣然睡去。他的唇扑了空。于是,他看到了她的背,那个他熟悉的背影。他的心似扎入荆棘,猛然绞痛不止。他要干什么?他问自己。

他跌跌撞撞奔出屋。

5

常嫂又来过一次。她发现煤气罐仍是空的。嘴巴张得老大,半天阖不严。她狐疑地看他,不黄不白的眸子上下翻他。那样子像在瞅罪犯。他发毛。他不寒而栗。

常嫂气喘吁吁,弄不清是热的是累的。他很快推翻自己的判断,她是气的。她说,小子,听好嘞,不许对不起人家,更不许欺负人家。她话中有话。

什么意思?常嫂,你说明白点。他听出些端倪。

装啥糊涂,都吃在一起了,恐怕,住,也差不离……她哂笑,话没说完全,可意思再清楚不过。

常嫂,你误会了。他忍住火,说,我不是那种人,芸芸更不是。她是好姑娘。

哟哟,才几天呀,就知道心疼人了。常嫂立即换副悲天悯人的面孔,说,芸芸这孩子命苦哟,她妈又……是死是活?哎!她擦擦眼睛,是有泪的。她的感伤也感染到他。

她妈怎么了?到底是死是活?她盯住常嫂,用眼睛问她。

别看我,我不是那嚼咕舌头的人。常嫂这回是用眼睛挖他,你要喜欢她,就真心对芸芸好。否则,俺们清水胡同的老少爷们都不饶你。

这问题忒严重。他和芸芸没什么,咋就犯着了整条胡同的人?他本身就处在恐慌中,如此一来,压力更大了。

常嫂的舌头不像她说的那般老实,嚼的带劲着呢。清水胡同的人看他的眼神发生了变化。少了些生硬,多了些猜疑;少了些茫然,多了些暧昧。他不知是喜是忧。别伤着姑娘就好。他想,邻居全都中了常嫂的计。

接下来的一周,芸芸倒中班。每天夜里九点超市收场。芸芸正好赶上最后一趟班车。他的作息时间也悄然改变。她每晚踏进屋时,他的最后一道菜也准时出锅了。时间拿得德恰到好处。在这点上,两人像共同踩着一首舞曲的点儿,自然和谐,准确到位。他和她都笑,会心的。

夜是漫长的。盛夏,躁热难耐。都睡不着。他们就在那棵大树下聊天,伴着一树花香,海阔天空的,信马由缰的,很畅快,很惬意。他爱听她说话。和她在一起,有那种奇妙的感觉,那种奇妙的踏实的感觉。从见她第一眼到现在,都是如此。她呢?喜欢看他作画。橙黄的灯光下,他在画板上涂抹勾勒,她静静地站一旁。偶尔,两人的目光交会。他能读懂她的眼神,只不过不确定她欣赏的是谁?是他?还是他的画呢?

他害怕回到屋里,一个人孤零零躺床上,难免胡思乱想,为自己的命运哀伤。他牵挂母亲,她身体不好,她一定时刻在为儿子担忧。这样的打击她承受得了吗?他真想给家里打个电话。手机就在包里。那天出事后,他头脑已混沌,母亲还清醒,她提醒他将手机卡拿掉,以免误接,暴露他的行踪。此时,他犹豫地摸出手机,去装卡,手抖得厉害。试了几次,卡都应声落地。他太想听到母亲的声音,太想知道自己的安危祸福。这样躲藏,他煎熬至极,何时是出头之日?不行,他不能冒险。他索性将卡撕碎。

6

下了一场雨。这是芸芸本星期最后一个中班。走时,雨零零星星,下不欢的样子。她穿雨披出门,他要送她,她不让。雨中她的背影是瘦小的,也是脆弱的。他突然觉得她也是需要人支撑的。

傍晚,雨本来已停歇。彩虹都挂上了天。可是不久,哪儿吹来阵邪风,西边就滚来大朵大朵乌云,面目狰狞,黑压压飞来,电闪雷鸣也纷至沓来,夕阳吓得早躲没影了。刹时天光暗淡。看来老天要有大动作。他正担忧,大雨就兜头盖脸滂沱而至。风也助纣为虐,呜呜地为暴雨摇旗呐喊。

也许就一阵,它们最好在芸芸下班前停歇。他想。

他在她厨房里忙碌。他将肉切丝,择好鲜嫩的小油菜,洗净香菇,扒几瓣蒜备用。香菇油菜,她点的晚餐。一会儿再下锅,等她回来也不迟,雨天,菜凉得快,回锅菜味道差很多。

八点半,还早。待会儿雨下得仍这样暴躁,他该去迎迎她。他想迷瞪会儿,却睡着了。许久,一个闷雷将他激醒,冥冥中突生不详之感。芸芸呢?芸芸还未回来。十点钟,芸芸还没到家。雨小些,仍在下。风仍不小。他呼吸急促,心跳咚咚。他撑把伞,跑出门。 胡同已积存很深的水,几乎没膝。没有月亮,街灯稀黄。脚底坑洼不平,深一脚浅一脚,他走得吃力。芸芸呢?这样的路她怎好走哇。他恨自己早该行动去接接她。

终于,他看到了浑身湿漉漉的芸芸。无助的芸芸像看到了救星,精疲力竭,险些摔倒。

他背起她,一路艰难往回走。

半夜,芸芸发起了高烧,一夜梦语。

他翻出感冒冲剂给她喝下。

第二天,芸芸的烧退了。他说,你一夜都在喊。芸芸说,是不是我在喊妈妈?他点头。芸芸泪在眼圈里转,说,我妈妈精神受过刺激,两年前走失了,我们一切办法都试过,一直无音讯……

他的心一紧。

他和她对望,两人眼里都充着血丝。他说,我想给家打个电话。她说好哇,你也该回家了。你母亲不知有多牵挂呢。

他说是啊,是该面对的时候了。他接过她递来的手机,踌躇,还是踌躇,勇气也在慢慢消退。他终于下了决心,福也好祸也好,早晚要有个交代。否则,他不会踏实。别再犹豫,果断点。他鼓励自己。

他每按下一个数,心都剧烈跳一下。在心颤中拨完了号码。在更加心颤中,他等待着,等待着声音,也许这声音就是对自己的宣判。终于,有声音了,是个女声,却不是她的母亲。他心扑通一响,细听,是个年轻的女声,很好听。她正反复提示他拨打的是空号。

怎么会呢?他想一想,没错。他又拨,再拨……仍是空号。到底发生了什么?母亲她―――她怎么了?家里怎么了?一连串的疑问让他心慌气短。

他不断嘀咕,不行,我要回去,回家,不管怎样,对,回家,走,现在就走……

他要走了,迫不及待。

她手足无措,失神地望向他。

他拿出张纸,捧给她。这是他昨夜画的像,为她。

她脸上闪出惊讶和喜色,说,是我吗?我……我哪有这么美。她眼睛瞬间蒙了层雾,说,我……我配不上这画。

他打断她,说,美,你比画上的还要美。他们互相端详着,有一阵子沉默。他鼻子越来越酸。他说,你是我今生遇到的最美丽的姑娘。我不会看错。而且,和你相处,我心里很踏实。我不想让这种踏实的感觉这么短暂。他说完这话,鼻腔中的酸劲猛然蹿到眼里,酸出了水。这水淌到嘴里却是又苦又涩。

他说,你呢?单身男女,相处那样长时间,你就真的信任我?

她点点头。

他问,那我说的话,你都相信吗?

她说,这不重要。

他说,什么重要?

她答,重要的是,你的眼睛告诉我,你,不是坏人。

他长吁口气。

一时无语,只有两对依依不舍的眼神,彼此告别。

他和她似乎都还想说什么,都努力地张嘴,可谁也没有发出声音。

她送他到门口,她眼红红的,看着他的背影,她觉得他的脚步还是那样急切和匆匆,但不像之前那样慌张和忐忑。此刻,她心里很复杂,有失落,有欣慰,还有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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