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自古有“溪桥纳凉”一景。每逢夏夜,老桥上满是纳凉人群,或坐或躺,或说或唱,皆为水上凉风送爽。我刚进城那几年,曾在每日清晨跑到溪边,跑过老大桥,穿过桃林和庄稼夹道,跑到对岸的毛竹篷路廊,略事喘息又跑回来。
那天傍晚,我指着断桥对一个打太极拳的老头说:“您曾在桥下水潭里救过我的命呢!”老头摇摇头说不记得了。
老头年轻时当过海军,水性好,救过许多人,从来不以恩人自居,从来不收人家谢礼,大多自然忘记,是真正的好人。那年我还是小学生,正放暑假在家玩,忽听得邻村来了个解放军,便跑过去看。只见他内穿蓝横条海魂衫,外罩白灰军装,红领章红帽徽映照出一张英俊无比的脸庞,开口一笑牙齿整齐白亮,后来看到电影《奇袭白虎团》里的英雄严伟才觉得就像他。那时上下三村男女老小没有一个人刷牙的,牙齿全都灰黄色,唯他一口白亮亮!上下三村当过兵的人也有好几个,但海军独他一人,还不稀奇吗?从此,我们就叫他“白亮亮”。
原来,“白亮亮”留队多年,几次提干没提上,眼看超龄了,部队首长就让他退伍前回家探亲一趟,完成找对象的光荣任务。很快,媒人踏破了他家门槛,上下三村远近姑娘都愿意嫁他,他竟然一个也没看上。眼看就要归队没完成任务不好向首长交代,这时第一大队的书记女儿从水库工地回来一眼看上了他,虽然相貌一般,但家庭背景不一般,父母亲戚都说是烧高香了,于是就拍了订婚照回部队去。
同年冬,“白亮亮”就退伍了,在家种地没几天,见公社炊事员病故了,就赶去义务给公社干部烧饭。后来他又勇救了几个落水儿童,表现特好,很快变成公社水利专管员,不久又要提拔为公社副主任。正在这时,公社中心校来了个女老师,羊角辫托白脂脸,开口一笑迷煞人,水汪汪的大眼睛竟然比牙齿还要亮晶晶。我们背地里就叫她“亮晶晶”。“亮晶晶”教我们唱语录歌、演样板戏,几乎每天晚上都要排练文艺节目。“白亮亮”代表公社经常来校指导,一来二去就爱上了“亮晶晶”,提出要与那个大队书记女儿解除婚约。那时的作风问题可是个大问题,公社书记明确告诉他:如果一意孤行,不但公社副主任提不成,连专管员也不能干了,回家种地,还要开除党籍,完蛋彻底!“白亮亮”考虑再三,还是前途要紧,只得忍痛割爱,与大队书记女儿完婚,当上了公社副主任。此后他仕途顺利,在乡下一直当到区委书记,进城后又当局长,直到退休都是个好干部。那“亮晶晶”不久就调走了,听说后来嫁了个城里工人,倒比“白亮亮”进城要早得多。
去年某日早晨,我在溪边散步,见到一个红衣女子在舞剑,英姿飒爽,仔细一看原来是“亮晶晶”,竟然比当年还要好看丰满,不禁脱口而出:“哎哟老师,您怎么还这么漂亮!”
“开什么玩笑,都老太婆了!”她一个转身亮相,收了剑把。
“可惜是红颜薄命!”在旁边打太极拳的“白亮亮”接口说,“自古男婚女嫁天经地义,她却要女婚男嫁,和丈夫一起日夜忙碌,工作之余大做小生意,终于造起三间楼房招来女婿,不久她丈夫就劳累过度去世了。后来她女婿下海经商挣了大钱,在溪那边另外造起别墅,把她女儿带走了,人去楼空。女婿要接她走,她说连丈母娘也陪嫁不成,坚决不去。这不,独自舞剑倒也自由快乐。”
我忽然想起“白亮亮”的老伴最近也去世了,他俩不正好重续前缘么!
某日傍晚,我在溪边悄悄跟“亮晶晶”说:“你那楼房那么空,何不让局长住过来!”
“亮晶晶”笑笑说:“你问他会来吗?”
我以为“白亮亮”肯定高兴,不想他竟然嗫嚅道:“她丈夫克得早,她楼房再空人再好也……我住过去失面子。我孙子企业马上要大发,很快会回来……”
其实,我们都知道他孙子不像他那样老实,而是像他儿子那样又赌又嫖,不可能大发,即使大发也会败掉,只是不好当着他的面说破而已。
今夏某日晨,我去溪边散步,见到打太极拳的“白亮亮”,却不见“亮晶晶”,问之,答曰:“她去溪那边住别墅享清福了!”
“她不是说坚决不去吗?”
“人老了不去不行。这次她女儿女婿把这边楼房卖了,硬把她接去住别墅……”
“白亮亮”痴痴地望着对岸,口张得很大,黑洞洞的,只剩下一颗牙,快80岁了,但那军人身板依然笔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