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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山歌诗 2014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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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山歌诗 2014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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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个人的文学字典里,鄞县这两个字具有魔力,这是年轻时读《越绝书》打下的基础。它的鲒崎亭、九经堂、飞庙、天童育王、梁祝故事,别说有机会看到,就是光听到名字,让人就有心动神摇之感。加上自己籍贯奉化,而按《元和郡县志》的说法,现在的奉化是开元二十六年从县分出来的,而县的前身又是鄞县,这样似又为自己的向往之情找到了精神方面的理由。这些年由于一直在研究运河,王深宁先生那几部大著,自然也就成了案头书,捎带着对建于唐代那座神奇的水利枢纽也兴趣盎然,这就是著名的它山堰了。此次稀里糊涂跟了省里一帮年轻作家到鄞州采风,吃海鲜,住别墅,不开会,整天只安排游山玩水,过的是神仙日子。尤其下车当天拿到行程表,一看上面有此景点,而且作为主打节目隆重推出,不由长长舒了口气。这不仅意味积压胸中的一桩心事可以了结,平时积累的想法和思考,在看的过程中,也有机会与现实地望作些印证。如果我有足够的诗情和浪漫,甚至还可想象与自己心仪的古人――它的现实建造者王元和精神建造者僧元亮,在鄞江岸边,或小溪舟上蓦然相逢,谈水利,谈稼穑,谈筑堰技术……尽管我心里最想知道的,实际上相当简单,就是他们两个人的真实姓名。

为什么这么说?现存文献告诉我们,这座号称中国水利史上奇迹,知名度与都江堰并擅的古堰,早在南宋淳佑三年,就有郡人魏岘为此编过一部专志,叫做《它山水利备览》,洋洋洒洒,收括甚博。晚清时候又有姚燮《它山水利图志》问世,加上历代方志和笔记所记,资料方面不可谓不丰富。但说到它真正的历史,实际上只和这两个人有关,至少源头就在他们身上。前者在地方做父母官,兴修水利,急民所急,政绩斐然。后者于第一时间写诗纪事,将这一事迹以文字的方式保存下来。然因相隔年代实在过于久远,或其他这样那样的原因,两人的身世面目,至今尚显得相当模糊乃至神秘。我们知道古代最早的书都是写在竹简上的,时间一长材料霉烂,字体多一笔少一笔是常有的事。后来虽发明了纸墨,情况也好不了多少,这对后世的研究者来说,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情。比如宁波一郡文献典籍之富甲于天下,但光绪五年为《校刻宋元四明志》写序的鄞人董沛却坦承:“我朝开四库馆,宋元郡县志著录仅二十家,吾郡实居其四。……诸家所藏,并系传钞,鲁鱼壶矢,伪谬相踵,从未有汇而刻之者。”古人向有无错不成书一说,我以为讲的应该是大实话,绝对不是谦虚。

先说前面的这位王元,在《它山水利备览》出来以前,情况就已经比较混乱了,尤其有关此人的存世年代,诸家聚讼纷纷,分歧着实不小。最初纪录见于苏为的《重修善政侯祠堂记》,时间为北宋咸平四年,说“善政侯琅琊王公,讳元,册封之典,图志载之备矣。按有唐太和年,出佩铜章,字人海徼。……自它山堰溉良田者,凡数千顷”。稍后是欧阳修《新唐书》地理志明州县条,时间为北宋嘉五年,说“南二里有小江湖,溉田八百顷,开元中令王元纬置,民立祠祀之”。如果不是名字相同,你肯定不会以为说的是一个人。再后来是舒《西湖引水记》,时间为北宋建中靖国元年,说“按图经,鄞县南二里有小湖。唐贞观中令王君所修也,盖今俗语所谓细湖头,乃其故处也。……侯讳元,史不传,不知何许人也”。开元提前到贞观,元亦又成君。再后来是杨蒙的《重修它山堰引水记》,时间为北宋崇宁二年,说“唐人王元令鄞,始导它山之水,作堰江溪,约水势贯城以入,潴为平湖”。令变成鄞令,江湖又成平湖,至于任职年代,则干脆避而不谈。再后来是宁波最早的郡志《乾道四明图经》,时间为南宋乾道五年,说“它山堰在县西南五十里。唐开元间,邑宰王元之所建也。累石为堤,江河分流,截然为二,若神工然。引它山之水自南门入城,潴为西湖,阖境取给,始无旱之忧,它山堰之为利溥矣”。人物重返开元,江湖又成西湖。且湖本在城外,此作城内。引水渠道总长,亦由二里变成五十里,增加二十五倍。

以上诸种文献,成书时间都比魏岘要早。基本属于你说你的,我说我的,让后人不知该听哪位的高见好。而到了此人笔下,或许亦有感于此,觉得应该在说法方面有所统一,于是一个带有官方背景的新版本问世了:“唐太和七年,邑令琅琊王公元,度地之宜,迭石为堰,冶铁而锢之,截断江潮而溪之,清甘始得以贯城市,浇田畴。于是潴为二湖,筑为三,疏为百港,化七乡之泻卤,而为膏腴。”人物从盛唐开元直降中唐太和不说,还多出了冶铁锢之、筑为三、疏为百港等生动的细节。考其文献上的主要来源,应该就是依据上述苏为那篇祭文,再加上自己的部分研究成果。四库馆臣对他的版本看来相当欣赏,认为“至于以元为元纬,以太和七年为开元中,则此编所载诸碑记,及唐僧元亮诗,证佐显然,足以纠正唐志之谬,不得以史异文为疑矣”。

但问题恰恰在于苏为的这篇文字,疑点甚多,作为太和中一说的始作俑者,文中称“册封之典,图志载之备矣”。而一百年后舒写《西湖引水记》,还在为“侯讳元,史不传,不知何许人也”而苦恼。历代郡志也同样,除了知道此人水利上的贡献,别的根本说不上什么。其次明言祠主生前享有爵位,“呜,侯之生也,以子男之位、能以善政被乎俗;其殁也,以正直之道、能以不朽留其神”。按唐制,子男爵号例封正五品官员,与王的知县身份明显不符。再其次文中有段甚为关键的话,好像为后人忽略了:“向若为唐巨僚,列爵重位,必能霖雨四海,舟航巨川,则贞观不为辽哉。”大意是以王的道德、才干及敬事态度,在当时如能进入国家高层,受惠的就不是一个地区,而是整个国家了。末句文义虽晦,或有脱讹,但时间上的概念相当明确,明言此人的作为或可影响国家对辽政策,那他就不可能是贞观以后人。包括它山堰的建造,也只能是在此之前。奇怪的是作者既有此一番议论和恭维,在同一篇文章里居然又会说王是两百年后的太和年间人,实在有点不可思议。

后面的这位唐僧元亮,情况就更弄不清楚了。作为它山堰文献方面最早的记录者,这么重要的一位人物,不管魏岘的专志,还是著名的明州宋元六志,还是后来成化、嘉靖等多部宁波府志,均无有关此人身世的任何信息。这里我想做一回抄书公,把他作品的全文列出来,以便作进一步的探讨和分析。四库本魏志录其存世作品为诗一歌一,因以《它山歌诗》名之。其诗曰:“截断寒流叠石基,海潮从此作回期。行人自老青山路,涧急水声无时。”其歌曰:“它山堰,堰在四之鄞县。一条水出四明山,昼夜长流如白练。连接大江通海水,咸潮直到深潭里。淡水虽多无计停,半邑人民田种费。太和中有王侯令,清优为官立民政。昨因祈祷入山行,识得水源知利病。擢舟直到溪畔,极目江山波涛漫。略父老问来繇,便设机谋造其堰。叠山横铺两山嘴,截断咸潮积溪水。灌溉民田万顷余,此谓齐天功不毁。民间日用自不知,年年丰稔因阿谁。山边郄立它旦庙,不为长官兴一祠。本是长官治此水,却将饮食祭闲鬼。时人若解感此恩,年年祭拜王元。” 这位神秘的唐代和尚,署名虽有几分怪异,诗才却绝对是一流的。他对鄞州的意义在于,借用诗歌形式,以极其高明的形象手法,为后世描绘了一幅它山堰的水利全景图,包括基础、结构、材料、功能、工程主管领导和周边的地理态势,应有尽有。其中“叠山横铺两山嘴,截断咸潮积溪水”这两句,可谓全诗最关键的部分。在我看来,这十四个字的意义,要超过整整一部《它山水利备览》,晚清姚燮的《四明它山图经》就更不用说了。舒《题它山善政侯兼简鄞令》也称:“呜呼王封君,心事鬼出没。驱山截长江,化作云水窟。”前后描写一致。而他的另一首诗《游承天望广德湖》结尾称:“满眼相思寄碧云,独立城南望山嘴。”此湖城南可望而见之,与欧阳修《新唐书》所记小江湖的位置相合,而山嘴的特征,在形象上与它山堰又有重叠关系。也就是说,小江湖,广德湖,它山堰,西湖、细湖头,名目虽然有异,实际上却可能只是一回事,不过年代不同,称呼有别罢了。于是重又翻出曾南丰那篇著名的《广德湖记》来看,这一信息,居然也早有透露,只是自己以前不注意罢了。如云“凡鄞之乡十有四,其东七乡之田,钱湖溉之。其西七乡之田,水注之者则此湖也”。又云“山之上为庙,一以祠神之主此湖者,一以祠吏之有功于此湖者”。又云“大历之间溉田四百顷,大中八百顷,而今二千顷矣”。这些观点,都是魏岘在自己书里反复强调的,如果不注明这是《广德湖记》里说的,准保你会以为看的就是《它山水利备览》。尤其溉西七乡之田八百项,更是它山堰最主要的功能。此外据《皇庆四明志》,小江湖又名竞渡湖,广德湖又名莺湖。据王应麟《玉海》,西湖又是东钱湖,这样加起来,马甲至少已经有七个了。

至于作品文字方面的差异和脱讹,诗各本均同,应该没什么问题。歌相对显得要复杂一些,即以后面“山边郄立它旦庙”一句为例,郄是隙的异体字,《说文》:“隙,壁际孔也。”《玉篇》:“穿穴也,裂也。”旦是神的古字,清金山钱氏守山阁本“它旦”作“佗神”,可证。四库官本将书里几百个神字都改作旦字,颇费一番功夫,以我这些年的读书心得,这么做自然有其目的和意图在,不会仅仅为了显示古文水平高明那么简单。考舒《西湖引水记》有云:“建中靖国改元之夏,秋不雨,湖又涸,民甚,至穴下滤滓以饮。”又云:“独距城十数里,河赤地裂,深尺余。……君谓:审如是,岂人力所能及哉?颇闻善政王侯实始作堰,以兹水赐其邦人,庙貌固在也,其能漠然乎?即为民致祷焉。”这个所谓的“穴”或“河赤地裂,深尺余”的玩意,应该是天然沟槽之类,也就是诗里说的“隙”。在它旁边当为它山庙的原始位置。虽然效果很灵,“一昔而水薄城下,不数日湖流漫然,至清洌可食”。但宋初苏为文中已明言“迁祠之基止堰之上。使泛舟者赖其,力农者怀其恩”。就是说庙咸平四年已迁走,不在原来地方了。而北宋末年唐意致祷的,自然就不可能是善政王侯庙,而只能是原始的它山神了。魏岘书里自己也说过:“耆老相传,谓堰先贤灵迹,功与旦(神)侔,不可妄加增损。后人有增损者,有祸罚。”但这个神到底是谁,无从得知,难怪元亮诗里要骂它是闲鬼了。凡此种种,皆令人不由生疑焉。

唐僧元亮的生平事迹没人告诉我们,好在《开庆四明续志》在存录他的它山诗时,在作者一栏署名亮黎,这对如我这样对此有兴趣的人来说,好比行走黑暗之中,意外获得一条有可能通往真相的途径。检《皇庆四明志》寺庙卷五台开元寺条:“在东南隅,唐开元二十八年建,以纪年名。会昌五年毁佛祠,寺亦废。大中初刺史李敬方请于朝,诏复开元寺,乃即国宁寺旧址建焉。寺西南高原有棠阴亭,郡守殷僧辨废亭,以其材增建千佛殿。寺之三门,亮梨建。亮号月山,能文善谈论,道行高洁,邦人敬之。日阅藏经,绩施利为之。”然后顺藤摸瓜,在道宣的《宋高僧传》里找到那篇《唐明州国宁寺宗亮》,事情就比较清楚了。这个会写诗的大和尚,原来当年就躲在里面,一边修身养性,一边广行善事。而《它山水利备览》造堰协谋之人条下又称:“堰之造也,采公黎实佐经营。今有祠像,在侯之左。今俗称悬慈法师。”好家伙,这就不仅写诗,而且还是工程的实际参与者。断采公黎即为亮黎,应该没什么问题吧,如果不是公后漏一亮字,就是提前用上鲁迅写《阿Q正传》的手法,隐亮为光,隐光为采而已。因此这四个人,即唐僧元亮、亮黎、采公黎、宗亮,在我眼里实际上就是同一个人。至于为什么要弄成现在这样子,是诸书原本如此,还是四库馆臣所为,这个秘密,或许已经永远无法破译了。

以上这些零碎的平时读书的心得,如果试着将它们拼凑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是否可接近或部分接近当年的真实情景,我不敢保证,不过试一下是无妨的。(年代和人物姑以《它山水利备览》所发布的为准)设想现在是中唐太和七年,数月不雨,郡城大旱,禾苗枯焦,百姓生活用水断绝。作为明州附郭的县令王元勇于任事,四处踏勘。在郡城南郊它山找到旧时废陂一处。山有两山嘴,即支脉,并分别向外延伸数里。一东北向,通江,江又通海。一东南向,通小溪,溪通城南。陂是现成的,挖深后可蓄水作水库用,然因江溪自古相通,故小溪之水亦受咸潮影响,无法食用和灌溉。王县长的科学做法是:采石山中,于两山嘴间筑一长堤,隔断江潮,并置闸门以便调控。生活用水紧张时,就七分入溪,三分入江。平常日子里就七分入江,三分入溪。同时努力开拓源流,封闭上源所有支道,连山上原有的三处洞穴,也分别置碣加以管理,不允许有滴水流失,保证它们能全部入陂储蓄。不清楚具体花了多少时间,但工程的效果是相当明显的。西溉七乡之田,确保收成;南由小溪引水入城。以资民用。在此后的几十年甚至近百年时间内,基本保证了本县及郡城用水正常。原本令历代长官头痛的一个历史问题,到他手里就这样给解决了,这就是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要写诗歌颂他,赞美他,为他立祠堂,请封爵,并以王侯尊称。至于郡志所谓城里另凿二湖蓄水一事,王深宁《小江湖辩》已驳之,此不赘述。

站在初春阳光明丽的它山堰堤岸上,一边听着导游的讲解,一边为脑子里冒出来的种种念头所纠缠,那样子肯定显得相当的滑稽,甚至无聊。这是到后次日的下午,现实中的堰闸,比原先想象中更为生动,也更气派,虽然没法将它跟纸上得来的印象完全等同,但这些因年代久远记录传讹产生的差异,在传世文献中其实相当普遍。不信你翻开任何一个城市的地方志,仔细看上几分钟,都能发现这样那样的错误。比如《新唐书》够权威了吧,称开元中令王元纬置小江湖,同样也是根本站不住脚的。玄宗开元年号总共二十九年(712一741),八年并故鄞州为县,隶会稽,《阿育王寺常住田碑铭》称越州都督府县是也。至二十六年复割县置明州,而八年以前,二十五年以后,又焉能以中名之?又比如袁桷一代大儒,元初主修《延佑四明志》,居然连山在哪里也弄不清楚,只好感慨:“明郡以四明山得名,其山范不能定,或曰在越,或曰亡。”更要命的是,这座山,实际上就是它山的本名。魏岘当初编此书,类似的这些问题肯定也没少困惑他,因而说法上有所调整,改称元令鄞为令、开元中为太和七年,想来也是不得已之举。宽容一点说,身为国家税务官,业余写书为家乡保留乡邦文献,能做到这样,实在也已经很不容易了。包括以上的这些讨论,同样也只是一家之言,算不得数的,不仅丝毫不会影响其历史价值,相反只会让它的脉络更清晰,身影更真实,水波更纯澈。在多年前遥献于它的一首诗篇的结尾,我曾这样写道:源头晃动着盛唐的光影,夕阳沧桑/涛声应和远处寺钟的幽鸣。/回来路上我问同行的水利专家:/“这里流出来的是智慧,还是水?”这一观点,我想我到现在还是坚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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