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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迷失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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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迷失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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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3日,钟楚失踪的第2天

钟楚在蓝城给女友瓦蓝最后留下的字条潦草而且仓促,上面用蓝色墨水笔写着几个字:我出趟远门,不要等我。

钟楚走的时候,刚好是九月里最好的天气。那样的天气里,好心情都会如约而至,不请自来。所以钟楚留下这张突兀的纸条时,女友瓦蓝并没有表示出多大的焦虑。她起先,对谁也没说。包括你。你是瓦蓝和钟楚之间最好的朋友,什么事都瞒不过你的眼,但是得知钟楚离家出走的消息,已经是几天后的事了。

你是这样安慰的:瓦蓝,我和你打赌,超不过半月,最多一周,这小子保管滚到你面前。那时的你,信誓旦旦,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我管他回不回来,干脆死外头不要回来了。瓦蓝仰起头说。她的表情有些阴郁,显得变幻莫测,你都猜不透她的内心,于是你说,你们最近是不是吵翻了?从来没有,他从未和我吵过架,瓦蓝的语气那么坚定,基本推翻了你的猜测。他马上就会回来的,我保票,于是你说。你说他为什么一声不吭就走掉?我哪里做得不好了?瓦蓝嘤嘤地抽着鼻子。这位年轻的高中音乐教师弹得手好琵琶,声音如露珠般晶莹剔透。她忧伤的样子让你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你想,钟楚真不是个东西,这么好的女孩死心塌地跟着他,还不知珍惜。

高中都重基础课,对于音乐,属于可有可无的课程。所以钟楚失踪的第二天,瓦蓝就向学校请了半个月的假。批假的胖子校长开着玩笑说,是不是要去北沙看男友了?瓦蓝抿着嘴含糊地嗯了声。

钟楚的手机一直不在服务区,瓦蓝起先接连不断地拨,最后索性对方的号码也消掉了。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瓦蓝握着话筒,眼泪就下来了。

天黑时分,你陪瓦蓝去吃火锅,要了一个特辣的锅底,你们两个都很少说话,默默地动着筷子。这是你们第一回单独在一起吃饭,你有些窘迫,不知说什么好。每个话题还没聊开,就戛然而止。街道上的路灯渐渐亮起,你听见瓦蓝幽幽地说了句什么话,但没听清楚。热气遮住了她的脸,你本想安慰她几句,生生地让食物给哽了回去。

钟楚会回来的,你不断对她重复着这句话。城市的九月夜空那么清爽,如果不是因为钟楚的出走,这的确是个美妙的夜晚。

9月4日,钟楚失踪的第3天

瓦蓝对你说,她要去北沙看看,或许钟楚回北沙的单位了。这种猜测不无可能,也许这小子真的回去工作了。于是你说,没准这小子在和我们开玩笑呢!你的回答让瓦蓝稍许有些放心。但是瓦蓝又说,给他单位打过好几次电话了,那边的同事说,钟楚压根就没来上班。而且据说那家机械厂已经濒临倒闭。

那边你还有熟悉他的朋友吗?你问。没有,他的朋友寥寥几个,该认识的,我都见过的。她的回答让你有些忐忑,你不知道钟楚这小子在和瓦蓝玩什么把戏。要不要去派出所报个案?你说。他留了纸条的,又不是绑架。瓦蓝说得很对,钟楚是自我消失,报案警察也不会管这些闲事。没准两小口闹矛盾呢,警察可能会这样说。

钟楚还爱我吗?瓦蓝失神说。你为什么这么想,钟楚只是出去散散心,他没准心里有什么事掖着,出去走走就舒畅了。你说。可是他为什么要背着我招呼也不打一声?他难道不晓得我会担心他吗?他是故意这样做的,他的目的就是想和我分手,好吧,分就分吧!瓦蓝哽咽着说,我早就过够了,这穷日子实在是没法过了,一个在蓝城,一个在北沙,我早已过够了!

钟楚和瓦蓝恋爱那会,你还混迹于钾肥厂的后勤部。你和瓦蓝在一个城市,她和你有着共同的爱好,那就是写点散文诗。从未发表,后来你竟然神使鬼差地在出版社谋到了一份编辑的差事。有天瓦蓝对你说:我有爱情了。那个人就是钟楚,北沙一濒临倒闭的单位的机械工。

你甚至忘记那天见钟楚的情形了。钟楚和瓦蓝长达半年殷勤的书信来往,终于等到了见面的那天。你看到一个结实得有些过分的中等个儿站在瓦蓝的身边朝你羞涩地微笑。那人就是钟楚,所以后来你回忆起钟楚的模样时,微笑总是先入为主,可是后来你发现,钟楚并不是个特别爱笑的男人。

钟楚写诗。因为这个纽带,将你们三个牢牢地缠在了一起。你从未看过钟楚的诗,他总是写好后,藏着掖着,不愿与人分享。你问瓦蓝,钟楚的诗写得怎么样?瓦蓝笑着说,没你好。她这么一说,你更加想去看看。事实上,这样的念头也就想想而已,你最终也没法看到钟楚的诗。

从北沙到蓝城,钟楚和瓦蓝之间的爱情开始沿着公路无限延伸。瓦蓝,我爱你。钟楚每到周六的清晨,长途汽车载着他的玫瑰准时出现在瓦蓝的面前。那个时候,整个城市都是属于他们两个的。瓦蓝,我爱你,钟楚的表白总是那么直接。这是一个不含蓄的男人。偶尔,瓦蓝也会从蓝城搭乘火车去北沙。长潭爱情线像根红色的丝带,将两人的心紧紧地捆在了一起。那个时候,你以为伟大的爱情莫过于此,最浪漫的爱情,就呈现在你眼前,让你感动,又心怀一丝嫉妒。

9月6日,钟楚失踪的第5天

钟楚好久没有来看你了。同事小张问瓦蓝。瓦蓝慌忙搪塞了过去。自从北沙回来,瓦蓝的情绪低落得厉害。她对你说,单身宿舍里,钟楚什么东西都没留下。他的被子等生活用品都送给了传达室的单身老大爷老徐。他对同事说,既然辞职了,这些东西也不打算带走了。瓦蓝颤抖着说,钟楚什么准备都做了,甚至连工作也辞了。

你说,钟楚最有可能去哪呢?瓦蓝说,兴许他有新欢了呢,私奔了!你说怎么可能,钟楚爱你那么深,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没车没房,我都可以跟着他熬,他说他爱我,我说这就够了,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得了这个吗?他爱我,我内心感到踏实,充足,每当我想到这个,这个世界对我而言,都是满的。可是他这么一声不吭地消失,让我怎么想?

你说,先不要乱想,他出走的时候有没有什么预兆?

他什么也没有告诉我,和平常的一样,我实在看不出来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来的时候,他带了一本庄子的《齐物论》和一个MP4,他说路上看,他一直看庄子那套鬼东西。失踪的时候,那书也一块带走了。他什么都没有给我留下,包括送他的手链,他也留在这里…… 他们的合影还留在相框里,钟楚搂着瓦蓝,两人的微笑在深邃的蓝空映衬下,显得有些矫情。你一直觉得钟楚和瓦蓝在一起,是绝配。相框里的那个人的笑容一直在你眼前摇晃,渐渐模糊。这就是真爱的结局吗?你问自己。

钟楚失踪后不久,一个男人开始出现在了瓦蓝的影子里。那个男人你原先就认识,你记得瓦蓝还有钟楚都坐过他的CC。瓦蓝当时介绍他时,说是她一同事。当时你也没在意,但是这个叫李嘉的男人在钟楚失踪后的日子里频频地出现在你的视野里。那天你还撞见了,那个男人主动向你伸出手,你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上了。

我和李嘉之间没什么。有天瓦蓝有意无意地提醒你。你不要乱猜,钟楚虽然失踪了,但是我不会恋爱,归根到底,我已经不相信爱情了,青河,你明白我的感受吗?你点了点头,很疑惑地结束了对瓦蓝与李嘉之间的猜想。或许真如瓦蓝所说,她已经丧失了对爱情的憧憬。但是李嘉可没这么认为,他有回显得冒失地对你说,哥们,你觉得瓦蓝怎样?他的意思让你目瞪口结,他说,我一直等着这天,我终于等到了――现在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追瓦蓝了。

你把他的话转给瓦蓝,瓦蓝笑了笑,青河,我不会爱他的。他不是我爱的类型,你知道什么是爱吗?爱就是和你所爱的人在一起!有共同的思想观价值观,我还没开始说话,他就明白我要说什么……我需要的是这种爱情,这种默契感。如果不是我喜欢的爱情,我宁缺毋滥!瓦蓝的话斩钉截铁,让你没法怀疑。你开始为那个看上去傻帽的数学老师有些惋惜。你想,追一个根本就不爱自己的女人,又有什么意思呢?

9月9日,钟楚失踪后的第8天

他还会回来吗?瓦蓝问你。你说,兴许这小子就藏在我们身边!你的想法很大胆,但是她说,钟楚死了,你会相信吗?你为她的疑问吃了一惊。于是你说,你是不是伤透他的心了?你甚至把数学教师李嘉也插入了进去。没有,我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是那么开心。我们从未吵过架。青河,这些你都是知道的,我没说假话,我用不着说谎。别人问我和钟楚在一起幸福吗,我说是的,即便相距再远,我也不觉得辛苦。我心酸的是,他内心竟然藏着那么多的东西,他什么也不告诉我,只说爱我……

瓦蓝的哭泣声让你有些手慌脚乱。你说,钟楚有什么好瞒着你的呢,他大男人一个,和我一样大老粗,他没必要瞒着你什么。

他写过很多日记,在一本黑色的厚日记本里。但是他从未给我看过,你知道吗,那次我去北沙,夜里他睡着了,我偷偷地打开台灯想看下他写了什么,但是我什么也没看着,他一把夺过日记本,很粗鲁地骂了我,我哭了许久,他也不给我看。他说,瓦蓝,里面没有什么,真的没有什么。我说既然没有什么,为什么不给我看,你不给我看,那就是有什么。他很痛苦地抽着烟说,你是不是想让我从楼上跳下去?他的话让我感到心寒和畏惧。于是我再也不敢问这事。回蓝城的火车上,他站在月台一脸的茫然,他不知道想要和我说什么,平日精壮的他那时却显得那么憔悴。我也不知道和他说什么好,那一刻显得那么漫长,火车的汽笛声迟迟不拉,离去的脚步那么缓慢,我觉得从那时起,我和钟楚心中已经悄悄地起了一个小疙瘩,可是我们谁也没说出来。我们依旧延续着北沙到蓝城之间的长途旅行。可你知道吗青河,我感觉钟楚已经悄悄地变了,他已经变成了一个足够让我感到陌生的人,很多话他都不愿和我说。不知从何时起,他学会了沉默。

……在失踪前的一天,你和钟楚还喝了酒。在聚贤楼的湘菜馆里,钟楚喝着二锅头,半眯着眼,一脸幸福无比的样子。瓦蓝不断地给你们两个男人碗中夹着菜。你半开玩笑地问瓦蓝,你俩什么时候结婚呢,还等着喝你们的喜酒呢!钟楚拍着瓦蓝的肩膀说,你把红包准备厚点就是!瓦蓝推开他的手说,才不嫁呢,谁说要嫁给你啊!那声音是娇嗔的,包含对幸福的憧憬。

这些细节给你留下的印象是,你一直以为他们过得十分的幸福和美满。甚至当瓦蓝说出钟楚想死的字眼时,你心中战栗了一下。怎么会呢?这是你的第一念头。

9月12日,钟楚失踪后的第11天

李嘉开始约你喝酒。你答应了。在长乐街酒吧,李嘉有些埋怨地说,你说,我这么爱她,我甚至死了都心甘,可是钟楚呢,他算什么男人?一点责任感都没有!他的语气充满了对钟楚的不服和怨恨。我承认他们之间的爱情浪漫,分隔两地,鸿雁传书,谁不感动啊,可是爱情能当饭吃吗?就他那份破工作,养得起家嘛!

爱情能当饭吃吗?这句话在耳中轰鸣,让你对李嘉有了新的印象。是的,这并不是一个爱情能当饭吃的时代。什么叫爱情,爱情是以物质为基础的,没物质的爱情,都是透支,迟早要亏空的。李嘉的话让你震撼。你想,那钟楚和瓦蓝之间的爱情是属于什么类型的呢?在北沙,钟楚住的是单位的筒子楼,单位效益江河日下,瓦蓝同样住单身宿舍……在钟楚和瓦蓝的世界里,永远只有爱,没有其他任何物质的东西,单李嘉那辆CC就够他俩奋斗很多年。

九月的夜空深邃幽蓝,没有星星的夜晚,瓦蓝坐在阳台上看钟楚给她写的信。钟楚认为,资讯越发达,相互间的联系虽然更方便和紧密,但是同时也越来越廉价和贬值。他坚持给瓦蓝手写信。他喜欢那种写在纸上的感觉,永恒着彼此的温度。三年多时间里,钟楚足足写了一百多封信。这些信件,瓦蓝用一只小木箱收集起来锁在里面。她对钟楚的来信,向来只读一遍。现在钟楚消失了,她又将这些陈年往事翻阅起来,那些信件曾经在北沙与蓝城的路途穿梭来往,像一只只梦幻般的蝴蝶会在某个下午或早晨不期而至。有段时间,瓦蓝深深地沉湎于对来信的幻想之中。她打开信件的时候,钟楚的影子就浮现在她眼前。他们紧紧地相拥着,体味着爱情的甜。

9月15日,钟楚失踪后的第14天

十五日,天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街道旁的悬铃木上飘落了几张发黄的枯叶,雨滴伴随着行人的脚步在阴晦的天气中潮湿作响。这些日子以来,除了等待,任何的举动都是徒劳的,你甚至在心里微微地替瓦蓝感到有些惋惜。你惋惜的是一场在你之前看来百里挑一的爱情,就这样突兀地结束了。你想钟楚心里到底在想嘛,他有什么还得不到满足的呢?一个年轻美貌的女人愿意和他那样甘于清贫过下去。 你回想在钟楚失踪的几个星期前,你们在一起感叹地喝闷酒。钟楚那个时候精神那么好,长年的机械活锻炼了他的体魄,使他看上去比你要强壮得多。你们在一起无话不谈,谈老庄,大言炎炎,小言詹詹,甚至谈到了死亡。这原本不是你们这个年龄所该谈论的话题,可是那天你们却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

哥们,我们头的儿子挪用公款炒股,赚了六百多万!他重重地拍了拍你的胳膊,打了一个酒嗝。六百万啊,妈的他们动个指头就够我干好几辈子了!

你是无意中发现他手臂上那道深褐色的伤疤的。像什么烫伤的,不知怎的,脑海中突然冒出钟楚用香烟自虐的场景。钟楚看到你在注视他的手臂,衬衫袖子很自然地滑了下去,你有些迷惑,又不好意思开口问他。

你有天问钟楚,你还写诗吗?他摇了摇头,我能写什么狗屁诗,我一直就不写。他说未来倒希望能在北沙开家书吧。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苦月亮”,你问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他迷惘了很久说,大概是很爱波兰斯基那部电影的缘故吧。说完他苦笑了下,这年头没钱屁都干不成,开书吧我只是想想而已。

钟楚失踪的这些天里,你一天也不敢离开瓦蓝,你生怕这个女人会做出什么惊人的举动来。瓦蓝对你说,钟楚失踪后,我想到的不是悲伤,还是关于他的回忆。她的表情那么平静,看上去什么事都没有。真的,青河,我像是预感到了一些什么,钟楚其实和我在一起并不开心。我们在一起越来越沉重。我们最开心的是属于过去,而不是未来,我们都不是过日子的人。青河,你还记得那次我们去北海吗?他非要游到前方的灯塔去。那时天色已晚,而且眼看快要下暴雨了。他硬是不听,非要游到灯塔上去不可,说想亲手摸一摸灯塔。现在想想,多么危险啊,那么远,电闪雷鸣,他随时可能被巨浪吞噬掉。我每次想到这些就感到害怕,他好像在逼着自己去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他从没给过我安全感,好多次我都被他吓坏了。

有天夜里发生的事,是钟楚失踪后你才回想起的。那是一个冬天的雨夜,外面非常冷。你已经睡着了,却被窗外怦怦的敲击声吵醒了。你拉开灯,发现窗外站着一个人,浑身湿漉漉的。那个人就是钟楚。

钟楚站在寒风中不停地哆嗦,他的衣服全淋湿了。你吃了一惊说,发生什么事了?他一闪进了你的小屋子,说我来看瓦蓝,刚好事前没说好,她去乡下走亲戚去了,她一个亲戚刚去世。所以我就来你这里凑合一夜了。

你当时压根就没怀疑,给他换上了你的干衣服,钟楚那晚躺在你的床上翻来覆去,到午夜也没有睡着。你问他怎么了,他说有些认床。然后他起身靠在床上默默地抽烟。你没有再问什么,理所当然就相信了他。

第二天,钟楚对你说,我这就回北沙。你说,不等瓦蓝回来了吗?钟楚捋了下头发,你看到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说,算了,她这次肯定心情不好,不见了。他还让你不要把他来借宿的事告诉瓦蓝。当时你纳闷,猜测两人可能闹了些不愉快。但你没好意思多问。一个月后,你无意中问瓦蓝是不是有个乡下亲戚过世了,瓦蓝疑惑不解问,没什么亲戚过世啊?

那晚瓦蓝就在蓝城。但是钟楚撒谎了,他编谎言说瓦蓝去了乡下,他没有去看瓦蓝,第二天直接上了回北沙的火车。他连短信都没给她发一条就走了。

后来你听瓦蓝抱怨说,钟楚都已经快一个月没有来看我了。这是令你困惑的事情,钟楚那晚来蓝城为什么不见瓦蓝呢?

9月19日,钟楚失踪后的第18天

瓦蓝义无反顾地从蓝宇中学辞了职。胖子校长显得无比惊讶,你要想清楚,现在还来得及,现在教师可是铁饭碗呀!金饭碗我也不要了,瓦蓝将辞职书递给校长说,我厌倦了这个工作。她的语气已经有些心不在焉。是发生什么事了吗?校长出于好心地问。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就是不想做教师了,我教得不好,我不想误人子弟。

瓦蓝从蓝宇中学辞职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很多人以为她马上就要和钟楚去北沙,也有不乏吹冷风的人:说不定两人早已分手了呢。

你对瓦蓝说,接下来做什么?

瓦蓝抽着烟对你笑着说,等死呗。钟楚说,庄子有篇文章就是说人生下来就是等死的。

她仰起头朝正准备反驳的你吐了一个烟圈说,青河,世界上最慢的是什么知道吗?是活着!活着真他妈的就是在等死,想死又死不了,这样的日子才最漫长最难熬。

那天,从新疆克拉玛依开着一辆丰田FJ越野归来的老福请同学一起聚餐。他也是你们少数共同的朋友,那晚他对瓦蓝说,你不要急,有天钟楚这小子对我说,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去新疆走一趟。那时我还在油田呢,这小子就叫嚷着要来。他说来新疆,要我带他横穿罗布泊呢,我说那扯淡,罗布泊是你随便进的嘛!我可不陪你白白送命!那晚,你们的猜测都围绕着钟楚的失踪而展开。有人说他可能去新疆或西藏了。对于这种猜测,不无道理,钟楚失踪前很长时间里,他一直热衷于向我们谈论去新疆长途旅行的话题。他在“户外资料网”和本地的一些户外驴友网站都注册了会员。他甚至将新疆所有县级市和小镇都在地图上标了出来,你瞧,雅丹就在这里,再过去就是罗布泊了,有天他用铅笔敲着地图对你一脸兴奋地说。

在我们这一拨朋友里,老福是混得最好的,这小子是个超级驴友,不仅在事业上打拼得井井有条,承包了好几个大型加油站,而且去过很多原始级的地方。他从克拉玛依回来,不几天就接到了本地电视台的采访,这位从新疆驱车万里来到蓝城的驴友,在电视上声情并茂地分享着他的旅程,河西走廊到额济纳,雍布拉康到德令哈……最后不知道怎么搞的,就说到了钟楚。他说,我有个朋友,北沙人,女友在蓝城,这小子也是个超级驴友,为了旅游,把女友都甩了孤身去了新疆……

电视机前的瓦蓝面部有些木然。老福在电视上夸夸其谈的那会儿,瓦蓝正在吃着一只苹果,她吃得很机械,小口小口地咬着――她握着苹果埋头呜呜哭的时候,大家都吓坏了,那只苹果都被血染红了……你冲她吼道,瓦蓝这是何苦呢,你听老福那瘪三胡说些什么,那也信!钟楚不是这样的人!

瓦蓝的情绪瞬间崩溃,郁积于心已久的阴霾酝酿了这场号啕大哭。自从钟楚失踪那么长时间以来,你头回看到她这么满腹委屈地哭过,哭得那么凶,像是要将整个心扉都打开。 数学教师在钟楚失踪的日子里没少过来帮瓦蓝料理生活。他告诉她,他在税务局工作的父亲可以帮忙将她弄进来。税务局,这工作很多人做梦都在想呢,你好好想一想吧。瓦蓝对李嘉说,你还是选其他的女人吧,我有什么值得你去爱的。这个世界上那么大,什么样的女人都有,你干吗非得围着我转呢?李嘉说,我就爱你这种,这辈子铁了心,非你不娶了。瓦蓝淡淡地笑了笑。李嘉说,你不信?我会证明给你看的。瓦蓝叹了口气说,你证明也没用,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也不是你要证明的公式定理。

李嘉很绅士风度地朝瓦蓝笑笑说,我相信能做到。

数学教师每天送瓦蓝玫瑰的场景,成了大家津津乐道的话题。他们饶有兴趣地猜测数学老师能坚持多久,瓦蓝能否接受他。他铁了心,非要俘获她的芳心。这点上,青河倒真有点佩服这位看上去有几分笨拙的数学老师。这世界上真有挖不倒的墙角么?

钟楚失踪的日子里,李嘉没少拉你过去喝酒。这位数学教师的目的非常清楚:拉拢你,靠近瓦蓝。你望着他那张稍微发福的脸想,往往脑子里只剩一根筋的男人,倒什么事都敢去碰。哥们你得帮帮我,我答应过人好好照顾瓦蓝的。他很真诚地对你说。你答应谁了啊?你随口问道。以后我自然会告诉你的。

李嘉下完班,总是向瓦蓝嘘寒问暖,任凭瓦蓝怎么讥讽和打击,总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你有回甚至半带认真的样子向瓦蓝打探,要是李嘉再这样坚持下去,你还会这副铁石心肠吗?瓦蓝手里胡乱地摁着电视的遥控器,转头横了你一眼说,让我怎么说你呢,青河!

9月22日,钟楚失踪后的第21天

你接到了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电话里的口音是你从未听到过的,带着北沙的方言。那个女人对你说,你是青河吗?我有事想和你谈谈。你问她是谁,我认识你吗?那个女人说,我是钟楚的朋友,听钟楚常说起你。你当时在午睡,钟楚的名字让你霎时睡意全无。什么事你说,你有些紧张地问。女人说,钟楚在你那里吗?你有些颓然,说,我还以为你知道钟楚在哪里呢!女人说,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见着他了,他似乎在和我玩失踪的把戏。她的语气让你感到有些诧异,带着诘问的口吻。你说,你贵姓?苏思,她说已到了蓝城,在出租车里,想和你见一面。

在左岸咖啡馆里,你见着了这位时髦的中年妇女苏思,看上去,她比钟楚要大六七岁,你从未听钟楚说起过这个女人。她给你的名片写着是一位画家。苏思对你说,告诉我钟楚的消息吧,我知道他在躲着我,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不应该不知道。那语气是开门见山的,容不得半点遮掩。你差点将半口咖啡吐在桌面上,我们都在找钟楚!你说,他失踪了,难道你不知道吗?

苏思说,我知道他失踪了。他和我吵了一架后说要来蓝城找你散散心,然后就再也没有联系。她翻出手机的短信,上面豁然地显示着钟楚发过来的信:苏思,请原谅的我的不告而别,我出去散散心……不用等我了。

这则短信对你的震撼不亚于八级地震。你压根儿就没想到钟楚背着瓦蓝还有这么一手。那一刻你真为瓦蓝叫屈。你说,你不知道钟楚已经有了新女友了吗?

苏思说,我知道,他都给我讲了,我没有想过要拆散他们,他叫我姐姐……我只想找到他,我有事要找他。

你耸了耸肩膀说,我无能为力,钟楚他也给他女友留了这样一张纸条后就音讯全无了。苏思怔了怔,才吞吞吐吐地说自己又怀上他的孩子了。已经是第二个了……之前流过一次。我想找着他,当面问问他,这一次他想怎么办。她急红了脸。

窗外的雨滴沿着玻璃门一直往下爬,冲刷出一道道沟壑。苏思说,她和钟楚早在两年前就相识和约会了。你的脑海中拼命地搜刮两年前钟楚和瓦蓝的恋爱时光。去北海也是两年前。你有些愤怒,为钟楚的背叛,你觉得生活的真相真是惨不忍睹,他虚伪的表面蒙蔽了所有人的纯真。你无法想象两年前的秋天,钟楚在北海度假完再回到北沙和苏思缠绵的情景。

苏思这样和你讲,在两年前,他们在一个很偶然的场合邂逅,聊雷默和索罗亚、德尔沃等人的画,聊得很投缘。两年前,钟楚留了一个虬髯,那样子看上去满身的艺术细胞。谁也不知道他只是个普通的机械工。

……我知道他有个女友叫瓦蓝,他们感情很深,可我和他之间,是不同的。苏思说,他叫我姐姐,说我身上有股母性的气息……我是离过婚的人。我对他说,你竟然叫我姐姐,那我们就不能那样,他显得很沮丧和伤心,他一直这样叫我,最后我们还是……

苏思说,见到钟楚,请对他说,让他回来,他可以不负责任,但是也不至于这样……我越来越觉得他有些不正常了,有天竟然说想去出家。她若有所思又问你,蓝城是不是有什么寺庙庵堂?

你哑然失笑。不可能,钟楚出家,打死我也不信的,他压根就不信这一套。我也不信,可是我有这个预感。有的时候,人在失去理智的时候,会做出很疯狂的事的,说不准他还真去了呢。苏思说。可是蓝城没有什么像样的寺庙,你说。

我以为我是最了解他的,没想到他还是一声不吭地走了。他或许自杀了,他曾经和我说过自杀的事,他说有天不想活了,就去新疆的塔里木沙漠。苏思声音有些哽咽地说道。

钟楚是个明白人,不会做这样的傻事的。这样说的时候,你也感觉到了语言的苍白无力了。你发现一个完全陌生的钟楚正朝你走来。

苏思抽泣说,真的,一直以来,我都以为自己是他的知己……我怎么这么傻,有谁能真正理解透一个人呢?他叫我姐姐说他很痛苦,他过得并不愉快,包括他和瓦蓝在一起。在北沙的日子里,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在我面前说着瓦蓝的故事。我不知道他为何爱把他和瓦蓝之间的那些点点滴滴分享给我,他像是疯狂地迷上了这样。起先我并不爱听,我还为瓦蓝可怜,你想一个她深爱的男人,他心里还有一半是留给另外一个女人的,换谁都受不了。但是后来我变得讨厌这个女人来……她对他的爱贪婪而自私,将他的爱牢牢地控制在手中。他说,瓦蓝是他的精神世界里的乌托邦,而我只是他的后花园。如果另外一个男人在我面前这样说,我没准赏他一巴掌,但是钟楚说这些话,我反而变得受听。她怎么能想象他和我躺在床上谈论她的情景呢! 他说爱我,那是迥异于对瓦蓝身上的爱。你无法理解他说话的那种表情,那么认真、执著、真诚,我就是被他的真诚所感动了。我不该陷入进来的!

那个下午,你一直纠缠于钟楚和两个女人的情感之间不能自拔。一个又一个疑惑接踵而至:你在想,钟楚为何要这样,难道瓦蓝给予他的还不够吗?

9月25日,钟楚失踪后的第24天

钟楚失踪前的一个月,你们曾骑自行车一起去郊游。这个计划是钟楚提出来的,那天刚好周末,你和瓦蓝三个人去了蓝城郊外的一个水库玩。秋天的空气中带着稻谷的清香。那天你们三个骑了很远的路,窄小而弯曲的柏油马路如蚯蚓般往山地丘陵地带延伸。你奇怪那天瓦蓝和钟楚两人之间似乎没怎么说过话。你当时以为是骑车累着了,也没有在意。丰收过后的原野显得有些空旷,金黄的稻田已变作一个个稻草垛。大家望着远方,谁也没说话。瓦蓝倚靠在钟楚的肩头。也就是在那一刻,你竟莫名地感到了一股淡淡的忧郁。临近两点多的时候,你们终于骑到了水库边,偌大的水库静静地卧在你们眼前,烟波渺渺,有一股明媚的沧桑,你看到瓦蓝像个孩子般从单车上跳下来,裤脚都来不及卷,就去了水边。后面跟着钟楚,他的眼光涣散,有些心不在焉。你问他,是不是累着了,他摇了摇头。他很快就将这种情绪敷衍了过去。你们在水库的这边就地野餐,看到水库对边的一群孩子,光着身子像一条条快活的小泥鳅不断往水库里跳。他们惊起的水花在阳光下白得有些耀眼。你们三个坐在这边抽着烟,静静地听着这些孩子纯真的笑声在原野响起。不远处还有几头牛,在那里啃草,除此,别无他人。你听见钟楚将烟吸完的时候,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还是做孩子好呀……瓦蓝就说,孩子你还没当够吗?钟楚就说,我还想再变回去呢!

后来你们坐在草地上开始“斗地主”。秋天的阳光慵懒地洒在你们身上,一股从未有过的惬意感油然而生。而就在此时,发生了一件谁也没料到的事情。你们三个同时听到水库对边的孩子在惊慌地喊救命,那声音那么无助和仓促。救命啊!他们朝你们喊。你看到有个孩子在水库里拼命挣扎,湛蓝的水面上一个小脑袋时隐时现,岸边的孩子惊慌失措地朝你们喊:快过来救救三子,快来救命!

你们自然不认识这位叫三子的小孩。不善水性的你们站在宽阔的水边,那一刻,显得那么的无能为力。那位从未谋面的三子,在水面挣扎了一会,那一天再也没有能够爬上岸来。很久很久,钟楚都愣愣地站在那里张望。

后来村里来了大人,夹杂着哭声,大概是三子的父母来了。那天秋日的郊游变成了一场噩梦,你们眼睁睁地望着一个鲜活的小生命在眼前消失。钟楚提着一只刚脱下的鞋子,他沮丧得要命,鞋子被远远地扔到了水库里去了。

水面那么宽阔,即使能游过去,也得花上半天工夫,几乎不可能救上来的。

都是因为我……我本可以救他的。你听见钟楚后来的几天,一直重复着这句话。就你那两招狗刨式,游泳馆都游不过五十米……你已经尽力了。但任凭你和瓦蓝怎么安慰,他依然神情沮丧。

回去很久后,有天他在MSN上对你说,青河,要是我那天不犹豫,马上游过去,或许能把他救上来。我常梦见自己将他救上岸了。

9月26日,钟楚失踪后的25天

瓦蓝对你说,我昨晚梦见到钟楚了。这二十多天以来,我还是第一次梦见他。他瘦了,青河,我梦见他左手持着一束玫瑰,右手却奇怪地拿了一捆绳子……他将我捆在椅子上,冷冷地瞅着我,要我陪他一起去一个地方。我就惊醒了,我不知道他要带我去的地方是哪里。他的样子显得非常可怕,消瘦得很,我从未见过他这副样子,阴鸷的眼神,他是在恨我吗……

你说,这不过是一个梦而已。

我也这么想,可我总觉得钟楚还隐瞒了我一些东西。他有心事,这我知道,每晚的睡梦中,他都会踢床,他用脚狠狠地敲打着床,那声音让我常常从睡梦中惊醒。我问他怎么了?他说做梦,在做一个噩梦。他说在梦中非常的痛苦,总是不遂心,他有些羞涩地向我道歉,安慰我。有几回,我还听见他在睡梦中咬牙齿,咬得咯咯响,像是满怀无穷的怨恨。青河,我真的害怕。我问他是不是在北沙犯了什么错误或者被人欺负,他对我发誓说没有。我相信他说的话,他是个老实人,他不会惹什么麻烦事的,但是……

你尽量说些安慰瓦蓝的话给她听。钟楚在你面前已经不再是一个简单的机械工,还是越来越有些复杂起来。你思忖着钟楚在你记忆中给你留下的那些细小的片段,试图找出一些端倪。但是这些都是徒劳的,让你记忆犹新的一次,是瓦蓝生日的那晚,你们吃晚饭后去温莎唱歌。

那晚钟楚没少喝酒,你也喝了很多。后来去KTV,在包房里,瓦蓝的同事给他们俩点了一首《知心爱人》,一起来起哄让他和瓦蓝一起合唱。但是钟楚拒绝了。已经站起来拿着话筒的瓦蓝显得有些尴尬,她埋怨地望了眼倚在沙发上的钟楚。但是钟楚依旧我行我素地坐在那儿。你对钟楚说,瓦蓝都起来了呢。钟楚用肩膀撞了你一下说,我不唱。他的语气显得无比的坚定。最后这首歌终究没能唱成,当屏幕上付笛生和任静在默契地合唱这首缠绵的歌时,你不经意间发现钟楚在昏暗的灯光下竟然泪流满面!

9月27日,钟楚失踪后的26天

回到北沙后,苏思在网上和你聊天说,钟楚失踪后,我竟有些睡不着觉,开始有种缺失感。每当临睡的时候,他都会给我讲他和瓦蓝之间最新的生活细节。他连瓦蓝用什么牌子的洗面奶和卫生巾都会和我说……当初没人会不觉得这是变态,青河,他并没有欺骗瓦蓝,相反他爱她胜过爱我。她的一句话让你留意。她说,不久前钟楚从蓝城回来时,有些失魂落魄。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向前抱着我,偎依在我怀里,哽咽着说和瓦蓝闹了一场不快。

钟楚很痛苦地对我说,瓦蓝开始变了。她的变化让他显得有些焦虑和忧伤,有天他说,瓦蓝在临睡的时候对他说,你什么时候娶我呢?

他说,我们这样不很好吗?瓦蓝就说,我是个女人,你觉得这样下去是对我负责吗?

结婚?至少得要一个房吧!他的理由也不是不充分。那好,我们现在就去看房。他没料到,瓦蓝早有这手打算。她拉着他去看了好几处房子,期房、二手房和农民的安置房都看过。为什么现在就要买房子,难道非买不可吗?你不知道现在房价都涨翻天了?他说。瓦蓝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他说,钟楚,你知道女人内心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吗?不是烛光晚餐,不是玫瑰,我只需要一个家,一个能给我温暖安定的家!说完她嘤嘤地哭了,丢下手足无措的钟楚走了。 我知道钟楚没钱。他不是不想买房子,他告诉我存折上连两万块钱都凑不齐。这点钱谈什么房子?连个首付的零头都凑不齐啊。他是一个很要面子的男人。我想瓦蓝可能伤了他的自尊。有一回他告诉我,说瓦蓝说通了她父母,她家答应出一笔钱来给她们房子凑个首付。你不买我买,你一分钱不出我也要买房子!我想瓦蓝这句话把钟楚的自尊彻底伤透了,毕竟一个男人的面子有时比他的命还重要。

他对瓦蓝说,对不起,我不能带给你幸福的生活,你找能给你家和安全感的男人去吧。瓦蓝哭了,弄得他更加心神不安,所以第二天凌晨,瓦蓝还在熟睡的时候,他悄悄起床给瓦蓝留了张纸条就回了北沙。

他回来对我说,世界上还有纯粹的真爱吗?如果没有,那还要这份爱情干吗?我说你不要犯傻,瓦蓝说的都是合情合理的,是你自己出了问题。他粗鲁地打断我的话说,我出了什么问题?难道我不爱她吗!我还有什么没做好的?

有次,他对我的一幅画着了迷,很晚了,他突然从床上光着脚跳了下来,久久地盯视着墙上的那幅油画看。我画的是《棋局》,一对赤裸的恋人跪在床上,对一盘局势扑朔迷离又险象环生的棋局陷入了沉思。那晚他流泪了,这幅画让我感到害怕……如果我哪天消失了,你还会惦记起我吗?

有天我意外地在他的抽屉里发现了大把的寻人启事的传单。五花八门的人都有,老年痴呆的,傻子,精神失常,和家人闹别扭等等原因离家出走的……传单的背面还沾着胶水,不知他是从哪些地方搜集来的,让我目瞪口呆。

9月28日,钟楚失踪后的第27天

夜晚的凉意已经深入这个季节,自从钟楚失踪后开始,你一直没有留意过这样的天气。同样的,也没有留意身边的人。那天你去瓦蓝家,在她门前的小卖部买烟时,那个戴着老花镜的大伯问你,好长时间喽,钟楚怎么还没来看瓦蓝?钟楚去瓦蓝的宿舍,以前总在大伯那里买上一包白沙烟。

晚上你去瓦蓝家里,瓦蓝坐在沙发上埋着头对你说,青河来陪我喝酒吧,今晚一醉方休!

你夺过她的酒瓶放在桌上。瓦蓝问你干吗不要我喝酒,钟楚失踪了,难道我喝酒的权利也没有了吗?

你对瓦蓝说,钟楚真的就值得你为他这样吗?

瓦蓝抬起头说,你怎么这样说他?

你有些后悔刚才说的话。瓦蓝不依不饶,他怎么啦,钟楚怎么啦?我的爱情就在这棵树上吊死算了,我认了。……我记得那晚在北海,海风很大,我有些冷,穿的是裙子,钟楚就背着我上了望塔避风。那晚他对我说,真想划上一条小船,和我一起消失于茫茫的大海。我那时听了感动得稀里哗啦的,现在想来真他妈酸啊!他就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只有神仙才配和他谈恋爱,我不配!瓦蓝的话带着一股酒气。

她直直地瞪着眼对你说,青河,你当真以为我喝多了吗?我清醒得很,我现在知道我需要什么样的爱情了,所谓的爱情不就是等价交换各取所需嘛,只要我肯点头答应李嘉,什么房子车子工作都不要我操心了,他只想得到我那么可怜兮兮的一点爱,我干吗要对他如此吝啬呢?我曾经以为拥有了爱情就拥有了整个世界,只要以后两人努力,一切都会有的,房子会有的,面包会有的,可是后来发现,现在没有的,以后也不可能有。爱情掌握在有钱有权的手上,只有他们才配有资格和我们谈条件论价钱!说完瓦蓝扑在你肩上号啕大哭,那一刹那,你像被洗了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好。

在钟楚失踪前的一个深夜,他突然上网。刚好你也在,你疑惑地问他为什么这么晚还在线。他对你说了两字,无聊。这是这个社会现状下最常见的字眼,所以你也没有在意。但是后来你和他聊的时候,渐渐发现他竟然在北沙这么多年,几乎没有什么朋友。每个周末,他除了来蓝城看望瓦蓝,几乎没有别的事可干。他对你说这些话的时候,显得有些无奈。他说了除了认识工厂里的几个同事外,在北沙就几乎不认识其他朋友了。苏思可能是他未对你公开的秘密,但是你一直不怀疑他这些话的水分。因为苏思对你说过,他在北沙除了上下班就是上网和睡觉,偶尔看看《庄子》,几乎不外出。

他对你说这些话的时候,你还为他与瓦蓝之间的纯情感动得一塌糊涂,你以为只有心存真爱的人,才不会为外面的花花世界所迷惑。你觉得,恋爱就得像钟楚这样的苦行僧,一心一意将所有精力投入到另一方身上去。可是苏思的另一席话颠覆了你对他之前的印象,你觉得他不亚于一个骗子。苏思说,钟楚不仅纵情于声色,而且有着许多怪癖。在北沙的日子,他和所有的单身汉一样,常常出入于各种声色场所,甚至还下贱到将站街女带回家。他在性的渴望上,一点也不亚于其他正常男人。他几乎不在你们面前谈论性,有时偶然聊起这个话题,总被他有意无意地岔开。他在你们眼中纯净得像一个没有欲望的人,心中装满的全是爱。他甚至批评你让女友堕了两次胎的行为。

你感到无地自容。和钟楚相比,你处处落于下风。在他面前,你感觉到自己每个毛孔肮脏不堪,卑劣的念头直抵你灵魂的深处。你一点也没怀疑像这样纯洁得一尘不染的男人是值得质疑的。现在好了,一切都是谎言,更卑劣的总是以另一种面孔出现。你想象着那个从酒吧踉跄着出来的酒鬼一手搂着站街女一手拿着酒瓶子,他的形象在你心中瞬间崩塌。

你在瓦蓝那里喝掉了所有剩下的红酒。你在犹豫,是不是该把苏思所描述的另外一个钟楚讲出来。但是最后还是忍住没讲,你担心瓦蓝的世界里,爱情将永不存在。这样做,实在残忍了一点。

9月29日,钟楚失踪后的第28天

一张退回来的汇款单引起了你的注意。那天,钟楚单位的电话打到了蓝城,说钟楚有笔汇到蓝城下田乡的款,因为收款人地址变更被退回来了。单位的人联系不上钟楚,几经周折,临时找到了瓦蓝的联系方式,说是要把单子汇给她。

下田乡引起了你的警觉。那个地方是你们那次秋游水库所在地,让你和瓦蓝感到诧异的是,钟楚什么时候和下田乡有过联系了。据瓦蓝对你讲,钟楚在蓝城压根就没有亲戚和别的朋友。

单子接到手的那天,你和瓦蓝决定按照上面的地址去打探一下。路依旧是以前的路,阳光依旧那么明媚,勾起你们对往事的许多回忆。路上,你和瓦蓝都没有说话,你们找到那个地址,但是已经是人去楼空。款子是汇给一个叫田安的人。据下田乡的人说,田安一家自从孩子溺水后,不久便搬走了。 你和瓦蓝都明白了。回去的路上,你们都在寻思,钟楚为什么要给田安汇款,他们素不相识。可以肯定的是,那个孩子溺水后,钟楚背着你俩,又来过这里。据下田乡的人讲,孩子溺水后,一个从北沙赶来的陌生男青年,满怀悲痛,他给了那孩子父母一笔钱。这事在下田乡广为流传,他们热衷的理由是,现在的活雷锋真的是太少了,而如今,他们竟然亲眼目睹了一回。

他从未和我说过这些。回去的路上,瓦蓝显得有些沮丧地说。接着她又说,那孩子溺水,和钟楚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要下了水,说不定自己命也搭上了。

自从钟楚失踪以后,他的MSN上的签名就一直没有更改。上面写着庄子《齐物论》的一句话:

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

9月30日,钟楚失踪后的第29天

老福又开着他的越野回新疆去了。临行的那天,请你们吃饭。席上,不免又谈到钟楚。他有些歉意地对电视上的夸夸其谈对瓦蓝道歉。又说了一些安慰瓦蓝的话。他依旧对自己的猜测满怀信心,说钟楚只是去远方某个地方散心去了,肯定还会回来的。只是这次,他没有再信誓旦旦地说钟楚去了新疆。

大家之前对钟楚失踪的事还满怀热情地讨论,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这股热情劲也就慢慢消退了。大家口头上一直说,钟楚或许明天就回来了呢。或者说,这小子说不准下午就在我们身边冒了出来。但是内心大家一直都在心照不宣,这么长时间过去了,钟楚可能真的不会回来了。这些,只是没有谁敢说出来。

数学教师李嘉对瓦蓝展开了新一轮的猛烈进攻。有一天,他掏出一串钥匙来,放在瓦蓝手心说,嫁给我吧,这是我们爱巢的钥匙。瓦蓝来征询你的意见。

你说没什么不好。你甚至觉得李嘉和瓦蓝才是真正的一对,只有李嘉这样的家庭,才能给予瓦蓝足够的安全感。一个星期后,瓦蓝给你发来短信,说已经接受了数学教师的求爱。他们计划圣诞节结婚,到时去意大利度蜜月。瓦蓝一直深爱西西里岛,她没想到李嘉欣然答应欧洲的蜜月之旅。收到这条短信的时候,你坐在那张有些破旧的皮沙发上默默地抽烟,电视上正在回放南方水灾的报道,那些逃难的人们麻木地面对着镜头,说了些感谢党和政府的话,浑浊的洪水已经将他们的家园淹没。

这段时间以来,你的烟瘾越来越大。当你站起来揉掉那个空烟盒时,往垃圾篓里吐了一口口水,那个动作又让你想起了钟楚。这是钟楚的标志性动作,他总是揉掉烟盒扔进垃圾篓时,总不忘往里面吐上一口唾液,像是对烟充满了厌恶。你惊讶自己怎么也学会了这一动作。一个月过去了,钟楚几乎每天都在你脑海中浮现,他的五官如一张被水洇过的毛边纸,越来越模糊。你有些担忧地想,要是这小子还不回来,或许不久后,他的样子就在你记忆中彻底淡忘掉了。

10月1日,钟楚失踪后的第30天

十一那天,突然下起了雨。南方的秋雨一片肃杀,整座城市阴云密布,那天你忘记带伞了,踏着被滚滚车轮反复碾过的法国梧桐落叶,穿过马路,瓦蓝早已在咖啡馆靠窗的卡座里等你了。

你向她表示了祝福。她嫣然一笑,你无意间看见了脖子上的钻石吊坠。她戴得那么得体,仿佛早就应该如此。那个下午你们说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雨越来越大的时候,很多没带雨具的行人显得狼狈起来,天气预报有误,这天本是艳阳高照,谁也没想转眼间会阴云密布,电闪雷鸣。

那个雨夜的情景不止一次从你记忆里重现,它像把利刃,突兀地插入到你的回忆里,以至于很长时间里,每到雨天,你就想起那个雨夜,想起浑身湿透的钟楚敲开了你房门。你拨弄着咖啡杯中的勺子,和瓦蓝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钟楚是个雷区,你们达成了某种默契,尽量回避他。你们聊到未来的打算,瓦蓝告诉你,她不想进税务部门,也不想当公务员,她想开个类似于咖啡馆的书吧。地段都已经选好,她的眼神闪过一丝小小的兴奋。后来她还谈到了李嘉昨天送给她的泰迪犬。我给她取名为如如,名字好听吗?你点了点头。

在没有什么话题可聊的沉默氛围中,你们还是触到了那个话题。这么长时间坐下来,如果不谈论钟楚,你几乎不知道和瓦蓝说什么好。钟楚是你和瓦蓝之间友情的纽带,如果这条纽带哪天断了,你不知道还会不会和瓦蓝继续来往。这个想法在雨天显得让你不安和焦躁。

他其实很早就知道李嘉了。他曾经单独找过李嘉。李嘉说了,他临走时委托李嘉照顾我。他做得真绝,瓦蓝轻轻地碰了下勺子说,你知道吗,钟楚有一次差点死在我眼前……

一个多月前,钟楚破例地请了三天的假,加上周末,相当于一个小长假。他说要和瓦蓝待久点,之前都是两天不到,两人待在一起的时间不过瘾。瓦蓝对此没有任何质疑。那个晚上,和其他晚上没有任何不同。晚上九点,瓦蓝对坐在沙发上看球赛的钟楚说,我洗澡去了。钟楚头也没抬,只嗯了声。

半个小时后,当瓦蓝从浴室出来时,最先发现的是地板上的菜刀。然后看到一大摊血,她差点滑倒。然后是她的尖叫。钟楚静静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的左手搁在沙发边,双目无神地盯着电视的屏幕,当时正在转播西甲联赛的录像,梅西转身抽射皮球随声入网。钟楚像是睡着了,他的手腕处汩汩冒出的血像一股细细的温泉…… 她当场就吓哭了,打120时连话都讲不清。她守护在他身边三天三夜,他后来也没向她解释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刚下过雨,回去的路很难走。你漫不经心地在林荫大道走着,到十字路口时,电线杆上的一张寻人启事猛然呈现在你眼前。纸上的那人正咧着嘴朝你笑着,像碰到了什么开心事。你久久凝视着这张照片,直到他的面容在你眼前渐渐模糊掉。起风了,你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你想起有次钟楚和你说他乘火车回北沙的故事,他说火车临到北沙站时才猛然发现车票不见了。

你猜我是怎么解决的呢?

逃票或补票,你说。

钟楚一脸得意地朝你说:我压根没想过这些,不知怎的,我靠着椅子就睡了,一路睡到终点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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