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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花被 2014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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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花被 2014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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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金鹊的工作开始了。通常,在她工作时,雇主都会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然后时不时用尖锐、精准,如同医院伽马刀般的目光扫她。之后,会说,刷碗不要用热水,现在电费很贵。说洗菜要多洗几遍,一定要用流水。说这不是乡下,弄一盆水糊弄洗两把就行,现在农药那么多,不洗干净说不上吃出什么病。说听说农民给西红柿喷避孕药,熟得快……每次雇主说这些话,金鹊从不反驳,脸上不喜不怒,但还是会偷偷放热水,洗菜还是洗两遍。

金鹊从乡下进城之前,妈妈告诉她,干活不由东,累死也无功。金鹊说我不要功,就要钱。妈妈说这不一样吗?你要是不听东家的,不就没有钱了?金鹊说,敢不给钱?不给,我告他们,现在电视里都说保护农民工权益。说到这,得意地瞟了一眼正一针一线地纳着牡丹花被的妈妈。这牡丹花被是结婚的婚被,新婚之夜在这牡丹丛中,她那如同牡丹花般的身体盛开了,此后每晚,越开越灿烂,直到有一天结出了果实。这个果实就是女儿,丈夫稀罕得不得了,抱着女儿喃喃地说,爸爸一定让你过好日子。这句话说完后的半年,丈夫就出去打工了,金鹊寂寞,牡丹花被更寂寞了。晚上金鹊看着天花板,心里想念那个浇灌牡丹花的人,越想越难过,越难过越想。

所以,盼到丈夫回来,她比丈夫还贪,趴在丈夫耳边说你把我吃了吧!丈夫笑嘻嘻地说,哪里是我吃你,是你吃我。金鹊说,那我就吃你。说完,钻进牡丹丛中,让牡丹花把自己和丈夫淹没,从头顶的每一丝头发到脚底的每个脚趾都淹没了。丈夫走了,留下这些驱也驱不走,躲也躲不掉的记忆。于是,金鹊心里有了像鸟一样盘旋的想念,盘旋得恨不得也像鸟儿长了翅膀,飞扑到丈夫的怀里。当然了,这些不能说的东西,是她坚持进城的根源。

妈妈对她进城持反对意见,丈夫也不怎么同意,原因是女儿太小,才四岁。金鹊用听起来很冠冕堂皇的一套逻辑说服妈妈和丈夫,她说,这是为了孩子着想,她和丈夫一起在城里打工,能多攒点钱,女儿还有两年上小学了,这两年大人辛苦点儿,等到了上学的时候就可以把女儿接到城里了,不管怎么说城里学校比家里的强。这话说得合情合理,几乎没有让人反驳的理由,妈妈沉默了一会儿,说,小妞我给你们照顾。丈母娘都这样说了,丈夫还有什么理由不让妻子进城呢!只是在城里打工几年,他知道城里不是想象的那么好。可又不能打击妻子的热情,就迟疑地说,城里挺苦的。金鹊欢快地说,我们吃点儿苦,节省点儿,闺女以后有好日子过了,做父母的这辈子不就图儿女过得好吗。这话说到心坎上了,丈夫点头。

晚上,金鹊钻到丈夫怀里,如同小猪一拱一拱的,拱得丈夫热血沸腾,一翻身,压在她身上。她抱着丈夫,娇柔地说,以后我们每天晚上都这样,好不?

就这样,金鹊如愿地进了城,很顺利地在家政找到钟点工的活儿。最多的时候一天三份工,一般都是两份工,也有像现在的一份工。不管几份工,金鹊都觉得时间还是太多,多到感觉自己的身体像荒草垫子,荒草疯长,可心空空的。而跟她一起空的,还有牡丹花被,比在家时还寂寞的牡丹花被。每每想到这,金鹊叹气,觉得自己被架在火上咕嘟咕嘟地熬,身体失去了水分,干巴巴地渴。

实际上,她和丈夫离得不算远,隔江而望。一个在江湾大桥的南面,一个在北面,坐车五站,步行四十分钟。有时站在女子宿舍的阳台上,隐隐约约能看见丈夫工作的工地高空升降机。这时,她心里生出暖暖的温情,那种无法言说的异样电流,迫不及待地在心里倏地掠过。

可是,不管怎样迫不及待都是枉然。不见面还好些,见了面更难受,彼此眼睛里都闪着火焰,牵着的手握得紧紧的,眼睛到处看,看看有没有人少的地方。结果不尽人意,这个城市的人如同雨后的春笋一样,不断地冒出来。他们失望地相互望着,心里异口同声地说,城里人怎么那么多。

有时候,走了好长时间也找不到坐的地方,丈夫忍不住发牢骚,说都往城里来,城里哪里好,还是咱乡下好,玉米地、树林多好,往里一钻,什么都做了。金鹊听了,狠狠地掐丈夫,用目光对丈夫表示不满,又用目光暗示丈夫说,这满街的旅馆不比玉米地好?丈夫不接受暗示,金鹊幽怨起来,低下了头。俩人都不约而同地默不作声了,慢慢走着,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妻子的心思做丈夫哪能不懂,他只是无言以对,有些事不是可以解释的,有时候解释就等同辩解,辩解就显得推卸,那样会让妻子更伤心,那么面对现在,只能无奈,只能痛苦。实际上,他想,他迫切,迫切得要命。可很多事跟迫切无关,跟金钱有关。就拿他现在来说,根本拿不到现钱,所有的钱得工程结束后才给。而妻子每月也挣不到两千块钱,女子宿舍床位一个月八十,吃饭六百,再买一些女人用的东西,妻子还经常给他买烟,买好吃的解馋,一个月下来不剩多少了。在这个城市里,手里没有一点过河钱哪能行呢!所以,他总跟妻子说别乱花钱,别乱花钱,万一有个病闹个灾的不是措手不及吗?可妻子为此跟他生气,觉得他满脑袋都是钱,不理解她的感受。当然了,除了怕浪费,他心里还有个障碍,就是家里的老人和孩子,有时他吃好的吃食心里自然而然地就会想起孩子,心里愧疚。所以,即使他的身体再燃烧,也会被泼了瓢凉水般地冷了。

金鹊是女人,不像丈夫用理性思维,她用的是感性思维,所以不知道丈夫的心思。她只知道自己的爱像江水一样滔滔不绝,只想把自己镶嵌在丈夫的身体里来表达这爱。见到丈夫,她会表达她所有的爱,即使是不满意丈夫吝啬钱,但是还是会靠着丈夫,趁着月色把手放在丈夫的腿根上来回抚摸,而丈夫的手也在她的身上游动。可是,这也是偷偷摸摸的,因为一会儿有人经过,一会儿又有人经过,只要有人经过,他们赶紧分开,假装规规矩矩的样子,他们听说城里有巡防员盘查。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如同逃亡般地不停地走,热情就这样化成大汗淋漓和疲惫不安。之后,丈夫把她送回宿舍,然后回工地。

金鹊躺在床上,睡不着,也不是怨丈夫,就是心里说甜不甜,说涩不涩,说苦不苦,说酸不酸,但是又觉得这甜涩苦酸都有,可又都没有,反正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这个时候,金鹊想以前,想跟丈夫谈恋爱的时候,想着想着,身上燥热,出汗了。她记得跟丈夫第一次接吻是村口的柳树下,那天,她从集上回来,被丈夫不由分说地拉到树后,不由分说地抱住她,不由分说地堵住她的嘴,吻她。那个感觉现在金鹊还记得,想到这,金鹊在黑暗中脸发烫,烫得她掐自己的手,自己骂自己,不要脸。以前的丈夫跟现在太不一样了,那时热情如火,现在婆婆妈妈,她也知道丈夫是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也明白不能怨丈夫,道理明白,可就是不开心。尤其不开心的是丈夫太在意钱,她不管买什么,都要叨咕来叨咕去磨叨勤俭节约的话。有一次,她买了管口红,晚上跟丈夫见面,喜滋滋地涂在嘴唇上,本来是想取悦丈夫,不想丈夫见了说她乱花钱,气得她当时抬起手三下两下地把口红擦掉,眼泪就落下来了。丈夫却没哄她,还在告诉她,攒钱,攒钱,攒钱的必要。金鹊听着生气,心里不是滋味,可并不反驳丈夫。丈夫胃不好,如果生气会胃痛,所以,每次金鹊都宽慰自己,胃痛还得买药,买药还得花钱。金鹊想到这,噗嗤笑了,心想怎么总跟钱扯上呢!边笑边心酸,心酸丈夫也心酸自己。 当然了,这属于金鹊自己的事,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有兴趣知道。所以,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观念判断事物的好孬对错。例如金鹊的雇主就是这样,她们对金鹊在两个小时的工作要求很严,说这,说那,指挥这,指挥那。有时候,金鹊觉得那些穿着时尚,吃喝讲究的雇主,在家里做家庭主妇白瞎了,应该做电影里的特高课、克格勃。尤其应该是那种叼着烟卷浓妆艳抹的女特务,最后被解放军抓住,然后跪在地上说我投降的那种。

于是,每次遇见难缠的雇主,金鹊都会这么想。只要一想这些,心里好受了,有了笑意,撩拨得水槽里的碗碟也清脆地迎合。

现在就是这个情况。雇主从沙发上站起来,踏着猫步走过来,蹙着眉,说不要弄一水槽水刷碗,不卫生,要流水。话音一落,金鹊有点抗拒地把身子背着,愤愤不平地暗暗嘀咕,用热水怕浪费,那用流水刷碗更浪费,没听见电视里天天宣传节约能源保护地球吗!心里虽然这样想,可手上却打开凉水阀,认真地冲洗碗上的泡沫,一双手在水流里又白又红,像地里拔出的大萝卜。

哗哗的水声,让女主人不再说话,可那目光却带着炙烤盯着金鹊,金鹊被盯得全身不自在起来,心里慢慢地涌出了气。实际上,雇主们盯着她干活儿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她不高兴是不高兴,但是能忍,也能理解。可今天不行了,气呼呼地涌,火呼呼地冒,手重了,这个重太过明显了,明显到有挑衅的嫌疑。女主人的脸变了,不客气地说,你轻点,这套碗是从欧洲带回来的,很贵的。这话里内容如同火上浇了油,呼啦地蹿出了火舌。金鹊没理女主人,而是转身嘭地把洗碗机的门关上。那个声音刺耳极了,女主人一把扯住金鹊,说你摔谁呢?不能干别干了,花着钱,不是找气受的,行了,行了,别干了,赶紧走。

金鹊觉得自己的头都炸了,鼓着腮帮子,瞪着眼看着墙,闷了一小会儿,猛地把手里的洗碗布一摔,转过头,说不干就不干,你把钱给我。这话里充满了硝烟,于是,战火的味道弥漫了,于是,两个女人,各执一词,你一句,我一句地吵起来,于是,两张嘴巴里冒出的话语,如同机关枪噼里啪啦地扫射着。

过了一会儿,金鹊明显地占了上风,她从对方的瞳孔中突然地看见自己暴跳如雷的样子,那么的可怕,那么的狰狞,那么的歇斯底里。金鹊被自己的样子吓坏了,她想住嘴,她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真的控制不了,仿佛嘴已经不是她的,她不过是个傀儡,是个传话的傀儡,而真正说话的是躲藏在她身体里,堆积太久的怨,那些怨就那样不管不顾地扑出来。

败下阵来的女主人,确实被金鹊吓坏了。旋风般地跑到客厅,拿出三十块钱,递给金鹊,说了句,你快走吧!金鹊本能地接钱,然后把钱卷起,卷成烟卷的样子,捏在手里,来回晃动,那个动作和幅度让人觉得是要掷出去的样子,对方本能地躲了躲,手拿起电话说你再不走,我拨110了。

终于,终于起了作用,金鹊控制住了怨,本能地怕了,本能地赶紧转身,出了门,下了楼,慌张地跑出小区。到了人来人往的街上,又看看身后,才放松下来。站在街边,金鹊清醒过来,清醒后遗症如影随形地来了,后悔了。紧握的手冒出了汗水,这时,才感觉到手心里的钱,那团湿湿的钱,后悔更加递进了,整个人如同虚脱般无了力气,一屁股坐在花坛的台阶上,茫然地看着川流不息的车,看着经过的人们,看着看着,想起小时候有一次上集走丢时候的心情,是那样的无助,那样的怕,那样的慌,现在这个感觉再一次来了。她站起来,往前盲目地跑,脑袋里空空的,身体也空空的,空得如同一片纸,飘来飘去。

跑了一会儿,发现到了丈夫的工地。心里一下子萌生找丈夫的冲动,萌生了跟丈夫说委屈的冲动。这个冲动让她快快地走到工地大门前,听着里面隆隆的机器声,金鹊犹豫了,站住了,呆呆地望着。总不能让丈夫干活儿分心吧!她想到这,叹气,于是心里的沉重就被叹气坠到了脚上,她回走的时候,每一步都千金般沉。

什么时候回到宿舍,不记得了,她脑袋空空的,身体空空,唯一不空的就是灌铅般沉的双脚,还标志着她还活着。于是,她努力地把脚搬上床,呆傻地坐着。

光线渐渐地暗了,同屋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回来。这时,房东进来了,她说从这个月开始每个床位要多收二十,原因是物价上涨了,所以,床位也得涨。这话说完,立即有人嚷起来,随即吵嚷声响成一片。这争吵声让金鹊心生悲切,她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一下子,屋里静了,所有人看看金鹊,又相互看看,最后全都看着房东。房东沉默了一会儿说,那涨十块。看看大家又说这是最低了。这次,没人嚷了,屋子里的人一个接一个出去洗衣服吃饭了。金鹊把脸埋在牡丹花被上,任泪水和无法排解的委屈伤心全都倾泻到牡丹花上,于是牡丹花也湿漉漉地感伤起来。

金鹊哭着哭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境里,不是跟丈夫恩恩爱爱的情景,而是争吵,她和丈夫大声地争吵,丈夫埋怨她不对,她辩解,她吵,大声吵。最后,吵醒了自己,惊了一身冷汗,心打鼓般地跳。过了两分钟才稳定过来,吐出一口长气,好受些了。坐起来,眼睛望向窗外。

此时,黑暗已经进入角色。街边的灯亮起来,商铺的霓虹灯闪烁起来,金鹊的电话也响了起来,是丈夫。让她下来,说正在楼下等她。一听这话,金鹊想到刚才的梦,心里有了不好的猜测,刚平息的心又怦怦地跳了,脑袋忽悠忽悠的,穿上鞋,出门。从七楼到一楼,走得慢吞吞的,以至于丈夫又打了遍电话。金鹊更慌了,心里怕,怕丈夫责怪。

出了楼门,看见丈夫,颤着声问,出什么事?丈夫笑呵呵地看着她说没事。说完趴在她耳边说,想你了。这话像一针定心剂一般,金鹊心不慌了,暖了,松了口气,看着丈夫。丈夫又说想死你了,媳妇。这一句,把金鹊心里一切不良的情绪吹散了。随之而来的是爱意了,炙热的爱意了。这炙热让身体渴了,越来越强烈地渴。她软软地靠着丈夫,任丈夫牵着她的手往前走。此时,金鹊觉得自己的身体又空了,空得脚步都是虚飘飘的,可这空跟以前的空不同,这空是为了填满,填得满满的,填得不留一丝空隙的满。

他们走过一家又一家的时尚酒店,金鹊的身体冒出了水珠,在她的全身痒痒地爬行。她暗示地抚摸丈夫的手臂,轻轻地柔柔地抚摸,希望丈夫能在某个门口停下来。丈夫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只是用紧握更紧握告诉她跟着走。 过了江湾大桥,再往前走不远,是金鹊白天停留的地方,丈夫的工地。丈夫说,我今天值班,找到个好地方。说完,看着妻子,笑得喜气洋洋。

就这样,十点半的时候,他们走进了吊车、起动机、搅拌机、砖块、水泥、沙子的世界。现在,这个世界累了,安静地睡了,只有几盏淡黄色的灯无精打采地守卫着。金鹊和丈夫迅速地从淡黄的光线下穿过,闪进一栋楼里,七拐八拐地上了二层、三层、四层。路不好走,不是踢着石块就是碰到木板,金鹊一会儿呀一声,一会儿嘶一声,喘吁吁地走了半天,头都转晕了,潜在心里的不高兴浮上来了,但又不想扫丈夫的兴致,憋着眼睛里的酸,假装抬头看群星闪耀的夜空和明亮的、柔和的月光。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要不是黑夜遮挡了她的表情,金鹊知道她的脸一定是很凄楚的样子。

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是做爱了。在并排铺在地上的几块木板上做爱了,看见丈夫月光里的笑和闪着光亮的眼睛,金鹊抛开了凄楚,温顺地躺在丈夫铺在她身下的旧衬衫上,温顺地等着丈夫的进入,温顺地迎着越来越猛烈的爱。这爱,一下子唤醒了她的爱,于是,她欢快得如同鸟儿一般,她变成了一潭摇动的水,变成了肥沃的土地,变成了飞上天空的鸟。

回到宿舍,金鹊才觉得痛,用手一摸发现破了皮,还有血痂,可心情还像鸟儿,忍不住想唱歌。于是,她把头埋在牡丹花被里唱歌,唱得牡丹花被盛开了,灿烂地盛开了。于是,她闻到了牡丹花香,闻到了牡丹花充盈饱满的花香。这花香让金鹊有了个决定,一个重要的决定。那就是,下次一定让牡丹花被跟她一起开放。这个决定产生后,金鹊的梦里都是钻在牡丹花丛中的情景。

早上醒过来,金鹊回味好久。之后,才跳下床,打开箱子,翻来翻去,找到了一大块塑料。她拿在手里掂量着,然后铺在床上,又把牡丹花被在上面摊开,弄平,对齐被的边缘,拿起针线,缝起来。

一刻钟后,牡丹花被有了衣服。这个创意很让金鹊满意,左看右看,眼前出现了和丈夫做爱的情景,脸红,心美。她一边美一边把牡丹花被叠起,装在编织兜里,又拎着在屋里走了两圈,之后,眼神有了热切有了温柔有了痴痴的傻。

想了一会儿,回过神了。开始琢磨是不是要去家政,像她这样的人是手停嘴停,一天也不能歇。这样一想,坐不住了,出了女子宿舍奔了劳务市场。没想到的是,一进家政的门,对方立即开口数落她,说她态度不好等等。金鹊赶紧说,是是是,是自己的不对。这反倒让对方不好说了,看看她,说你要是这态度不就好了,还至于人家投诉?金鹊又是连串地批评自己,边批评边纳闷自己昨天怎么发那么大脾气。

说了一堆好话,这事就算过去了。金鹊就坐在椅子上等活儿,眼睛随意地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和车,看着空中飞过的鸟群。中午的时候,有活儿了。在朝阳路,打扫卫生,包括洗衣洗床单,做晚饭,时间要在下午一点开始,做几个小时自己掌握,每天六十块钱。金鹊在家政千叮咛万嘱咐下出门了。

这个雇主跟以前的雇主不一样,安排完活儿,给金鹊一套钥匙,说以后一点以后来,每天要干的活儿她会写在纸条上。说完这些就走了。金鹊第一次自己在雇主家,心里很高兴,先看看这,看看那,然后开始干活,边干边唱山路十八弯。没人监督,不用验收,自己爱怎样干怎样干,真好,金鹊庆幸。

心里高兴,跟丈夫打电话显摆,说这好、那好的。丈夫说既然这个活挺好,好好干,别可自己性子来,找个好活不容易。金鹊心情好,不在意丈夫潜意思说自己的脾气不好,爱使性子。岔开话题,问丈夫,什么时候来。丈夫立即说,想我了,媳妇?那我今天下工就找你去。听了这话,金鹊心里一喜,不自觉地想起牡丹花被。身体忽地一紧,又一松,在这一紧一松中,金鹊觉得自己的心潮起潮落般地起伏,一颗心喜盈盈了。

晚上十点,丈夫在楼下的路灯下看她过来的同时看见了她手里的牡丹花被。丈夫问拿被干什么?这一问,金鹊还真不好回答,总不能赤裸裸地说吧。沉默了一小会儿,她说工棚潮,加个被隔潮。实际上,心里明镜地知道,丈夫根本舍不得用。果然,丈夫说我那地方那么埋汰,用这被不是白瞎了?金鹊不说话,手里提着牡丹花被跟着丈夫走。从江湾大桥这边,走到那边,又从那边走到这边,金鹊的心跟着这路程起落,这个起落直到丈夫把她送回原地才化成了失落,眼神幽怨地看着自己的影子,牡丹花被也被她的幽怨影响了,暗淡了。

分别时,丈夫还是没提什么。金鹊张了张嘴,忍住了。隔了几天,金鹊又给丈夫打电话。这次,她主动说想他了。丈夫也笑嘻嘻说想她了。晚上十点,丈夫来了,又看见金鹊提着牡丹花被,有点不高兴地说不是告诉你,我不用吗?你还提着干吗?又说,这么好的东西糟践了可惜,怎么不会过日子呢!金鹊烦,把身一扭,心里气丈夫的愚钝,也为自己难过。这次的结果依然跟上次一样,无功而返。

临进门前,金鹊忍不住了,问丈夫,怎么不值班了。丈夫回答,老板雇了保安,不用他们值班了。这话让金鹊的心一忽悠,意思再清楚不过了,牡丹花被再也没有盛开的机会了,只能寂寞地堆在角落。金鹊仿佛看见牡丹花被蔫了,萎靡了。

一连几天,金鹊都没给丈夫打电话,丈夫倒是来电话了。金鹊说累,不想出去了。这也不是假话,这个雇主虽然不监督金鹊干活儿,但是家务活儿给金鹊安排得很多。开始,金鹊两个小时能干完,后来要三个小时,现在得四个小时。她觉得六十块钱不合算了,心里有了怨气,但还舍不得不干,毕竟比较自由。金鹊虽然不出去跟丈夫溜达,但在电话里发牢骚,说一张好好的床,铺白床单,弄得跟医院似的,睡觉也不嫌的慌。说每次留纸条都叫我大姐,明明比我大,还管我叫大姐,我有那么老吗?说一大堆化妆品能用过来吗?说床单三天就洗,不等用坏,都得洗坏。

说这些,开始丈夫还迎合几句,后来不吱声,再后来不耐烦了。金鹊说要不是干活儿时没人看着,那么多活儿,那么点钱,早就不干了。丈夫说那就对呗!有一点可心就行呗!哪能事事顺心呢!金鹊一想也是,但是每次看见雇主越列越长的纸条,心里还是有气,干活儿时有了狠歹歹,有了血海深仇,仿佛那些衣服、床单成了阶级敌人。 必然的,金鹊看不惯的越来越多了。看不惯,一边干活儿一边叨咕,例如拖地,她说还打蜡,不怕摔。例如洗衣服,说洗洗洗,都洗坏了。例如换床单,说这么好的床铺白床单,真是可惜了,白瞎了,这要是铺点花呀、朵呀多漂亮啊。一说到花,一说到朵,一下子想到了牡丹花被,一想到牡丹花被,嘴停了,眼睛直了,看着那张床,注视着床上的白床单。心里忽悠一动,一个念头如同春天的种子一下子破土而出,而且越来越迅速猛烈地在她的大脑茁壮成长,一会儿的工夫长成大树,占据了整个身心。

念头这东西很奇怪,没有也就算了,一但产生,就顽固得像身体里的细菌。不管你想不想有,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存在。只要存在就会蔓延,就会在不知不觉中病入膏肓。那天以后,金鹊再看见白色床单心情不一样了,怎么看怎么别扭,怎么看怎么为床惋惜,怎么看怎么为牡丹花被抱屈。于是,痛恨,痛恨那白色的床单居然霸占了一张床。等洗的时候,有了恶意,手使劲地按着洗衣机上的数字,她要让白色床单被机器搅得粉身碎骨,可就是粉身碎骨了,床也不属于牡丹花被。这个事实让金鹊一下子沮丧,一下子悲伤,一下子涌出了泪水。

从那以后,金鹊开始逛家居城了,刚开始只是喜欢,慢慢就变成了习惯。每天下班不去,心里有什么事没放下一样不落贴。现在,她已经能辨别出各式各样的床了,也给牡丹花被选了几张喜欢的床,她想象着牡丹花被铺在床上的美丽,不知不觉地笑了。家居城的售货员从一开始的热情介绍,到不理会她的存在,当然也不撵她。这样正和金鹊的心意,她可以尽情地想象,想象一切美好的,一切跟牡丹花被有关的美好。

今天,跟往常一样,四点半的时候,金鹊走进家居城。刚上二楼,一个售货员喊她,大姐,我等你半天了。金鹊愣了,不知发生了什么。售货员又说大姐,你是不是想买床?她明白了,但是不知道是说是呢,还是说不是。说是,她又没钱买。说不是,那就是授人以柄。就在她犹豫间,售货员又说,大姐,你是从农村来的吧?我也是。这话一下子拉近了距离,金鹊心里一暖,笑了笑。售货员接着说了,大姐,不瞒你说,从第一天看见你,就知道你是过日子的人。金鹊不好意思了,低了低头。心里的暖递进了,听售货员又说,我们家有张样床,摆两三年了,今天老板嫌占地方,让处理了,我一下子想到大姐你了。说到这,很讨功地看着金鹊。金鹊心里感动,觉得不能辜负了人家的看得起,开口说了两个谢谢。这个谢谢只是单纯的感谢,但售货员误会了,拉着金鹊进了店里,走到最里面的墙角,指着那张白绿相间的床,对金鹊说大姐,这张床给你五百元,怎么样,合算到家了吧!五百元一下子把金鹊惊醒了,本能地说我买不起。说完,就要走,售货员拉住金鹊,说大姐,你过去看看,你摸摸,这床的质量。说着拽着金鹊到了床跟前。

就这样,金鹊的手搭在了细滑的床头上,于是,再也不想拿开了。她开始慢慢地抚摸,然后,这抚摸里的情感越来越浓了,她的抚摸也细致了动情了。售货员不失时机地说,大姐,真的合算,我不骗你,你不要我们内部有人要的。金鹊已经听不见售货员说什么,她完全被这床,被牡丹花被铺在上面所蛊惑,被能拥有这样一张床而忘了一切。

瞧着金鹊一言不发,售货员知道她动心了,继续说,大姐,五百不贵了,这床以前都是两千多的,拍了拍床,说你瞧这木板多结实,又说,你看这床脚多稳。停了一下,开玩笑地说你家姐夫就是个大胖子,这床上也稳如泰山,不会发出一点声音。听到这有深意的话,金鹊脸红了,小声辩解说,不胖不瘦。售货员笑了,说那姐夫是帅哥吧,大姐还犹豫什么,想想在这床上跟姐夫,说到这,加了表情,加重了语气,说了句,多美。这个多美彻底地让金鹊面红耳赤。喃喃地说,都老夫老妻了。售货员暧昧地笑了,说大姐,就是老夫老妻了才有第二春呢!金鹊鼻子尖冒出汗了,脸热,心也热。眼睛又落到床上,牡丹花被在床上出现了,那么的灿烂,那么的艳丽,那么的让人眩惑。她突然听到心底的想要的声音,开始弱弱的,慢慢地强烈,最后变成了呐喊。

就这样,这张床最后以四百元成交。售货员给运送的人打电话,边打边对金鹊说,大姐真的合适,这四百块钱还有运费五十,我们就等于三百五卖的。钱掏出的那一刻,金鹊的心落贴了,内心中长久没解决的事情终于尘埃落地般的轻松,轻得如同要飞起一般。她用欣喜的梦幻的眼神,看着那张床。

此时,太阳已经不猛烈了,柔和的光线里有着善解人意的慈爱。运送的脚夫把床装上三轮车,问她送到哪里?这个哪里,让金鹊傻了,是呀,送到哪里呢?哪里能放下这张床呢?刚才落贴的心,悬了起来,现实一下子回到眼前,她慌乱起来。

愣了一分钟想起丈夫。拿起电话,当丈夫听到她买了张床,几乎吼道,赶紧退了,你疯了,往哪放,你赶快退了,你怎么这么败家,买什么床……一连串的话,让金鹊无力地垂下手。空空的感觉又来了,她觉得这空又让她变成了轻飘飘的纸,随着风刮来刮去。脚夫不耐烦了,说快点儿,下班了。金鹊看看即将关门的家具城,依然无计可施,依然不知怎么办。

在夕阳发出红色的光芒的时候,金鹊坐上三轮车,在这个城市的街道穿过。三轮车精疲力竭地穿过一条一条街道,过了一个一个红灯,横穿了一次又一次的马路。可是,终点还是遥遥无期,三轮车的电机已经发出了嘶哑的低吼,宣布最后的底线。脚夫威胁地说,如果再没目的地,就把床卸在马路上。不得已,金鹊说了女子宿舍。于是,三轮车终于有了目的地,脚夫骂骂咧咧的坏心情终于有了缓解,那张白绿相间的床终于卸下了车,和金鹊一起立在路边。

金鹊茫然地注视着这张洁白得耀眼的床。过了很久,她才转身,缓慢地走了几步,然后,停了一下,之后一下子坚定起来。脚步从慢到快,最后到奔跑。她上楼,开门,抱起牡丹花被,转身,下楼,奔到等待已久的床边。

现在,牡丹花被终于有了自己的床。于是,得偿所愿的开心露出来了。于是,牡丹花被在夕阳的光芒里伸展那蜷曲很久的腰身,绚丽地盛开了。这绚丽不能不让金鹊一下子有了神圣,她轻轻地坐在床边,双腿并拢,双手放在膝上,当最后一抹阳光照在她脸上时,她脱掉鞋,抬起腿,轻轻地躺下,轻轻地躺在牡丹花丛中。她闻到了牡丹花的香气,听到了牡丹花满意的赞叹。于是,她闭上眼睛,笑了,像盛开的牡丹花般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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