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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河流命名的童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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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河流命名的童年(下)
时间:2023-08-09 00:20:57     小编:

8.闯祸

我上学不是一个省油的灯。有一次和三个小伙伴一同逃学,想找个隐蔽的地方去玩,就来到了货运站,爬上一节没有车头的车厢。我们在里边玩过家家游戏,不知不觉天色已渐渐变暗。突然车厢震动了一下,我们才从游戏中回过神来。这震动让我们感到恐惧。我们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车厢竟然缓缓移动起来。车轮与铁轨摩擦的声音从脚底传上来,给人的感觉是大地在震颤。车厢走了。不知是谁叫一声,我们开始往下爬,只有小山爬了下去。车厢走得越来越快,我们都不敢下了。我们的心揪着,不知道自己会被拉到哪里。我们看到小山哭着喊叫:停下,停下――火车并没听他的,而是越走越快,将他远远甩在了后面。我想他应该像父亲那样喊“轧死人了,轧死人了”,火车说不定就停下来了。这个笨蛋!

有一次,父亲领着我,在辗子山收了两大筐鸡蛋,要赶傍晚的火车回免渡河。站上人并不多,但鸡蛋怕碰,父亲就等别的乘客都上去后,才将一筐鸡蛋弄上火车。父亲去抱另一筐鸡蛋时,火车开动了。父亲抓住扶手,要将火车拽住,不让它走。但火车哪里拽得住,他跟着火车跑了几步,眼看火车越来越快。他就大喊:“轧人啦,轧死人啦――”信号员急打信号,火车刚攒劲要跑,又喘着气停了下来。站台上的工作人员飞快地跑上来问:在哪儿?哪轧死人了?父亲抱起地上那筐鸡蛋放车上,又将我抱上车,他笑着说:差点轧住我了。工作人员很快就看出了名堂,他们看看父亲的两筐鸡蛋,再看看我―― 一个这么小的女孩上不去火车也够麻烦的,加上父亲诚挚的笑容,他们没再说什么,关上车门,给火车一个信号,火车又重新起动了。这就是父亲将火车叫停的故事。

小山没将火车叫停,只好回去报信,说我们被火车拉走了。父亲那样从容镇定的人,也慌了神,拉上两个叔叔要去下一站找我们。下一站离免渡河几百里,只能坐火车去。

下一趟火车几点?父亲问车站工作人员。

夜里十二点五分。

就这一趟?

就这一趟。

父亲心急如焚,恨不得长个翅膀,扑棱棱飞到下一站。

急也没用。

原来火车司机知道车厢里有人,他想和我们开个玩笑,吓唬吓唬我们。于是拉着我们在铁轨上飞奔。火车像箭一样朝天边飞去。火车拉着我们满世界跑了一圈,终于停了下来。的确是满世界跑了一圈,甚至跑到天的尽头,无处可去,才拐了回来,而不是像司机说的那样,只是从货场东头拉到西头。司机从火车上下来,将我们好好教育了一番,警告我们以后不要钻进车厢里来玩,说:再到车厢里玩,就将你们拉到莫斯科。然后赦免了我们。

我们知道自己闯了祸,不敢回家,怕挨打,于是就躲了起来。天越来越暗,父亲和叔叔婶婶们,以及其他人,将能找的地方都找了,结果连我们的影子都没看到。他们又找司机核实情况,威胁司机说孩子们若有什么事就拿他是问。站上的领导也严厉地批评了司机。司机很后悔,他说只是和我们开个玩笑,没想到会是这样……他也加入到了找人的行列。站上的职工都动员起来了。免渡河都动员起来了。三个孩子失踪了。

一切都是我的主意,我领着两个小伙伴,悄悄潜回家,藏在我们家的炕后面。没有人想到我们会藏在这里。他们曾经几次回来看看我们是不是已经回家了,我能感到他们把屋里的各个角落都看了,他们在屋里转身的声音,他们的脚步声,都说明了这一点。有几次我感到他们就要发现我们了,因为他们突然屏住呼吸,侧耳细听,结果他们还是没发现这个秘密。他们找疯了。我感到恐惧,我们都感到恐惧。我们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一切,只觉得这是一次捉迷藏,一定要藏好,不能让大人们找到,因为找到免不了要挨一顿打。院里突然传来脚步声,接着我听到父亲的声音。他问:没看到团团回来?

没有。这是三婶的声音。

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是两个人的脚步声。接着,“吱”的一声,屋门被推开了。脚步声进屋了。然后是一阵可怕的静寂。我能感到父亲的目光在屋里扫视。那目光是有重量的,它给看到的东西一种压迫感。我想我们就要被发现了,就要被发现了。父亲的目光能穿透厚厚的被子,看到我们……那一刻我甚至希望被发现……

看来没回来。

这是三叔的声音,带着气愤和烦躁。

她会去哪儿呢?

这是父亲的声音,带着焦虑和担忧。我真想跳出来,扑入父亲的怀抱,哪怕被他打一顿都行。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没这样做。

他们很快又出去了,还拿上了手电筒和马灯。天完全黑了。

屋里又安静下来了。我们仨有些害怕……但在这个温暖的角落里,睡意渐渐上来了,眼皮越来越困,终于都睡着了。我梦到父亲背着我走在雪原上,父亲心情沉重,不说话,只是低着头走路。我为了让父亲高兴,就对父亲说:毛主席说团团是个好孩子。父亲笑起来,他问我毛主席什么时候说的。我胡诌说昨天说的。他问我在哪儿说的。我说在北京天安门……

在我做梦的时候,整个免渡河快被翻了个底朝天。亲戚邻居出动了,车站的职工也动员起来了,都在寻找我们。手电筒、马灯、火把把小镇搅得骚动不安。他们越找越担心,越找越害怕,怕我们出意外,被狼叼走,或被人贩子拐走,或掉进哪个池塘里,等等。我们不知道外边乱成了什么样子。

父亲再次回来的时候,开门声又把我们惊醒了。如果父亲叫我的名字,我可能就出来了。但父亲没有叫,他可能看到屋里没什么变化,很失望吧,很快又出去了。他们要继续寻找。

父亲第三次回来的时候已经是黎明了。他是被三叔背回来的。三叔身材魁梧,力能扛鼎,背父亲不成问题。父亲是在河边晕倒的。他们找遍小镇,没找到我们,就往河边去找,结果可想而知……二叔给父亲冲了一碗糖水喂下去,父亲渐渐醒了过来。这时我已从藏身的地方出来了,木然地站在那儿。他们都忙着招呼父亲,谁也没看到我。是父亲最先看到我的,他定定地看着我,好像不相信似的,两行眼泪缓缓地流下了面颊……

9.饺子

逃学事件之后,我安静了很长时间。每天按时上学,放学后去郑奶奶那儿听她讲鬼狐故事。郑奶奶有一肚子的鬼故事,每个故事里的人物都有名有姓,故事发生的时间和地点她也都记得很清楚。从她那儿我知道了鬼有很多种,有吊死鬼、淹死鬼、吝啬鬼、饿死鬼、冤死鬼等等。她说鬼属阴,人属阳,鬼大多怕人。可她有些鬼故事却吓得我们晚上不敢出门,上厕所都害怕。 我确实看到过鬼,坐在红砖坟墓上。屋后的山坡是我们小孩子的乐园,但不知什么时候那儿多了一座红砖坟。有一天傍晚,天阴沉沉的,我和小凤,还有小山、小荣在山坡上玩,突然我看到红砖坟上坐着一个人,不,是一个鬼。他虽然看上去和人一样,但更像个影子。他一动不动,像死人一样僵硬。肯定是个鬼,我说。我们几个都吓坏了。我们约好都不看他,装作我们不知道他的存在,这样,他就不会招惹我们了。果然如此。停一会儿,我忍不住偷看一眼,鬼没了。他大概钻进坟墓里了吧。我们吓得拔腿就跑,狂奔着回了家。到家后,还余悸未消,心咚咚咚跳得像打鼓……

郑奶奶不光会讲鬼故事,还会讲狐狸的故事。她能听懂狐狸说话。在她讲的狐狸的故事中,狐狸大多成精了,变成了人。奇怪的是,狐狸都选择变成女人,没有一个变成男人的。我有一天悄悄问她,张美丽是不是狐狸精?她哈哈大笑,终究没有给我一个答案。还有一些千年老狐狸,最终成了狐大仙儿,法术厉害着呢,能将人们藏得很隐蔽的东西找出来搬走。我很担心父亲藏在罐子里的钱。我让父亲提防狐大仙儿,父亲说他在罐子里放有蛇,狐大仙儿也怕蛇。

有一天,我和小凤在山坡上玩时,小凤突然变成了皮球,让我拍打了半天,后来又变了回来。我知道这是狐大仙儿在暗中搞的鬼。不过,小凤不记得她那半天的样子。她当然不记得了,因为皮球没有记忆。我把这件事说给郑奶奶听,问她是不是狐大仙儿搞的鬼,她又哈哈大笑起来,说,是你做的梦吧?

郑奶奶和郑爷爷是五保老人,他们家里养了很多花:指甲花、灯笼花、绣球花、海棠花、兰草、芦荟等。一到他们家,就像进到花园一样,蜂蝶翩跹,花香扑鼻。那时父亲赚了很多钱,别人家只是过年时才吃顿饺子,我们家却是隔三差五就吃饺子。我们家每次吃饺子时,父亲都让我给他们端两碗,一次也不落。我很烦这差事。有一次我耍了个小心眼,中途将饺子端给我的朋友小凤。小凤妈见父亲,表示感谢,夸我们家的饺子好吃。我回来后,父亲问我饺子送哪儿了?我说送给郑爷爷了。父亲说,那怎么小凤家也吃上了咱家的饺子?我只好承认,我让小凤也尝尝。我又问父亲,干吗要给郑爷爷他们送饺子?父亲说,他们没儿没女,挺可怜的。又说,咱盖房子时在他们家院子里脱过坯,要知恩图报。父亲要我再送一碗过去。送去后,郑爷爷送了我一盆兰花,我抱着花出门时碰到了疯子,吓得我将花盆摔烂了。疯子是郑爷爷和郑奶奶的干儿子,整天在大街上追逐吓唬小孩。那时除了胡喜瑞,我最怕的人就是他。他追过来时,我就拼命地跑,怕被他追上。我不知道被他追上会是什么结果,因为没看到他追上过谁。想来被他追上是很恐怖的,这只要看看那些小孩奔跑的速度和惊恐的表情就知道了。有一次,我跑到了一个死胡同,没处跑了,被他追上了。我吓得浑身发抖,站那儿哭了起来。可奇怪的是,他并没对我有什么不友好的举动,而是摸摸我的头,就走开了。

后来,郑奶奶和郑爷爷在同一天去了天堂。他们的花在那一天都枯萎了。当我站在那个空荡荡的院子里时,我突然感到有一个奇异的世界向我关上了大门。几天后,疯子也消失了。郑奶奶上了天堂之后,张美丽是否是真正的狐狸精就永远成了谜。

10.青蛙

父亲给我买了一双黄色翻毛皮鞋。我穿上后,双脚放光。我想去向小朋友们炫耀,却被三婶叫住了,她让我帮着抱小孩。我抱了一会儿,趁她不注意,在小孩屁股上拧了一把,小孩哭起来。三婶接过小孩喂奶,我才得以脱身。

我去找小朋友们玩,希望他们能注意到我的翻毛皮鞋。果然谁也无法装作没看见,因为翻毛皮鞋太亮了,太新了,太与众不同了。他们羡慕的目光让我很受用。我约他们到河边捉拉拉蛄,他们就跟着我走了。

过了独木桥,前边就是开满鲜花的山坡,成群的蝴蝶在眼前飞来飞去。我们对蝴蝶没兴趣,我们感兴趣的是||蛄。它们一般藏在石头下,你揭开石头它们也不知道跑,傻傻地等着被捉。一会儿工夫,我们就捉了不少拉拉蛄。后来,我又将||蛄全部放回了河里。我让小莉也将她捉的||蛄放回河里,她不放,我就追着她让她放。在追的过程中,我不小心将一只翻毛皮鞋碰到了河里。我一把没抓住,它顺着河水向下游漂去。我在岸上追赶,有时它被冲到了岸边,只要一伸手就能抓住,可是等你伸手时,它又被冲走了。几次都是这样。河边许多地方生长着高高的水草,这种草的颜色很特别,柳叶状的叶子,半边绿色半边紫红色,平时我很怕靠近它们,因为,深密的草下面,常常藏着癞蛤蟆。果然,翻毛皮鞋就在眼前,我刚要穿过这些讨厌的草过去时,一只癞蛤蟆挡住了我的路。它肚子鼓得大大的,满身疙瘩,丑陋不堪。我最怕这玩意儿了。可是它不怕我,挡住路就是不让开,直到我折一根野草作势要抽打它,它才跳开。这一耽误,我看不到那只皮鞋了。河面上空荡荡的,哪里还有皮鞋的影子。河水在不远处打着漩涡,几片草叶在上面旋转着,旋转着……

父亲刚给我买的皮鞋,穿了还不到一天,就剩一只了,我……咋回去呢?伙伴们既同情我,又有些幸灾乐祸,他们扔下我都回家去了。

我独自一人坐在山坡上,看天边的云。想起我对黄瓜说的话:妈妈在云的后面,那么她看到我的鞋子了吗?她为什么不帮我把鞋子留住,那只鞋子,怎么就那么快消失了呢?我看着天,云儿飘啊飘啊,变幻成不同的样子,像硕大的山羊,又像巨大的火车头,还像火车道边上高高的圆木垛,又变成了爸爸曾经买给我的布娃娃……云变啊变啊,后来慢慢的什么也不像了,被黑暗隐去了。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山坡上那片父亲开垦的种着土豆和白菜的荒地,那旁边有座红砖砌成的无名坟,在昏灰的夜色里闪着猩红的光。想起曾经看见的坐在坟头上的鬼,我疯一般地冲下山坡,又疯一般地从河边养狼狗的人家前面跑过,要知道,我平时总是绕道的,因为那家人的狗,曾经追过我的自行车,害得我把新自行车的脚蹬子摔坏了……

我一口气跑进院子。三婶正在抱柴火,看见我,脸上掠过一些惊讶,但她没说话,而是抱着柴火径直进了她自己的小屋。我走进自家的柴屋,穿上一双花布鞋,心里想着要是父亲问起我的皮鞋,我就说是青蛙王子拿走的,拿去干啥?当船用,他要乘着这艘船去找白雪公主……这时候,父亲从里屋出来了。他的脸有些肿胀,很不舒服的样子。我问父亲怎么了,他说没事,就是牙疼。那一夜,父亲翻来覆去,很久没有睡着。 11.等待

早上,一睁眼,父亲已经去了乌奴尔。表姐依照父亲的吩咐来到家里陪我。表姐也是从河南老家过来的,她十七八岁,有一天我发现她将叠好的卫生纸悄悄放入内裤里,就觉得她是个流氓。我没告诉任何人,但我看表姐的目光有了变化。她好像总有一些不该有的秘密。她爱打扮,她爱照镜子,她爱发呆。在我看来,这些都不正常。表姐说,父亲去乌奴尔要坐两小时火车,他要去一整天,晚上才能回来。那一天,不知道怎么了,我一整天都没精神,想着自己的皮鞋,父亲的牙疼,还有,父亲坐火车去的那个外地小镇,不知道晚上能不能早点回来。小凤小莉来找我跳皮筋,我竟然跳不动,她们说你傻了呀,怎么这么笨。我不玩了,自己躲进小屋。二婶做好了饭叫我去吃,我不去。我让表姐做了薄面片儿,那是父亲爱吃的东西。我吃了一点儿,把半锅饭留着,等父亲回来。那天的黄昏来的特别早,看着外边一点儿一点儿黑了下来,我站在齐肩高的窗户旁边,向外看着,希望能看见父亲推着自行车,响着铃铛走进院子。我明明知道,父亲那天没骑自行车,自行车就放在厨房外面的柴屋里。我将自行车推出来,骑上在院子里转圈,越转越快,越转越快,自行车旋转着上升,就像在马戏团里看到的那样,一直升到天上去。也许从天上我能看到父亲的身影。

我问了表姐好几遍,说父亲是不是今天不回来了。表姐说,他说要回来的呀,可能晚点儿吧,但是也不对呀,只有一趟火车,应该火车晚点了吧。我们等呀等呀,我干脆搬个马扎坐在窗前,望着外面黑黑的院子。晚上躺进被窝,我竖起耳朵,听外面是否有爸爸熟悉的脚步声。屋子的灯一直亮着,因为,我们怕睡着了,听不见父亲叫门。

第二天,又等了一天,父亲还没回来。我,还像昨天那样,搬个马扎坐在窗户边,看着外边渐渐黑了下来,心里想是不是爸爸真的死了,怎么还不回来。我不敢和表姐说,因为,隔壁的孙婆子说,说出不吉利的话,可能会应验。我不敢说,表姐也不敢说。她只是一遍遍地说,是不是火车又晚点了?

第三天,我和表姐准备出门去寻找父亲时,父亲回来了。父亲脸肿得不像样子,衣服又脏又破,少了一个袖子。身上有多少处伤看不到。他步履蹒跚,行走艰难。爸爸活着回来了。我欣喜若狂地拉住父亲的手问,牙还疼吗?父亲摇摇头说饿,表姐把昨天剩的面片儿热热,父亲狼吞虎咽地吃了两大碗。又说渴,喝了两大碗开水。好了,没事了,父亲说。然后躺下倒头就睡,一直睡了两天两夜。父亲起来后,一切如常,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父亲从没告诉我们,他在外边遭遇了什么事。直到有一天,我偷听到他和三叔聊天,才知道那天在乌奴尔发生了什么:他被市场管理人员抓住关进了黑屋,几个人对他拳打脚踢,差点踢断了他的肋骨。关了两天后,他说家里还有个小女孩没人管,他们才放了他。钱和货都被没收了。他还算幸运,另一个被抓的人,因为犟了几句嘴,被打昏了扔在院子里一整夜,差点冻死。他又说,好汉不吃眼前亏,态度好,那些人也算手下留情,命才保住了。以后乌奴尔是不能去了,父亲说。

12.惩罚

在免渡河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李氏三兄弟已经变得赫赫有名了。父亲能挣钱,他总能找到挣钱的门路,我们虽然没户口,生活过得一点儿也不差,不但不差,还比许多有工作的人家过得都好。三叔则能打架,他力大无比,谁惹了他,准没好果子吃。二叔心灵手巧,能做出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让人大开眼界。

生活红红火火,看上去是这样,但是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有时,你想过平静的生活,但麻烦会自己找上门来。

这回是胡喜瑞,那个从瓶子里钻出来的魔鬼。在免渡河,谁家小孩哭闹,只要说胡喜瑞来了,马上就吓得不敢哭了。他就住在离我家不远的地方。房子是我们家的四五倍大,院子则有我们家的十倍大,大卡车在他家院子里都能掉过头来。养了两只狼狗,没人敢轻易踏进他家院子。他称王称霸多年,早就看李氏三兄弟不顺眼了。一天晚上,他不知在哪儿灌了一肚子猫尿,借着酒劲,拎一把斧头,骂骂咧咧来到我家,狠踹我们的院门。父亲和我的两个叔叔正在屋里说事,听到叫骂,三叔起身要出去,父亲一把拽住了他。

他喝醉了,别管他。

敢骂上门,胆子不小。

他霸道惯了,咱不惹这号人。

胡喜瑞叫骂一阵,见屋里没有动静,以为父亲胆怯,越发骂得起劲,什么“缩头乌龟”“没户口的野人”“地主崽子”“投机倒把分子”等等,凡是他能想到的骂人的词一股脑地喷出来。他踹门的力量也越来越大,大地都在颤抖。院门只是一道柴扉,哪经得起他如此踹,只几下,院门就开了。他进到院里叫骂。三叔又要出去,父亲按住,不让他动。

再不出去,他就要骑到咱头上拉屎拉尿了。

他骂够就不骂了。

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

咱在人家的地盘上,该忍要忍。

胡喜瑞在院里转着圈骂,斧头寒光闪闪。看无人应战,他越发猖狂,要往屋里闯。屋门刚被父亲关上,他怕两个弟弟出去惹事。胡喜瑞用力踹门,踹得整个房屋都摇晃起来,屋顶的尘土簌簌往下掉。我趴在窗边往外看,这会儿感到窗户快被震掉了,我离开窗户,在炕上缩作一团。

再不开门,老子就把房子点了。胡喜瑞叫嚣道。

他真干得出来。这种情况下,父亲只好将门打开,让胡喜瑞进来。

胡大哥,喝酒了?

胡喜瑞横着身子,看他那样儿,这屋子盛不下他。

老子喝不喝酒关你屁事。

三叔怒目圆睁,父亲故意挡在他身前,不让他们与胡喜瑞对视。我吓得躲到炕角。父亲说,胡大哥,有什么事情坐下来说吧。父亲说着,搬了马扎放他前面,胡喜瑞一脚踢开马扎,用手指着家里唯一的箱子说,把它打开,里面是不是藏着什么宝贝。父亲说,哪有什么宝贝啊,是我兄弟结婚时亲戚送的衣物。胡说,结狗屁婚,就他那熊样儿,还配找老婆?三叔听了,眉头越皱越紧,一把抓住胡喜瑞,你再说一遍?父亲一看不好,就推着他们两个说,别吓坏孩子,咱们出去说。

院子里没有灯,漆黑一片,我爬到窗台上,想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但却看不清楚,只听到胡喜瑞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声音凄厉恐怖,听得人毛骨悚然。后来我才知道三叔出门时手里拎了一把剪刀,他一到院里就制服了胡喜瑞,夺下斧头,将他按在地上,用剪刀钻胡喜瑞,一下一下地钻。剪刀钻入肉中,如果再戳住骨头,那种疼痛……胡喜瑞是个软骨头,嚎叫几声就磕头求饶了:爹呀爷呀,你是我亲爹,是我亲爷,求求你们,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妈呀――他大叫一声,显然又一剪子下去了。 放过他吧,父亲劝三叔,教训他一顿算了。

我要让他看看是他厉害,还是我的剪子厉害,看他还敢不敢再来找茬儿。三叔不愿意轻易放过他。

二叔拦住三叔:冤家宜解不宜结,算了吧。

胡喜瑞磕头如捣蒜,一会儿喊爹,一会儿喊爷,一会儿又喊祖宗,后来又喊奶奶……原来是二婶也过去了,他抱住二婶的腿,大叫:奶奶,我的亲奶奶,救救我呀……

二婶劝三叔:得饶人处且饶人,就放了他吧。

父亲说:已经教训了,别把事情弄大了……

胡喜瑞哭着求我三叔:李大兄弟,不,李爷爷,放了我吧,我以后认你为亲爹,再也不会太岁头上动土了。

父亲说:好吧,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今天都喝了酒,不冷静,互相谅解了吧,咱们还是好邻居。

胡喜瑞把头磕得咚咚响,说:是好邻居好邻居,咱们还是好兄弟。

父亲说:老三,你放他走吧,听哥的话。

三叔说:好吧,滚!下次再犯到你爷我手上就没这么便宜了。

胡喜瑞如得了大赦一般,连滚带爬地出了院子……

我很奇怪,胡喜瑞为什么不钻进瓶子里,哪儿来回哪儿去呢?

13.冻雨

免渡河在大兴安岭北麓,有寒冷又漫长的冬季。胡天八月即飞雪,说的就是这一类地区吧。其他三个季节加起来才勉强可以和冬季抗衡。这儿给人印象最深的就是无边无际的皑皑白雪和深入骨髓的寒冷。但我感受到的最可怕的寒冷却是在秋天。那是个雨天。

雨来得很急。突然之间,天就黑了,黑云像锅一样把免渡河扣在下面,刹那间,白昼变成了黑夜。紧接着,天被戳了个窟窿,大雨倾盆而下。天上的神肯定发怒了,咆哮着,用闪电的鞭子抽打着大地,大地在颤抖。空气也不安地颤抖着……

放学的时候,雨还在下,几乎所有的家长都带着雨具来学校接孩子。即使那些住得很近的学生也有家长来接。我满以为父亲早就在等着我了,可是没有。不但没有提前在这儿等我,而且我站在教室门口等了很长时间还不见他的影子。同学们都走完了,剩下我孤零零地在教室里。我又饿又冷,越等就越生父亲的气,他为什么不来接我?他为什么不来接我?

后来天色亮了一些,雨也小了许多,我就冒雨往家跑。我要从道南跑到道北,这段路不近。还要过铁道。雨虽然小了,但雨滴并不小,每个雨滴都圆滚滚肥嘟嘟,非常黏稠,是我见过的最为黏稠的雨,像透明薄膜包着的一包冰水,砸到身上又疼又冷。一会儿工夫,我的衣服就湿了。路上没有人,只有我一个人跑一阵儿走一阵儿。我哭了。我是那么的孤独无助,那么委屈。我之所以在雨中走,还有一个想法,就是让父亲看到心疼……

到家后,我感到自己快要冻死了。更可怕的是,父亲不在家。我本来一进门就要大哭一场的,可是哭不出来了。嘴哆嗦得不听使唤,牙齿咯咯打架。我快冻僵了,费了好大劲才将湿衣服脱下来。我钻进被窝暖了好半天,才感到手脚活泛一些,嘴也能动弹了。

门外的雨是陌生的,从来没见过这么黏稠的雨。天空也是陌生的,陌生的黑暗过后,又是陌生的苍白。空气也是陌生的,像湿布一样粘贴在皮肤上。寒冷是陌生的,不是冬天,胜似冬天。寂静是陌生的,除了雨的滴答声,竟然没有一丝其他声音……

黑夜来了。这次天是真的黑了,而不是因为云彩的遮挡。雨停了,树叶还在滴水,滴答,滴答……

我到院里看看,二婶家亮着灯,就过去了。二叔和二婶不在。三婶在二婶家,照看二婶的两个孩子欢欢和乐乐,还有自己的两个孩子梦梦和飞飞。她看到我,吃了一惊:团团――

我爸爸去哪儿了?

我站在门外,质问三婶,好像大人们不在都是她的过错似的。三婶没计较我的态度,脾气好得像换了个人,招呼我进屋吃饭。

我爸爸呢?

去牙克石了,你二叔出事了,他们都去牙克石了。

原来,二叔在回家的路上被胡喜瑞扎了几刀,流了很多血,都变成了血人。这是下雨前的事。下雨的时候,二叔躺在血泊里,被雨浇着,他爬了几步爬不动了……父亲和三叔得到消息,赶到现场,胡喜瑞已经不见了。二叔伤得很重,奄奄一息。父亲和三叔拦车将二叔送到最近的大城市牙克石抢救。二婶也去了……

这天夜里,只有我在家里,我害怕黑暗,不敢熄灯。我更害怕门口会出现一个瓶子,从瓶子里冒出一股黑烟,黑烟在空中变成一个魔鬼,然后……我不敢往下想。恐惧随后又潜入了我的梦中――

半明半暗的光线,纷乱的人影,大雨、泥泞、寒冷和血,惊恐的叫声,奔跑的脚溅起泥水,刀子闪着寒光,倒下的人扭曲着身体,雷声隆隆,闪电瞬间撕裂天空插向大地……倒下的人挣扎着站起来,想恢复倒下前的姿势……二叔,浑身是血,大雨也冲不干净……快送医院,快送医院――人们叫着,七手八脚……突然一股黑烟从地下冒出来,变成了一个铁塔一般的魔鬼,他抓起二叔吞下肚去,然后他又抓住了父亲,也要吃父亲……父亲说,你看,我还有个女儿,我死了她怎么办……在父亲手指的方向,魔鬼看到我站在那儿瑟瑟发抖。哈哈――魔鬼打量着父亲和我,他在犹豫――吃你,还是吃她?最后他把选择权交给父亲:你来决定!父亲说:吃了我她还能活,吃了她我就活不成了,还是吃我吧……我扑上去,不让魔鬼吃掉父亲,可是魔鬼哪里肯听……爸爸,爸爸――我哭着醒来时,还是沉沉黑夜。

我盼着父亲回来,可是一整天院里都没一点儿动静。偶尔三婶来看看我,给我送点吃的。除了等待,我什么也干不了。多么漫长的一天啊,心就像是被放进锅里煎着的那般痛苦,这面煎熟了,再翻过来煎另一面。

黄昏时分,我趴在窗台上看着外面的天色渐渐变暗,心里充满了恐惧。自从父亲去乌奴尔两天没回那次,我就开始恐惧黄昏。每到黄昏,心中就莫名其妙地害怕起来,害怕父亲回不来,害怕父亲死到外边,害怕成为孤儿。几十年之后,我现在依然如此,每每一到黄昏,情绪就低落,心中涌起忧伤的潮水……

到了夜里,更是寂静,空气潮湿冰冷,如同死人的皮肤……我无法入睡,瞪着眼睛看着屋顶。有汽车发动机的声音传来,接着,大地的震动我也感觉到了,然后是空气被搅动,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院门打开……突然,院子里脚步杂沓:他们回来了! 我冲出去,看到人们正将一个担架抬下来。毫无疑问,上面躺着的是二叔。一个白色床单将二叔整个身体都遮住了,连头也遮住了。父亲和三叔护着担架,进了二婶家。二婶哭得已经没声了,人也软了,两个老乡扶着她下车,将她架回家。我跟在后面,也到门口去看。担架放在屋子正中的地上。二婶瘫坐在那儿,伏在担架上无声地哭着。欢欢和乐乐也哭起来。三叔让三婶领上四个孩子到他家里。小孩子不应该待在这种场合。父亲看到我,也让我回家。

我回到家,就扒着门缝朝外看。一会儿就看到三叔领着一群人提刀的提刀,拿棒的拿棒,气势汹汹地出了大门。父亲回来拿上手电筒,也跟了上去。他们去找胡喜瑞报仇,要血债血偿……

过了好大一会儿,一群人又回来了,原来胡喜瑞已经将一院房子很便宜地卖给了别人。胡喜瑞不知去向。从此后,再也没人看到过胡喜瑞。我想他大概被弄进瓶子里,扔到大海中了。

二叔的死对我们家是一个极其沉重的打击。我的童年时光戛然而止。

14.狂欢

二叔死了之后,父亲不再那么拼命地赚钱了,他明显地变得消沉了。他爱上了喝酒,把做生意赚的钱大部分都给了小酒馆。他酒量大,一般不会喝醉。他说他是海量,全免渡河的酒集中起来也难以把他灌醉。他不喝酒时喜欢沉默,喝了酒就会夸夸其谈,古往今来天南地北地海聊,世上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天下没有他没去过的地方……他为自己赢得了“大炮”的美名。

谁也不知道他内心里是怎么想的。他就这样一天天地打发着日子,不理会张美丽,也拒绝别人提亲。

几年一晃而过。

一天放学的路上,张美丽拉住我,说:你爹喝醉了,你快去看看。

不要你管。我说。

我不相信父亲会喝醉,他说过全免渡河的酒他都喝了也喝不醉。张美丽名声不好,我不想让她和父亲有任何瓜葛。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张美丽说。

老远都能听到酒馆里的喧闹声,整个大街的人都在谈论我父亲,都在往酒馆里去,我觉得蹊跷,也往酒馆跑去。

酒馆里一派狂欢的景象,人们吆喝着,跺着脚,拍着桌子,频频举杯……不断有新的人加入进来。父亲在酒馆中央,满脸放光,头发像振翅欲飞的鸟一样想往天上去。他的外衣敞开着,看上去像个伟人,要不就像个疯子。他高声道:都放开吃放开喝,今天我请客――

免渡河历史上第一次有人如此大请客,小酒馆快被挤爆了。警察看大街上的人都往小酒馆里跑,还以为出了什么治安事件,过来看了看,弄清楚怎么回事后,就离开了。临走时,对父亲说:老李,你是不是疯了?

疯了疯了――父亲说,也喝两杯吧?

警察说:你就作吧。

警察走了之后,又是一阵更为疯狂的喧嚣。

父亲看到我站在门口,他过来冲着我说:爸爸今天要把免渡河的酒全喝光。

爸――

我没醉,你回去吧,看到你三叔,让他也来喝酒。

爸――我更大声了。

好了,你不要管我,他冲着大伙,今天都要一醉方休,谁不喝趴下,不准出去。

我一跺脚,扭头回家了。

在院里碰到三叔,我央求他去把父亲弄回来,他爽快地答应了。

可是,三叔一去杳如黄鹤,他也在那儿喝上了。

到了半夜,父亲才回来。他是被三叔背回来的。这次他真的喝醉了,而且醉得不轻。睡了一天一夜才醒过来。

我埋怨三叔,他只说了一句话,我就理解了父亲,就不再埋怨了。他说:你爸平反了――

那次喝酒差不多花去了父亲的全部积蓄,他将在免渡河挣的钱又还给了免渡河。

离开免渡河的时候,我感到自己像一株植物被连根拔起,要移栽到另一个陌生的地方。我哭了。到火车站为我们送行的有二婶和她的两个孩子,三叔一家,还有许多老乡,差不多站满了半个月台。父亲心中充满喜悦,他又扬眉吐气了。离别的时刻,他热泪盈眶。他与送行的人一一拥抱告别,拍拍这个的肩膀,握握那个的手……从口袋里掏出许多糖果分发给小孩子们……

火车缓缓驶离免渡河,免渡河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父亲和我都不说话,都是眼睛红红地看着窗外的风景,大山、森林、草地、小镇、村庄、河流……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美丽,大地像锦绣毯子一样,上面开满鲜花……

免渡河啊,免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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