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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零年的春阳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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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零年的春阳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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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花鸡

于雪梅抱着芦花鸡走进春阳街她的新家,把马会娟弄得一愣。

马会娟说,雪梅,抱着它干啥,快放下。于雪梅仿佛没听见,依然抱着鸡不放。姥姥倒像犯了错误,一脸讪笑地解释,不让她带,非要带来。

这一年于雪梅十岁,这一年是一九八零年。

马会娟是于雪梅的母亲,可是她们不亲,原因是于雪梅从生下来就跟姥姥住在乡下。这一年,马会娟忽然想起于雪梅已经十岁了,乡下的学校不好,就让姥姥把于雪梅送回她身边。

于雪梅除了跟姥姥亲,再就是跟她的芦花鸡亲。姥姥走后,于雪梅把芦花鸡抱得更紧。弟弟于石头看着稀奇,想把鸡抢到手里,鸡却把一摊绿色的稀屎拉到了他裤子上,他拖着哭腔找马会娟告状。

于雪梅依然抱着鸡站在地中央不动,马会娟也懒得理她,自顾自的收拾家去了。鸡不像人那么老实,总在于雪梅怀里扑腾,终于扑到地上,然而一根拴住鸡腿的绳子仍牵在于雪梅手里。

晚上,于雪梅要搂着鸡睡觉,马会娟终于忍无可忍,一巴掌打在于雪梅脸上,打完马会娟就后悔了,心说,这一下怕是要打出仇来。马会娟静等着于雪梅哭,奇怪的是,于雪梅仍然木着一张脸,把芦花鸡抱到了炕上。

转天,马会娟带着于雪梅上学,于雪梅仍然抱着鸡出门,马会娟拧不过她,只好由她去。她推上永久自行车,把于石头架在前杠上,于雪梅抱着鸡坐在后车座,一路跌跌撞撞地上路。

春四月,北方的天气刚开始转暖,柳树杨树柔曼着身子,一副睡了一冬伸懒腰的样子。春风却成了骚扰的过客,把它们咯吱得浑身乱晃,顺便把行人也戏弄得满眼风沙。

马会娟是东方红小学的老师,因为家远,几乎天天迟到。她驭着两个孩子进校门,上课铃已经响了两遍。

马会娟把于雪梅送到教室,于雪梅抱着鸡的样子引得全班哄堂大笑,马会娟顾不上这些,她自己班还有一群孩子等着她。

班主任看着于雪梅的样子,也忍不住笑了,她让于雪梅把鸡放到教室的角落里,于雪梅在全班的笑声中忽闪着着两只大眼睛,仿佛没听懂的样子,班主任无奈,只好亲手去抱鸡。

马会娟在下课的间隙跑到于雪梅的班上,看着孩子们正围着于雪梅和她的鸡,于雪梅不知从哪弄来的玉米,分发给周围的几个小同学,大家一起喂鸡喂得热闹。班主任说,马老师,你女儿是不是有点……

马会娟讪笑了一下,算是回答。

于雪梅的芦花鸡成了她走入新家的一个大问题。

星期天,一家人都休息,于文乐钉了个鸡架,把鸡放在鸡架里。于雪梅没有反抗,只是整天蹲在鸡架前看她的鸡,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跟鸡说话,跟家里人却一句话也没有。

于雪梅说,你想家不?

于雪梅说,我想家。

于雪梅说,想姥姥不?

于雪梅说,我想姥姥……

于石头说,姐姐怕是得病了,怎么从早到晚只说这两句话。马会娟也很担心,她跟于文乐商量该怎么办,于文乐说,也许过两天就好了。

自从有了鸡架,于雪梅不再把鸡抱在怀里,隔天,鸡居然下了一个蛋,为了让于雪梅开心,马会娟把这个蛋煮了,没想到于雪梅大哭了一场,说于雪梅杀死了芦花鸡的孩子。

在于雪梅停止哭闹之后,马会娟问她,你到底想怎么样?

于雪梅说,我想回家。

马会娟不耐烦地说,这就是你的家。

于雪梅说,这不是我家,我家在姥姥家……

于雪梅不见了,当然,芦花鸡也不见了。这是一九八零年春阳街上的一条新闻。

于雪梅什么时候不见的,没人看见。她像夜里的春风一样飘走了,熟睡中的于文乐一家没有察觉,春阳街上熟睡的人们更没有察觉。

于文乐去派出所报了案,又骑上自行车沿着大路追,她想于雪梅最大的可能就是回姥姥家,就算是半夜走的,一个孩子也走不出太远。

马会娟去了汽车站,汽车站的边边角角都找遍了,也没见于雪梅的影儿。她又打听汽车站的工作人员,大家都说没见过一个抱着鸡的小女孩儿。

春阳街的街坊们也被动员起来,与于文乐同在轴承厂上班的胡永烈和他老婆万桂芝去了火车站,许艺林和他老婆牛菊花负责搜寻大街小巷,就连七岁的于石头也没闲着,他被反锁在家里哪也不许动,怕万一于雪梅回来扑了空。

晚上,除了于文乐,找于雪梅的队伍都回来了春阳街,可是没有一点于雪梅的消息,马会娟哭了。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于文乐那边。等街坊们散去,马会娟把一条红布拴在门框上祈福。

半夜,于文乐顶着一头汗水进了门,他浑身上下散发着热气,脑门上的头发贴在头皮上。于文乐进门就说,会娟,找着没?马会娟一听这话,一头扑进于文乐怀里哭了。

隔天,姥姥找上门来,哭哭啼啼地好半天,马会娟没有上班,于文乐也没去,一家人愁作一团。姥姥说,这孩子我带了十年都没有闪失,这才送回来几天你们就把她弄丢了。

春风刮了一季,刮绿了柳条刮红了桃花,刮得柳絮满天飞,风停了之后,夏天来了。有一天,派出所的人敲开了于家的门,他们说,在城边上废弃的防空洞里发现了一个小女孩的尸体,因为阴凉潮湿,还没怎么烂。

于雪梅死的消息再次成为春阳街的新闻,人们私下议论,这孩子不该回来。

有一天,空荡的春阳街上出现了一只芦花鸡,它蹲在于文乐家门口下了一个蛋,咯咯大的叫声惊醒了整条街。

钥匙

一九八零年的春阳街,家家门上都挂着一把门锁,从周一到周六上锁的人家是双职工家庭,这是令人尊重的事情。锁有大有小,也分各种材质,铁锁铁芯最差,铁锁铜芯的中等,最好的当然是铜锁铜芯。如果谁家门框上要是挂了一把铜芯的铜锁,那是最让人羡慕的事,说明这家日子过的富足。

陆大卫家就是一把明晃晃的铜锁,它挂在他家的门上显出一种威严,就像陆大卫的爸爸陆天明一样,在整条春阳街上显得卓尔不群。 陆天明经常开着一辆绿色的吉普车回到春阳街,他跳出车门,油亮的黑皮鞋踩在红砖路上,发出卡卡的响声,他的裤线永远是笔直的,深色的干部服衬着白衬衫,最让人觉得晃眼的,是他手上的那副白手套,就算闭上眼睛,他的白也会刺进你的眼皮。

陆大卫的妈妈朱芳玲也是春阳街上的一道景色,她在百货商店里卖文具,脸就像文具一样精致而刻板。她是春阳街上第一个烫头的女人,她的头发像树上的鸟窝一样扣在头顶,总让人有想爬上去掏鸟蛋的想法。可是春阳街的其它女人却不这么想,从一时间她们竞相效仿可以看出,朱芳玲的发型是多么令人喜欢。

陆大卫家是极干净的,红砖地每天用水冲洗,家里白门帘白被单白毛巾,让人联想起陆天明的白手套,这一切让陆家白得像仙境。他的家绝不允许外人进屋,邻居们有事,一只脚刚迈进门里,朱芳玲的眼睛就会像蝎子一样盯住来人的脚面,足以将这只脚盯回门外。因为从没有去过陆大卫家,春阳街的人们对他家充满好奇,隔着透亮的玻璃窗,人们恨不得一头扎进去。

陆大卫脖子上的钥匙也是铜的,这很配他家的铜锁,让于石头很羡慕。

于石头也梦想能有一把属于自己的钥匙,事实上,这是春阳街上许多孩子的梦想。

一九八零年,于石头八岁,正是讨人嫌的年纪。他经常用弹弓打碎邻居的玻璃,或者上树把鸟蛋掏下来生吃,更过分的是,他半夜闹肚子,居然把屎拉到许艺林家门口,因为许艺林的儿子许清华白天偷走了他晒在窗台上的泥弹子。

怎么说,于石头都是个让人头疼的孩子,马会娟盼着于石头早点上学,虽然自己身为老师,但管不了于石头,他整天就像一匹小野马,在春阳街游荡。没办法,马会娟把他带到学校。日子久了,学校领导有意见,说她上班不能带孩子,马会娟只好把于石头锁在家里。

锁在家里的于石头就像笼子里的小野兽。有一回,居然在小伙伴们的帮助下,拆掉了房门上的玻璃,钻出去溜之大吉,气得马会娟打折了条帚疙瘩,于石头死不认错,打到最后,于石头居然冒出一句话,妈,我要一把钥匙。

马会娟给了于石头家里的钥匙,由他去了。于石头把钥匙挂在脖子上,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底气十足。他就像打足了气的自行车,满街满巷的疯跑,跑渴了,回家喝口水;跑饿了,回家揭开锅抓个凉馒头充饥。一天当中,几次开锁,几次锁门,都让他感到无比兴奋,他是这个家的主宰。

于石头、陆大卫、许清华、小六子,四个脖子上挂着钥匙的男孩,把春阳街搅得天翻地覆。

春阳街是最大的街,东西贯通,与人民路一起,形成十字形格局,把苏家屯分成四个等份,苏家屯叫“屯”却不是乡村,它是沈阳市南郊的一个小城。其实,这座小城早在二十世纪初就是这样的格局。一九零三年,俄国人修建中东铁路,在这建了火车站,让这个原来的小村子有了小城的模样。日俄战争爆发,日本战胜后,夺取了铁路制控权,在这里进行殖民扩张,以春阳街为界,路南为中国人居住区,路北为日本殖民区。一九八零年,当年日本人建的小洋楼还立在春阳街上。

孩子们最喜欢在这些日本楼里穿梭,这些已经破败的小楼有窄小的水泥楼梯和阴暗的走廊,窗子是三角形的,像坠在外墙上偷听世界的耳朵,灰褐色墙面是布满水泥的麻脸,但即使是这样的一张面孔,也在春阳街上显出霸气,因为这些二层或者是三层的建筑,仍然是这条街上最高的建筑物,即使后来建的百货大楼也不过跟它平起平坐,所以居住在这些小洋楼里的人们,也有几分骄傲,小六子的家住在这种楼里。

小六子常常带着于石头、陆大卫、许清华在这些楼里玩打仗的游戏,在楼梯上互有攻防,把走廊里堆的杂物当掩体或者武器,一块煤坯、一截砖头、堆在墙角的土豆萝卜,一些人家晾在走廊里的被单衣裤,运气好还能碰到一截竹竿或者木棒当武器拼杀一回,惹得那些下了班回来的人们骂声一片。

春四月,干了一个冬天的东北终于下起了蒙蒙的春雨,有些人家借着春天的喜气,该修房子的修房子,该修围墙的修围墙。春天是动土的好季节,新翻的黄土被运进春阳街,在这些泥土和春雨的怂恿下,几个孩子找到了新的快乐。

先是许清华提议的,他说,我们摔泥娃娃吧。他的提议立刻得了于石头,小六子和陆大卫的响应。

几个人围着黄土堆,在上面浇着一泡尿,尿水和着黄土成了蓼泥,做成的泥娃娃摔得山响,几个人面红耳赤,为多输了块泥,或者少给了一块泥。摔上一会儿,又做起了泥坦克,泥大炮,泥手枪,泥弹子,各色的泥塑摆在了春日的阳光下。于石头摘下脖子上的钥匙压在泥上做了个模型,许清华、陆大卫和小六子都学着于石头的样子,把自家的钥匙印在了泥上。

黄昏的时候,春阳街的人们陆续下了班,他们发现了同一个问题,那就是自家的锁眼都被黄泥堵住了,一时间,有人开始骂街,有人到处找铁丝抠锁眼里的黄泥,抠不出来的只好找来石头砸锁,有人去了居民委,让委主任张玉秀帮着想法,还有人去了派出所报案。

案子很快破了,因为整个春阳街,只有于石头家的锁没有被堵。于石头承认,是他一时兴起,拿着和好的黄泥,挨家堵锁眼玩。于石头自然少不了吃马会娟的一顿条帚,可是大家真拿于石头没办法。马会娟打于石头的时候,隔壁的许艺林实在听不过于石头鬼哭狼嚎的声音,还出来拦着马会娟,虽然他家因为这个,砸坏了自家用了十年的锁。

很快,又一件事惊动了春阳街,那就是陆天明家被盗了。星期天,一辆绿色的吉普车停到了陆大卫家门口,刚开始,人们以为是陆天明的车,但从车上下来的却是戴着白色大盖帽的警察,他们直奔陆天明家。

随着警察的脚步,更多的人聚集到陆天明家门口,人们看到原来整齐雪白得像仙境一样的陆家被翻得七零八落,雪白的门帘被单被掀翻在地上,人们甚至在地上看到了一条朱芳玲的内裤,当然也是雪白的,不过此刻它却白得刺激,探照灯一样刺伤了人们的视神经。陆天明坐在墙角的一把椅子上,颓丧着一张脸,朱芳玲的鸟窝头也仿佛失去了光彩,倒是陆大卫没事人似的,兴奋地在屋子里窜来窜去。

人们总算看到外人走进了陆家,这使得春阳街的人们松了一口气,好像自己也跟着走进去了,那地方不再神秘。走进去的人当然是警察,他们几个在陆家上上下下的察看一番,很快离开了现场。 晚上,又陆续有人走进了陆家。先是马会娟和于文乐,两个人商量了一下,觉得有必要安慰一下陆天明两口子,毕竟邻居住了好几年,虽然平时不怎么来往,不过现在陆家出了事,安慰一下是自然的事情,更何况自家的孩子跟陆家的孩子还是小伙伴呢。

其次是胡永烈两口子。胡永烈没赶上警察勘察现场,他通常在星期天去打渔,当他打渔回来,听他老婆万桂芝说了陆家的事,他放下大盆里欢腾乱跳的鱼就要冲到陆家去,万桂芝拦住了他,说你一身鱼腥味儿,看人家陆家两口子嫌弃,胡永烈把大眼睛一瞪,骂万桂芝的话还在腮帮子里,人就已经冲出了门。

许艺林两口子在是不是去陆家慰问的问题上显得很犹豫。许艺林主张去,他老婆牛菊花不去,牛菊花的理由很简单,那就是陆大卫仗着自己个大,总欺负他们的儿子许清华,许艺林说他是妇人之见。可牛菊花不服,她说,你看陆家两口子牛的,他们家被偷那是活该。

后来,听春阳街上的人们议论,那天晚上,谁都没能走进陆家。陆家还是像从前那样白得像仙境一样,陆天明仍然白手套亮皮鞋地晃着全街人的眼睛,朱芳玲的鸟窝头仍然一丝不苟地顶在头上,唯一的变化是陆大卫,他不再跟街上的小伙伴们玩,脖子上的铜钥匙也不见了,他每天跟着朱芳玲上下班,显得落寞而孤单。至于他家是如何被盗的,到底丢了些什么,没有人知道。

除了打老婆,胡永烈最大的爱好就是打渔。

胡永烈是轴承厂的车工,跟许艺林、于文乐在一个车间。可是胡永烈并不是个好工人,他的心思不在车床上,而是在他的渔具上。

胡永烈爱打渔,一年四季雷打不动,每个周日必定拎上渔篓渔具,穿上橡胶衣裤去打渔。至于他到哪儿去打,怎么打,春阳街上的人们没法知道,不过每个周日都会看到他自行车把上挂着沉甸甸的鱼篓,橡胶裤上粘着水草归来的样子。再见他把家里的大盆往春阳街的马路牙子上一放,鱼篓里的鱼欢蹦乱跳地跳进大盆里,整个春阳街都好像跟着活泛了。

胡永烈好打渔,可他并不吃鱼,他打的鱼,要么给家人吃,要么送给街坊邻居,弄得一到周日,春阳街就飘起一股好闻的鱼香味儿。

一九八零年,胡永烈最大的烦恼是他的大儿子胡海波。胡海波十八岁,长得人高马大,满脸酒刺,膀子一晃能把家里的房梁晃塌。这么个大个子,却没有工作,初中毕业就呆在家里,整天游手好闲,闲到经常在街上打架,也就经常有人找到家里来,让胡永烈赔礼赔钱,胡海波还被抓到拘留所里关过几天,让胡永烈丢尽了脸。当然,他也经常挨打,被打得鼻青脸肿是常有的事。所以,一九八零的胡永烈最大的心愿就是给胡海波找个事做,好收收他的心。

说是容易,可对于只是个车工,除了打渔没有别的特长的胡永烈来说却是难事。他先是拎着两条刚打上来的草鱼去了居民会主任张玉秀家,正赶上张玉秀家里做饭,胡永烈二话没说,两条鱼扔进了张玉秀家的锅里,他自己亲自上阵,又是加汤又是加佐料,等到锅里飘出好闻的鱼汤味,他才结结巴巴地说出请委上帮忙给儿子胡海波找个工作,张玉秀却在这鱼香里拒绝了他。理由很简单,委上没有这个能力,现在待业青年挺多,委上也帮不过来。不过,可能看在鱼汤的份上,张玉秀给胡永烈出了主意,让他去找街道的窦书记,她说,街道有个做手套的福利工厂,也许窦书记能帮忙安排。

周日,人们难得见着胡永烈没穿打渔的皮衣皮裤,而是穿上了笔挺的中山装,自行车擦得油亮,车把上挂着两只王八,他说他昨天手气好,打上来这俩稀罕物,他在人们狐疑的目光中蹬上自行车驶出了春阳街。

柳树吐芽儿的时候,胡海波去街道的福利工厂上班了,虽说只是个做手套的小工厂,但还是让春阳街的人们挺羡慕。大家纷纷议论,你别看老胡只是个爱打渔的车工,能把儿子安排进街道工厂,不简单。有人又把功劳归到胡永烈打渔上,说,老胡打渔打出的两条王八派上用场了,你看人家打渔也能打出点名堂。

没过多久,刚刚乐呵没几天的胡永烈又发愁了。原来,胡海波上班没几天,就处了个对象,对象是跟他一起在福利工厂上班的同事。按说,处对象是高兴的事,问题是这个对象长得挺周正,却是个哑巴,还比胡海波大三岁,这还不要紧,要命的是胡海波居然把哑巴领到家里来住,让胡永烈在街坊邻居们面前抬不起头来。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可是解决不了问题。胡永烈打胡海波,万桂芝拦着,连巴掌带棒子当然落到万桂芝身上,胡海波趁机拉着哑巴跑了,胡永烈就打万桂芝,说她对儿子管教不严,干出这伤风败俗的事。万桂芝让胡永烈打惯了,反而不哭,一味地受着,让胡永烈打得没兴致,打累了,胡永烈蒙头睡觉去。

胡海波照旧跟哑巴出双入对,家里只有一铺小炕,胡家一家四口再加上哑巴,五口人挤在一起不要紧,偏偏胡海波半夜不老实,夜夜都要弄出动静来,胡永烈什么都可以忍,这个他忍无可忍。他跟万桂芝商量办法,万桂芝也拿不出主意来。

哑巴在胡家住了一周。早上,胡海波骑自行车驭上哑巴上班,万桂芝给带上够两个人吃的饭盒。晚上下班回来,哑巴见什么活干什么活,低眉顺眼的倒很勤快,万桂芝劝胡永烈,要不就这么地吧,儿子也老大不小了,有个女人也挺好。胡永烈眼睛一瞪,不行。

哑巴进家门的第七天,胡永烈终于发现了哑巴的短处。

这一天,是周日。胡永烈照例去打渔,当他拎着鱼篓一进屋,就发现哑巴躲在角落里直愣愣地看着他手里的鱼篓。等他把一篓鱼倒进大盆里,哑巴已经躲在墙角呕吐了起来。刚开始,胡永烈以为哑巴害喜了,一琢磨不对,刚来住一周,不能这么快呀,后来,看着哑巴看一眼鱼呕吐一下的样子,胡永烈似有所悟。这天,胡永烈不但熬了一大锅鱼汤,还破天荒的没把剩下的鱼送给邻居。

不出胡永烈所料,晚饭后,胡海波跟他说,哑巴最怕鱼腥味,这一屋子的味她没法呆,让胡永烈把鱼送人,以后最好也别再打渔。一听儿子为了哑巴跟自己叫板,胡永烈的火窜到了脑门子上,他一脚踢翻了装鱼的大盆,说,你爱滚哪滚哪去,这个家就是养鱼也不养你。

哑巴走了,胡海波也走了,胡永烈的日子一下子安静了。 春天是打渔的好季节,寂寞了一冬的鱼,养了一身的膘,打上来个个肚大腰肥。春天还是个产卵的好季节,这些鱼不但肥,身体里还塞满了鱼籽,更增添了几分分量。胡永烈的鱼篓越发沉甸了,可他乐不起来,他惦记胡海波。

很快福利厂传来消息,胡海波因为哑巴跟人打架,让公安局抓起来了,福利厂也把他开除了。胡永烈去了拘留所,胡海波被剃了一个光头,灰头土脸地来见他。胡永烈一拳砸在会见室的墙上,说,你把人咋了?

胡海波脑袋垂到了胸前,说,扎死了。

啊!胡永烈再也问不出下句话,整个人瘫坐在地上。

胡永烈不再去上班,他天天拿着渔具穿上皮衣裤去打渔。打回来的鱼,他捡大个的拎上出门,他去哪里,春阳街的人们不知道。这样奔忙了一个月,柳絮满天飞的时候,传来了胡海波被判死刑的消息。

这以后,春阳街再也没有飘起鱼汤的香味儿,胡永烈的渔具和鱼篓挂在屋外的墙上风干着,那套橡胶的皮衣裤更被越来越热的太阳烤得像一具黑黢黢的死尸。每到周日,人们都看见胡永烈倚在这面墙上,对着春阳街发呆。

裸女

许艺林从来不认为他只是个轴承厂的车工,他认为自己是个地地道道的画家。许艺林爱画画,他不画别的,专画裸女,专业术语叫女人体。可春阳街的人们不明白,他们只知道许艺林不正经,专画光屁股女人。可光是听说,谁也没真见着许艺林的画。

许艺林画画,很有些渊源。许家解放前是大资本家,据说,整个春阳街以南都是许家的。解放后,公私合营,许家老太爷审时度势,主动要求合营,保全了性命,可许家从此家道败落。到了许艺林这辈,房子只剩下了现在住的这间,他也只当了轴承厂的车工。可毕竟许家原来是大户人家,家教甚好,小的时候,许艺林和姐姐一起跟着家庭教师学过西洋画,那时他就迷上了画画,画技日高,老师曾说他考中央美院没有问题。后来文化大革命开始,许家的背景不允许他有这样的想法,他只好放弃梦想,做了一个车工,可他对画的痴迷没有变。

许艺林画画都是偷着画,因为车工是三班遥有时下夜班,孩子和老婆都不在家,他拉上窗帘,找出藏在棚顶的画纸和画册,偷偷地画上几笔。他画的都是素描女人体,这不怨他,因为文革当中,他因为害怕,烧掉了家里所有的画册,只偷偷地藏起了一本素描人体图册。一来因为它是所有画册里最小最薄的一本,二来因为他对女人体的热爱。几年画下来,他的素描作品已经有几十张,有时家里没人的时候,他会悄悄把它们挂在家里的墙上欣赏,像办个小型的画展。

一九八零年,许艺林已经把那本小册子临摹了几个来回,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结结实实真真正正地画一回女人体。

他跟他的老婆牛菊花透话,希望她能做一回人体模特,虽然牛菊花的胖身子就像她卖的猪肉一样有三指肥膘,画起来并不一定有感觉,可这是许艺林唯一的希望。就像他预料的那样,牛菊花一听话头就把一口唾沫喷在了他脸上。牛菊花说,你趁早死了这个心,没门。许艺林明白,连做那个都不让看一眼身子的牛菊花怎么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当他的模特呢。许艺林只好把这个愿望憋在心里。

春三月,家家户户都撕了冬天糊的窗缝纸,开门开窗地吐故纳新,许艺林休班没事,也把家里的窗缝撕开,打开窗户,他准备擦擦玻璃窗框,再给窗框和门刷点新油漆亮堂亮堂。

随着推开的窗子探进了一张脸,是委主任张玉秀。张玉秀递给许艺林一封信,说,寄到街道的,我给你捎回来了。信拿到许艺林手上,许艺林就开始哆嗦,张玉秀见此情景没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许艺林打开信,手抖得更厉害了,眼泪扑哒哒落到信纸上。张玉秀一看急了,说,咋了,艺林,出啥事了,委上给你解决。

许艺林说,没啥,我姐要回国了。

半小时后,许艺林姐姐许美丽回国探亲的消息传遍了一九八零年的春阳街。

许美丽大许艺林十岁,五十年代末出国留学,先去了苏联,又转道欧洲。文革的时候,许家老爷子被揪出来批斗,一条是因为他是解放前的大资本家,另一条就是他有女儿的海外关系。这时候许艺林已经进了轴承厂,工厂找他谈话,要他与家庭决裂,不然他也会被揪出来。晚上,许艺林偷偷跑回家,已经气息奄奄的父亲面授机宜,让他与自己划清界限。直到父亲死在批斗台上,许艺林也没敢回家,从那时起,姐姐也与家里断了联系。

其实一九八零年,已经开放的中国从海外归来个把亲戚不是件稀奇的事。在春阳街所在的这座小城里,偶尔也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但在春阳街,这还是头一份。

晚上,许艺林已经平静了许多,牛菊花却捧着信兴奋得像就要产蛋的母鸡,在屋子里不停地踱来踱去。

她说,姐能给咱带啥?我听说,国外的好东西可多了,洋烟洋酒不说,还有老香的雪花膏,不用上劲的手表,对了,听说还有电视收录机,那玩意老好了,开关一拧就出人影……许艺林已经听的不胜其烦,没接牛菊花的话茬。

第二天,委上又把许艺林找去,说他姐回来的事要引起他足够重视,这是咱春阳街上第一个外宾,要拿出最高的水平来接待他姐。许艺林乐了,啥外宾,就是我姐。

不过,许艺林还是做了认真的准备,他得好好收拾收拾家,不能让姐回来担心他。他先是把门窗都漆上了好看的绿漆,就像这个季节里刚抽出来的杨树叶子。他又重盘了炕,在炕上重糊了炕纸,他忽然有个想法,想在炕上画个女人――女人体。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吃惊,他不知道他画女人体跟姐姐回来有什么关系,总不过这么想了。他大着胆子问牛菊花,牛菊花一拍手,好啊。你画上女人体,显得咱家多洋气,你姐看着也乐呀,我听说这国外满街都是光屁股女人,这也让咱姐看着亲切,不见外。

牛菊花为许艺林的想法找到了原因,许艺林就开始画了。许艺林要在自家的炕上画光屁股女人的事就像一枚炸弹,让春阳街彻底爆炸了。

一个春日融融的周日上午,许艺林买齐了各色油漆,这时他的家里已经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们。他用铅笔在炕上打了草稿,然后用各种颜色画出了女人明艳的脸,丰满的乳房,纤细的腰肢以及肥大的臀部,他把其它的地方漆上了明黄的底色,这个光屁股女人就像睡在了明黄的鹅绒毯上,让人想起古代君王锦被里的女人。 看热闹的人们看得脸红心跳,很快散去了,这件事成了春阳街街头巷尾几天的谈资。在人们的议论里,许艺林一家挤到了于文乐家,只等到炕上的油漆干了才回家。

牛菊花在漆了光屁股女人的炕上想着电视机。她让许艺林打封信给他姐,就说别的都不要了,要台电视机就行了。许艺林说,我可说不出口,好多年没联系了,哪好意思。牛菊花把一张胖脸贴过来,身子也随着脸过来,以从没有过的温存口吻说,艺林,就一台电视机嘛,行不行。触到牛菊花的身子,许艺林身体有了反应,手就探了过去,牛菊花破天荒的没有拒绝。许艺林一边在牛菊花身上动作,一边说,想要电视也行,让我画一回你身子。牛菊花哼哼哧哧的声音算是回答。

许美丽回来那天,张玉秀给春阳街的人们都发了小彩旗,她组织大家列队欢迎。大家抱着看热闹的心理举着小旗站在街边。人们没看到别的,只看到许美丽一行人带着各色礼物,其中最显眼的是一台电视机。

电视机

自从许艺林家有了电视机,春阳街上的许多人家也开始蠢蠢欲动了。

电视机在一九八零年的春阳街是个稀罕物。许美丽回国,给许艺林带来这么个稀罕物,着实让牛菊花美得不行。她先让许艺林到房顶上架天线,她在下面大张齐鼓地指挥,一会儿说向左点,一会说向右点,弄得房顶上的许艺林手麻胳膊酸。她的叫喊引来了春阳街上的人们。邻居们好奇地看着房顶上支起的天线,问,这个啥东西?牛菊花扯起嗓门喊,电视天线――那声音差点惊得天上的鸟儿扑楞翅膀掉下来。

许家挤了一屋子的人,争抢着来看这稀罕物。一九八零的中国,电视节目还很少,春阳街上只能收到两个台,一个是省台,一个是中央台。没出几天,人们摸出了规律,电视里先演新闻联播,然后演个电视剧,叫《大西洋里来的人》,是个外国片,演完两集就没节目了,不过就这些也足以让春阳街的人们大开眼界。

到牛菊花家看电视成了春阳街上一件十分壮观的事。只要电视一开,人们三三两两地跑到牛菊花家,不但炕上坐满了人,而且地上也坐满了自带小板凳的街坊,就连家里门口和窗台都挤满了人,家里唯一空下来的是炕上画着女人体的地方,街坊们都有意躲开那里,不小心挨着身子的也尽力往外挤,好像那真是光屁股女人。

牛菊花挣足了面子,可问题也跟着来了。先说家里小,根本放不下那么多人。有人老早就来打招呼,说给留个座。留着吧,来的人不愿意;不留着吧,预约的人又不愿意,弄得牛菊花左右为难,日子久了,矛盾出现,牛菊花也得罪人。再说这邻居来了,都熟头熟面的,少不了递些香烟瓜子茶水什么的,日子一久,也是个开销,让牛菊花心疼。

牛菊花一心疼就开始想办法。办法之一少了热情,大人们自然明白,看了几回也就不来了。偏偏小孩们忍不住,日日都要到许家来看电视,小孩一多就吵闹打架,弄得牛菊花为难。办法之二就是谎称电视坏了,然后挂紧窗帘自家偷偷地看,邻居们看到许家窗帘缝里透出的光,自然明白发生了什么,管教自家的孩子不要去,自己也不去想电视机。可是春阳街人们的电视瘾已经被许家逗弄起来了,哪里是可以忍得住的。

没出三个月,春阳街的上空,天线像雨后春笋般耸立起来。

于石头回家说,咱家也买电视机吧,陆大卫家买了,小六子家也有了,他们都不让我去看。

这一天,是得到于雪梅死讯的第七天,马会娟每天数着日子,她的痛苦正在慢慢麻木。于雪梅葬在了姥姥家的小河边,按照习俗,马会娟今天应该给她烧头七,可她连烧头七的心思都没有,更没有心思管于石头。

八岁的于石头还不明白死是怎么回事,只在家里呆了一个多月姐姐还没来得及熟悉就消失了,在他的心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一心只想着玩。

可以说,在春阳街上,唯一没对电视机动心是马会娟。自从许艺林家有电视,马会娟没去看过一眼,尽管牛菊花曾经多次出于炫耀邀请马会娟去看,可她都没有动过心。当初许艺林在炕上画了光屁股女人之后,许艺林一家住进于家,牛菊花忙不迭地把许美丽就要送他们家电视机的事情告诉马会娟,马会娟的嘴角只是微微一动,她没心思去应和这件事情,因为于雪梅刚刚失踪十天。当然,牛菊花出于礼貌也劝慰了她几句,话语远比不过她描述电视机多。而马会娟的心思全在于雪梅的事身上,她对电视机没兴趣。

现在,于石头提出买电视机的事,她当然置之不理,况且家里也拿不出买电视机的五百块钱――在一九八零年的中国,五百块钱对于普通家庭来说是个大数字。

于石头在提出这个要求之前,有过一番遭遇。最近电视里播放一部电视剧,叫《加里森敢死队》,是个外国的战斗片,打得特别过瘾。前一天晚上播放的情节,第二天,他们几个小伙伴要模仿着玩打仗的游戏。几个人还做了角色分工,陆大卫演加里森,许清华演戏子,小六子演酋长,于石头跑龙套,有时演卡西诺,有时演高尼夫,戏里缺啥他演啥。本来于石头非常不满意,可是因为家里没电视机,如果不同意,就不让他看电视,更不带他玩。可即使这样,因为前一天玩这个游戏,于石头不小心打伤了陆大卫的眼睛,又弄伤了许清华的鼻子,俩人异口同声地说,晚上别上我家看电视了。

没有电视可看的于石头灰头土脸地呆在家里,窗外月色皎洁,于石头把脑袋歪在窗台上看月亮,其实,他的耳朵正顺着窗缝向外无限伸展,捕捉着别人家电视的声音,可是,那声音就像这个夏夜里的凉风,怎么也不肯施舍给他一星半点。于石头的心里就像揣着一只不安分的小耗子,时时想钻出洞看看外面的世界。

忽然,于石头说,妈,我去上厕所。

马会娟没理他,他一脑袋钻到了许清华家窗外。今天,许清华家的窗帘没有拉严,从窗帘缝里恰好能看见巴掌宽的电视画面,他家的窗户也没关,声音飘出来蜜糖一样灌进于石头的耳朵。于石头扒着窗台边听边看,虽然不如在屋子里看过瘾,但基本也能把情节看个囫囵。正当于石头如痴如醉的时候,许清华发现了于石头搭在他家窗台上的脑袋,他闪电般蹿上窗台,一把关死了窗户。

于石头一拳砸在许清华家的窗框上,擂得他的手生疼。他分明听见许艺林和牛菊花说让他进来看电视,可那个该死的许清华说什么也不肯,居然还对着他爸妈大喊,如果放于石头进来,他就离家出走,再也不回来了。

于石头恨透了许清华,也恨他家的电视机。他猫一样蹿上房顶,摇动了许清华家的天线。

那一晚,整个春阳街有电视的人家都没看好节目。信号时好时坏,搞得人们心情很糟糕。有的人家以为电视机出了毛病,丧气地将电视关了又开,开了又关,甚至动手拍拍打打,也没能改变这种状态。有的人家以为是天线出了毛病,就爬上房顶去调试,可是没多久,刚调好的电视又是一片雪花……直到于石头一声惨叫从房顶上摔下来,人们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腿上打着石膏的于石头在炕上养病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伙人,说是轴承厂的领导,来人跟于文乐和马会娟寒暄了几句,让他们俩节哀,孩子都已经没了,以后喜欢女孩再要一个吧。末了,来人丢在炕上一个信封,说是组织上的一点意思,算是对于家的慰问。

没过多久,于家也买了电视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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