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熟悉不过的村庄
我再熟悉不过了
那些深厚的泥土，空旷的稻田，清澈的河水
匍匐于田垅之上的生物
以及从那些生物头上滑过的风声
我再熟悉不过了
山有多高，水有多深
大坟坝里埋着我的多少个先人
多少个野鬼的鞋子掉了，光着脚
我再熟悉不过了，
张家的左厢房连着李家的右厢房
李家将一盆洗脸水倒在了王家的房梁上
我再熟悉不过了
泥土，锄头，炊烟，
鸡鸣狗咬或者短兵相见
汗水，月光，以及散布在脸上的盐味
我再熟悉不过了
出生，入死
开门，关门
都是故乡的一种形态和声音
一个村庄
一座山，一条河，一段缓坡
安放着一条路，一棵树
一个院子，三间瓦房
一头牛，三声鸡鸣，两声犬吠
一个孩子一个姑娘
一缕炊烟绕着房梁
几丝守望，几丝空旷
在父亲居住的山谷
在父亲居住的山谷
雷声可能显得更加沉闷一些
像一团不断被挤压的空气
在达到极点之后
终于发出了一记沉闷的声响
在父亲居住的山谷
叹息远不如风那般强壮
庄稼不是娇嫩
就显得骨瘦如柴
在父亲居住的山谷
那些风
像一群饥饿不堪的战乱分子
穿过父亲的庄稼地
把那些未曾成熟的粮食
和父亲手指间的烟火
一一掐灭
在故乡，我渴望理解一头牛的悲伤
在故乡，我渴望理解一头牛的悲伤
从他的眼睛开始
从他额头的皱纹开始
从他粗糙的双手开始
从他沉重的脚步开始
从他长长的叹息开始
从他孤寂沉静的语言开始
从颤抖的烟火开始
从春天开始
从夏天开始
从秋天开始
从冬天开始
从干涩的眼眶开始
在故乡，我渴望理解一头牛的悲伤
像理解泥土的清香
像理解炎炎夏日
像理解秋的收获
像理解冬天的寒冷和凄凉
就像理解白天的悠长和夜晚的寂寞
像理解一滴雨水
像理解从父亲身上遗留下来的汗臭味
在故乡，我渴望理解一头牛的悲伤
就像从一个夜晚到另一个夜晚
就像从一种语言到另一种语言
在故乡，理解一头牛的悲伤
我开始变得逐渐沉重
父 亲
透过门缝
世界是狭长的
狭长的世界
让他变得更加瘦小
门两边的时光
已经不加修饰地
将他削减得骨瘦如柴
只有剩下的双鬓
将日薄西山的阳光
映衬得更加红艳
村庄是空的
白天是空的，夜晚是空的
早上是空的，下午是空的
春天是空的，秋天是空的
时间是空的，岁月也是空的
田野是空的，道路是空的
河流是空的，河水是空的
泥土是空的，锄头是空的
院子是空的，鸡鸣狗咬是空的
老人是空的，孩子是空的
开门是空的，关门是空的
守望是空的，眼神也是空的
呼喊是空的，回应也是空的
村庄是空的
许多空字将村庄的夜晚逐一填满
许多人都要回来
许多人都要回来
背着行李的与没有背着行李的
打着电话的与没有打着电话的
牵着女人的与没有牵着女人的
带着孩子的与没有带着孩子的
年轻的与不年轻的
苍老的与不苍老的
孤单的与不孤单的
忧伤的与不忧伤的
健康的与不健康的
死亡的与没有死亡的
他们都要回来
他们都要经过过一座桥，一条河
在崎岖的路上遇见自己
他们都要回来
一只鸡，一只猫，或者一条狗
一些似是而非的事物和尘土
他们都要回来，村庄，再一次安营扎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