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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格式:DOC 上传日期:2022-07-23 01:58:28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时间:2022-07-23 01:58:28     小编:

1

遂昌城北街四弄。狭窄,略长,陌生。拐一个弯,到了。眼前一排原木板壁,两扇不大的原木木门,在夜色里寂然洞开。要不是匾额上书烫金的“汤显祖纪念馆”几个赫然大字,我会有错觉感。

院子内,顿显开阔气派。前院牌门两侧有四个花窗,分别为《玉茗堂四梦》戏剧故事泥塑。前厅灯火明亮,人影绰绰。一幅汤公画像悬于厅堂正中,以供后人膜拜。厅堂内有女子在做身段动作,原来是当地昆曲爱好者在周末排练。又有几个十来岁的小女孩趋前表演,摆开架势,稚嫩的嗓音唱起昆曲,行腔婉转纯正,是我料想不到的味儿。旋即如入另一番境地,有点新鲜、新奇、恍惚。

何谓昆曲?昆曲是“天上清音”,阳春白雪,和者寡。

是汤显祖当年携来的一粒种子,留在大山的怀念。眼前的光景,昆曲成了一种生活常态,被后来者揣摩着、传承着、表演着。是空气和呼吸,幽蓝血管里的血,一道餐后甜点。曾在都市的剧院看过昆曲,我承认,只在这院内的一瞬间,才忽然发现昆曲的好听、迷人,喜爱上它。

绕馆而行,方觉其格调雅致。这座外观内敛、以明清“建筑遗骸”为主体的古式建筑,结构庞大,布局精良,内部层次分明且多变。我留意到一个细节:原木的窗框,一律采用木格,不带任何镂空雕花的图案样式,直条的窗子木棂做工细密有致。这使它的质朴偏生地生出一种玲珑秀巧。

循着展厅看过来,汤公手记,《牡丹亭》历代抄本,一堆名词短句,黑白色的影像,打入我的脑际。

穿过月洞门,步入暗中花木扶疏的园子的刹那,我听得分明,夜空中传来那句清丽的昆曲唱腔:“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花钿,折扇,罗衫。《牡丹亭》四百年错落的空间感。古朴幽深的庭院,戏台,朴实无华的木门。

聚成一个时间的点。切入一句老套但贴切的话:平凡与伟大仅一步之遥。

夜色吞没了我。

2

走进大山,是一天的开始。

神龙谷。且行且叹。在大山的绿色丛中,你可首先享受空气的沐浴。当富含负氧离子的空气触摸你的毛孔、进入你的肺腑,你由内而外地渐渐舒坦起来、活泛起来。

山里初冬的草,是冬天泛黄的枯色。一簇簇,隆起的半圆状,成片地从岩壁高处垂挂,像装置艺术,现代行为艺术,自由的语言符号,不被人类打扰的灵魂。

游园惊梦景点的石碑上有这样一段话,写得极妙:神龙谷藏之深山,经年不谙世情。翠色横流,秀拢天地,密树交柯,藤萝恣纵。恰有水来自丽娘瀑……这条幽深的地下箱式峡谷,从头至尾地,以两侧青山携带一脉清泉的山体形态,引人逶迤前行。

而作为凡俗之胎的我们,只有经过山林自然的濯洗,才能接近一个最高级的主题:爱情,汤显祖笔下浪漫主义的爱情,穿越的爱情。

一块大山遗落的石,小如坟茔。台座、襁褓,是大山躯体中光滑的部分,秀巧的部分。走在山道上的我,一见就喜欢上了,停下脚步,在它身边逗留、欣赏、叹息。

有一对连理枝从石上蔓延而下,果然是恣肆放纵。造化之力,怎一个情字了得!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醉扶归》

好像山里的风,轻轻唱,道出杜丽娘初次游园的心语。“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一个深闺绣阁中的女子,伫立在山风中,轻轻淡淡,理了理头上的花钿,照了照铜镜,几分羞答答的模样,言辞间却又执意地要随了自然之美态、随了她的女儿性来爱。又: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皂罗袍》

好美的词藻!即使不谱上曲,仅仅用来诵读,就是一场语言的盛宴。听得见大珠小珠落玉盘,看得见玉盘之上丽人袒露的细致幽怨的心迹。恍惚间,加深了这山谷的气息。

一抹暖阳下,冬日清新而缠绵。山道旁、石阶上,落叶散乱、恬静。

汤显祖叹,世间只有情难诉。游园的杜丽娘触景生情,进入她的奇妙之梦。梦果然是好,书生柳梦梅与她相携着“那答儿讲话去”,应了她好一番叹息的少女心。醒后却寻爱不得,芍药栏前、湖山石边,再度把魂儿抛。原来爱是一场徒然的渴望,花飞梦闪,她只得抑郁死去。但一对连理枝不死,上苍便不能任其死去,汤显祖不能。于是,衍生出来的故事,就有了这般不能死去的依托,有了浪漫的、理想的光芒。

一个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一个风姿俊雅、以柳枝求题,这样的一对儿,怎会弃良辰美景如敝履?世间寻不来的,将它寄托于时间,或生或死,辗转曲折,一年一年地寻。此一时,但凡被他们追求的,都交与这片山水,山水中的石头,石头上连理的树根。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牡丹亭题记》万历戊戌秋清远道人题)

山路蜿蜒间,一处一芳菲,令我目不暇接。文君瀑、莺莺台、贵妃殿、素女(噢,还有这样一位战国时代的性爱女神!)轩,一同烘托着杜丽娘。她们是撒落在山谷间的奇珍异卉。露珠、香气、四季、霞光,中国情爱元素的一次集体出走。

沿着神龙谷的石阶徐行,青山侧畔,清白之泉奔流不止,水敲打着石,发出动听的声音。

其实,昨晚灌入耳中的昆曲一路追随着我。且与这山泉呼应着,成了大山听觉的一部分。

神龙谷水,自丽娘瀑出,多了几分想象。不知道丽娘瀑在何处,只觉身边的水,也含有美意,在抒情。 水深处,水中数层岩石,呈片状叠起,清晰透出它的深度。这般清清亮亮的水,可供一个女子装点,沾着泉水,一笔一划描摹自己,点亮樱桃口,点亮秋波,点亮无限沉思的微笑,画毕,再题一首诗,待他年遇知音。

直至见到飞泻于神龙谷绝壁间的一条白练,它那高空溅落、一波三折的气势,它那冲击山体的喧响,那是历经生死、羸弱、苍白、千回百转之后的华丽乐章。

是杜丽娘绵绵情意的华丽乐章,是昆曲唯美迤逦的华丽乐章,是汤显祖笔底意蕴的华丽乐章。

而人间的我,过木桥,溪水,赏野果古树,听天籁之音……

3

山谷间,云雾也是这般,飘忽而至,刚在一块山头停住,阴沉沉,像要发生点什么,一晃眼,就不见了影儿。随后,天光下,群山依旧浓郁的绿,或以坚硬的崖壁示人。

来去自由,无拘束。“魂随月下丹青引,人在风前叹息声”。是脱离了人间羁绊的杜丽娘,如一片飘忽的白云“敲弹翠竹窗栊下”,唤起那个梅边柳边的书生圆其前梦来着。

那是她一双素手,扯一片洁白盈尺的衣袖半掩面,眼波流转,顾盼生辉,与意中人柳梦梅探了个照面。一张俏娇娃的脸庞,闪一笑。是风是人?是虚是真?这对梦中相偎的情侣,再度相逢,一定有一场戏剧性的铺垫吧。探问、暗示、揣测,曲径通幽,探向爱,花费多少周折,无人晓。她引导着他。

不见了雕栏玉砌,偌大的山野,森林茂密,古木参天,环抱着奇峰峭壁,大有山萌人意解相思之味。草木之上,也恍若飘拂着丽娘轻曼的身姿。这山野,是她情真意切、苦苦追寻的舞台和背景。它古老又新鲜,护佑着她和她的梦,不曾消逝在时间之河。那么,你从山谷穿越,就会被这满谷的情思感染,像是在山水风光中拾得了一个奇梦,而后,发现自己也神思飘忽起来,为之动容、洒泪,却又仍在熟悉的人间……

只是,曾在春光中前来助兴的众花神呢?她们在两人间摇曳着、曼舞着,眼下却无了踪影。还有这山中的千年杜鹃,也在安心睡眠吧。她们或知,至此,丽娘已不需要旁人相助。你听,她坦言相告:“为春归惹动嗟呀,瞥见你风神俊雅。无他,待和你翦烛临风,西窗闲话。”她献身于她要的爱与欲,一些些都不差。天地明鉴了一场幽媾。

这个绝美的至情的鬼魂呀!

4

尽管坐在山中的牡丹亭小憩,我还是想起了遥远的莎士比亚。不单单是我靠着的廊柱上刻有“东方莎翁汤显祖”一行楹联,要知道,莎士比亚给我的联想本身就有多么愉悦。我可以举出一串珍藏的少女芳名:薇奥拉,奥丽维娅,奥菲利亚……当然,还有不可遗落的朱丽叶。我少女时的阅读记忆触摸过她们,又过了一些年,我感官的听觉触摸过她们,录音磁带里堪称经典的配音,让我听了一遍又一遍。抒情的笔调多么美,浪漫主义的戏剧形式多么美,爱情的理想多么美。哦,莎翁笔下的西方少女的明亮!

置于山中,这座飞檐翘角的亭子更像一只巨大的风筝。天穹之下,随时可以携带你进入某种情景,某一片时空。

汤显祖曾自诩“一生四梦,得意处惟在牡丹”。

“《牡丹亭》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明代文学家沈德符《顾曲杂言》)这一梦,造得离奇瑰丽,无境不新,也算到了极致。

不过四百年前的他一定没有料到,在地球另一端,西方文艺复兴时期一个叫莎士比亚的剧作家,会跟他在时空里碰撞、相会;他的杜丽娘,跟莎氏的朱丽叶,两对有情人,在时空里碰撞、相会。

美的创造,不约而同产生于同一个时代,并令人惊诧的相像。好像维纳斯的一只手暗中操纵了他们。

“轻声!那边窗子里亮起来的是什么光?那就是东方,朱丽叶就是太阳!起来吧,美丽的太阳!那是我的意中人。啊!那是我的爱。”(《罗密欧与朱丽叶》)

十四岁的少女朱丽叶,在罗密欧的爱慕、赞叹中,来到我们面前;相形之下,柳梦梅对杜丽娘,从画到人、从梦里到真实,中国式的爱慕与赞叹比比皆是,细腻生动。

“亏煞你,走花阴不害些儿怕,点苍苔不溜些儿滑,背萱亲不受些儿吓,认书生不着些儿差”。有意思的是,这是对鬼魂杜丽娘的赞叹。

十四岁的少女,和十六岁的少女,几个世纪的光阴流转里,一个情字,倾倒众生;少女的芬芳,倾倒众生。

从荒冢上起死回生,是庄重的,红色的,欣喜的。语言多余,情节多余。杜丽娘不着一字,异香袭人,姿容高雅。

“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那是花神吐出的音韵、山风携来的音韵,久久地、久久地复沓、回旋着,“我生长起来u只是为了你u我长成了一朵鲜花u只是为了你……”

那么,当她们从时间里走出,将获得一场怎样的东西方的媲美呢?

5

看到了浙西南一带传说中的高山梯田了,像一层层大海的波浪,围着山脚,不曾退去,像天上的云霓,像杜丽娘轻甩的、飞舞的水袖,把绿的山弄出绿的动静;

看到了一小片抱成团状的民居村落,像一个固定镜头下的一帧图片,山里人家、与世隔绝,世外桃源,配得上诸如此类的词语,怎么想像都不过分;

看到了近前突兀的、拔地而起的巨大石笋――天柱峰,没有人能够上得去;

看到了大雨骤然地来、骤然地停,干脆利落,洗山后,又为云为雨飞走了。

而那一刻的我,正站在南尖岩透明玻璃做成的观景台上俯瞰着眼前远远近近的景色,脚下要叫人发虚的景色。

大山蔚为壮观、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威慑了我。这是我想象中的大山,父性的、雄性的、可依赖和仰仗的、怀抱阔大的大山。“深僻幽阻不与外接,舟车不通四方,宾客之所不届……”清代王~此番话对古遂昌,这座汤显祖眼里的世外桃源,做了一个精辟的注释。整个浙西南山区,山峦重叠,山山环扣,山高路远。你想,这个连徐霞客都不曾亲历之地,有多世外、多幽僻。 这里除了大山,还是大山。彼此相守的山峰,让人崇敬的轮廓,无需逐一辨认、细细打量。随意一指,一个镜头晃过,都是一幅中国画的山水长卷。或泼彩,或水墨,或是西方的印象派画作。是宇宙大爱;是《闹学》,《游园》,《惊梦》,《寻梦》,《写真》,《离魂》,《幽媾》,《还魂》;是“好川文化”,遂昌金矿。

……

这时,你会感到遂昌的“小”被它的“大”包围了、被它的“情”包围了,丝丝缕缕,已烙在一座座峰峦上,不可抹去,却可日日生长。

在南尖岩陡峭的石阶,我看到一只松鼠跳动的身子倏忽一闪,消失在直立高耸的松树林,消失在群山之中。有人说,有上百只松鼠一起出现的情形呢。是啊,大山深处有云海、日落、长虹、雪景、雾凇等天象景观,有上千种我所未闻未知的动植物的生物景观,有它们幻变无穷的姿态……

又有谁能说,这部传奇剧中杜丽娘梦里梦外、生而死死而生的寻情,她的天性禀赋,没有山间的奇峰凸起、灵异仙气?

而翻开大山的书卷,俯拾皆是的是汤显祖在《牡丹亭》中寻梦的踪迹。且不说这位明代末年的遂昌县令诸般美政,“一时醇吏声为两浙冠”。他在春三二月,备花酒,带春鞭,下乡劝农。十番古乐声奏起,农家扬鞭开耕种地。

白云深处藏有诗书人家,名士风流。他或登门拜访,与之题诗唱和;或与来访的四方友人遨游山中,寄情抒怀。偶得佳句,记之谱曲,令小史当歌,和之,声振寥廓,如神仙中人一般。这期间,他创作丰硕,尺牍、文章、诗歌、剧本俱全。并将这里的山水风光、民俗民情,包括自己的心情状态,一一拾掇进他精心酝酿、创作的《牡丹亭》。《牡丹亭》中杜丽娘之父唱词“山色好,讼庭稀。朝看飞鸟暮飞回,印床花落地”,正是他当时的处境、心境。

6

这一路,我的魂魄时不时脱离我略为昏沉的躯体,轻松地、自由地独自飞翔,追随一只松鼠、一株仙草,或穿越时光,钻入那个叫杜丽娘的痴情女的体内,与之喁喁。

夜,入宿低山中的温泉度假村。有百年古树林侧畔。虚静,湿润。

一夜安眠。

被浅灰色的晨光唤起。晨光透过半透明的白色落地窗帘,投到深色的地板,拖出轻薄的影子。窗外隐约可见的山坡村舍、临窗两张并列的深栗色太师椅,光影中,加深了这空间的静寂。我怔怔地,被这晨光的静、浅灰色的静慑住。一切在时间里,停顿,低首,掠过。

经湖山,抵长濂鞍山书院,好似这趟行程的一个轻浅的尾声。

静。直条的窗子木棂细密有致,与汤显祖纪念馆的木窗几近一致。同样质朴,同样叫人过目不忘。登上小小的阁楼,几秒钟的伫立,停留。阁楼三面镶嵌的木窗,寂静中,不知被谁悄悄打开?是深闺中一双拈有书香的纤手?是隔窗眺望的杜丽娘的倩影?于是乎,晨光里的轻浅,重又落入它曾经的姹紫嫣红,落入空寂。

却更深了。

也许,大地上并没有爱情,只是我们幻想着。

出院。回首凝望,这座明万历初年创建的三进两厢的书院,背衬一片山麓。干净的黛瓦白墙,带着它浓郁的原味感,渐行渐远。

别了,大山。别了,邂逅的、擦肩而过的。

是夜,我打开家中书房电脑屏幕,手指轻轻一点,点开半个世纪前梅兰芳饰演的昆曲《游园惊梦》。依然的黑白影像,恍若一个旧梦。

梅兰芳饰演的杜丽娘,手持折扇,轻移碎莲步,一副嫣然女儿态。面对满园春色,念白:“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一个由念至唱,轻颤着,细长、抑扬的尾音。

我的心被轻击了一下。

不到此山中,怎解《牡丹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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