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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图上的城市

格式:DOC 上传日期:2015-08-25 17:35:01
地图上的城市
时间:2015-08-25 17:35:01     小编:

他们以为我睡了,在黢黑的宿舍小声地商量,如何把裸钻带出工厂,如何找路子销赃。我没睡,春天到了,我心里长满水草,哪能睡得着。

从宿舍到珠宝加工厂,步行,通常是十分钟。我比其他同事走得快,少两分钟。好多次,我拿小米手机测算过,八分钟走完那截路,不多不少。

工厂乱糟糟的,早到的同事会聚集在一起,抽一支香烟,扯几句闲话,聊酒吧艳遇泡到的姑娘、前夜麻将或斗地主牌局的输赢,即将在深圳湾体育馆开唱的周杰伦巡回演唱会……我不抽烟,也懒得加入闲聊队伍,独自站在廊道窗前,透过蒙尘的隔音玻璃,眺望远处成排的榕树、椰树。

我在工厂负责珠宝镶嵌工作,用我爸的话说,是门手艺活。若是活儿多,我会从早到晚坐在操作台前,小心地将一粒一粒裸钻嵌入铂金戒指空槽内。有时候,也会加工少量的黄金戒指,镶嵌绿宝石、红宝石。工作时,我尽量少饮水,省得跑洗手间,误时。实在憋不住,我才起身,将膀胱饱胀的尿液排出。

同事问我,马鲁,你干嘛那么拼,活儿是做不完的。

我说,按件计酬,想多挣点呗。

当然,我对他们只讲了一半真话,另一半真话是我想攒钱当学费,再去上几个培训班充电,我想学珠宝设计。但后一半真话,我从不愿跟别人提及,只是藏在心里,希望它像一粒种子慢慢在脏器内生根发芽,长成大树。之前,有几个同事凑了两个月、三个月薪水买来苹果手机,在我面前玩游戏、聊微信,显摆,我动了心,想去购买一部。犹豫大半个礼拜,最终我咬牙忍住了,没去买,就凑合着用小米手机吧。

珠宝加工厂位于深圳罗湖布心工业区。我来这工作差不多两年了,我爸妈离开深圳前,我们一家三口住在逼仄、潮湿的城中村出租屋。他们离开深圳后,我搬进了工厂宿舍。业余时间,我跟节衣缩食的父母一样,没去游玩深圳的景点世界之窗、欢乐谷、东部华侨城,我要么闷在网吧跟不知性别的网友聊天、浏览新闻,要么独自去道路两旁绿树成荫的绿道跑步。

我喜欢跑步,快跑,慢跑,远离布满金属器具的操作台,远离密密麻麻的楼宇和异味扑鼻的宿舍,一个人在大地上奔跑,像风一样自由。

这个春天结束,我就满二十岁了。我想找一个女朋友。甚至,我都想好了,等关系稳定下来,我会制作一枚钻戒送给她,小一点的钻石,“鸽子蛋”我暂时送不起。网上倒是有大把女孩,但她们并不讨人喜欢,聊完年龄、喜好,再聊完生活所在的城市,她们就开始生硬地没完没了地讨要“礼物”,要这个要那个。

网友甲说,我想买一套CK内衣,你送给我吧!

网友乙说,听说纪梵希香水不错,能送我一瓶吗你!

网友丙说,我生日快到了,我的愿望是拥有一部最新款苹果手机,你能帮我实现愿望吗!?

……

我说,我把我最珍贵的送给你,行么?

网友说,银行卡么?

我说,不是,是地图,我收藏的地图。过去上学时,我有一个无人知晓的嗜好,收藏地图,行政区域图、交通图、旅游图等各式各样的地图。从湖南老家来深圳,其他什么东西我都没带,随身物品就只带了这些地图。

网友说,你脑壳被门夹坏了吧!

又说,要不,我们直接去地图上的城市旅行。至于地图,你留着吧!

……

在众多女网友中,唐米是个例外。她说,马鲁,你真舍得送给我?她这么一问,我倒犹豫了。我说,还真有点舍不得,工作累了不愿出门时,我就把它们取出来,来来回回看地图上的城市。

唐米说,地图对你有特别的意义,我可不想夺人所爱。

初到深圳我购买过一张深圳行政地图,城市的街街角角、旅游景点,我烂熟于心,但多数地方,我的脚步并不曾真正抵达。跟唐米聊起深圳,聊起红树林、深圳湾、南澳海滩,我就像是这座城市的主人,她不知道,那些地名全部来自两块钱一份的彩色地图。

台风夜,他们又在宿舍聊吃聊喝,带着新交的女朋友去了一趟万象城,吃香港满记甜品、哈根达斯冰淇淋、怡和园的意大利餐,还买了两三件价格不菲的服装,结果信用卡刷爆了。窗外有股潮气涌入室内。我半卧床头,紧握小米手机,跟唐米聊微信。

唐米说,马鲁,再过三天我就十八岁了。

又说,我想来深圳听周杰伦的巡回演唱会,顺道看你。

我说,想来,你就来呗!

……

唐米是个山西女孩。生日前一天,她说太原的天空糟透了,灰蒙蒙的,便从太原飞来了深圳。我在7天连锁酒店订了间大床房,交了住一晚的房费,228元。真舍不得。但作为网络认识的朋友,我得尽地主之谊。见到唐米时,她只背了个斜挎包,没带行李箱。我猜她没打算久住,终于松了口气。经过狭长的窄廊,我带她到房间,灰色的墙壁、洗得泛白的床单,她像只猎犬,鼻子东闻闻、西嗅嗅。她说,长这么大,我还没住过这么小的房子。

我说,出门在外,将就一下。

她说,不过,挺好玩的,谢谢你马鲁!

唐米取下斜挎包,整个人摆成大字形仰卧床榻,眼睛不眨地盯看暗灰色墙顶。她说,你听,门外是什么声音,不会有人跟踪我们吧,马鲁,你锁好房门了吗?

我说,这里安全得很,放心。

唐米说,明晚八点的演唱会,一起去吧!

我在百度查过周杰伦巡回演唱会门票的价钱,比房费贵多了。我说,我对周杰伦兴趣不大,你一个人去就行了。

唐米说,明晚,有空吗你?

我说,可能要加班,不加班的话,我就在宿舍呆着。

唐米说,马鲁,陪我吧,一起过十八岁生日。

我想起中国建设银行卡内的存款,不到二万五,我攒了快两年。低下头,目光注视脚上那双为迎接唐米的到来专门新买的阿迪达斯运动鞋,我沉默了。 持续响起的手机铃声打破沉寂。

唐米斜挎包旁边的苹果手机闹个不停,她瞄一眼,聋了似的不理不睬。她说,演唱会门票我都买好了,两张。

我的脸一阵发烫,木桩似的笔直杵着,想离开房间。我说,唐米,你休息吧,我先走了。

唐米说,马鲁,留下来陪我,一个人我怕。

苹果手机不知疲倦地响着。唐米干脆直接关了手机,嘀咕说,真烦人,平时看不见人,现在倒好,关心起我来了。

那天夜里,我和唐米在黑暗中躺着,除了聊天,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唐米说,马鲁,除了镶嵌钻石,你还有什么爱好?

我说,我爱跑步,深圳罗湖、福田、南山、盐田的绿道,我几乎跑遍了。但我没告诉唐米,我爱跑步的缘由,在路上奔跑,我会忘掉我所有的烦恼、忘掉深陷传销组织的父母、忘掉日复一日单调乏味的工作、忘掉内心的卑微与怯弱……

打了个哈欠,唐米说,你怎么不问问我,我爱干嘛?

我说,你想说,自然会告诉我。

唐米说,马鲁你也太高冷了。仔细想了想,我好像没有真正爱过什么,以前学舞蹈、学钢琴、学画画、学击剑,都是父母安排我去的,说实话,练这个、学那个,我都腻了,从生理上反感。现在,我就想拥有自由,哪怕只是一点点自由。

黑暗中唐米叹了一口气,这个哀叹中似乎饱含了沧桑。透过墙体,隔壁传来女人的呻吟声。我的心思追随声音而去。唐米说,马鲁,想什么呢你?

我的脸似烙铁,血管里奔腾着一只兽。朝床的边缘挪动身体,我想尽量远离旁边十八岁的小鲜肉。我说,那个电话是谁打给你的?

唐米说,讲出来会吓死你,有人追杀我。马鲁,还是说说你吧!

过去我爸妈在深圳一家主营湘菜的餐馆打工。

他们不是掌勺的主厨,甚至连主厨的助手都算不上。我妈只是个普通的传菜员,我爸高级一点,他做“水案”,负责宰杀各类家禽、水产。有一回,客人点了份蛇羹,老板吩咐我爸杀蛇。手伸进装蛇的钢丝笼,抓蛇,结果手背给蛇咬了枚血印。医好手,我爸从医院拿回一叠发票,递给餐馆老板。老板看了眼我爸,又去看发票,他说,老马,蛇咬伤你的手,我负责一半,你自己不小心,也得负责一半吧。

我爸只拿到一半医药费。

这事伤了我爸的心,也伤了我妈的心。他们计划跳槽,换个工作,当然也是在餐厅打工,他们想挪到一个薪水更高的地方,挣多一点钱。我妈说,马鲁,你都快二十岁了,再过几年就要结婚了,我们得为你攒多一点老婆本。我妈还说,马鲁,你爸和我年纪加起来都快一百岁了,这辈子我们没混好,对不住你!

他们抓住了一个来自江西南昌的机会。我妈说她有个同学搞工程,在南昌修高速公路,那边一个月能挣四千。我说,妈,你过去能干什么?我妈说,先过去看看。

我妈过去南昌看看后,返回深圳,鼓动我爸一起辞职,卷铺盖去了南昌。离开深圳时,我妈说,马鲁,妈这一辈子都让人瞧不起,再不往前奔一奔,就老了。我想我妈是在南昌看到了“光”,奔着迷人的光亮去的。

他们却是飞蛾扑火。

后来老家二舅打来电话告诉我,我爸妈陷入传销组织,不停地打电话邀请亲戚、朋友、熟人去南昌,欲图带领族人好友发家致富。二舅说,你妈好不容易攒的八万块钱,全打水漂了,还借了三万外债。我比谁都清楚那八万块钱是我们一家三口住出租屋如何攒下的,节衣,缩食,一分钱掰成两分钱花。

知道爸妈在南昌的事情后,我接连五天夜间失眠,想起妈妈那句话“妈这一辈子都让人瞧不起,再不往前奔一奔,就老了”。临老了,妈妈想找回一点“尊重”,我心里明白。给他们打电话,我忍住没提他们做传销的事,环顾左右而言他,问南昌天气如何、吃得可好、身体怎么样。

远处传来消防车鸣笛的声音,越来越近。大概是附近哪家桑拿中心或者水疗会所着火了。被褥内温暖的气息在流淌,我老二硬了,伸手去抓旁边的手。手伸出一半,又缩了回来。我想起另一件事。室内空气令人窒息。

我说,唐米,还在听么你?

唐米说,当然。

我说,真有人追杀你?

唐米说,这你也信,是我妈,她跟杀手没什么两样。现在你爸妈还在南昌么?

我说,他们被传销组织洗了脑,一时半会劝不回来。本来我打算攒些钱报培训班学珠宝设计,现在我计划先攒三万块钱,把家里借的债还了,不能让爸妈在亲戚朋友面前抬不起头。反正我还年轻,机会多的是,等以后挣到钱再去充电吧。我爸妈他们不一样,到时我会去一趟南昌,劝他们不要对天上掉馅饼的事抱有幻想,不然,等他们熬几年出来就真老了,在外面打工都没人要了。

唐米说,马鲁,你的事我帮不上忙,真抱歉。

我说,没事,迟早会解决的。告诉你,我宿舍的三位同事,他们偷裸钻,钻石还没在身上捂热,就给警察逮住了,真不划算。

唐米说,没逮住才划算,对吧!

我说,一天到晚在监控器下干活,挺累的。一天到晚就那么坐着,枯燥得要死,迟早我会变成一尊雕塑。那一粒粒闪耀的钻石,终归是诱人的吧。

我在考虑那件事要不要讲给唐米听。想了半天,我决定不讲,她知道后,会怎么看我,肯定会把我当成一个懦夫。

从宿舍到珠宝加工厂,会经过一个没有灯火的桥洞。有一天加完夜班,我一个人回宿舍,走进黢黑的桥洞时,一团蠕动的黑影发出古怪的响动。我没当回事,跟往常一样继续朝前走。“救命!”是个女人或者女孩发出的声音。我本能地迈腿跑起来,头也不敢回,跑回宿舍时,流了一身汗,有热汗,也有冷汗。那些天,我时刻关注电视、电台、网络新闻,看有没有报道桥洞内发生的事,却没一点音讯。再经过桥洞时,我总能听到有个低沉、压抑的声音喊“救命”。我后悔那天没停下来,让勇气在体内爆棚,当一回救人的英雄。 唐米的脚不停蹭床单,另一只闲手抠痒。

我用脚趾顶了两下被褥,说,唐米,你哪里痒?

唐米说,浑身痒,估计身上起疙瘩了。马鲁,你怎么不抱抱我?

我说,孤男寡女,我哪敢。

一只手握住了我的手,像两块烙铁紧贴在一起。我想侧身去抱她,念头一闪而过,却没有行动。我说,唐米,现在说说你吧!

唐米说,我生在太原、长在太原,住在牢笼似的大房子里。

我说,太原,我蛮熟悉的,有晋祠、天龙山石窟、永祚寺、崇善寺、窦大夫祠、蒙山大佛。

唐米说,马鲁,你还熟悉哪里?

我说,挺多的,都是在地图上看的。

唐米说,我在太原一天到晚不是学画画、跳舞,就是弹钢琴、击剑。我有一幅画,曾经还拿过全国绘画比赛少年组一等奖,你信么?

我说,信,当然信。

一声尖叫在黑暗中响起,是唐米喊的。我起身开灯,两只小蟑螂伏床单上奔跑。唐米吓得浑身打抖,在床榻蹦来跳去。我伸手捉住两只活物,扔进马桶,抽水冲走了。

关灯,浓浓的黑色又笼罩了房间。我俩躺回床榻。唐米说,不会还有蟑螂吧!

我说,有我在,放心。你继续!

唐米说,我家有一面荣誉墙,贴的全是我画画、跳舞、弹琴赢得的奖项。这些有什么用呢,我一点都不快乐、一点也不自由。世界那么大,我从不曾抵达。

她讲出了我的心里话,我沉默以对。我突然好想喝酒,喝两瓶或者三瓶老青岛。

唐米说,以前我爸在的时候,我们家气氛还稍微好一点,自从我爸被抓进监狱,阳光就离开了我们家,阴霾一直笼罩在我家人头顶。我妈呢,她总是忙着她公司的事,成天见不到人影,好像钱能解决一切问题,她给了我一张银行卡,交代我自己买吃的、买穿的。她不管我,抽不出一点时间陪伴我,还一个劲要求我把学习搞好,学好英语,到时去英国留学。

又说,马鲁,来深圳前,我干了一件牛逼烘烘的事,你猜猜看,是什么事?

我说,这哪能猜得到。

唐米说,我把家里那堵荣誉墙喷满了红色的、黄色的油漆,我妈回家看到肯定脸都气绿了。我几乎能想象她气急败坏的样子,哈哈。这是我长到十八岁,干得最漂亮的一件事。

我说,唐米,换作是我,我不会这么干。你赶紧开手机,告诉你妈妈你的行踪,不然她会担心,真的。

唐米说,她才不会。十岁那年,我遭人绑架,我爸妈跟另一家公司争夺煤矿开采权,那边找人对我下了黑手,在我放学回家的路上,把我劫走了。关小黑屋一关就是五天,我爸妈死活不松口,是太原警察救了我。

空气中飘浮着古怪的气息。我们谁都没张嘴说话,寂静在幽暗空间蔓延。

像是想起什么事,唐米说,她也可能会担心我吧,毕竟她是我亲妈。小时候我生过一场病,我还记得大半夜,我妈抱着我急吼吼地在寒风中跑去医院,那时候妈妈的怀抱真够温暖。

唐米十八岁生日,是跟周杰伦一起在深圳湾春茧体育馆过的。

我没去。

宿舍新来的同事去金威啤酒街吃烧烤,我一个人在宿舍呆着,真想学他们,当一名不知愁滋味的月光族,吃喝玩乐,实在不行了,再去不顾后果干一票大的。当然,顶多我只是想想。

闲得发慌,我寻来一块抹布,洗干净,擦那双崭新的阿迪达斯运动鞋,擦了一遍又一遍。我想起那天在华强北逛商场买鞋,路过周大福、周生生、爱迪尔珠宝专柜,搁在柜台经过加工的钻石戒指,比安放在操作台时更炫目、更耀眼。我不敢靠近,像是陷入了某种虚无之境。

唐米拍了超多演唱会照片,用Ipad一张一张展示给我看。那个光彩夺目的舞台离我十二分遥远,仿佛隔了整整一道银河。离开深圳时,唐米说,马鲁,来一个离别前的拥抱吧!

我说,算了。

唐米说,确定?

我说,确定。

唐米说,马鲁你记住,你欠我一个拥抱。

拦了一辆出租车,唐米拉开门,蹦蹦跳跳上了车。她从车窗探出头,大着声音喊,马鲁,你脚下那双运动鞋,帅呆了。再见,马鲁!

我在心里反复说,再见,唐米!瞬间,搭载唐米的出租车变成一枚小红点,然后消失了。唐米像是从来不曾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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