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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 血(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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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 血(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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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股芬芳,略带些醋香,从她的太阳里散发出来,弥漫了9平方米卧室。夸父越是深入,那鲜花,越加蓬勃洋溢,鲜奶、仙女、天鹅、骏马、海洋……一种羞涩的日出,磅礴荡漾:

“上帝,你为什么抛弃我……”

唏嘘,一个杀父娶母的囚犯,在十字架上挣扎呐喊;少女啊,梦不知道,也躲避不了。噗嗵,一只青蛙,会紧跟着命运相同的另一只青蛙,跃出青草百花深梦……噗嗵……噗嗵……在凌迟河里,溅起油菜花盛开的芬芳。

“深些……再深些……”

两只青蛙,重叠芬芳,甜蜜晃动,水下面,闪耀着银河系美丽灿烂的繁星。

“深些……再深些……”

那时候,席梦思床听不见春天的蛙语。他只记得,他坐在花枝与花枝拥挤争吵的田埂上,她坐在他腿上,一株株盛开的油菜花,不但包围了茅屋、石碾盘、水磨潭,连周围群山,也成了展翅欲飞的彩霞。哀哉,哀哉,粉红桃花,转眼忘记了杏花;李子树羞对樱桃树;杨花柳絮,满天飞雪,一堆堆猪粪牛粪的黑眼泪,也忘记了村东槐花的雪瀑,村西梨花的崩雪。

{潮迭起,向日葵扒在日珥上那些经验的流淌,要到59岁,他把她,从精神救治中心领出来以后,华清池,解语花,瀑布黑发,不停地倾泻在嘴里、眼里、耳里、心里;在青春喧哗里,他的嘴,众妙缠绕的鲑鱼,眩晕,跳跃,有时蹦进丰满与丰满的雪沟,噼噼啪啪,蛇信子吻,弯曲跃进,天空之神来了,小仙女星系,大仙女星系,天鹅想埋葬鲑鱼,鲑鱼跃起,再跃起,鲜艳的红樱桃星座,再也无法抹去蛇信子火焰灼伤的牙印。香汗淋漓,娇喘吁吁。她骑在夕阳无限美妙的马背上,一低头,伸进阿波罗耳心的舌尖,便搅出许多维纳斯诞生的泡沫。

“时间还没有睁开眼晴以前,羲和,就生了十个太阳?”

恍恍惚惚,她还坐在河边,把一双赤足,伸进辉煌灿亮的流动,倒影,远山,一群桃花鱼,破碧蓝,携苍穹,围着十个被凤尾花染得鲜红的脚趾甲吻呀,碰呀,草露千太阳,一圈圈向伊甸园荡漾。

“是呵,她一挤奶 ,十条银河系乳汁,会同时射进十个小太阳嘴里。第一小太阳自由说,应该有光,小脚丫子一踢,权力通天塔就稀里哗啦倒塌。第二小太阳叫平等,他一泡尿,射进金钱永恒轮回的大黑洞……”

“难怪古代铜钱上,都有个洞。”

“那黑洞反映权力和性……博爱小太阳的尿,向前彪……尿火箭彪呀,彪呀,就射瞎了暴力神后羿一只眼睛,……他招来大混沌质问:为何宇宙,天摇地动?大混沌警告后羿,地心说神话很快就会倒塌,王啊 ,为了权、钱、性永远统治世界,还不如……他做了个一箭封喉的姿态。谁知后羿,突然暴跳如雷,说他决不会为了权力,骨肉相残。骂走大混沌后,后羿戴上天帝的面具,一手执矛,一手执盾,迅速登上权力永恒轮回的弥罗陶罗斯大迷宫塔顶。发现小太阳和平,正在采访青草,百鸟争鸣。他心爱的天才,正从每一滴露水里提炼太阳系,嗖……后羿抽出一支毒箭,箭从和平嘴里,射进咽喉,毒液瞬间浸入心脏,和平还来不及喊一声,毒液封喉。死神,夺走了少年的呼吸……叫法律的太阳,刚刚……翻身骑上飞马早晨……哎哟 彩虹缰绳,却从他痛苦呻吟的手中滑落……金发婴儿,心窝中了一箭,那鲜血流呀,流呀,流成了世界伟大的河流……离法律最近的太阳,叫正义,迅速扑过来想救兄弟,嗖嗖嗖,接连三支毒箭,穿过正义的心脏。这位曾七次和上帝角力七次获胜的雄鹰,悲号着,倒在弟弟法律的鲜血喷泉下,死不暝目。第五个太阳道德,看见他们倒下,捶击着胸脯跑来,双手抱着两个哥哥冰冷的尸体,企图给他们以温暖。很快,暴力和欺骗之神的第六支箭,把他彻底洞穿,他因流血过多而死去。第六太阳真,第七太阳善,第八太阳美,他们最后出生, 仅仅是三个婴儿。他们看见哥哥们一个跟一个地死去,于是双膝跪下,向天祈祷:啊神哟,请饶了我们吧!残酷射手虽然被感动得流泪,但杀戮快感使他的箭已经嗖嗖嗖脱弦,毒箭穿过善和美的心脏,直取信仰……”

“唉哟……”

“说时迟,那时快……母爱,伟大的羲和,突然伸出比太阳还强大的千手千眼,遮住了最小的地球……害怕妻子识出自己真面目,后羿才悻悻收弓……”

“都死了?”

“除了受伤的地球,都死了。死者围绕母爱,变成了旋转的金星、水星、火星、木星、土星、月亮、冥王星、海王星、天王星……”

“女娲补天,是怎回事?”

“女娲就是羲和……补天,就是疗伤……羲和怀抱哭得满脸是泪的地球……一个一个地亲吻死难者冰冷的尸体,她吻啊吻啊,她不相信他们已经死去,她相信爱和拯救,能使死亡的九大星球复活,她跪在他们中间,不停地亲吻……”

“后来,才有了夸父追日的故事?”

“射死十个太阳以后,太阳的鲜血,继续流着。把一些宇宙黑洞,映成了红洞。后羿躲在红洞里,更加恐惧,害怕有人篡权,他甚至下了一个命令:不许大同人,直立起来走路。到处都是混沌、虚无、黑暗……夸父七岁那年,决定顺着凌迟河去寻找太阳……”

“有没有黑太阳?”

“为了拯救云雾的子孙,夸父走过斧的森林,剑的深水,他爬上湿蒙蒙地滴着露水的宇宙树。他喝干了女娲河、嫦娥潭、大禹湖、太平洋、大西洋……他走过战争和风暴的祭坛,一千囚犯在火焰里舞蹈,黑曜岩刀剖开墨西哥人胸膛,刽子手把年轻人跳动的心脏,献给太阳。他走过耶路撒冷,那里,利箭遮暗了天空,二十万双眼睛被挖掉,他们再也不能逃跑。在沙漠和尘埃覆盖的道路上,二十万黑洞们唱着凄凉的歌谣……后来,他在两河流域找到了彩霞女神,女神己变成岩石下暗红的母蝎。晚霞在二百三十五块重两吨半的岩石王墓下与公蝎心惊胆颤地做爱,生下的时间全是病态……灰心丧气的夸父,骑上孔甲豢养的红巨龙,那年,武乙狩猎被暴雷震死。传说在《神谱》 《伊里亚特》《奥德赛》废墟上,瞎子荷马,号召人民召集大会,选举首领。那时,己被亚力山大大帝征服的印度,每年向弥罗陶罗斯迷宫进献祭祀的少女。追太阳追到恒河的夸父,假扮少女到了希腊,这位被赫西俄德誉为黄金时代的少年,与弥罗斯国王的女儿阿里阿德敢患钟情,阿里阿德杆透夸父一圈红丝线。夸父把线头绑在迷宫外面一尊狮身人面雕像的前爪上。比一千辆虎式坦克还恐怖的弥罗陶罗斯公牛突然冲出来。众神们慌忙逃窜。随行的厄罗斯回身一箭,箭穿过夸父后背,箭头却扎在阿里阿德秆┌椎男馗。等宙斯惊慌地拽起三界,阿里阿德敢鸦瓴皇厣幔爱上夸父。 她拉着他的手,逃到一株叫智慧的果树下。群山挡住了弥罗陶罗斯公牛追赶他们发出的咆哮。她和他,跑得好渴好饿。看那果实,实在好吃好看。这时,一条蛇,从果实后探出头来说,吃了果实,人眼就开了。她便摘下一个,吃了,又给夸父摘了一个,夸父也吃了。一群动物,眼馋馋地跑来,她便摘了果子,给动物们吃。结果吃了果子的12种动物,就在阳光灿烂的草地上交配起来。羞得她跑进金合欢花树丛,用双手捂住眼睛。但是不行,太阳已经钻进瞳孔,强烈的光芒,从她手指缝里射出。生怕目光,把森林点燃,阿里阿德缸杲水潭。众神每年来这里沐浴。一洗便年轻了。她撩起一捧水,想洗掉心花怒放的羞赧。谁知那r艳欲滴,不但染红了水底的葡萄藤、白杨、槐树、山毛榉、榆树、水曲柳、椴树,碧绿藤芎环绕的巨松;贞洁的水,活泼而漂亮的水,争奇斗艳,沐浴得他和她,比春天还痒。

比百合还漂亮的溪水,恍惚看见,天主,在荆棘的火焰中直起腰来。夸父来不及收速,已扑倒在她身上。血液沸腾,彼此喘着粗气。口涎混着口涎,体气、热浪、皮肤、肌肉、骨髓,血液沸腾,她用牙齿,压紧他的口唇。既然他们不能从对方那里撕取什么东西,也不能使自已,全身都渗入对方的身体;因为他们使劲想做的:好象就是这个。

“你们为什么躲藏起来?”

夸父急忙接过暴力和权力之神,递给他的狮皮、狐狸和蛇皮,回答天主说:“我赤身裸体,不好意思见你。”天主说:“谁告诉了你赤身裸体,莫非你吃了我禁止你吃的果子?你破坏了天国的秩序,你俩和12属象,都要关紧闭。难道你们,想要的比天主还多吗?”

“你不再想她了?”

“我那里能忘了她呢?”

夸父坐在禁闭室,垂泪说,“现在我脑海里除了她,空空地,什么也]有了……我还不如死了的好!”

“爱情比天主更。”毒蛇热烈地说,“我有一个办法。可以帮助你俩永远在一起。”

眼见夸父恢复了生气。毒蛇把叉形舌,伸进夸父耳心说:

“我已在天主和太阳耳穴里,各滴了睡液。一时半会儿,不会醒来。我和你,去偷太阳系飞船。你驾驶,我指路。就可以飞到一个比梦想还美丽的星球上,啧啧,崭新的生活,将为美和爱而展开……”

从独角兽到滴水嘴到氢弹,奇异神秘的黑洞里,保守着千亿太阳系飞船。夸父又惊又喜,跟在蛇后面,很快进入天主大教堂后面苍穹宝藏室。大概有16亿艘太阳系飞船。车辕,车轴和轮子全是金的;辐条是银的;辔头闪烁着金刚石和众神梦想的光辉。夸父惊叹不已,蛇已跳上它选中的太阳系九号飞船。

“再见了,天主!”

蛇兴高采烈,飞船已来到天堂门口。夸父跑过去,抱住太阳的腰,想把中毒的太阳,拖到路边,以免被驶出的飞船撞伤。

太阳实在是太重了。

夸父刚把太阳拖到耶稣雕像的阴影里。百合己敲响了六点钟:

当!当!当……太阳醒了,他跪在飞船前面,展开双臂,阻挡着不让飞船驶出,不断叹息并警告说:

“孩子们,快下来,出了天国,你们会死的!”

猪喊:“我们就想尝尝死的滋味!”

但蛇狡猾地绕过太阳,九号飞船,左轮碾着太阳的金发,起飞了。

“停下!停下!……”

按蛇的指引,太阳系九号飞船,向深渊下面的深渊飞去。彩霞马嘶鸣着,快速爬上苍穹的峰顶。大气和云彩,因它们灼热的呼吸而燃烧。宇宙广阔的空间躺在眼底,大家高兴地乱喊乱叫,但彩霞马们不久就感到它们的负重比往常轻。再加那些喊叫,立刻让星马群感到负责驾驭它们的骑手,并不是太阳。盗窃者若尘埃若鸿毛。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已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不认识天主的道路。星马群们感到不对,停在虚空。蛇便拼命抽打星马群。星马群们忍受不了,便离开天主的道,在焦急暴躁中,互相冲撞,拉着太阳系九号飞船狂奔乱驰。夸父开始战栗。他不知道朝哪一边拉他的缰绳,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能控制狂奔的星马群。当他从天顶向下观望,看见陆地那么遥远地展开在下面,他的面颊惨白,他的两膝因恐惧而颤抖。呆呆地看着他无法想像的天空,不知如何是好。他的无助的双手,既不敢放松也不敢拉紧缰绳。他要叫唤星马群,但又不知道它们的名字。他看到不断运动的米粒组织、耀斑、色球网状、喷烟、冲浪。星马群离开了太阳轨道,许多萤火虫大小的流星群,立刻飞过来追逐星马群闪光的四蹄。星马群被纠缠,步伐更加慌乱。无穷无尽的漩涡星系,散布宇宙,它们奇异的形状如同从来没有人可以描绘的魔鬼,夸父的心情,因恐怖而麻木。这时,突然一条宽阔得望不到边的巨癌黑子群出现在前方。当太阳系飞船,想要冲过这洪流,突然,从洪流下面,扬起了千万恶性癌巨鳄,它们包围了星马群,十几头恶性癌巨鳄,攻击一匹昂首阔步的星马群,并从它胸前撕下血淋淋肌肉。动物们一个个吓得呆若木鸡。夸父在绝望中发冷,缰绳一失落,立刻向死亡涡漩滑去……

“别慌!”

毒蛇大声呐喊。夸父拼命用脚,踩巨鳄的头,从已沉入洪水深处的巨鳄口中拽出缰绳,拉正星马群的方向。流泪的她,立即给了夸父一个吻。这时夸父才发现,在浩瀚无限的宇宙海洋里,太阳系只是沧海一滴。太阳系九号飞船,虽然冲出了恶癌界,星马群无不伤势严重,流血不止,但它们还在拼命奔跑。云层起火了。飞船的轮子也燃烧起来。蛇指挥大伙灭火。烈火包围了蛇。飞船燃烧着,更低更低地向下飞奔,直到车轮触到地上的高山。飞船翻滚着火焰。她尖叫起来。动物们也着火了,哭喊着纷纷跳出飞船。夸父扑过去,抱起吓晕了的她,向飞船舱门口跑去。在火海里,夸父忍着不可忍受的窒息。火舌舔着他的足心。从上面落下来一团火,眼看就要落在她脸上。夸父一口叼住火,吐掉火。星马群燃烧着,拖着黑烟滚滚的飞船颠簸。最后,他和她的头发也燃起火。他抱着她,纵身跳进了太平洋。感谢天主,他从远方伸出了慈爱的手掌。天主把夸父、阿里阿德浮⑸吆]有烧死的动物,轻轻放在地球上。恍恍惚惚,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动物们才醒来。天主说:“因为你们偷吃禁果,选择了堕落。从今以后,你们将变成地球上活动的尘土,随风飘落;你既是由土来的,还要归于尘土。” 夸父大哭,说:“主啊!我们何时能回去?”

天主说:“你们将轮回转世,经历九九八十一劫。地球被弥罗陶罗斯公牛踩碎那天,那寻觅天主的,会驾驶信仰号飞船,返回伊甸园。”

天主离开了。

一阵太阳风,把夸父和12属象,吹进时间的流沙。天下起雨来。圣经载,雨下了四十天四十夜。夸父一行14人,又冷又饿,在泛滥的洪水边,寻找渡口。夸父记得,找了好几天,也没找见渡口。黑暗翻滚混沌,不断向洪水掷下雷霆闪电。夸父抓着羲和的手,刚刚把她从深过漆盖的泥泞里拉出来,探试洪水深浅的猴,就被洪水卷走了。那些被卷入旋涡的人,头发变得呈波纹状或者卷曲起来;那些被淹没在沼泽的人,头发在洪水里要漂很长时间。夸父对阿里阿德杆担既然己到了亚洲,你就改名为羲和吧。

在北风的寒冷和恐怖中,羲和创造了舞蹈。流浪者整夜的跳舞。兽皮、羽毛、尘土飞扬,手执石矛石斧的男子,围成一圈,站在外围,齐声呐喊着“哟卡哟卡”。轻盈的她,挺拔的她,在乱糟糟的呼天喊地声中飘进舞场。羲和乳房高耸,腰肢纤细,臀部丰满。她颤动的腰部,挂着一圈崇拜者为争夺她而英勇战死的牙齿;石矛乱舞,齐声怒吼,吓得丛林里的鸟兽,四处逃散。大伙儿跳呀,唱呀,跳得骨头都散架了。随便往地上一躺,呼呼大睡。笫二天早晨醒来,许多人都发现自已和身边的人紧紧搂抱在一起。在冰雪的覆盖下,人与兽互相用体温取暖。大家正冻得发抖。端着一盘闪光的黄金,美丽从东方走来。

2

那美丽,原来是三千年后被弥罗陶罗斯公牛碾碎的自由太阳女神。她和羲和长得一模一样。夸父揉揉眼睛。才发现自由太阳女神怀里抱着一盘美得令人难以想像的向日葵。神的花瓣,开得惊天动地。千亿太阳,大睁着眼睛,被向日葵星系漂亮的花粉,照耀得难以入睡。

“这就是未来电脑。每一按键,里面都隐藏着太阳系秘密。记住:当红血病蔓延的时候,你按九号键,后羿射落的九太阳就会变成神剑,帮助你杀死弥罗陶罗斯圣牛,拯救地球……”

夸父小心翼翼,从自由太阳女神手中接过鲜艳盛开的向日葵电脑。刚刚藏好电脑。突然就醒了。蹦蹦跳跳,叽叽喳喳,自由阳光的雄蕊雌蕊,已在茅屋盛开。夸父光脚,蹦下床。厨房门大开着,油菜花、青草、溪水、露珠、水缸、连那根支撑着厨房和猪圈的老柱头,也在牛羊猪马狗鸡的叫声里闪闪发光。踩着玫瑰梦,葵花地,夸父把蓄积了一整夜的光,,对准从猪圈金色栅栏后面挤出来的长嘴巴,圆鼻孔,小眼睛,浇出一群快乐的红歌。

屋顶上的天空

那么蓝,那么平静。

夸父急着向家里跑。他梦中所藏的电脑,是不是真的?他跑过凌迟河上的独木桥。突然涌起一条小鱼要立刻扑进凌迟河游泳的冲动。他扔掉书包,脱下开裆裤,生怕自已因害怕淹死,改变思想,便捏住鼻子,闭上眼睛,扑嗵!金色油菜花,重重叠叠,水里充满一群少女死亡而漂亮的喧哗。白拥过来捂嘴,黄拥过来搂腰,红拥过来按捺头,黑扑过来掐喉咙,在那短短几分钟里,仿佛生命重返母体,在娘蹦死儿蹦生的拼命挣扎中,天主保佑,一只丑小鸭,居然从死亡冰冷的深水区,游到了生活温暖的浅水边,会游啦,会游啦,青草不停向太阳和蓝天夸奖刚刚结束的冒险。一只喜鹊,忽然从高高的白杨树上对夸父说道:

“别到羲和家里去,今天,是死神拜访她家的日子。”

“那……”

小夸父放趟子奔跑起来。他跑进桃花盛开的四合院。许多年以后,四合院成了凌迟中学的一部分。他冲进后院竹林,也没找见羲和。他急得满头大汗。

“过来。”

羲和的父亲,一把抓住夸父的招风耳。他高大的双腿圈成摇篮。

“好抽吗?”

很多年以后,夸父才知道他是自己的外爷。旱烟?鸦片烟?陶醉的烟民,不停朝小夸父喷吐呛人的烟雾。夸父越咳嗽,摇头,外爷越高兴。他那烟土味儿乱窜的大嘴,开心地笑着;执拗地要小夸父接受大地主的熏陶。这时从阳光灿烂的大门外边,走过来一个十分安静的人。

“太阳真好啊!”

安静的人,重复了好几遍他的感叹。忙着和小孩开玩笑的外爷才说:

“请坐,请坐……”

外爷最大的一口烟雾。是在表演了无数烟圈套烟圈的历史循环后,才吐出来的。这是一个革命的烟圈。七年后,悄悄在野百合栏目上更名为阿伦特的羲和。在日记里抄录过这样一段话:这是一个值得注目的世界,以革命开始,却以交易收场!或许会被称为一个一无是处的世纪。

那个安静的人,是个戴面具的人。

“不坐了。”

他从染黄的土布装下面,取出二十响的驳壳枪。乳白色的烟圈扩大着。它的头,咬着它的尾。外爷慈祥的微笑,因开玩笑愈加快乐地在烟圈里扩大。突然,枪响了,外爷的额头,瞬间炸开一片鲜红,血肉飞溅,鲜血蒙蔽了世界,等夸父视力恢复,没了头的外爷,血红的身驱才慢慢倾斜,斜靠在楠木太师椅背上,他那紧夹住小夸父的大腿肌肉,滑溜溜地,一大堆红白相间的人类脑髓,颤动着,很快分裂出雪白和血红互相渗透发展的两派,滑溜溜地,白分裂红,红分裂白,慢慢向下坠落。 “救命呵……”外婆正在给菩萨上香。听见枪声,她回头张望。安静的人,开了寂静的第二枪。口里念着阿弥陀佛,外婆俯身向佛,倒在蒲团上。外婆的血液,如此安静,它甚至能听见油菜花瓣落地砸醒癞蛤蟆睡懒觉的阴影。那戴面具的人,接着,把冒险的枪筒顶在小夸父头顶上。好红啊,已经晕眩的夸父茫然等待着太阳嘣一声炸裂……等待着,等待着……

屋顶上的天空

那么蓝,那么平静。

安静的面具。夸父恍惚记得,面具人慢慢弯下腰,他冰冷的手指勾了勾孩子开裆裤里吓呆了的小鸡鸡,他不但没有开枪,还用袖子抹掉了夸父头上的地主脑髓。他杀了28个人,夸父恍惚看见,推开仍然坐在太师椅上的地主,面具人自已坐了上去,屋外阳光明亮,四月的蜜蜂忙着在盛开的油菜花海里采蜜,这时,一个刚刚一岁的婴儿,从鲜血纵横交错的小溪里爬过来,婴儿抬起头,安静的人,忽然像外爷熏陶夸父,微笑着,抽着地主的烟土,向婴儿吐出更密更美更大的烟圈……

屋顶上的天空

那么蓝,那么平静。

夸父边跳边喊,谁也把他按不住。喊了一会,他突然双手按住心窝,滚滚汗水,顺着头发滴落,那时雨水,也热烈响应,顺着大雨中的草垛子边沿滴落:

“我的太阳疼!我的太阳疼!……”

狗说是早晨放牛,夸父用牛鞭,鞭打了秦始皇的坟墓;蛇说这孩子,不该对着太阳撒尿。疼呵,一种天地之痛,正在小孩身体上聚集。奥斯维辛,要演算它的万有引力之虹?古拉格群岛,要追赶它的血色黄昏?夸父痛得站起来,跪下,一个跟头,从床上,翻滚到地下,不停重复那一句话。

“快!快给鬼,立筷子、泼水。”

按凌迟河风俗,人得病,是碰上了鬼神亡魂。春水冲向水缸,舀出一碗水,急匆匆,用水滴那立在碗中的三根筷子,边滴边喊:“大鬼小鬼请快来,滴水为你立神牌……”说也神奇,随着春水一遍遍祈祷,那无根无依无靠的三根筷子,居然在空碗里三位一体,端正直立,众人便一起叫起好来。春水快步走到门口,将那一碗水,泼洒出去,口里还在喃喃祷告:“再见了吸血鬼勾魂鬼替死鬼噬魂鬼渴死鬼饿死鬼夜叉鬼活见鬼胡日鬼病死鬼……”随着水泼出,夸父头脑腹内的巨痛,果然撤退。

“这不是你的孩子?这孩子是侯集全的儿子。”

春水低下头,没有吭声。

“他得的是太阳病?”

春水睁大了无神的眼睛。西西弗斯,吞吞吐吐,想说什么,又十分恐惧。

“古时侯,这种病叫太阳殇。也叫太阳癌,没法看的。”

春水一把捂住自己的嘴。西西弗斯先生继续引经据典:

“为了永远当皇帝,后羿射落了十个太阳,他还向红洞、白洞和黑洞世界宣布,他当皇帝是天的旨意。为了证明这一点,他说他想要什么,天就会赐给他什么,为了证明这一点,他把六千童男童女献祭给太平洋,乞求海神,从太平洋里送给他一头公牛,同时允诺他将把这头牛回祭给天。海神说话算话,一头健美的公牛从太平洋升起,送给了后羿。后羿毫无争议的当上了皇帝。由于他非常喜爱这头神牛,想繁殖更多神牛,就用另一头公牛向天回祭。天大怒,首先使后羿的妻子对这头公牛产生了不可驾驭的爱情……”

“他妻子是谁?”

“羲和呀……羲和想生一个比后羿更强大的儿子,狂热地爱上了这头公牛,央求鲁班为他造了一头木母牛。这头母牛形象逼真,连海神的公牛围着它转了一圈,也都被它激起了性欲。于是,羲和自己钻进去,与公牛发生性关系,就这样,为红洞大同国生下了半人半牛的怪物弥罗陶罗斯。为了遮丑,皇帝后羿,让鲁班在红洞大同国的地底下建造了一座比克里特迷宫还大的迷宫,把弥罗陶罗斯送闭在里面,后羿每年强迫大同国进贡无数少男少女给他吃……”

春水啜泣起来。双膝跪在地上,瘫软得连叩头的力气,也没有了:“这跟我娃有什么关系呢?”

“关系大着呢。”西西弗斯翻开日者天命书说:“人类是一条很长很长的血锁链,科学的说,应该叫人类基因链。从这因果链上看,后羿、侯集全和弥罗陶罗斯是329转世,你娃夸父,是追日夸父329转世,太阳系旋转到今天,地球和你娃的灾难,会一件跟着一件……”春水从大襟布怀怀里,掏出三个暖热的鸡蛋,双手献给算命先生说:“能解吗?”西西弗斯摇摇头。春水手里的三个蛋,便落在地上碎了。“你不把我娃的命,改了,我就把你的书……撕了!”

“太阳的行程,是可以改的吗?”

西西弗斯恼羞成怒,“你不把书放下,你娃……还有更大的灾难……”

“再深些……”

九平方米的卧室。唉,一朵残败的黑色大丽花。窗帘低垂,她的遗像,带着镜框黑边,暧形兜仄烦⑸日蛋糕,黄油、红樱桃汁、比树枝上的白雪还白的奶油,T得亡妻麦穗子满脸甜蜜。母亲死了,妻子死了,挚爱的朋友,一个个死了;死亡变得亲切、宁静、广阔,崇高起来:

“昨晚上她又下来了吗?”

“下来了一次。”

“别怕,有我呢!”

“你爱她比我还深……我怎么办呢?”

“记住……任何时侯都要记住:最爱你的人,是我……”

他用嘴封住她的嘴,那被滋润得滑溜溜的沮丧,又坚强起来。

“你干脆死在我身上算了。”

美和爽,芬芳乳海同新鲜天空,吞没了向西倾斜的金犁头。明亮的犁头,一心想扎根于大地,现在倒好,被重金属深耕出来的性{潮,不但吞没了欲望冲浪板;连犁头、犁身、犁手也水果糖似的开始溶化,这种不顾一切的溶化,从人类根部,迅速电传到腰椎脊椎颈椎直达大脑,众神啊,人类真正的起源,就闪耀在这花粉和宇宙大爆炸之中吗?微粒子、单子、星星、太阳,震颤着星系螺旋形的花序,每一花序群落,也呈螺旋状快速递增,不管蓝天怎样睁大眼睛,它也无法弄清一粒花粉内部的伟大秘密。

“再深些……再深些……”

他把手伸进枕头下面。那把藏刀,是夸父和刚刚死去不久的妻子麦穗子,在拉萨大昭寺,用28元人民币买的。夸父从小就喜欢刀子。挎刀骑马走天下。不能再犹豫了。窗帘半掩。那软如雪崩的后背,芬芳奔放。脊背缝,一把更漂亮的刀子,摆脱了长发金色的溪流,刀尖喷香,直到触上后臀雪白的太阳;此刻,正值午夜,雪白,芳香,圆满,完美,被刀子一分为二;要解构宇宙和生命的奥秘,刀子,在女性天体中心,划开了一道裂缝;那裂缝后面就藏着永恒的秘密。那里,也是千亿雌性太阳花粉和千亿雄性太阳花粉互相交流的中心;此刻,黑暗女神,推开了拂晓的大门,从马厩里牵出喂饱了仙草的六翼神马,多少次?多少年?阿波罗驾驭着光明的六翼神马,向前,就是太阳升起,再向前,就是太阳落下,他曾深信没有黑夜,黑夜才是光明。 “你怎么啦?”

他再也不能重复那句牛都踏不烂的脏话。他曾用笔,为太阳写了64首情歌。现在却要在欢乐的高潮中,结束一切。尼采说,一只免子,可以七层皮,人啊,剥开49层皮,黑洞也无法解析黑洞。一种活泼泼跳动,从肌肉深处,欢快直达刀尖。三十年前,夸父说:我们存在的目的,就是消灭自已的真善美。三十年后,这位欲把爱情立为最高宗教的后现代派,决定杀死自己的最爱。

“快动呵!”

夸父高高举起藏刀……

3

有一天,夸父上网,网上弹出一个红血病村。说村里农民卖血,感染了红血病。一个村接一个村的死人,在大地上蔓延。刚出版了《珠穆拉马峰》的诗人,极为震撼。因为,那美丽的鬼地方,就是他的出生地。被枪毙后,他就再没有回去过。那魂绕梦牵的故乡,又是他想回在又不敢回去;不敢回去,又天天想回去的地方。40多年了,彩霞怎么样?见了面,必须,必须装着不认识……认识?认识就意味着死亡……什么30而立,四十而不惑?我是谁?我从那里来?我到那里去?这才是人,至死也走不出的迷宫。笫三天,诗人怀揣采访介绍信,和妻子麦穗子,登上了从西岸直达砧洲的火车。凌迟河是大同民族的u篮。位于凌迟河上游的河套平原,是大同民族的粮仓。砧洲下了火车,夸父突然想看看世界第二条大河。到中午一点半,妻子已经主动落后,让丈夫能够独自安静地走上前去,约会他从小就开始崇拜的伟大象征。冷漠广阔的天空下面,凌迟河同灰黄褐大地融为一体。地球围绕太阳运动,人和动物几乎毫无觉察;同样,凌迟河近乎停滞的沉重。 “小心!”阴险狡猾,一种谋杀式滑坡,无声地坠入凌迟河 ,连一滴水珠的呐喊,也被隐藏在荒草丛中狩猎黑水牛群的土壤鳄鱼家族悄然吞噬。

“太危险了……”

那滑坡,正是夸父刚刚驻足远眺的泥岸。惊恐之余,他突然想起一张凌迟河诳谙掠蔚纳阌埃禾咸夏嗍流,铺天盖地,在泥岸脚下,有几千条豺狼张牙舞爪,想从被狮群吞噬的巨涛里挣脱出去。那惊心动魄的高潮,让神鹰撕扯恐龙,古老伟大的洪水,不断雕塑出深刻着老虎家族条纹的千高原。泥岸,颤动着26个世纪凝结的羊血,天昏,地暗,一种{鱼和恐龙争夺地狱统治权的循环历史意识,悄悄渗入夸父的脊髓。脸都吓白了,夸父抓住妻子的手,x跃一越,才从随时可能沉陷的泥淖,回到了堤紊稀D俏环⒊鼍告的老者,也拄着拐杖过来了,他关切地叮咛:“看凌迟河,不能这样看……不能离得太近……”“到李斯村怎么走?”被问的人,都面露疑难,uu头,匆匆走掉。麦穗子和夸父d着行李走了好几条街,人来人往,也没问出道路。天渐渐黑了,夫妻俩挑选了一家便宜旅店住下。向老板娘打听,老板娘支支吾吾,什么也不肯说。过了一阵,黑胖的店老板回来了。他建议旅客到李斯庙去,红血病村嘛,千万,千万不去为好。

李斯,河难上蔡人。秦始皇的宰相。年轻时在上蔡当小吏,常常看到官衙厕所里的老鼠,偷吃人遗留在厕所的秽物,看见人和狗来了,就惊慌恐惧。后来李斯走进皇粮官仓,发现官仓里的老鼠,吃得肥肥胖胖,藏在有重兵官吏保卫的大屋檐下,无忧无虑,享尽富贵,连人和狗都休想接近。于是李斯便叹息说:“一个人最悲哀的莫过于穷困,最耻辱的莫过于出身低贱;人的才能和富贵如同老鼠,全看自己处在什么环境了。”

“为什么要去凌迟村?不想活了!”

“要采访红血病,到处都有……何必去凌迟村呢?”

“一百多万啊!……河难有一百多万红血病呢……”

“这是羲和教授公开调查的数字……她说,这只是保守估计……”

“凌迟村三分之二的人都死了。”

“郭村、李村、牛村、羊村……死得更多,没人报道罢了。”

“我姐姐一家都是红血病,要调查,跟我走!”

道路平坦,北方白杨,在公共汽车顶部喧哗着枝繁叶茂的金色快乐。打开车窗,一片片绿油油麦苗,扑面而来,忽闪而去,它们崇拜阳光更崇拜北方白杨。美丽,勇敢,祟高,不知怎么搞的,夸父一见白杨,就会想起北方少女的小腿、大腿、胳膊、肚脐眼、肩膀、胸脯、茁壮的腰……不断有耀眼阳光,从高大漂亮的白杨缝隙射进车窗。夸父再次想起李斯的感叹:人生在世,简直像从裂开的墙缝中看见白马飞奔而过一样,短暂,实在太短暂了……那白马,就是阳光;那墙缝,就是白杨树与白杨树的间隙,短暂,太短暂了,那白马要是帕伽索斯飞马就好了……

“听说,侯集全,又要高升了。”

“羲和被人抓起来了。”

“羲和是他前妻,他能把她怎么样?”

“羲和知道吗?”

“知道,还会和他结婚?她还把这刽子手,当救命恩人呢?”

“你们知道吗?侯集全”

“这女人也真够苦的。”

“我们这儿红血病可多了,几乎家家户户……”

彩霞边笑边说,领导采访者,走过蓝天,绿色平原,白墙红瓦,一排排漂亮的新房。彩霞把夸父和麦穗子,领进一所特别时髦的新建筑。中西合璧,格外显著。那院子长满了半人高的青草。主人从四川购回的紫藤、长春藤、爬墙虎,从破碎的窗玻璃爬进屋去,因寂寞恐惧,顶破生锈的铁窗纱,从另一扇窗户上方探出头来,向天空吐着一尺多长的蛇信子。

“一家13口,全死了……你们来看,那供桌上还贴着当年侯集全亲自给颁发的奖状……”

夸父刚把鼻尖凑到窗纱上,想朝里看,血锈红窗纱,立即解散,铁锈飞入眼晴,痛得睁不开。参观过十多家新建的死屋后,三个人都感到十分寒冷。在一片略高出平原的坟地上,无遮无挡,晒太阳。“这么多的坟墓?为什么]有坟头呢?为什么要搬一块泥土,垒在坟墓顶上?”“古时传说,李斯在咸阳被腰斩、砍头、凌迟,失去了头……为了纪念这位先祖,凌迟地区的坟墓,不设坟头,千百年来,代代相传,搬一块泥土,垒在坟墓顶上,那泥土……就代表李斯丢失的头颅。”平原真是平原。除了小麦平静碧绿的海洋,夸父只能看见一群群黄羊,它们倦卧在美丽无限的天空下,似乎在寻找阳光。 “那不是黄羊……那都是红血病死者的坟墓。”

“那一大片云彩?”

“那也不是云彩,那是西村红血病死者的新坟,那是个大村……三千多红血病坟墓集中在一起,有些花圈,风吹雨淋,只剩下篾条圈圈,新坟上的花圈,亮晃晃的……”

夸父扭过头去。谁知一个更为崭新的新坟,放射着泥土灿烂辉煌的光芒:

“坟墓,刚刚升起的太阳?”

“也许每一个死者,都是初升的太阳。”

“那我们都死吧!瞧你们,多会说话……说的,我都想死了……”

“汪汪!汪汪!”

“我也是个红血病。不识字。第一个,就吃了花生米……第二个,连吃饭,都要捧着书看。他白天劳动,晚上就在煤油灯下写呀,写呀,一写就是十三年,钱没挣到一分,落下一身病,他说他耳朵里有一只催命的蝉,死呀死呀死呀,一天到晚,叫得脑壳都要炸了,我一气之下,把他写在练习本和水泥袋子上的书稿,全烧了。丈夫心疼的在院坝里滚着哭,我搓了一簸箕灶灰倒在他身上说:来,还你的稿子……给他看病,我跟着凌迟牛大叔去卖血,治了三年,他的神经衰弱、胃病治好了,谁知……他妈的红血病,爱上老娘了……我对丈夫说,咱们离婚吧!我得了脏病!丈夫急得眼睛珠珠都要迸出来了。半天才结结巴巴的说:脏……脏……你再脏我都……不不……不嫌……我噗哧笑了,不要命的货,过来……”

“汪汪……汪汪……”

“谁家小狗?不要命的叫……”

“叫了快半个月了……那也是个红血病家,全家七口人,一个接一个,全死了……只剩下小狗,不愿离开家,就这样没黑没明地叫……听着可怜,邻居们给狗,端点剩菜剩饭过去,狗不吃,只是一个劲儿地叫它的主人……不叫到死,红血病狗,是不会住口的……许多红血病家的狗,叫得最后,连头都抬不起来了,还趴在地上,哀哀地流泪……眼泪淌光了,只剩下苍蝇,一堆苍蝇,代替了狗的眼窝……”

吃过晚饭,麦穗子与彩霞在看电视。晚霞甚美,夸父就想独自走走。刚走到门口,差点儿和一个背书包的小姑娘碰个满怀。小姑娘跑得满头大汗。那一低头的鲜艳,和那一抬头的挖眼,惊得夸父,第一次为上帝创造的美丽,惴惴不安,他楞在那里,后悔自己不是一个画家。“跑啥?鬼把你撵忙了?”彩霞对麦穗子说:

“这是俺女儿海仑,刚上六年级。”

“谁给起的名字?”

“侯集全……当心狗哟!”

彩霞递过一根柴棒,夸父就拖着被夕阳镀得金灿灿的柴棒,绕村庄转了一圈。平原上的碧海,色彩愈暗,那镀了金的坟墓群,反而随着夜墓的降临,显得更加突出,宁静而辉煌。夸父拖着柴棒,离开大路,窜进麦田,径直朝红血病坟墓群走去。心怀热烈的爱情,鲜红,群青,深蓝,夜空展开傍晚繁星闪烁的翅膀,急欲拥抱大地。夸父也想,走进墓地的彩霞里,躺一躺,听一听,想一想,他走着走着,差一点儿,跌下悬崖。悬崖很陡,是土地很深也很大的一个伤口,排列着一排排砖胚、泥胚、几间工棚、陷在泥土里的一台推土机。这是凌迟村的砖厂。在凌迟农民卖血盖新楼的高潮中,它是最热闹赢利的企业。十八岁那年,夸父也在砖厂干过。第一次走进数不清的圆拱形窑门,轮窑是迷宫中心,砖坯厂是迷宫左翼,烘干房是迷宫右翼。

一条长长黑影,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一只狼?还是一只红血病狗?它什么跟上来的?怎么没有发现?夸父后悔走下深坑。怎么办?饥饿的红血病狼,经过反复嗅闻、触碰,已不再害怕彩霞给的棒了,彩霞没有认出自已?难道狗把他认出来了?它们离夸父后背愈来愈近,连那急促喘息的影子长舌,也快舔破夸父的脚背了。怎么办?狼步步紧逼,两只、三只,红红的眼睛,放射出吃人凶光。夸父向一个烘干洞里撤退。红血病狼,也盘起后腿。坐守洞口,一股极其恶心的腐败气息,从狼的口腔里喷涌过来,熏得月亮也躲进了乌云。夸父双手合拢,默默祷告。红血病狼,突然伸长脖颈,把它的头,尽可能崇高地升向苍穹。然后,它把嘴,笔直地伸入银河系,长长地,发出一声令空气也毛骨然的狼s。于是,便有更多的红血病狼,从废弃的轮窑里、垮塌的烘干洞、烂草帘复盖的砖泥废墟里,一条条走出来,包围了刚刚开始采访的诗人。

5

青草、蚕豆苗、红苕藤,都不能让弥罗陶罗斯公牛满意,它刨蹄、喷鼻、肩峰颤动,瞳孔放光。在彩霞的记忆里,有一种菜花蛇,比蛇中最强劲的火焰还要凶猛,平时它隐匿在油菜花或青草丛中。有一天晚上,彩霞给侄子洗完尿布回来,突然发现有火焰闪现,她把脸盆,放在地下,把洗净的衣服和尿布在竿上晾好,那火焰已有一尺多长。彩霞在大腿两侧,擦了擦两手的水,才发现那火焰出自弥罗陶罗斯公牛的深腹,壮艳红润,照得她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彩霞睡在晚霞的床上,外面是侯集全和弥罗陶罗斯公牛猛扑过来的气息。她把门掩上,但那气息的牛角,一会就把门顶开了,彩霞对侯集全说:

“哥,你想喝水?水在壶里……”

侯集全哼一声,翻个身,彩霞在里屋也翻个身,又说:

“哥,你想喝水了进来喝,门我开着……”

弥罗陶罗斯公牛,究竟进口于那个国家?有人说来自高加索奶牛良种站,有人说来自西班牙,它从巴塞罗拉斗牛场退役,引进到……只有一个人说它生自大海,长自迷宫,来有点屈才。黄昏,海霞给弥罗陶罗斯蹄子上刷红漆,发现蹄子上有一行外文字母,经中学外语老师考证,那是在罗马时代就湮灭了的古希腊文字。海霞崇洋媚外,跪在弥罗陶罗斯公牛宽阔的腹下,那种叫人脸红心跳的抚摸,使他霍然想起晚霞临产后,他已经两个多月没有做爱了。傍晚,上水渡奔来一头雌牛,还没过河就不停地叫唤。过了河,那雌牛远远望见配种站的院墙,就奔跑起来。饲养员追不上雌牛,只好松了缰绳。牛缰绳长长地拖在地上,雌牛已冲进了配种站,拖在后面的缰绳却卡在大门外的一块石板下,把半截埋在土里的石板都拉出来了。夸父弯下腰,把卡在石板下的缰绳拉出来。进了院子的雌牛尾巴下面,夹着又红又大的一颗红桃,桃儿已经张开,从里面分泌出来的液体亮晶晶的,顺着黄牛尾,在路上淌了一条闪亮的情丝。 “哥,你饿了,抽屉里还有蒸馍。”

侯集全又“嗯”了一声。关掉灯,却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彩霞才十六岁,在苞谷地里,被人强奸了。她离开凌迟沟,来照看不知和谁怀孕的晚霞。侯集全决不会对这个不幸的少女,产生任何低级念头。但那天晚上他睡不着,便披上衣服,走下床,他的确想喝一口水了。他在黑暗中站了一阵,可以听见楼下弥罗陶罗斯公牛回嚼的声音。院墙外面,是四月的油菜花,黑眼睛的蚕豆花,麦苗……他想,我去把热水瓶提出来。他去推门,门敞开着,里屋静得没有一点声音。但他立刻闻到彩霞的气息,并被那气息所包围。他无可奈何地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轻轻放下热水瓶,一股刚刚剥开的玉米棒的气息,十分强烈。屋子里是黑暗的,但他熟悉床在什么位置。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床板轻轻响了一下,显然彩霞也没有睡。侯集全坐在床沿上,用手托着头,一只手掌按着大腿 ,大腿的肌肉在跳,外面下起了雨。滴滴答答,雨打芭蕉的声音。一张单人床。侯集全还没挨着床,彩霞就向里边滚了滚,给他腾出了地方。他坐在床沿上,呆呆地坐了好一会儿,凝望黑暗,时间哗哗的流淌,他的确,没有激动,在她为他留出的空地方,慢慢躺下来,头是慢慢落在枕上的。他可以感觉到黑暗中彩霞为他整理枕头的姿态,他枕着半个枕头,也枕着她的胳膊。雨敲打着芭蕉,芭蕉叶子在轻轻摆动,夜静极了。他的脑子又明又黑暗,头枕着胳膊,很安静地躺着,他热烘烘的大腿,贴着她的大腿,她把头,小猫似的偎在姐夫的腋下,很温顺。侯集全枕着自己的臂,久久地躺着,一股泪水在眼眶深处流动。后来他伸出一条胳膊,把她的头抱了起来,她更紧地贴着他的胸脯,用嘴和脸在他的胸肌上摩擦,少女湿润的丰唇,急促地转动,像饥渴的婴儿,要寻找乳头。于是他把她抱得更紧了,他想说苞谷林算什么呀,你不要太伤心;他的手慢慢地伸向她的胸脯,她赶快撩开衬衫,两个人在黑暗中为冲破了束缚而激动,他扑住她胸脯上反扣的两只大碗。没有妻子那种高耸和柔软。他又用手去摸那缝。三个多月没有同床,他饥渴得很,弄了几次,都没有弄进去。

“哥……我愿意……就是疼……疼,”彩霞泪流满面。后来他想,她一定是被人强奸怕了,所以男人一动,她就在下面喊叫疼,头在枕上左右摆动。眼泪汪汪,呻吟不止。第二天,彩霞迟迟睡不着,似乎还在等待那种呻吟和痛苦。但是侯集全已清醒过来,他走到彩霞床边,小声说:

“你别怕,你一喊疼,我就出来了。”

她柔顺地“吭”了一声。

太阳眼看就要落山了。弥罗陶罗斯公牛懒洋洋地卧在水泥地上。它完成了九十头的配种任务,它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垮了,连红霞为它推的豆浆也懒得喝。但院子里的雌牛们,这些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的性河流,渐渐失去了平静的耐性。过去在广阔的天空下,它们的恋爱,阳光一样自由。后来凌迟沟出了一个侯集全,要凌迟地区所有的雌牛,必须接受弥罗陶罗斯公牛的御幸,杂交哺育精英,性也要讲究科学。带给凌迟牛群的只能是普通性饥荒,每个生产队都严厉禁止本地雌牛和本地公牛恋爱,牛群就这样渐渐变成烈火,莫名其妙地把靠近它的人顶死。

“它太累了,明天再继续吧?”

“不行!”

据鸡回忆说,那天院子里的雌牛特别多,侯集全兴奋异常,还专门去公社借来一盏汽灯,挂在院内的白杨树上。雌牛们等不及了,后面的浪头开始挤前面的浪头,侯集全跳到登记桌上,用喇叭筒维持秩序:

“别慌……别慌……既来之,则安之……彩霞,快去把弥罗陶罗斯公牛牵过来……”

“我牵不动――”

彩霞使劲Y牛缰绳,可是弥罗陶罗斯公牛卧在地上就是不起来。它那平常总是燃烧着炎炎情焰的大眼睛,也全然失去了热情的光芒。它情愿忍受鼻孔被牛缰绳勒出血的痛苦,也不愿起来大跃进了。雌牛们急得在院子里此起彼伏地乱叫,侯集全发火了,他拔了一根篱笆桩,就去打弥罗陶罗斯公牛,他每打一棒,都要厉喝一声:

“起来……起来……起来……”

猴说,侯集全把弥罗陶罗斯公牛的眼泪都打出来了,弥罗陶罗斯公牛也没有动一下。这时朝霞拦住他说:“别打了,别打了,这又不是强迫能解决的问题,我来……我来试试……”

朝霞温柔地偎近弥罗陶罗斯公牛,先是一阵抚摸,继而是深情的绵绵细语。弥罗陶罗斯公牛慢慢站起来。“放松……放松……”朝霞使用的催情法,来自人类黑暗的爱情经验。它包括语言的诱惑,香味的诱惑。在朝霞充满信心的按摩下,弥罗陶罗斯公牛腹下的火箭头,又伸了出来。“真棒……真棒……”朝霞把火焰的舌尖,伸进弥罗陶罗斯公牛的耳孔。随着血液被搅扰,热力渗入体液,遍布弥罗陶罗斯公牛的全身。它辉煌的大眼睛里,情欲熊熊燃烧起来。

据猴回忆说,弥罗陶罗斯公牛爬上第九十九座高峰,勉强地下了两滴太阳雨,但侯集全却亢奋得再次跳上桌子,一边挥动拳头,一边对着传话筒声嘶力竭地吼叫:

“一百……一百……只要大家再耐心地等一会,只要我们……弥罗陶罗斯公牛……弥罗陶罗斯公牛……新的世界记录就要诞生了,这是不可阻挡的……”

往日,只要把弥罗陶罗斯公牛牵进乳摩室,朝霞钻入弥罗陶罗斯公牛宽阔的腹下,按摩不上五分钟,泡沫液体最活跃,最丰富,最有力的部分,就会顺着头脑和脊髓,不可遏制地进入腰部。然后,这温暖的泡沫到达肾脏,从那儿经过睾丸和阴茎,使疲软的火箭头坚挺粗壮,重振雄威。

“挨千刀的,快把雌牛牵进来――”

这时,粉面绯红的朝霞,一只手紧紧捏着弥罗陶罗斯公牛阴茎的根部,生怕它再缩进去。在众人服侍下,弥罗陶罗斯公牛会爬上无数妃子中的最后一位,鼓足干劲,通过一阵剧烈痉挛,结束早已没有了快感的苦役。

但这天夜里,整整半个小时过去了,还没听见朝霞性急的喊叫。

侯集全推开门。

黑暗里,看不太清,但能听见一种舔水的啧啧声。一股强烈的血腥味儿,夹杂着朝霞爱抹的雪花膏味儿,扑鼻而来。黑暗中那个黑忽忽的大东西,显然就是弥罗陶罗斯公牛。“朝霞……朝霞……”侯集全的心不安地跳动起来,他放下传话筒,急忙在口袋里摸火柴。他爱朝霞,朝霞至今还是处女,她跟几个姐姐一样,非常崇拜侯集全。有一次,侯集全想窃取这朵百合的初夜权。谁知,那貌似解放的蓓蕾,恐惧成了雅典娜之玉,理解到,连空气无法进入之后,侯集全认定朝霞就是民间传说中的石女,……朝霞……朝霞……”第一根火柴划断了,脚底下很滑,黑暗的弥罗陶罗斯公牛,仍在黑暗里狂饮着。侯集全划亮第二根火柴,火光最先照亮一片深红,红得那么鲜艳,连弥罗陶罗斯公牛的大蹄子和蹄子上面金黄的希腊神话字母,也闪耀着一种血红的光芒。 十八岁的朝霞,横陈在血泊里,花衫子撕开,一座美丽的雪山已经染红,另一座他曾用牙齿轻轻咬过的雪山更红。她蓬勃茁壮的春腰,每蠕动一下,就传来鲜红的流淌声。弥罗陶罗斯钢铁公牛,在这个漂亮的身驱上,用菇嵌チ耸八个喷水孔。侯集全划亮第三根火柴,他看见弥罗陶罗斯公牛天真的大眼睛上金黄的睫毛悸动了一下,它安详地吮饮一个少女的鲜红,并不理睬侯集全的惊愕。

6

“我明明看见滚下来了?”

那些人朝潭里胡乱打了一阵枪,走了。羲和d着夸父,好沉好沉,羲和搂着夸父腋窝,把儿子拖出潭水后,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伤口不能在水里浸泡过久。为了把半截身体还浸在水里的儿子,拖出水,花了一个小时。儿子长大了。长成一个英雄。他还活着吗?羲和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满河湾花草树木的鱼腥气味,两天多没吃东西了。她从儿子的重压下退出麻木腿脚。把伤员在青草上放平放好。耳朵贴在他胸脯上听了听,心脏跳动,似乎还有力。不远处传来一声犬吠。这说明危险亦然存在。她折了一根小树枝,打草惊蛇。走了不远,她退回来,在水边抱起几个白石头,在伤员身边垒好记号。才向从芦苇里露出的一片月光走去。虽然没有找到西红柿,黄瓜,萝卜,却刨了一抱连土带沙的土豆蛋。她生吃了一个。土豆苗淡紫色的花朵,被槐树林重重叠叠包围。羲和用衣襟搂抱着在怀里欢蹦乱跳的土豆。急急忙忙,穿过一片眼泪汪汪小槐树丛。槐枝和泪珠,掩盖着她身前胸后。有一滴老槐树的泪珠,滴落在她热烘烘地乳沟里,继续朝下流淌。她抬起头,发现在一棵棵槐树驱干黑暗的背后,月光飞R峡谷,冲击出一大片林中空地。一头狗熊带着双胞胎,正在大吃槐花蜂蜜。刚才从高处滑下来时,她的裤臀划破了。想到儿子,她偷了几板蜂蜜,就朝回走。深草,芦苇,灌木丛,在芦花迷失方向的白桦树林里,羲和突然听见一家人,在上水渡戏水的热闹声音。趴在大白桦树后面,朝前一看,立时惊呆了。

原来是狗熊一家人。偷吃蜂蜜,就有蜜蜂攻击。狗熊皮厚毛深,蜜蜂只能攻击它的眼球。狗熊满掌都是蜂蜜。打蜜蜂时就不停把蜂蜜朝眼球上糊抹。越抹越厚。直到蜂蜜,完全封闭了视线。这就是狗熊吃蜂蜜后,喜欢戏水的主要原因。有时幸运,它们还能在渡口捉到一俩斤重的红鲤鱼,这样漂亮的泼水节,羲和可是第一次目睹。

“冲啊!冲啊……”

《红血》创作谈

热爱创作,就是热爱耶稣基督。就是把卑贱的肉体向着上帝修炼。这是美丽、艰苦而崇高的学习。在工作中,通过爱人如己的移情深水,施洗,忏悔,赎罪,爱和牺牲的海洋会不断潮汐信望爱的阳光。这儿根本不是我们的家。辉煌的落日,灵魂的铁钉,如不用上帝赐予我们的灿烂星空来凿刻复活之墓,活着是多么速朽乏味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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