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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析读图时代的视觉教养

格式:DOC 上传日期:2022-12-02 02:30:00
浅析读图时代的视觉教养
时间:2022-12-02 02:30:00     小编:彭仁明

自然之美

小时候,受了委屈,便跑去村里的草料房,躺在稻草堆上,听风看雨。尤其是苍山一碧,秋雨潇潇,看雨水漏过檐瓦,顺着斑驳的土墙漫漶而流,胸中便怅然慨然。

多年后,逐渐亲近中国古典艺术,才知古往今来,细细观看雨淋墙头的人,不只有我。古典书法理论中,形容笔墨涩劲浸润,吃入纸背,用了一个恰到好处的词:屋漏痕,真是形象而忧愁。再后来,在浙江省博物馆,第一次看到黄宾虹的画,只觉得黑莽莽而乱麻麻,在中国山水审美中简直不可思议。

及至读到他的雨淋墙头月移壁,才知他高古的笔墨,也来自对月影雨痕的参透。一个终生服膺书斋笔墨传统的人,竟然是在外师造化中,得其心源,只能如此。据说,黄宾虹深入蜀地写生时,执意要在晚上去奉节看杜甫当年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的藤萝月, 藤萝月不正是意境上的屋漏痕吗?无独有偶,达芬奇笔记中也记载,他曾把风雨剥蚀的墙头,看成一幅画,以逐步引发自己的创造力。可见,自然是一切伟大的艺术之母。

当然,自然在中外不同艺术传统中,呈现出不同的样貌。古希腊流行摹仿理论,大家也非常熟悉宙克西斯画葡萄,逼真得引来小鸟啄食的故事,很多人由此以为古希腊艺术造型摹仿自然理论,就是纤毫毕现如镜子一样描绘自然对象。这是一种误解,古希腊艺术其实是模仿自然内里的理式或数,古希腊人体如此美妙,可以说从来没有现实自然人体,能达到这般效果,但艺术家在自然中寻找到了理想的结构比例,普拉克西特列斯认为完美人体,头部与全身比例为1:7,而利西普斯则认为是1:8,无论如何,他们都在孜孜不倦地探求自然背后的美的真理。

文艺复兴后期,商业文明兴起,低地国家荷兰风景画、风俗画兴起,这个时候,大量光鲜琳琅的自然风物,水果啦,谷物啦,土地啦,进入了艺术,这时的自然,主要成为新兴资产阶层财富的表征。十六、十七、十八世纪,自然神论兴盛,艺术中的自然,更多为了见证神圣的临在。丢勒精细入微的兔子,伦勃朗光波荡漾的风景,无一不是展现看不见的手的神奇伟力。直到十九世纪的巡回画派,那些冷肃、庄严、明洁、纪念碑一样的风景,还鲜明地遥承着自然神论的一瓣心香。是英国的水彩画派,法国的莫奈、塞尚,才对自然进行了还原,让一朵花成为了一朵花,一片风景成为了一片风景。

人与自然打交道的历史逻辑,是从自然人化到人化自然,中国艺术中的自然正契合了这一过程:从比德,到畅神,再到悟道。所谓比德,就是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最典型的莫过于绘画中的梅兰菊竹,用以比附君子人格。我曾见过赵孟坚的一卷兰花,肌清骨俊,风致翩翩,立时可想子固的为人也。

中国山水之畅神,兴于魏晋,魏晋风流,用我的老师石鹏飞的话说,就是游山玩水,贪杯泡妞,舞文弄墨:游山玩水发现了外在自然,贪杯泡妞张扬了内在自然,两种自然的升华,就是舞文弄墨,也就有了人的自觉与文的自觉,山水画在这个时代兴起,绝非偶然。宋代大儒周敦颐习惯绿满窗前草不除,程颢喜欢养池鱼数尾,流连玩赏,他们都说,观万物以生意,借自然山水见道。因此从宋元开始,中国山水画中的自然,都有中国士人晤对观道的意味,这就可以理解,山水画中,在深山巨壑之中、松云泉瀑之际,风水最好的一块地方,往往留给了一个袖手优游的高人韵士。由是,董其昌以禅宗的南北宗,比附山水画的南北派,倒也道出了澄怀味象、山水悟道的个中奥妙。

显然,自然,用作名词,实在是大有可观,观无尽观;而用作形容词,尤其是用来品评艺术时,以中国画品的话讲,就是逸品,逸品远在神、妙、能诸品之上,那是最高的境界。并非巧合的是,艺术史家多尔切在评价拉斐尔素描优雅后得出结论:在一切事情中,都要尽量自然,以使所做所言,尽量显得是未经雕琢而尽得风流,优美典雅多出于此。役使自然,又随顺自然,对于艺术家来说,真真是千古文心。

梦幻与悲情

甜,甜到深处,心如刀割,傅聪先生如是评价德彪西的音乐,这句话也可以用来评价人类文明中的一切田园牧歌。古典主义画家普桑,和一切法国传统画家一样,对往昔荣耀,眷眷难忘,而且他精通拉丁文献,所以他精心营造了自己的田园牧歌世界,他的名作《我也在阿卡迪亚》,展示的正是这一世界:三个牧羊男子正团绕一大理石墓碑,其中两个躬身凝神辨读碑文,另一男子抬首悬问,目光指向前景上一低首沉思的女子,女子庄严端肃,尤其是其亭亭而立的身姿,呼应着后方笔挺矗立的几棵树干,更加增强了她的大理石雕塑感,有理由相信,她非凡间女子,乃希腊女神的化身,她同样为某个问题困扰。而所有这一切身后,是古希腊常见的万里蓝天,雄健峰领。阿卡迪亚实有其地,与希腊半岛几乎隔绝,远离战乱,乃丰饶和平之地,所以在文艺复兴与巴洛克时代,阿卡迪亚成为了田园牧歌天堂的象征。那么,牧人们正在读什么呢?艺术史巨擘潘诺夫斯基费了不少口舌讨论这句话:我也在阿卡迪亚,我指死神,也就是说,在阿卡迪亚这样幸福的天堂,仍然有死神如影随行。

洛可可时代的阿卡迪亚,变成了西苔岛。西苔岛是维纳斯从大海泡沫中化生的地方,因而被视为爱情之岛,据说,那里可以兑现一切爱情承诺,是世间恋人无限神往的温柔旖旎乡。华托有画《发舟西苔岛》,这位三十七岁就英年早逝的画家,用湿润暧昧的调子,描绘了一对对正要前往西苔岛,亦或是从西苔岛返回的恋人们。奇怪的是,空气中除了甜美,还弥漫着忧伤。看来,阿卡迪亚或西苔岛,都不是一劳永逸的无愁宫。

一面一本正经地幻想,一面不无遗憾地戳破,中国文化中亦有自己的阿卡迪亚与西苔岛,那是一个落英缤纷、芳草鲜美,土地平旷、屋舍俨然的地方,大家都熟悉的世外桃花源。陶渊明一开头兴致勃勃,无限深情地描述其和平美好,但到结尾还是戳破了自己苦心经营的神话:世外桃源,渺无可寻。世外桃源如果溯源,可找到老子小国寡民的世界;如果顺流而下,就到了沈从文的边城了。对湘西茶峒的那个有着自然优美人事的边城世界,沈从文先生同样表示了不自信,可是那个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年轻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稍稍归纳,我们会发现,中西桃花源都有几个共同点:其一那是真正的和谐社会,其二这个世界与世隔绝,其三这个世界与现实世界有着命悬一线若有若无的联系,以便通达。实质上,有学者把这样的桃源世界,称为子宫世界,重返桃花源的冲动,就是重返母亲子宫的冲动,因为在这个铁石心肠的世界,只有充满羊水的母亲子宫,是最温暖宁和的,历尽挫折的孩子,当然最渴望回到母亲的子宫。大而言之,从普桑时代到沈从文时代,田园牧歌世界,都是作为工业文明的对立面出现的,既隐含着文明批判,也指向本然回归。

然而,已经出走的我们,真的还能回到那个温暖的子宫吗?①

苹果不只是一只苹果

我经常无端地觉得,西方一流静物画大师塞尚与莫兰迪,跟我乡下的舅舅很像。

一样的执守隐忍,一样的老实巴交。腼腆羞怯的塞尚,外形粗暴,在巴黎短暂地遛了几圈后,就躲回家乡艾克斯,千百次画他那些永远画不完的静物和风景。他天生怀有对女人的恐惧,终生没有画过女人裸体写生,除了唯一一次单相思式地迷恋过一个艾克斯女人、在素描背面大写情书外,就再也没有半点风流韵事与他搭边,这多少有点令他的那些传记作家大为光火。

莫兰迪更老实,终生未婚,淡泊如水,一生都窝在他家乡波洛尼亚的小房子里,画他那些禅味十足的静物。塞尚拙重,莫兰迪清灵,他们都是敏感羞怯的人,当对外面世界无能为力的时候,他们转向了自己的静物,在静物的世界里,他俩都是君临一切的王。艺术史家夏皮罗甚至指出,塞尚的静物,隐隐有着他的性欲投射。也许是吧,在西方静物画传统里,杯子从来不只是一个杯子,苹果也不只是一只苹果。

静物最先指向地位与财富。十七世纪是荷兰静物画的黄金时代,光鲜欲滴的水果,美轮美奂的杯具,乃至来自遥远东方的昂贵调味品胡椒等,充斥着画面。一方面,惟妙惟肖的光色质地上面,跳跃着文艺复兴新时代画家新鲜的感性;另一方面,这也是新兴赞助人财富丰饶、雄心勃勃的标志。这个时代,海上马车夫的荷兰,依靠海洋贸易,率先崛起,财富涌流,由此培养了大量新兴的资产阶级,这些人信奉新教,与传统的天主教下的贵族品味完全不同,静物画正是他们赞助的结果。

有意思的是,这些看起来精致完美的食物食具中,有时会出现一只破碎的杯子,有时一杯酒也只有半盏,有时突兀着一个骷髅、一只怀表甚或老鼠,这是由于静物还意味着道德戒谕:碎杯子、骷髅、怀表提醒生命易逝,无物永恒;浅酒半盏,暗示着节制的必要;而食物中恶心的鼠辈,则惊心地警示着贪餍无度的恶果。总之,静物上赫赫书写着新贵阶层的财富伦理,与当下中国暴发户们为富不仁、挥霍无度的财富观,迥然有别。

此外,静物中还折射着新的时代知识范式。比如,十八世纪,法国静物大师夏尔丹,看看他土里土气的自画像,就知道他是个诚实的人,他画中的水壶啦,桶子啦,皆貌相朴素,质感土实。但是,他最爱的白色刷抹、高光提醒,总是会在每个画面中出现,照亮场景中的物,也闪耀出一种鲜润盈盈、蛊人抚触的感性。夏尔丹这种审美风格,其实与当时广为流布的洛克经验主义哲学有关。洛克相信世界由物质构成,物质有主性质,包括形状、运动或静止、数目等不可分离的那些性质,也有次性质,包括颜色、声音、气味等其他性质,而主性质就在物体里,次性质只在知觉中,洛克断定,知识最终根源于感官知觉经验。因此艺术史大家巴克森德尔以为,夏尔丹的静物,对物质与感知的聚焦,正是这种知识观的形象转译。

又如,塞尚有幅《松石图》,图中有块带状部分,坚实肯定,而周际却极为虚浮犹豫,一聚焦,一扩散,明显两种不同视觉注意力的组合,俨然两人所画,克拉利研究后得出结论:这是电影对塞尚的影响。一九〇〇年前后,电影兴起,电影是一个密集组割空间、迅疾转换视角、灵活模糊银幕外世界的视觉新范式,充满了断裂与不平衡,主体消解,中心消失,与传统绘画单一焦点透视体系,相去难以道里计。不管有意无意,这种新兴视觉范式,还是在塞尚潜意识中深入积淀。

当然,静物还会明目张胆地表现性欲,最常见的是牡蛎,十七世纪荷兰传统中,牡蛎是催情的食物,斯泰恩笔下吃牡蛎的少女,显然意味着色欲与诱惑。

西方静物画,总体而言,宁静自守,然而,中国静物画,却静物不静,追求生动。中国静物画四类,对应着四个阶层的审美趣味:皇室趣味,比如牡丹,大唐风度,却娇贵异常,唐朝人喜欢画牡丹,台湾学者蒋勋曾在二月间到日本皇宫看牡丹,全部用草围着,上面还撑一把伞,因为牡丹有一点雨打风吹就会凋零,但在艺术呈现中,牡丹却鲜秾华贵,恣情怒放,生力十足;高雅文人趣味,梅兰菊竹,一丛杂草,几方痩石,挺立出劲拔清扬的风骨;底层寒士趣味,萝卜白菜,蒜苗青笋,一股疏野放旷之气。此三者,皆求生动,然真正与西方静物气质略似的,是禅画,通体的素静余音,比如南宋法常的《六柿图》,像极了莫兰迪的静物。

物在漫长的古典时代里,在海德格尔看来,拥有不可穷尽的神性灵韵,在中西方的静物画中,无论是作为何种隐喻,静物到底还是自行开显出了其本真的秉性,然而,随着现代主体性的膨胀,今天,工具理性和消费主义,已成为物之大敌,前者宰制了物,后者耗尽了物,物之神性早已荡然无存。

看来,苹果真的不只是一只苹果。对物的神性深度,葆有敬意的文明,才是真正人道的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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