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骆驼祥子
我与《骆驼祥子》有不解之缘。
初识《骆驼祥子》,是因凌子风老师导演的同名电影,张丰毅饰祥子,斯琴高娃演虎妞。可在当时,根本不敢奢望能看到一场电影,只是在若干年后的电视重播中,才第一次认识了她。高贵的宽银幕在电视中变得又窄又长,黑白的图像没了花哨的色彩,却别有一种怀旧和厚重,轻轻触动着我的心底,经久不去。剧中的虎妞,泼辣、蛮横、狡黠,似她面上的虎牙,恰到好处地展示着;祥子,也是一脸的憨厚和勤奋,还有些唯唯诺诺,仿佛无精打彩的骆驼踱着看似松散的步子,缓慢却坚定,让人难以忘记。以至后来很多年里,一提到祥子,脑海中就会立刻现出张丰毅的样子,固执地认为,他就是祥子。年少的我,并不记得故事是喜是悲的结局,但“骆驼祥子”名字的来由,却勾起了我无尽的幻想。更有剧中独特的地域风情,朦胧地笼罩着我,似高高浮在空中的风筝,总是会被细细的绳索若有若无地牵引,一紧一松中更增了一份挂念。
也许是文学的机缘。高中时,家乡泰城举办了一次书市,不宽的柏油路两边,密密排着齐腰高的木制书摊,长长得伸向远方,像是用书搭建成的一道屏障,将世俗远远隔开。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漫无目的地搜索,突然似有熟悉的字眼闪过,不自主地回头寻找,定睛细看,老舍先生的《骆驼祥子》正对视着我。封面上的祥子扶着高高的骆驼,北平的背景远远踩在他的脚下,“骆驼祥子”四字赫然在目,是她!?真是她!这是一本1990年再版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骆驼祥子》——没想到在若干年以后,会再见到祥子!毫不迟疑地买下,站在一边旁若无人地呆呆翻看,恨不能立刻读完所有的字,就像大喜之日的新郎,急于想看清盖头下新娘的脸。“我们所要介绍的是祥子,不是骆驼,因为‘骆驼’只是个外号;那么,我们就先说祥子,随手儿把骆驼与祥子那点关系说过去,也就算了”。开篇之语,拉家常般娓娓道来,仿佛面前正站着许久未见的老友,一张口就将我的思绪拉到了多年前熟悉的景象中,心中的思念也一点点慢慢解开。祥子在一次军阀混战中,连人带车被乱兵抢走,却无意中得到三匹骆驼,换来几十块钱,于是落下“骆驼”这一外号。原来,祥子和骆驼是那么一回事!
书中字里行间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悠长韵味,深深吸引着我。平静的笔调描绘着一个不同于电影的世界,浓郁的城市背景,展现了北平城特殊的世态风俗,就像老舍先生在《三年写作自述》中所说,“那里的人、事、风景、味道和卖酸梅汤、杏儿茶的吆喝的声音,我完全熟悉。一闭眼我的北平就完整的,像一张彩色鲜明的图画浮现在我的心中”。从阅读《骆驼祥子》开始,到《茶馆》、《四世同堂》、《正红旗下》,早前从电影中朦朦胧胧感受到的缕缕温情,一次又一次触动着我的神经,感染着我的心灵,慢慢将我包围,浓得不能化开。在老舍先生营造的包罗万象的北平全景图中,我尽情游弋,不能自拔,像是要弥补多年来的亏欠似的。
不变的仍是祥子和虎妞。只是故事的结局却出乎我的意料!“体面的,要强的,好梦想的,利己的,个人的,健壮的,伟大的,祥子”,竟成了“个人主义的末路鬼!”仅仅要做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的愿望,也被现实的生活碾成了粉末。祥子从人变成了兽!残酷的悲剧现实狠狠击在我的心上:生命如此之轻!精进向上没有出路,“惶惑”和“偷生”,却使人性泯灭、生命委顿;“为教弟弟吃饱”,“卖了自己的肉”的小福子,终以自缢结束了苍凉的一生;虎妞也在“另有原因”的“残忍”和“愚蠢”中,随着未能出生的婴儿凄惨地死去。“生存或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哈姆雷特的独白,在我心中久久地激荡。《骆驼祥子》让我第一次去主动思索生命的意义,而随着读书渐多,年龄渐长,这种感触就越发浓烈,也许这才是我多年来不能忘记《骆驼祥子》的心结。从祥子到老舍《四世同堂》中的祁瑞宣,巴金《家》中的觉新,他们都被旧的社会制度无情地吞噬,像是没有生命根基的空中浮云,只能麻木地任风吹动。没有年代的历史,“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鲁迅冷冷地话语,一再刺戳我们的脊背,似乎在警告:请不要忘记苦难的过去!
“生命的消亡是一个让人心痛的过程”。几十年来,祥子憨憨的笑,挺直的身子,破旧的洋车,高抬的双腿,轻快地奔跑,不时在心中闪过,仿佛又回到了曾经的那个年代。那时的人,那时的事,都已成为心中永恒的印记——他们,那些社会底层人物的死,将会永远拷问我们的心灵。三十年的改革开放,国家日益富强,我们也过上了安居乐业的幸福日子,《骆驼祥子》中浸透的悲剧历程虽或不再重现,但只要人类的生命存在一天,相互纷争、悲苦无告的处境就还会出现,就像地球上始终没有间断的战争、永远不会结束的灾难,不管结局如何、谁胜谁负,最后都会是一曲生命的悲歌。一个又一个的死亡,总会一次又一次地震撼我们日益物质般僵化的神经,一次又一次地激起我们心底尚存的那些怜悯,让我们一再告诫自己应勇敢、要坚强,要关爱生命、善待生活,只是希望这个时间能长些再长些,就像心中的《骆驼祥子》,永远不会忘记,永远提醒我们:和谐、温馨、幸福的日子是多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