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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蜕(短篇小说)

格式:DOC 上传日期:2023-04-05 01:03:50
蝉蜕(短篇小说)
时间:2023-04-05 01:03:50     小编:

回老家休假期间,我闲适如微风中的树叶,轻盈、自在。这段时光,我的大脑也变得轻盈,思维飘逸,到处走神。夜里大脑也不安闲,老做梦,在梦里继续走神。我发现,那神思自以为能上天入地,行走天涯,可实际上只走两个地方:我飘泊过的城市、生我养我的故乡。

高二那年,父亲病故,我的学业也跟着死了。以乡下学校的教学质量,考大学的希望就像养鸡希望长成凤凰!就算考上了,学费又在哪里?妈妈妹妹怎么办?妈妈是农妇,妹妹才读初一。

父亲曾多次抚摸着我的脑袋,恨铁不成钢地说,做人要有目标,不能稀里糊涂过一辈子。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父亲话语低沉,我心头沉重。父亲做了二十多年民办教师,最精华的时光耗尽后,被解职回家,如同药渣被倒在路边。第二年,他郁郁病逝。我觉得,父亲是稀里糊涂失去了卑微的目标,生命的烛火才绝望地熄灭的。父亲费尽心血种瓜种豆,最后收获了土疙瘩。父亲去世了,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人,有责任为妈妈和妹妹遮风挡雨,至少让她们吃饱饭,至少让妹妹有书读。父亲,这就是我的做人目标。您安息吧!

为了亲人,我远离亲人,告别了故乡,跳进了打工潮,从此无法上岸。这是一种屈辱、恍惚不确定的生活,我的灵魂孤寂、清冷。但我铭记父亲的话: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相信有耕耘就有收获。在尼采很时髦的时候,我抄了他的一首诗,题目叫《不灰心》:“在你立足处深挖下去,就会有泉水涌出!别管蒙昧者们叫嚷:下面永远是――地狱!”我心底憋足了劲,相信我和父辈不会一样,我经常默念《不灰心》,在我心灰意懒的时候。

在老家休假期间,躺在稻草香味馥郁的床上,在寂静的冥想中,我无数次身轻如燕,越窗而出,飞奔千里,盘旋在那个蚕食我青春的城市上空。飞过灯光迷离的写字楼,那里没有我的身影。其实,在父亲沉郁的目光下,我已读书破好几卷,我还跟风读书,知道禅宗还有后现代。我是中学文学社的社长,我写小说、写诗歌、散文,还在县报发过豆腐干。当个文员,算个东东?可写字楼里的人只看文凭,不管豆腐干。我们底层的乡村人,面对世界,要面对更多的壁垒。

我盘旋在一座又一座桥的上空,满心惆怅,回首着桥洞里寒冷和闷热的夜晚。

打工仔收入低,就像我站在摩天大楼下的身影。如果不休息、工钱不拖不欠,我的月收入能过两千元。寄一半回家,那是我给亲人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责任和爱,这点钱,无法让妈妈眉头舒展,让妹妹无忧无虑。余下一半虽然紧巴巴,但我用着心有愧疚!

在这个喧闹的东部城市,打工仔能够感受到的经济发达,就是物价高。千余元对付一个月,就像一米八个头的人,被子只有一米五,想盖住全身,只有缩起身子。我的主要缩身支出,就是不租房,省房租。打工这么多年,基本没租过房。打工单位不提供住宿,我就睡桥洞。桥洞造型柔顺,能遮些风挡点雨,所以经常人满为患。桥洞内冬不暖夏不凉,看到的总是拱形的天空,很少有星月遥挂。有时做梦娶媳妇,桥上轰隆隆的汽车声活生生拆散美满婚姻。我认识几个大叔,为了找工方便,在立交桥下人行道上睡了十多年,霜风雪雨,车来人往,梦都被寒气和汽车尾气泡着。睡在桥洞里想起他们,我心满意足。如果有免费的工棚住,我心怀感恩。

在老家,在感觉树叶在风中抖动的夜晚,我经常会看见我住过的工棚,就像我站在工地旁脚手架上俯瞰它。工棚半明半t,像巨型蜂窝,发出杂乱的雄性喧嚣:猜拳、骂娘、甩扑克、拍桌子……打工生活,如同无舵的船儿飘行在污秽的河流,两岸没有风景,何时飘到何地,心里没有一点的底。工友们上工低头干活,下班低头看微信,说话大着嗓门,不闹出些动静来不痛快。打工仔们在一起,就像一条喧闹的河。

我听见工头老邱扯着嗓子喊,关灯睡啦,睡啦!明天还要干活。老邱的嗓音像破了膜的笛子被初学者吹奏,声音四分五裂,现在想起来,我喉咙还会发干。老邱声带是破的,听说一次生产队会餐时他死命吞吃糍粑,吞下了一根锅笤竹蔑。

我感觉我又走进了工棚,安静地躺在通铺自己的位置上。在工友们喧闹的河水里,我宁愿当一条鱼,安安静静潜在水底。说那么多废话能改变什么?徒伤神。老邱喊了几嗓子就关灯,我感觉黑暗如潮水,瞬间淹没了工棚。喘口气的间隙,形状不一的光斑,从四壁和棚顶钉子般戳进工棚,这些朦胧杂乱的光源,足以让起夜的人不踩到工友。

黑灯后,四周的汗臭味突然升腾,直冲鼻孔,灯亮着时,这汗臭味可能躲在暗处。我听到了呼噜声,紧挨左边睡的杜哥,已发出冲天鼾声,像焰火,冲到高处,要呆一阵子才肯下来。杜哥的鼾声丰富无比,高高低低,就像他抹得墙面。最逗的是有时会发出口哨声,我认真观察过,口哨声响起时,他的嘴唇没撮起,居然闭着,这口哨声是怎么发出来的?我满心疑惑。左边的猴仔鼾如其人,萎靡怯弱,似乎憋住气半天才敢发一次声,声音不大,像两只蚊子躲在鼻孔里唱歌。猴仔十三岁,有点弱智,父亲吸毒,母亲出外打工就失联了,舅舅老邱把他带在身边,干些杂活。猴仔有梦游的毛病,梦游时会停在树前或电线杆前,低声问:妈妈在哪里?妈妈在哪里?

工棚通铺上睡着十几条汉子,各路鼾声混乱厮杀,工棚里杀声一片。打工生涯的每一个夜晚,飘浮在波涛汹涌的鼾声里,我都能安然入睡。故乡的夜晚蛙虫寂寥,我却清醒异常,心头不时掠过失落与茫然。但我对未来,从不绝望,我是乐观主义者。我卧室的窗外,有一株银杏树,那一树的黄叶,时时给我秋天的假象,就像我在家里一觉醒来,总以为还睡在工棚里。我一边听着数年前工棚里的鼾声,一边听着故园此刻寂寥的风声,这感觉非常奇特!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在乡间,我在等待一个消息,消息久久不来,我心忐忑,有时会喝点米酒解闷。酒到半酣,会不由自主,想起工友杜哥。杜哥的夜宴,令我难忘。

书上说:就算生活是牢狱,也要学会自己给自己放风。在牢狱里,放风能由囚徒自己决定吗?杜哥说,能!杜哥没有说出来,但我看见他这么做了。那时,我们在地铁工地干活,城里搭不了工棚,我们在一幢写字楼大屋檐下搭窝,水泥地上,我们睡过了春夏秋冬。一天夜里,我夜半尿急,朦胧不清地跨过横七竖八的工友,摸到路旁沟边,放松后回头,吓得尿又急了:在一片呼噜声里,一个黑影蹲在廊柱后,夜半三更,月明风清,正是聊斋里鬼狐出没的时候!定定神,借着月色和路灯暗淡的光,我看清了,那是杜哥。杜哥手抓一瓶啤酒,地上摆着小塑料袋,里面应该是一两只鸡爪。杜哥时而仰头瓶底朝天,时而低头啃着卤味,动作频频,却悄无声息,像演出默片。杜哥是男一号,沉浸在自己的角色里,没有发现几步之外有观众。在这诡异的寂静中,杜哥啜酒的声音,听着像啜泣。我呆立着不敢动弹,怕打搅了这孤寂的夜宴。看着杜哥鬼魅般缩成一团的身影,我心酸楚。杜哥没有钱请大伙一起喝酒,杜哥六岁的儿子在老家溺水,万幸没有死,不幸成脑瘫,杜哥借酒消愁,却像孤魂野鬼……一阵夜风吹来,突然想到,杜哥这是自己给自己放风吧?如果是这样,杜哥你慢慢喝,我在暗影中陪你。谁又知道谁的心事呢?只能在心里相濡以沫了。那一夜,杜哥斜靠着廊柱发出鼾声,希望他有一个好梦,可我自己,却久久不能入梦。后来,我偶然还能发现杜哥“放风”,一般在发工资后的几天,夜深人静之时。 四

如今在家里,再不怕迟到了。可是这完全的松驰,就像坏了发条的闹钟,没有了指针的摆动,也没有嘀达的声响,如此存在,还有什么价值?我不想成为死亡的闹钟,我必须靠回忆、梦想来拧紧发条,让日子发出摆动的声音!那次奢侈的放风,还有什么值得回忆?对了,洗澡!我细细回故计算了一下,那次住在宾馆的36个小时里,我竟然洗了六次澡!破了此前二十多年的纪录,今生,估计再难突破。

记得那天,我一扔下拎包,就迅速脱光,冲进卫生间。当一蓬热水当头淋下时,我有如梦如幻的感觉,一动不动站着,任温暖的水流抚摸全身,一股惬意,从头顶直冲脚底,又从脚底慢慢回升到头顶。哗哗水声里,我想起了那首柔美的民歌: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她去放羊,我愿她那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那柔柔细流打在我身上,就像细细的鞭儿打在我身上,那鞭儿很细很细,细如羊毛,柔如羊毛。我感觉,干重体力活被板结的身体,在鞭儿的抽打下,慢慢变得柔软,柔软……我闭着眼睛,不想让泥垢俱下的水流,污了我的美好想像。

回想工地的洗澡,我的脑海忽地出现《动物世界》里角马大迁徙时过河的画面,成千上万的角马,争先恐后跳入河流,扑腾起一河浊浪……一个工地打工仔没有角马多,也有几十号人马,浑身酸臭的汉子们挤成一团,争相用脸盆从几个大水R里舀水,然后四处散开,各找位置,或蹲或站,抓头挠身。大众广庭,不能脱光,洗下身时只能把手伸进裤裆,胡乱抓摸一番,工友们互相取笑为“海底捞月”,有时还互相“猴子捞桃”。悉悉簌簌,噼里啪啦,嘻嘻哈哈的声浪放肆地四处流窜,这声浪狂欢中夹带悲苦。紧接着,将脸盆里的水兜头淋下,再冲向木R舀水,一盆盆往脑袋、身上倾倒。人多木R小,水笼头一直开着也供应不及众多脸盆上下飞动,空气中汗臭味肥皂味交相弥漫,泼水声如大雨倾盆,地上一片泥泞……

此时,浴室里多么安静,我甚至感到孤单,那熟悉的汗酸味没有了,浑身弥漫的沐浴香波香气,倒让我感觉呛鼻。打工这么多年,这是最淋漓尽致的一次洗澡,我冲洗了近一个小时……早上起床,又洗了一次。

洗第三次澡时,我犹豫了一下才走进卫生间,边走边用手胸前背后挠痒。水蓬蓬头下,我微闭双眼,浑身放松,继续享受水流的抚摸。我觉得这样老洗澡有点不厚道,可是,确实是身上痒痒,虽然已经洗了两次,但还是痒痒,这也正常嘛,平时在工地洗澡,就是冲冲汗气,日积月累,这身上的泥垢还不得像鱼鳞一样层层叠叠?洗一两次顶多脱一两层鳞片,还会痒痒就正常了。都说虱子多了不痒,泥垢多了也不痒,现在洗少了反而痒,是不是?这洗澡又不是什么好玩的事,不痒谁爱洗呀!我在心里为自己这么一辩解,洗起来就理直气壮了。看电视看累了,就冲进卫生间,洗澡算休息。第六次洗澡,是在我准备退房时,收拾好不多的行李,看看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我快速脱光,一头冲进卫生间,关水笼头时,我有点恋恋不舍,轻轻叹了一口气……

回老家期间,我喝小米粥,吃原生态的蔬菜,肠胃间一派田园绿意。打工时的饮食,是一餐又一餐的快餐盒饭,没有味觉,只有饱胀。倒是在宾馆放风的时间里,进餐的过程很有戏剧性。

那天后半夜入住,一觉醒来已过九点,感觉胃里长出很多小手在玩命地抓挠。挠得我连忙跳起床烧水。准备泡面时才发现,这房间里,没有可以泡面的器具。为了省钱,我没有买碗面。看来看去,只有茶杯可以用了。可是茶杯太小,放不进面块。把面块一掰两半,依然放不进去,半块面再掰两半,勉强塞了进去。两个茶杯只能泡半块面,只能如此。冲泡,盖上,等待。尚未泡透,我就把第一杯面倒进肚子。吃第二杯时,我斯文了一点,这时才感觉味道偏重。原来,我调料只分两份,剩下半块面就没有调料了。吃后两杯泡面时,我展开了对所有美食的想像,如同沙漠上干渴的植物对雨水、露水,对江河湖海的想像。好歹吃完了后两杯面,吃得我满脸清汤寡水。

这四杯面,顶多只满足胃的一半欲望,胃的另一半闹情绪,就折腾我,我看电视剧看得心神不定,坐立不安,眼睛盯着时间数字,等数字跳到11:15时,我飞快跳下床,烧水,泡面。这次有经验了,面块和调料分得均匀,与早餐相比,水准明显提高。我认真思考了一番,觉得应该放慢咀嚼速度,把这面条的所有能量都释放出来,这样应该会更耐饿一些。

正好机缘巧合,电视里正播美食节目,在介绍怎么做东坡肉,主持人说:东坡肉其实就是红烧肉,功夫全在火候……

我有四杯泡面,再加上东坡肉,可谓丰盛。我细嚼慢咽,让牙齿拜访每一根面条,并尽量细致到每一根面的每一个部位。我的牙齿如同带有粉碎器的细筛,淋漓尽致地尽职尽责,将食物磨碎,把面条的所有味道都细细地触摸几遍,然后细细地筛下到食道中,让食道享受细腻的流动……

主持人说:先用猛火攻,大滚几开,即加作料,用微火慢炖,汤汁略起小泡就可以了。

我把注意力集中在电视上,下意识地吃面,感觉真的吃出了肉味,太神奇了。这一餐,吃得我的胃无比妥贴,有润物细无声的享受。拉长了进餐时间,又在精神上吃了东坡肉,确实感觉更饱一些。

吃了面我躺下,从来没有午睡过,估计睡不着,不料一跤跌到梦中,再睁开眼睛时,窗外已是灯火一片。醒来的第一个感觉,又是挠心挠胃的饿。看来午餐感觉更饱只是错觉。连忙烧水泡面,这一餐,必需改变策略,应该吃快些,你想想,咀嚼得那么细致,不是一下就消化掉了?那胃还有什么工作好做?狼吞虎咽下去,让胃多费些工夫消化,不是更耐饿吗?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就不明白?这餐,我飞快地吃下了四杯泡面,感觉没有经过牙齿验收就直接下肚了。可是,感觉没有吃一样,还是饿得慌。我忽然明白:如果没有足够的食物,再怎么折腾,也填不饱肚子。忽然联想:到底是因为没有足够的什么,打工者再怎么折腾,也是二等公民?这个疑问已经躲藏在我的心底很久了,一直找不到答案。

住进来至此时,我没有离开过房间,十几个小时,胃里只消费三包方便面。把水壶里的水咕噜咕噜喝光,心神安定了一点。走动时,好像能听到胃里水晃动的声音,我不时往卫生间跑。桌上还有两包面,但我不想寅吃卯粮,也不想超计划开支,这个月资金将比以往要更吃紧。严格执行计划,是我的做事原则,不这样,当年就不可能摘取足够的蝉蜕换来喜欢的钢笔,现在也不可能一个人享受1.8米大床、36小时的空调和热水。不坚持原则成不了大事! 靠在床上,我拿着遥控器不停地按,用电视节目转移饥饿感。频道从头到脚搜索了好几遍,不知怎么的,感觉心神不定,不仅仅因为饥饿。过了今晚,放风就结束了,又得进入庸常的生活牢笼,又得睡通铺了。人不能揪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我也不能一直住在宾馆逃离打工生活……我的情绪一点一点低落下去,感觉非常疲乏,想睡。整整睡了一个下午,怎么还困?我不明白。睡吧睡吧,也就一个晚上了。我关了电视,闭上眼睛。正昏昏欲睡时,猛地睁开眼睛,摸到遥控器,把电视又开起来,还把音量开大。这安安静静的好睡,回去如何应对暴风雨般的呼噜声?

这一夜,我睡得不踏实,朦胧中,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一早醒来,六点刚过,肚子咕咕乱叫。连忙烧水,洗漱完,泡面。盯着杯子等待时,有点反胃的感觉。这没营养、吃不饱的小杯泡面,多像自己现在的生活呀,吃怕了也得吃,总比挨饿好吧。应付完早餐,不知道该干什么,又拿起遥控器,反复搜索……

吃下最后一包泡面,我开始收拾行装,少了五包面,拎包和我一样疲软不堪。拜拜了,1.8米大床,拜拜了,24小时热水,还有安静的个人空间……

这次放风的行动,有一个百味杂陈的尾声。

那天,结束梦游般的放风,我在总台等着开单,有人拍我肩膀,回头一看,是杜运生。

哈哈,想不到在这碰到你!出差吗?刚入住?

出……差,现在退房。

哎呀老同学,先别退,难得一见,聚聚,聚聚,晚上我请客,咱哥俩好好聊聊!他对着总台说,小红,这先生房间不退了,继续住。

好的,杜总。那小红见我疑惑地看她,轻声对我说,我们酒店杜老板。

我发愣。杜总说,中午我有客人,不能陪你,晚上,晚上好好聊聊,到时有人通知你。说着拍拍我肩膀,转身出门,上了一辆黑色小轿车。

我满心疑惑:当老板了?他妈的,当老板就牛逼了,也不问问我有没有空!想想,还是有空,明天一早赶回去上班。反正再住一晚又不花钱,住!

我和运生初中同学,我是语文课代表,他是数学课代表,两人关系不错,但算不上朋友,总觉得隔一层膜。我心里明白,这膜,其实就是自己从不外露的心不甘情不愿的自卑感。当时他父亲是乡长,我父亲是代课老师。他轻易就有了钢笔,我却费了一个暑假找蝉蜕。高中时,他转学县中学,就再没见过面了。

那个晚宴令我百感交集。一个小包间,一张八仙桌,四张靠背椅。就我们两人。杜总说,点菜、点菜,喜欢吃什么用力点。我翻开菜单,一看价格,大吃一惊:一道龙虾,按我为“放风”筹款的速度,一百天也吃不上!我把菜单一推,你点你点,我什么菜都可以。

上菜了,我吃得心神恍惚,那一盘龙虾,连头带尾,总共九块,吃一块,等于吃了至少五份快餐。一阵芥末的辛辣直冲鼻孔,呛得我流出眼泪,我吃的投入,管它去流。

那一场晚宴满桌海鲜,我嘴巴只管吃,少说话。杜总负责说话,吃得少。他说,高考落榜后,老爹说我,做人总要有个目标吧,整天无所事事。我说我想当老板呀,也就那么一说。谁知他真给弄个宾馆让我当老板,真是烦死了。

我一愣,停止了咀嚼,随即一仰头,干了一杯药味十足的酒,哈哈大笑着说,是啊是啊,打工轻松,当老板太累,太累!

杜总说,我爹太老实,乡镇书记当了六年,调到县里还是平调,当什么地矿局长,一辈子副处都混不上。

我又喝了一杯,认真对付桌上美食。我说,这海鲜,真他妈的鲜,鲜!

杜总说,多住几天吧,这酒店住不满,空也空着。

我说好啊好啊,感觉头有点晕。晚餐结束时,杜总要送我回房间,我不肯,把他推出电梯。进房间后,我一下扑到床上,很快,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我飘飘摇摇到了梦里,回到故乡,我穿行在乡野树林中,找蝉蜕。飘在空中的蝉蜕像小小风筝,落在水里的蝉蜕像小小船儿,竹篓里的蝉蜕,像水晶瓶……我浑身挂满竹篓,全部装满了蝉蜕,我满心欢喜,身轻如燕,我向乡里的中药店飞奔。啊,我的梦想!我的蝉蜕!我高兴地跳起来……

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坐起来,发呆,好一阵子,起身喝了一杯水,冲个冷水澡,酒意慢慢消退,大脑一点点清醒。走到窗前,窗外灯火迷乱,天幕一片暗淡。呆立一阵子,我开始收拾,简单的行装放进拎包,房里的东西归位。目光扫描一周,转身走出房间。

总台值班的女孩像已蔫的花儿,她打开电脑一看,把300元押金退给我,说经理交代了,不用结账。我看看女孩,出门而去。

到门口时,我站住,徘徊,猛转身,又来到总台:结账。女孩不解地看着我。结账呀,楞什么?我把300元递进去。女孩为难地说,经理交代了不要结的,如果一定要结,你是住了两天。我愣住了,慢慢转身,走了两步,手伸进口袋,还有500多元,是下半月生活费。回转身,我把600元放在台面上。女孩看着我,满眼疑惑,收钱开单,把条子递给我。我说谢谢!

再一次走上夜半的街头,街边的大排档吵吵嚷嚷,路上的汽车呼啸而过。一抬头,夜色如水,混浊不清的水。我慢慢走着,心里空空荡荡。

接近工地时,看见那条街一片漆黑,可能路灯线路出了故障。从明亮处走到黑暗里,眼睛一时有点不适应,正摸黑走着,前头突然冒出一个黑影,吓得我立停脚步。

黑影停在我面前,轻声说:“妈妈在哪里?妈妈在哪里?”

我松了一口气,站着没动,当自己是一棵树或者电线杆。

“妈妈在哪里?妈妈在哪里?”黑暗中的声音无邪、急切,我听着,心头一片荒凉。一阵夜风忽地刮起,树叶扑簌簌落下来,我仰脸向天,低声问,妈妈在哪里?黑影说,妈妈在哪里?我说,妈妈在哪里……

两年前,妈妈隐瞒了一场病,突然离去,让我们成了孤儿。妹妹考上了大学,成了我生活的一盏明灯。我生活最重要的目标,就是保证明灯不灭。尼采说过:“一个人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种生活。”所以,我没有觉得打工的日子有多苦。 当初在一元一元攒钱时,我就在寻找这次放风的意义,踏进客房的时候,我以为,我在挑战命运,我让一潭死水的生活,有了另一种可能。如今时过境迁,时光平息了我的臆想,我追悔莫及:那600元钱,应该给妈妈、给妹妹!

一年前,我在脚手架上干活时,踩脚的那根铁管突然脱落,我砖头般直坠下去,幸好,当时在三楼干活,幸好,在坠落间,被电缆绊了一下,我性命无忧。只是,胯骨破裂,两脚踝骨粉碎性骨拆……

我离开了打工的城市,回到了老家。幸好,躺了几个月后,我还能扶着板凳挪行,生活基本还能自理。这起工伤事故我没有拿到赔偿金,工地方付了部分医疗费就没人理我了,离开医院时,我只带走疼痛,没有带走那些昂贵的医用金属板和钢钉。

妹妹在替我打官司,她已是大二学生。她说可以请同学一起想办法,事实摆动在那里,这官司一定能赢。只是,只是,我休假了,妹妹得自己挣学费和生活费。对不起妹妹,我不该受伤,让你受苦了!

在故乡的清风里,我因祸得福,开始享清福。享清福的开销,是工友们捐助的六千多元,一大堆的纸币里,最小面值有一元的。每一张纸币,我都能闻到熟悉的汗味,甚至看到熟悉的脸。用每一元钱,我都精打细算。

大部分时间我躺着静养,让骨头不受打扰地自我康复,我的身体没那么娇贵。晨昏时间,扶着板凳出外放风。除了换草药,一日三餐,我有大把的时间阅读。妹妹是我的图书馆,不时寄来我需要的书。我依然相信:知识改变命运。

对于未来,我的打算是:拿到赔偿金后,尽快把骨伤彻底治好,如果赔偿金宽裕的话,尽量用上进口的钢板钢钉。伤痊愈后,开个小店,再找个老婆,然后,安安静静过小日子。对了,还得给妹妹留好买嫁妆的钱。对了,还有一个不好意思对人说的小计划,我准备写作投稿,挣些稿费补贴家用。

故乡的秋天桂花遍野,空气中清甜的桂花香令我迷幻,我常常会看见妈妈笑盈盈地把饭菜端上桌,然后在院门口亮着噪子喊,回家吃饭……我看见妹妹背着书包,一路奔奔跳跳踩过满地的银杏叶向妈妈扑来……而爸爸跟在她身后菊花一样笑着……我看见我自己拉着满满一车稻谷,汗水晶莹,笑意金黄……

我只想过这样踏踏实实的乡村生活,心思安定,不走神,不做梦。可是,在桂花香气氤氲的故乡,我依然走神,依然被梦幻纠缠。

蝉蜕依然出没我的梦乡,各种版本拾蝉蜕的场景,像没有结局的电影。电影里,有时幸运降临,蝉蜕们有眉有眼地对我微笑,笑得我满心温暖,它们秩序井然,像放学的幼儿园小朋友,排着队跳进我的竹篓,大丰收啦,我双眼笑开花忙着数钱……

有时会发生怪事,我拾得满满当当几个竹篓的蝉蜕,会从竹篓里冲出来,冲向天空。紧接着,无数的知了欢叫着,从各个竹篓焰火一般喷涌而出,冲天而去,满天满地,知了飞舞,知了欢歌……而竹篓里,空空如也,每一只竹篓,都空了,空了!蝉蜕怎么还会飞?还会飞?

有时蝉们都不换衣服,原本枝头布满空灵蝉蜕的季节,所有的知了活灵活现,我未靠近,它们就嘲笑般啸叫着冲天而去,让我一无所获。

有一天,我看见一只风衣般硕大的蝉蜕,从空中轻飘飘地降落在我的面前,我静心打量着这金箔般的天外来客,然后轻手轻脚地钻进十字形的裂口,如同穿上一袭金色的斗蓬,斗蓬随风而起,轻盈地把我带上天空。天空湛蓝,云朵雪白,云之上另有美妙之所在。低头一看,脚下人群如蚁,慌慌乱乱,拥来挤去……不就是吃一口饭、穿一身衣、睡一张床吗?至于如此吗?是的,我曾经是蚁群中的一只,可如今我高高在上,我所有的彷徨、恐慌、以及深藏不露的忧伤,都随风飘逝,我心无挂碍,自由自在!我不由兴奋地放声呼喊:啊,我没有低人一等,啊,我在他人之上!可是很奇怪,我发出的声音却是“吱……吱……”我从天上俯冲下来,停歇在家门口的银杏树上,我发现我已经脱不下蝉蜕,我变成了一只大蝉!

正不知是喜是悲时,我从树上看见卧室桌上的二手手机知了一般躁动起来,并发出吱……吱……的声响,我看见床上的我沉睡不醒,忽地明白了,枝头上的我只是梦中的我。我想那应该是妹妹的来电,应该会有好消息。我必须把床上的我叫醒,我在枝头上放声呼喊:吱……吱……吱……

谁听见我梦里的呼喊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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