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的某一日,在一间狭窄的小诊所遇到一个女孩。中等个儿,歪梳着马尾,目光有些忧郁。在看着玻璃瓶里的液体一滴一滴往下落的无聊时间里,我跟她攀谈起来。
她叫静。她说:“姐姐,我很羡慕你,可以工作,自己想干什么干什么!”我笑,人生哪有想干什么干什么的事儿,真是傻孩子。
静不再说话。她打完吊针先走。旁边的人跟我说:这孩子的妈跟人走了。据说她在学校很“疯”。我想起了她腕上的刺青、右耳上的三四个耳洞,还有,马尾上一绺绺五颜六色的头发。无端地有些心疼。
第二日,恰好又遇到静。我给她讲了亲戚小航的故事。
小航三岁,母亲急病猝死。小航那时连悲伤都不懂得。
他跟着外婆回到了舅舅家里。小航的生活里是没有“妈妈”这个词的,他很羡慕表姐在舅妈怀里撒娇。真的很羡慕。
小航从来不哭的。摔倒了自己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土,继续笑呵呵的。上学了,别人家的孩子都有爸妈接送,坐在爸妈的自行车后座上,只有小航,一个人走。外公过世得早,外婆身体不好。他也觉得挺好的,自己跑着跑着就到家了,在学校的运动会上还跑了个第一名呢。
小航慢慢长大,很懂事。
说到这里,静打断我:“那是因为寄人篱下,不懂事怎么办?”
我看了静的娃娃脸,脸上有与她年纪不相符的成熟。
“小航并不是因为寄人篱下才这样做的,他是真心实意想对身边的人好。外婆生病了,他一夜一夜守在她身边。表姐去补习,每天都是他接送,他是大小伙子,什么都不怕。很多人也像你一样觉得小航可怜,其实他可以像别的他这个年纪的孩子一样任性、没心没肺,不谙世事……再或者,是叛逆!”
小航说他不愿意做那样被可怜的孩子,他不愿意以悲伤的姿态面对这个世界。他说,每个人都会遇到各种磨难,他说他在书里看到的,磨难是化了装的幸福……
静不以为然,抬头看着输液瓶一滴一滴往下落的药液。
我也不再说话。许久,静的目光离开了输液瓶,她问:“小航觉不觉得活得没意思,或者是很累?”
我理解静这话的意思。我沉吟了一下,说:“我想会有那样的时候,很沮丧,很无助,很累!但是,小航自己就是个小太阳,谁也不能带走他身上的阳光!在学校,谁有困难,他都伸手相助。因此,他朋友很多。在亲友间,他总是彬彬有礼,大家都不再用同情怜悯的目光看他,而是觉得这孩子真不错……”
“他是在表演吗?太虚伪了吧?”静仍不能理解为什么小航要这样生活。为什么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要表现得那么假模假式呢?
“那你觉得小航什么样才算是正常呢?”我反问。静沉默了。
第三天,我没有在诊所碰上静。心里略略有些遗憾。
我从诊所打完吊针出来,天上下着细雨,一支红雨伞替我撑起一片红色的天空,我转头,看到静,她有些不好意思,我注意到她马尾上五颜六色的彩喷没了。她说:“姐姐,我想跟你聊聊!”我指了指路边的一家冷饮店,我说:“走,我请客!”
我要了两杯巧克力热饮,静开始讲自己的故事。她说母亲走的那年她十岁,已经到了记事的年龄,她说她恨母亲,怎么能那么狠心把自己和总是醉酒的父亲扔下就独自走了呢?
“她的确是个不负责任的母亲。但是,小静,换个位置想一想,如果是你,每日面对喝得醉醺醺的丈夫,连最起码的温饱都保证不了,她能怎么办呢?她自己走的确很自私,也许那时,她只能顾得了自己呢!”
静的眼泪流了下来,她也并不去擦它。我递纸巾给她。我问:“你父亲还总喝酒吗?”静摇了摇头,沉默了好一会儿说:“他现在不能喝了,他脑出血,躺在床上!”
我握住了静的手,静的身世的确可怜,但这决不是她放弃自己的理由。
“困难都只是暂时的,一切都会过去,咬牙坚持坚持!”我知道我说的话很无力,没人在那种环境下,没人知道心理会有怎么样的变化。
静又问起小航:“他真的过得很幸福吗?他现在在哪里,我想认识他!”
我很认真地点点头:“他现在大四了,有了漂亮的女朋友。他在努力打工,他要考研,他说时间要分成八瓣用……静,你知道吗,在他高考的前两个月,他最爱的外婆过世了。他整整守了她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他哭得很厉害,那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亲人。然后,他跟着父亲去了他的新家,新家里有了个小弟弟和新妈妈……他说他咬着牙过每一天,那段日子,乌云差点吞掉他身上的阳光,他甚至想到过死。后来,外婆烧三七时,他站在外婆的遗像前,泪如雨下,他仿佛听到外婆说,这世界上,别人的爱都是锦上添花,只有你自己爱自己是雪中送炭!他说,他的心亮堂了起来。日子总得过下去,无论怎么样,都要快乐向上地生活下去!”
静又流眼泪了。她撸起袖子给我看胳膊,胳膊上很多小刀片的划痕,她说她把不开心都变成了伤害自己,越伤害就越不开心……
我明白她的感受。身边单亲家庭的孩子越来越多,他们自我封闭,痛苦,沉默,甚至伤害着自己。
“没什么了不起,只要你愿意,你仍然可以做快乐的姑娘!只要你爱你自己,也会有人爱你!”
静点了点头,眼里盈盈有泪。
静真是个漂亮的女孩。我说:“你身上的阳光让姐姐看到,不要以堕落的姿势堕落好吗?”
静握我的手用了用力。
其实,我说了个谎,我并没有个叫小航的亲戚。他只是我在书上电视上看到过的许多个孩子的结合体。我相信他很励志,我便塑造出了小航。
嘘,这事儿,千万别让静知道。这只是善意的谎言。
嗯,我说说静的现状吧。就在这个夏天,她考上了护校,她乐呵呵地来给我报喜,脸上身上满是谁也带不走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