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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故事

格式:DOC 上传日期:2023-02-01 03:27:48
母亲的故事
时间:2023-02-01 03:27:48     小编:

我刚到北京不久,收到了省委干休所的电报:母病危,速回。

母亲生命的最后时光都是在医院度过,她得的是肺气肿,后来发展到肺心病。每时每刻喘不上气,最后离不了医院里的氧气管,只好把医院住成了家,一住就数年,好在她是“老红军”,能有一间单人病房。我在成都工作的时候,每个星期天都和妻子带着儿子去医院陪母亲。儿子一直进了北京,才知道原先他对“星期天”的认识是片面的,他一直认为“星期天就是人们上医院看病人的日子”。我调离成都后,在外地工作的妹妹调回了成都,照顾母亲。离开成都时,我感到母亲的不舍,但我的调动,可以让在外地多年教书的妹妹回到省城,母亲也就鼓励我到北京工作。母亲名叫张淑容,出生在辽宁西丰的大富商家庭,“九一八”后,只身从东北流亡到了北平,参加了“一二・九”爱国学生运动,革命起点就是“北京一二・九学生运动”。按组织部门的资历年限计算,人们都习惯称她“老红军大姐”。我离开成都,两年间回去过一次,医院也发过几次病危电报,但都在事后才告诉我。这封电报极短,让我有不祥之感。

收到电报,给妻子打个电话,我立即到东单的民航售票大厅,买了最近的一班飞机票,回到成都已是傍晚。从机场直接打出租到了医院,母亲已深度昏迷了,脉搏微弱。我坐到她跟前,喊她,连喊数声,她的眼皮抖动了几下。妹妹和妹夫说,妈总算等到你回来了。他们让我到医院门口小饭馆吃点东西,大家都一天没吃饭了,就留下长期陪同的阿姨守着母亲,出去吃饭。还是不放心,我们匆匆吃碗面条充饥,就赶回病房。前后不到半小时,母亲在我们离开时停止了呼吸。这令我深感遗憾,在她生命最后一刻,还是没有在她身边陪她。同时我也感到震撼,母亲坚持最后一丝气,只是要等儿子回到她身边,听我喊一声:“妈,我回来了!”然后,就安详地走了。

怀念一座小山丘,这小山叫磨盘山,因为母亲在那里。怀念是心在颤动,总需要一种形式,否则,我们难以释怀!灵魂需要肉体,当失去肉体后,我们说死亡降临了。死亡需要坟茔,因为死亡最好的证明是人们的怀念。送别亲人,这真是人生必修的一课。母亲走后,常常让我从梦中惊醒,醒来以前,她还和我在一起。是她把我送到这个世界上来,又是我把她送出了这个世界。我每次回成都,都尽量挤出半天去这个小山丘,因为心灵需要一个实在的证明,不是证明给别人,而是自己。形式是必要的,六祖慧能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这是彻底精神第一以致“空无”了,然而在彻底中仍需要借助“语言”这个形式啊!有时,怀念就是这样,静静地坐着,能闻到那青草的气味,感到一片碧绿抚慰着你的心灵……

小时候,我喜欢养小动物,养过鸽、兔、鸡、猫、狗、金鱼、蟋蟀,还有蚕,养蚕是在刚进小学的头两年,说起来已是半个世纪前的事了。童年就是简单的快乐加上简单的忧愁。在我养蚕的日子里,我的快乐和忧愁都是蚕。看蚕吃桑叶是非常开心的事,盖上一层桑叶,蚕先伸出一星儿嘴,啃出一个缺口,露出一头,然后沙沙地啃出一大块地盘,当它们全爬到上面来了,桑叶已被啃得只剩下叶脉了。它们一个个昂起头,四处晃动,要吃,这副乞食的模样给我留下很深的记忆。院子里只有一棵桑树,不久便被各家养蚕的孩子摘光了,一到断了“粮”,我就眼泪汪汪。母亲冲我吵一句:“哭什么,没出息!”便骑上车,到院里有桑树的老师家里去讨。还不能总去给一家找麻烦,我养一季蚕,母亲要跑半座城。那时,我读的寄宿学校,星期天上学的时候,要用一只大竹篮,把一片片擦得干干净净的桑叶,整整齐齐码放在里面,上面盖一张湿毛巾,这就是我的蚕宝宝一周的食品。等到蚕宝宝长大了,变胖了,身子发亮了,吃得也更多了,一篮子桑叶坚持不到周末就空了,母亲就在星期四给我送桑叶到学校来。一到星期四课外活动时间,我就在校门边转悠,盼望母亲身影。那时我见到母亲真是快活极了,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愿意为我送桑叶到学校,这违反了校方的规定,寄宿学校平时是不能看望学生的。

我之所以记得养蚕的事,大概因为养蚕对于一个城里读寄宿学校的孩子来说,是有太多麻烦和不容易了。养蚕只是让我找来这一些小东西让自己去关心,却给在逆境中的母亲添了更多需要操心的事。蚕吐丝了,结茧了,那些茧一动也不动了,我的养蚕事业也就告一段落了。不知道茧能干什么,装进纸盒,收起来。只是想到这些小黑毛毛虫就这么长大,还能吐丝,还结这么美丽的蚕茧,世界在我心里也就可爱了。记得她停止呼吸之后,我从她躺了四年的病床上,抱起她时,她轻得好像吐尽了丝的蚕,能飘起来……

那时,这条路线就是野外远足的乡村郊野路线。公共汽车只开到将军衙门西面一站的通惠门,再向西就出了城。我们平时和母亲住在城里,寒假和暑假才到光华村,住父亲处。老百姓往来行走,只有两种交通工具:独轮车也叫鸡公车,多运货物,也坐人,人坐在车头,推车的人在后面推,这种车走得慢,但载重大,压得独轮叽叽咕咕叫,得了“鸡公车”的名字;另一种就是人力车,成都人叫黄包车,坐起来比鸡公车舒适,两个车轮也大,拉车人一溜儿小跑,也快,一般人外出难得坐它,相当于现在的高级出租车,成都人称之为“包车”,可见不便宜。我们姐俩去父亲学校度假,母亲就要叫一辆黄包车,坐黄包车去光华村,相当于今天的出租跑长途了,是件大事。母亲总是在街头认真挑选,一是慈眉善目的老实人,二是要身板好的年轻人。找到车子后,母亲总是再三叮嘱,然后记下车号和车夫号衣上的号码,才扬起手与我们告别,一直在街边望着我们远去。

那时,从城里到草堂再到光华村,很长的路,路上行人也少。沙土的马路,没有铺柏油,难得有汽车开过。偶尔有一辆车开过,就会扬起漫天尘土。汽车真少,汽车也没有汽油,驾驶舱旁挂着大炉子烧木炭,边跑边喘,一口气上不来就抛锚。这样的车,一路上也见不到几辆,好在有两旁田野茅舍,“锦里烟尘外,江村八九家。园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也真是童年记忆中的美景!如今,杜甫草堂变成城市中的盆景,高楼如云,车水马龙,站在这里,真的找不回我的童年了,还有那个记黄包车车号的母亲…… 我对于家庭和幼儿园外面的“社会”,最早接触的就是茶馆,是成都的老茶馆。老茶馆是最具成都特色的民俗生活场景,一张木桌,几把竹椅,便可开张迎客。茶馆有大的,比方说,当年的人民公园、武侯祠这些较大的公园,都有大茶馆,茶馆都是雨棚式的开放建筑,有顶没墙,房柱之间有低矮的木栏,木栏不高,可坐,人多的时候也可供单帮的茶客,坐在木栏上,倚着屋柱品茶休息。茶馆四面开放,围着茶馆的院坝也是茶馆的组成部分,摆满了竹椅木桌,院坝里的树木,便为茶客遮阳,太阳斜了,树荫移了,茶客只是把竹椅挪动一下,并不碍事。大的茶馆,茶馆里外,能摆几十张茶桌;小的茶馆,开在小街窄巷子,三五张桌子,都摆在街边上,茶馆小得只有一盘灶,摆着几只铜茶炉。

我上幼儿园的时候,常在茶馆里泡着,因为母亲坐茶馆。母亲坐茶馆是刚解放不久在成都当教育局的中教科长的时候。她在延安时期就当过延安中学的老师,在我印象中,这一变故对于刚三十来岁的母亲,并没有让她的生活变得灰暗。工作中结交了许多名校的老师,周末常和老师们在茶馆里聚会聊天。每次三四位,一聊就半天。在茶馆里沸腾的声浪就是最好的屏风,让每张桌子上的人几乎只能听见自己同伴讲话,熙熙攘攘的茶客们便各有洞天,相安无扰。和母亲常一起喝茶的老师都是成都几所名校的骨干教师,我想,除了谈工作,还有志趣相投吧!他们都尊重母亲,谈话中总用“张科长”这个称呼。大概这是母亲身上的“游击习气”?反正,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再也没有见到过爱和老师们坐茶馆的“教育科长”了。我跟着坐茶馆,便用小人书打发时间。茶馆里有出租连环画的,一分钱看两本,五分钱便能畅快地看上半天,大人们谈什么,也就从不关心了。

据说成都的茶馆文化盛行,是与当年南征的“八旗子弟”有关系。清兵南征,一批满蒙子弟留在成都,他们生活的地区便是后来的“少城”,这些闲人让成都变成消费之都,遍地饭馆茶馆让成都活色生香。刚进城的共产党不是吃铁杆庄稼的“八旗子弟”,在老百姓心中还真的很清廉,在我记忆中,不知跟着母亲进了多少次茶馆,但从没有和任何老师一起吃过饭。“下馆子”在那个年代是很奢侈的事情,没有人动这个念头。

跟着母亲坐茶馆的事情在1957年结束了。整风开始后,在延安整风前的“挽救失足者运动”中,母亲被打成“特务”的经历,还有在土改中受到的处分,使她关心那些“骨干教师”,记得那两天下班后,母亲骑着车外出,很晚才回来。后来才知道,母亲那两天都在往学校跑,给她熟悉的老师朋友说一句忠告:“多听少说!”记得有位老师在母亲赶到他那里的时候,他已因为经不住动员在大会上发过言了。这位老师姓黄,后来被划为“右派”。

十年之后“文革”中,我们家再次遇到风浪。我独自在成都为父亲的事奔波,此时已被下放到大凉山的母亲给我写信,信中说,如遇到困难,生活无着,可以去找这几个老师:九中的陈老师,十九中的张老师,还有附中的黄老师……他们都认识我,记得我见到他们时,他们说一样的话:“我认识你,你是张科长的儿子。”

在大凉山的首府西昌城南十来里,有个叫邛海的湖,湖西有座叫沪山的山,山下湖边有一所学校,西昌师范学校。大跃进后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我的母亲从成都下放到这个偏僻山区当教师,不久,我也从成都转学到西昌,和母亲一起生活。在下放以前,母亲是省里一家刊物的副主编和某研究室的副处长,尽管在五年之前她受到过开除党籍处分,降了职,但下放一事,没有任何“新处分”的痕迹。她到西昌先是省教育口下放人员的“带队领导”,其他人被下放到基层劳动了,她待在机关里闲得没事干,又不愿去监督巡视下放人员,于是就要求到学校当老师。有关方面同意了,她就来到了这所师范学校。到校后,她每月去领工资,发现自己比校长的多得多。她想,我来锻炼的,于是她交了两份申请,重新入党的申请和要求把工资降到低于校长水平的申请。入党的申请没批,工资很快降下来了。从此她在大凉山待了二十年。二十年后,母亲的党籍问题得到甄别平反,恢复了党籍和职务,但她下放问题和降工资问题“无法弄明白”。这二十年来她的档案一直还在省上,她是真正地“自动下放和自动降级”二十年。

学校没有围墙,野兽常在房前屋后蹿。大凉山刚搞过民族改革解放奴隶,社会治安也不太好,我到这里一星期后,就出了一场凶案。师范校的边上是民族干校,那天民族干校的会计从城里领工资返校,就在师范学校下面的小路上被人劫杀了。就在这个时候,我第一次读了艾芜的《南行记》,如果你今天读这本书,就可以了解我那时的心境。

比蛮荒更直接的是饥荒。

我们在门前的空地上种上了包谷,长得挺好,但周围都是高大的树木,没的阳光,包谷秆就拼命地往上蹿,老高老高,夏天第一场暴雨,它们就全倒了。我们在屋后种了南瓜,南瓜长得很大,二三十斤一个,又放得久,两三个南瓜就让一个冬天有了底气。饥饿年月,冬天特别难熬,越冷越饿,越饿越怕冷。在学校里念书,一下课,大家就靠着太阳晒着的那面墙,特别觉得“万物生长靠太阳”、“我们都是向阳花”真是唱到心坎上了。

在那个灾年里,我开始了在大凉山里的生活,我就读邛海另一侧的一所初中――西昌川兴中学。西昌是川西高原中的一块坝子,也就是四周高山围起来的一块小盆地,盆地的中央是叫邛海的湖泊,这使西昌有了高原明珠的美誉。母亲所在的师范学校和川兴中学隔湖相望。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交通十分不便,我从家去学校,只能走田埂小道,老乡说,这段路有三十多里,我每次回家,都要走三个多小时路。我才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要在荒郊野外里走完三十多里路,实在是“弟弟你大胆朝前走”,只因为路的尽头就是家,就有想了一个星期的妈妈。我在这路上走过了两年,越走越胆大,到后来就不走公路,沿着湖旁走田埂小道,这样会省两三里路。同时,走小路心里紧张,脚下的步子自然也急,总觉得能早些回到家里。直到今天,还能回想起那些田埂小路,那些蛙鸣和月色。

周末回家,母亲总要给我留一点吃的东西。开始还有糕点,后来只有些杂粮饼干,到了最困难的时候,我记得母亲从抽屉里拿出来的是一根干瘪的胡萝卜。胡萝卜都放干瘪了,可以想得出来,母亲早早地就留着它,留给周六回家的爱子。

细节,就是生命蓄存的文件密码,一根干瘪的胡萝卜,对于我,就是生命中一段难以忘怀的岁月和亲情中永远温馨的母爱……如果要了解中国人在1960年前后维持生命的最低生活的最低保障,就可以去调查一下那个时候的城市居民的票证发放情况。那些邮票大小的票证,让人们感到生命的依靠。在所有票证中,还有一种叫火柴票,一家两盒火柴,火柴在那时不贵,两分钱一盒,但没有票,也买不到。两盒火柴,不足两百支,平均每天六支,烧三顿饭,晚上停电点煤油灯,点蚊香,还不是每一根都能划燃。两盒火柴,一个家庭维持生存最低的需用量,如果家里有一个抽烟的人,这就不够用了,两分钱的火柴就成了一个重大的问题,摆在全家人的面前。

四分钱,两盒火柴,在那个饥饿和寒冷的年代,让我看到了母亲坚韧而乐观的灵魂。我在一篇小文章里说过下面的这个细节。那时候每天清晨,学校大食堂烧早饭的时候,烧柴草的灶孔下,堆着从灶里落下的柴草灰烬,灰烬中还有没有熄灭的红炭渣。下放到大凉山当师范学校老师的母亲,就到伙房的灶孔去端一盆柴草灰。压得紧紧的一盆炭灰,可以从早上到下午都保持着热气,用小火钳拨开灰烬,还有豆粒般星星点点的小火炭。就这样,不仅能取暖,还能省下火柴,留在没有炭灰的时候用。

用手指捏着火柴,划一下,噗地燃起来,那火花真好看。在那个最寒冷的冬季,我们家除了每月两盒火柴,母亲还有一份“特殊的供给”――每月一斤肉,一斤黄豆,一条香烟。这是配给“老红军”资格的待遇。母亲虽然被下放到大凉山当一名普通的教师,但不知为什么,这个待遇没有取消,让我们在最困难的时候,有了这点奢侈品。买肉的时候尽量挑肥一点的,连皮带骨头的一斤肉,把皮和骨头加上青菜做一锅肉汤。剩下的肥肉熬成油,把瘦肉剁成肉末,在热油里做熟了,然后一起放在一只小罐里,一小罐有肉渣的猪油。以后的一个月,做菜的时候,用竹筷挑上一星儿,青菜就有了肉味了。

一根火柴点亮油灯,半星油花煮一碗青菜,在那个最困难的年月,我感受到了大凉山深处的母爱……

摘自《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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