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妃绣掌心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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妃绣掌心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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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几何时,每次路过皇城都觉得那金漆大门严丝合缝,无限威严。红墙几乎与天同高,无从逾越。

未曾想,有一日我竟能跨过这道天闸,成为那金殿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娘娘。

[壹]

从小我便知自己多余。

因为母亲还有一个女儿,我的阿姐,水鸢。

她真真生得极美,让人连嫉妒都望而生畏。那些自知此生已无法与她比肩的闺秀们便借我来发泄心中的愤懑不甘。

她们说,水湄,你娘亲生你姐姐时定是拼就毕生精华,轮到你时只敷衍了事。

不过没有关系。反正你们颜家只需有一人俘获圣心,鸡犬都可升天,你是她亲妹妹,总不会亏了你去。

话没说完,已经掩不住笑意四溅。

我随手拎起一只砚台便扔过去,砸在那个笑得最放肆的闺秀头上,顿时血流如注。

爹爹忙着安抚宾客,母亲怒不可遏地甩来耳光,一掌不够,反手再一掌,眼看第三掌就要落下,水鸢拉住她的袖子,母亲息怒!

听说水鸢跪求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母亲神情冰冷地告诉我,若不想被赶出家门,便要听她的安排。

一月后,我嫁给府里的小厮苏白。

苏白人如其名,白皙清瘦,不多言语,也算知书达理。我并不知他喜不喜欢我,可他应允得干脆。

那是个无比晴好的天,有两只五彩的鸟儿落在窗棂,叽叽喳喳地唱。水鸢说,妹妹你看,连喜鹊都来给你道喜了。你穿上这一身嫁衣真是好看。

我不屑道,这样普通的嫁衣怎么比得上宫装。

两月后才到大选,宫里长了心的奴才便早早地就把宫装送了来。说是让水鸢试试,若不合身还有得时日改。

我偷穿过一回,对着镜子比了又比。要说我颜府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母亲虽宠爱水鸢多些,却也不会在吃穿用度上苛刻我。好料子我也穿过,可见着这一水儿青天碧的旗裙才知道,民间再好的都是俗物。皇宫里哪怕是宫服,都是一针一线绣成的奇珍。

可惜,我没那个命。

水鸢亲自搀扶着我拜堂。欢声笑语里没人能见着我在红彤彤的盖头下,一脸沉郁。

后来听母亲说水鸢那晚欢喜得哭了,还喝了好多酒。薄醉的水鸢更美,不知迷了在场多少王孙公子的眼。

只是不知那其中是不是也有苏白。

[贰]

成亲之前水鸢便拿私房钱给我在外面另买了一座宅子,可苏白说,他既然娶了我,便是颜家的人,定要伺候老爷夫人身前的。我嫁给这样一个夫君,此生住在何处也都无所不同,也就随了他。

日子很快滑到盛夏。

母亲乐极生悲,不留神患了热咳。便交由我与苏白送水鸢至城门。天下着雨,马车里水鸢一直紧紧攥着我的手,泪水打湿了衣裳。

姐姐这是做什么,要知道这福气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你这一去,封嫔封妃指日可待。

水鸢低头拭干眼泪,一面执了我的手,一面执了苏白的手,交叠放到一起。水湄,你和苏白,要幸福。

那样的郑重其事,我也不由得生出伤感。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前尘似鸿毛。

倒是苏白,反握紧了我们姐妹的手,认真地承诺,水鸢你放心,我会一辈子照顾好水湄,照顾好颜家。

下了马车,水鸢与众秀女一道进入城门。

我痴痴地看着那道早已消失的背影,直到城门关闭。站得太久已是倦极,伸手去扶苏白,见他仍面向着城门,一束目光像丝线般不知缠绕至何处。

隔日就有好消息传来。水鸢颇得圣上瞩目,已册封为贵人。

府中上下无不欢愉,母亲自然喜上眉梢,嘴上却道,这才哪到哪呢,我家水鸢那可是娘娘的命。

然而,又过不久,宫里又透出风声,颜贵人得罪悯妃,被罚禁足。

母亲忧心忡忡,寝食难安。就连苏白,也四下奔走打探确认水鸢是否安好。

眼见家中人人惴惴,我妒极而笑,水鸢啊水鸢,我很小就知道,这个家有你在一天,父母就不会在意我。谁知,如今你不在了,也牵动着颜家每个人。包括我的夫君。

[叁]

得知水鸢被打入冷宫的消息,母亲终于生了大病,从此卧床不起。苏白照顾得格外用心,更胜过我这个亲生女儿。母亲喝着他亲手喂的汤药,泪眼婆娑。

后宫局势变幻莫测,还未至深冬,已等来峰回路转。

水鸢有孕,圣心大悦,即刻下旨放她出冷宫。谁知她竟不肯,只是呈书请求圣上应允由其家人进宫伺候她待产。

夜里,苏白替我收拾行李,一包又一包。我不耐烦地一件件扔出来,皇宫里什么没有,哪还需要这些劳什子。

我知道宫里什么都不会缺,可这些都是你用惯了的,我担心……

担心?我笑,你担心的是水鸢吧!

他哑然。

从前再多蛛丝马迹也是猜测,如今看他默认,心好似被一盆冷水浇透,再也不作任何念想。

一念灭,一念生。这次进宫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我知道自己绝不能错过。

临别,苏白千叮万嘱要我万事当心。最后塞给我一个真丝质料的小小包袱,请我转交给水鸢。

苏白,当初为何答应娶我?

罢了,我不该有此一问。我微笑地拂拂手,苏白,我的夫君,好生珍重。

我漏夜入宫,马车踢踏而行。离家的路途无遮无拦,仿佛踏风而行。那时,我报以绝不再回头的决心,却不知回家的路也是从那刻起步步断送。

当夜,我见到水鸢,她亲手拆开包袱,里面是一件件精致柔软的婴孩装。水鸢无不珍惜地捧在掌中,苏白的手艺真是连宫里的秀女都不及。

最难得的不是手艺,而是这份心思。我就着烛光去看那衣裳鞋袜,无不显露关怀爱怜。针脚细腻寸寸刺心,我呵一口气吹灭烛光,阿姐,早些歇息吧!

我并不爱苏白,他也不爱我,可眼泪轻易就淹没入宫后第一个夜,那样滚烫肆意。 [肆]

自我入宫,皇帝再未曾提及要接姐姐出冷宫,复贵人位一事。

水鸢日日在庭前绣花,为腹中的孩儿裁制新衣。一束淡紫色流苏自她鬓间随风摇摆,嘴角笑意恬淡丰腴,不能不感叹,无论置身于何处,她都如皎皎明月,任沉云坠坠亦无法掩其容华。

这日水鸢生辰,皇帝身边的小公公前来禀报,今儿个皇上要来,提醒我们醒神打点。两个一同进来服侍水鸢起居的宫女都欢喜疯了,一时间都忙得乱了分寸。我亦压制住心底的兴奋地躲进房中悉心打扮。

无怪她们欢喜过头,这冷宫是皇城内最低贱晦气的所在,皇帝竟也愿尊驾栖贱地,足可见水鸢在他心目中的分量。这块踏脚石必定也沉稳可靠,助我平步青云。

如此想着,更觉光阴漫长。午后,我与两名宫女便在庭前候着。倒是水鸢不疾不徐,事不关己般与绣面上那繁复冗杂的花瓣暗自较劲。

等到暮色四合,宫灯四起,宛如一泓银河照亮这一处幽暗。终于有轿辇停在殿门口,可从上面下来的人并不是皇帝,而是一个衣着华贵的女子。

我虽没什么见识,却一眼认出她头上那支金光闪闪的步摇乃是凤穿牡丹的图样。凤者,中宫之主也。若不是独占鳌头,谅她也不敢戴出来招摇。

果然,宫女一怔,慌忙下跪请安称她悯妃。

阿姐亦恭谨相待,只是我久久盯住她头上那支步摇,冷宫最是寂静,我甚至能听见心底快要按捺不住的欲望。

阿姐拽我跪下,无不小心道,小妹水湄初入宫中不懂规矩,还请娘娘恕罪。

早听闻悯妃跋扈,却不想她竟毫不在意地轻握住我的手指,语出寒暄,直赞颜氏出美人。

我受宠若惊,从小到大,阿姐美貌我何曾能追其一二。悯妃凤眼如丝,轻易就看透我心事,惋惜叹道,可惜啊,今儿个皇上在钦安殿批折子实在没工夫过来,就遣了本宫来看望妹妹与龙胎。若是皇上亲自来瞧见水湄这般好相貌,必定会一见倾心。

说这话时,她的余光始终落在阿姐身上,我便分辨出她的居心。也曾听宫女提起,前任皇后因陷害悯妃肚子里的皇子而遭废黜,如今后位空悬,悯妃虽得宠,但尚无子息。假如阿姐一旦诞下孩儿,便是母凭子贵,成为她争夺后位最大的绊脚石。她怎会眼见于此。

我拂一拂身,娘娘谬赞,小女担当不起。也不敢痴心妄想。

是吗?她眯了眯眼,便也不再计较。临走时,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心机纳进眉梢。

夜里,我推开阿姐的房间,寝殿里烛光昏昏地晃着,她正抱着苏白绣的小衫出神。待我走近了,她才回过神。

你有话要问我?知我者莫若水鸢,我便开门见山地问她,打算何时离开这鬼地方?

水鸢微笑,目光柔和得如同池面荧光,为何要离开。这样静这样冷,反倒让我想起许多旧日温暖……

可是阿姐,我却不想陪你永居冷宫。

[伍]

我再见到悯妃,是数日后被她召去宫中。

宫殿华美精致,富丽堂皇。连一壁香炉,一面窗花都生生透着天家贵气。与阿姐所处之地,何止天渊之别。

这是今年皇上新赏的碧螺春,水湄,你也尝尝。

我略品一小口,恭谨道,娘娘今日召我来此,不只是品茗吧?

悯妃微笑,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

你想承宠,本宫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只不过,天底下可没有白捡的便宜。

不想她竟聪慧至此,我只作无知,悯妃娘娘何出此言。

哼,你不用瞒我。那日在冷宫,单看你阿姐只一身青白如素,而你却艳若云霞,本宫便知道你进宫另有目的。

那娘娘以为,我此行可有胜算?

见我不再遮掩,悯妃不由得粲然一笑,那就要看你愿不愿意与本宫做个交易。

从悯妃宫里出来,我袖中多了两件东西。一颗香粉末,以及一枚落胎丸。

前者助我迷惑圣心,后者助她踢开绊脚石,如此昭然心思,我却不曾知自己的私欲败露得这样彻底,彻底得会令悯妃认为我会受其摆布。

回来时还未踏入殿中,便闻到熟悉的粥香。是我自小就最爱吃的荷莲子粥。因母亲心疼阿姐,并不许她染指厨房。可也奇怪,阿姐偏爱下厨、女工这些母亲眼中下等人的活计。

第一次吃到这粥,是在十三岁。那年后院荷花开得极好,花红如火,碧色无边。那一年,苏白甫入府中,成为我和阿姐的伴读书童。却常被阿姐与我拉出去玩,每次父亲都勃然大怒,阿姐有母亲护着,所以受罚的总是我和苏白。

挨了打之后,便面向墙跪着。我还记得苏白哭着问我疼不疼,而我只是痴痴地望着眼前的高墙白瓦,思索着何时才能离开这个家,远走高飞。

如今不知道算不算成真,我盯着阿姐为我盛粥的手腕,她的肌肤与粥浑然一色,白糯喜人。

怎可劳烦阿姐,不,我该称贵人小主。我夺过她手上的碗勺,扶她坐下。

有什么要紧,如今我身处冷宫,你能来陪我,我已经很满足。你放心,待我孩儿出生,你便可回去与……苏白好好地过日子。

嗯。我敷衍地答,握汤勺的手指分外用力。

那晚阿姐早早便睡下,直至半夜被一阵浓烟呛醒,方才发现自己身处火光之中。而我,奋力背起她冲出了冷宫。

[陆]

那场火很快就被扑灭,可我清清楚楚看见了,火烧到了皇帝的眼睛里,他拦腰抱起被浓烟熏至昏厥的姐姐,大声地喊太医。

重华殿内,阿姐安详地睡在合欢帐中。仿佛一切都不曾改变,她依然是皇帝宠爱的颜贵人。不同的是,此时此刻皇帝轻抚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无限爱怜。

等他察觉到我时,我捧着茶杯的手指已经泛红。

水湄不是有心打扰皇上,请皇上恕罪。我故作惊慌地跪倒在地。宫里的人不知道我是谁,也没人替我换身衣裳。因此他眼中的我,当真狼狈。

不过,也只有这样不堪入目的狼狈才能衬托出那味香粉的滋味。是了,我只用了香粉,却将那粒落胎丸投入火中。 手指怎么红得这样厉害?

这是给皇上沏的茶,不敢叨唠皇上,所以……

你就一直捧着?可不要烫坏了。他接过茶杯,看见我手指上残留救阿姐时留下的伤痕,不觉皱了皱眉头。

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

水湄。颜水湄。

哦?可是所谓伊人,在水之湄的湄。

皇帝轻轻一笑,胡须随之翕动,无限高远威严,亦无限陌生。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失望,而不是期待已久的惊喜。

颜贵人身怀有孕,不宜侍奉圣驾,其小妹水湄,性情温良,适逢其会,救长姐有功,特纳入后宫,册为常在,陪伴朕旁。

三日后,公公来到重华殿宣旨。

我跪谢隆恩,回头去看水鸢,她不可置信,跌跌撞撞地扑上来,水湄,你要置苏白于何地?

汉朝有王美人,唐代亦有杨贵妃,都是再嫁之身,我有何不可?况且,此刻休书该到苏白手中,我是断断不可能再回去做他的妻子。

水鸢怒极攻心,昏厥过去。而我怀抱圣旨,只觉得沉重异常。

一月后,我已成为龙床上的新宠。即使位分不高,那些素日里跟红顶白见风使舵惯了的奴才,见到我比那些不受宠的妃嫔倒是谦卑恭敬百倍。

就连悯妃再见面时,也不得不给我几分薄面。

那日,秀华阁听戏,悯妃特意将我的位置安排在她身旁。此举,更令那些对我骤然得宠而恨之入骨的妃嫔们更加嫉妒恼怒。

妹妹这局欲擒故纵的戏倒是唱得极好,连本宫都没看出来,你容貌平平,倒是这般伶俐得令人厌恶的人儿。

承蒙悯妃娘娘不弃,才有妹妹今日。难道姐姐入宫十载还不懂得吗?承宠何必在于长相,只看皇上喜不喜欢罢了。我狡黠一笑,宫里的女人最是禁不住被旁人妄议年龄,悯妃果然一时没忍住一个茶杯砸了过来。

听闻妹妹最爱替皇上捧着茶盏,怎地这会儿接不住本宫的?那么这点子热茶,还请妹妹笑纳。

我跌在地上,狼狈一如当日逃出火场。

上次的火是我自己放的,此刻的羞辱亦是我本该承受。但我想不到,扶我起身的是水鸢。

你不怪我?

水鸢的肚子越发大了些,春光无限旖旎地撒在她身上,倒显得更加清瘦。你是我妹妹,我自然不会怪你。也许是我错了,错在我为了成全苏白而不顾你的意愿。

也罢,也罢,事已至此,阿姐必会助你一臂之力。望你得偿所愿,恩宠不绝。

[柒]

是后来我才知道,自我承恩那天起,苏白便失踪了。水鸢一直瞒着我偷偷打探他的消息。后来有人在河边发现男尸,被浸泡太久容颜难辨,但有人说那便是投河自尽的苏白。传言悉数落入水鸢耳中,我方才明白水鸢是自那时起便对这世间万物再无眷念之心。

但愿我腹中之子,可保你恩宠不衰。水鸢说这句话时正在服一剂安胎药,我握着她的手说不出话来。

她絮絮地告诉我,从小她就喜欢苏白。喜欢他写一手好看的字。喜欢他水去采来莲子时,头上细细密密的汗珠。喜欢他眼睛里的笑意。尽管他的笑从来不是为她。

我永生都难忘那个染血的黄昏,水鸢痛苦的呻吟声宛如刀刃划在我的心上。

太医说她因误食了伤胎的药物导致气血两虚。如今,形势凶险。母与子只能保住其一。

皇帝悲痛欲绝,勒令太医一定要保住水鸢的性命。

然而水鸢极力反对,她气若游丝却坚如磐石,请求皇上,务必以龙裔为重。

于是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宫女捧着一盆又一盆的热水进去产房,再捧着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出来,血腥气布满整个皇宫。

婴儿的啼哭声划破最后的宁静,皇帝仿佛一夜之间苍老十载,鬓发微白,眉宇深锁。他亲自抱着孩儿去给水鸢看,眼泪蓄在眼眶里,那是一个天子能够显露于人前最大的悲恸。

他说,鸢儿,你看这孩子她眼睛多像你,长大一定是个漂亮的皇子。

水鸢的脸色苍白如纸,虚弱得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只是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皇子,又指了指我。皇帝连忙握住她的手指,金口玉言道,水鸢,朕答应你,将皇子抱给水湄抚养,朕答应你,定会善待她们二人。

如此,水鸢如释重负地闭上眼睛。

只有我看得分明,她嘴唇微微动了动,那两个字是,苏白。

那晚风很大,呼呼地吹进屋子,我不许宫人关上。只是这样一直站在那里,就像许多年前一样,我与阿姐从私塾下了学便怂恿苏白和我们一样逛集市,第一次经过皇城大门那天,风也是这样大,我对水鸢说,我好想进去看看里面是怎样一番金碧辉煌。

她却搂紧了我,笑道,那里面恐怕风更大,也没有姐姐这样帮你挡着,可是要冻坏人了。

泪不可抑制地涌出来,很快就被风吹散。

[捌]

水鸢入葬后,我私下许以重金,请太医暗中调查水鸢骤然早产一事。

皇子满月那日,我成为重华殿的主人。皇上新封的湄嫔。较之我初承宠时更加风光无限。也因为有了子嗣,我的地位已不可同日而语。

当时宫中有子嗣的妃嫔也不过三四人,不是年老色衰,就是像悯妃这般,虽风韵犹存,却也是后继无力。

后位仍旧空悬。

我却知道皇帝早已属意于水鸢,一个帝王最隆重的宠爱便是如此了吧。许她以高位,许她以权势,许她以承诺。

中秋家宴,满月当空,悯妃打扮得格外素净,唯有那支从不离头的凤凰步摇,熠熠生辉。一切安排得恰当好处,当她拊掌,便有一名异域打扮的女子光脚起舞。她的身段比蛇更柔软,眼波更胜美酒香醇。

我不禁皱眉,这不是异域酒坊中所流行的酥骨舞,如此难登大雅之堂的玩意儿,悯妃却敢拿来污了圣目!

悯妃只是轻嗤一声,湄嫔好博学,竟也识得这酥骨舞。不过污不污圣目的,那不是你说了算。

眼看着那女子一扭三顾,很快就携着丝绸如练跳到皇帝跟前。悯妃适时起身,今儿个时辰晚了,皇上也困了,我们便散去吧! 所谓贤妃,大概就应该是这个样子。能忍人之所不能忍。一干姐妹无不动怒,我亦觉悲凉。

水鸢刚走,皇帝便轻易就被一名舞姬所迷惑。忘记了,今天的主角本该是头一次陪伴皇阿玛过中秋的小阿哥。也忘记了,水鸢是如何拼了性命替他生下孩子。

更不会记得有我,水鸢千叮万嘱要他善待的女子。

夜凉如水,我不自觉地拢紧斗篷,恐怕,往后的日子只会更冷,更寂寞。

眼泪涌出来模糊视线,脚下一绊,整个扑出去。还好,一个小公公眼明手快扶住我,才不至于受伤。

你是哪个房的公公?本宫该赏你。

奴才分内之事,不敢讨赏。

这声音,我猛地掀下他的帽子,果然是那张熟悉的脸。苏白。竟是他。

[玖]

却已不是当初的苏白。他的目光不再是当年丝柔一般,那里面藏了刀,刀刀要割我的心。

我知道你恨我。

他笑,目光却是坚硬如铁。我难道不应该恨吗?若不是因为这恨,我就不会还留着这口气,自残此身进宫为奴,只是为了问你一句。

你想问什么便问吧!

他怔怔地看着我,似无限思念,又似无限怀疑,他说,水湄,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不。我从未变过。从一开始我就立志要进宫的。我不想此生都只活在水鸢的光环下,不想做个暗地里不为人知的影子……

他忽然拽住我的手腕,那样用力,好似要将我的手腕捏碎。

他说,水湄,我曾经那么爱你。即使水鸢在我面前哭得那么伤心,可我还是对她讲,我喜欢的只是你,我想娶的人只是你,我还求她,帮我得到你。

他说,我却不知道,你心里从未有过我的位置。

说完他快步消失在夜色中,我痴傻地站在原处。疑心自己所见的一切都是幻觉。直到太医来告诉我,他查到水鸢的那碗安胎药中确实有红花,只是分量微小,水鸢应该是从怀孕开始就一直被人下了药,而不自知,才会在快要足月时早产,造成大量出血,极可能母子俱亡。

果然,好精巧毒辣的心思。悯妃也知道我未必会以自身荣宠出卖亲姐姐,所以她早早就做了两手准备。若我掉入陷阱,便可利用这事将我一同除个干净。

太医领了身边小公公到我面前道,这是奴才新收的徒弟,名为小苏子,娘娘若有吩咐大可叫他传话。

小苏子乖巧地向我请安。

苏白。小苏子。小苏子。苏白。我笑着唤他起身,你若无事,便常来看看小皇子吧!他睡觉时有些惊悸,你既然是跟着太医的,该也懂些药理。

是。他恭敬作揖,目光终于有些往日里的柔和温存。

[拾]

苏白抱着小皇子站在后院晒太阳,在太医的嘱咐下亲自调配了乳羹喂给婴孩小小的嘴里。午后的阳光温润暖人,我倚在榻上远远地瞧着他们,不可抑制地想,假如我不曾一意孤行地入宫,是否此刻,水鸢还是宫中的宠妃,而我与苏白已经有了乖巧可爱的孩儿。

那么苏白是否会更为疼爱我们的孩儿,给它做衣裳,教他学走路,等到他大一些,便带着我和孩子一起去采莲子。

可是我永远都不会告诉苏白,我后悔了,我忽然很想很想跟他回家去,抛下这天家繁华,回到属于我的臂弯里去。我忽然想起,成亲之后每个夜他都会将手臂放在我的枕下,夜夜如此。这样,我半夜心悸惊醒,他都能第一时间揽我入怀。告诉我,别怕,有他在。

我自诩聪明,却到这一刻,才明白我不该疑心苏白对我的感情。更不该为遮盖我自己的野心,而怀疑他与水鸢的清白。

是何时,日头西斜,凉意浸染。我冷得打了个哆嗦。

一方软被适时盖上来,我扭头,苏白自余韵里笑容清浅,湄嫔娘娘,当心着凉。

我鼻子一酸,只觉得凉意肆虐,伸手想要再抱抱他,我的夫君。

宫女慌张地脚步截住这一切,小主,皇上……皇上要您立刻前往沁安殿。

什么事?

那个舞姬喝下太医院送去的一碗莲子汤便中毒死了,那些太监宫女们都说,莲子汤是您叫人送去的。

[拾壹]

不知道为什么,人总要到无可挽回的时候才会想起一些东西的珍贵。

比如从小到大一直护着我的水鸢。每次我和苏白挨了打罚跪,她总会半夜里去厨房偷吃的拿来。每次我忤逆母亲,做出有伤颜家颜面的事情,她总是会哀求母亲不要过分惩罚我。她总是亲手做莲子粥给我吃。她总说莲子伤我,所以总吩咐苏白剥来给我。她只是长得美了些,我却认为这是她欠我的理由。

还有苏白。我从不曾看清过他对我的感情。我从不知道是他求了水鸢,才会有当初的安排。我却以为是水鸢与母亲嫌弃极了我,才会将我配给苏白。

我自小备尝外人白眼,便也如此揣度唯一待我好的人。

入宫后,我算计别人,也被别人算计。没关系,愿赌服输。我看着满屋子指认我的宫女太监,以及将得意藏于眼底深处的悯妃,只觉得厌倦。

湄嫔啊湄嫔,你即使不喜欢舞姬,又何必下这么重的手。她虽然出身卑贱,却也是眼下皇上最宠爱的人,你怎么可以……唉,悯妃重重叹口气,又怜又气的模样不输戏台上的名伶。

那么,皇上信吗?我望向他,那个眉头深锁的男子,数月不见,他又老了这样多。

事实俱在,你叫朕如何信你无辜!

嗬。我笑出声来。悯妃连忙命人把我关入慎刑司,严刑拷打,方能吐露真言。这声势,宛如皇后一般。

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只求皇上怜惜皇子,好好将他带大。

谁知,苏白横在我面前。

他说,皇上您错怪湄嫔娘娘,莲子汤是奴才亲手做的。

说着,他伸出双手,仔细看,便能发现他指甲发炎红肿,是剔除莲心时过敏所致。

他还说,指使他的人正是悯妃。不仅如此,他还一并说出了水鸢真正的死因。

他就跪在我左侧,不过一个转身的距离。可我却明白今生今世再也无法触碰到他。

我不知道苏白究竟蛰伏于宫中多久,却明白当他说出这些话,无论皇上信与不信,无论悯妃是否被治罪,他都难逃一死。

苏白,值得吗?

我抛弃你在先,伤你心在后,你又为何还要这样待我,为何?

[拾贰]

皇帝眯着眼思索了很久,直到奶娘把小皇子抱来,告诉我他哭闹不止,非要我来哄才行。

也许是小皇子的哭声令皇帝想起了水鸢。

朕相信,湄嫔不是这样的人。水鸢的亲妹妹不会做这样的事。

悯妃,行事不正,废黜妃位,降为贵人。今日所有指证湄嫔的宫女奴才一律杖毙。

小苏子护主有功,该赏。

我以为这件事终于完结。苏白扶起早已跪得麻木的我,轻声地宽慰我,没事了,水湄。

水湄。这个名字太过遥远。苏白,答应我,不要再为我涉险。

他点点头,今天的事他确实有参与其中,也是他向悯妃提出用莲子粥。他一早就做好了准备要让悯妃自食其果。我却不知道,他的手碰到苦涩的莲心就会过敏。原来过去他也是如此忍受着替我与水鸢采莲子、剥莲心,我不知道的事情竟这样多。

他说,水湄,今日就算我死。你也不要自责。从我见到你第一眼起,我便知道自己来到世上,便为了来寻你的。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和水鸢、苏白一起采莲子。泛舟湖上。阳光灿烂。莲香沁人。可是扑通一声,水鸢掉了下去,紧接着苏白也掉了下去。

隔日,我从皇帝口中得知小苏子失足落井的消息。

皇帝用力钳住我的下巴道,若想要做他的宠妃,就要抛却前尘。

次年,小皇子满周岁。我被册立为皇后。

那也是个无比晴好的天,我穿着绣满凤凰的宫装,头戴凤冠,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皇帝牵着我的手,在我耳边道,我的容貌越来越像水鸢。

我欢喜地笑,另一只手兀自握紧。

百官们不知道,皇帝也不知道,我手心里握着的一朵莲花。

是苏白死的那个晚上,我一针一针绣在左手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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