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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宫灯长明

格式:DOC 上传日期:2023-08-09 00:53:03
愿宫灯长明
时间:2023-08-09 00:53:03     小编:

雨如箭落。

滂沱大雨浇灌得皇城内外有如失去根基,一骑越过前方禁卫方阵,追上正往中正门疾行的马车,与其在风雨中并辔前行。马背上的薛委放低身体,焦急寻找隐藏在珠帘和雨幕背后的女子的眼睛:“公主您暂且回府休息,如有任何消息我会立刻派人去您府上通知。”

车中女子沉默片刻,复又迅速将脸抬起,坚决道:“我要进宫,我要见你的父亲。”

雨势忽然转大,中正门在望,廊下引路的宫灯突遭狂风肆虐,已被雨打风吹去。盘踞于风雨下的皇城像一只虎视眈眈的沉默的兽,仿似要吞没这雨夜中出现的一切人和事。

薛委心里一沉,不知道是为这想象,还是为即将发生的事情。

一:

薛委生得不是时候。那年他父亲――姜国太子因政治纠纷惹得先帝勃然大怒,一气之下被扔到凄风苦雨的青州反省。薛委就在那里出生。

生命中的前十四年,还未领略到来自皇室的荣耀,他已经学会在旁人奚落的语气中,沉默据守关于世子的最后一点尊严。十四岁后他已经意识到,他缺乏其他皇族与生俱来的贵胄气度,他也没有任何足以同人炫耀的玩资闲趣。在姜国,他受到的是跟青州截然相反,但结果一样的蔑视。

即便他的父亲,曾经的太子,因先帝驾崩被迎回皇城继承大统,成了姜国下一任帝王。

那些年唯一对他好的,只有一个薛至柔。

至柔是先帝的最后一个女儿,生在太子一家被赶出皇城后,是薛委的姑妈,和他一般大。

至柔对他好纯粹出于血缘的亲密。她赠他华服,给他随意出入她宫阙的权力,表面上薛委说着感谢的句子,回府后却命人将那些东西通通锁了起来。青州的经历像一根无名的刺,时刻提醒着他政治的危险。冷漠因此成了他对人一贯的态度,而疏离则是他用来保护自己的最佳手段。

没有人能走近他的心,他也不确定未来是否会有。

至柔很快察觉出这个少年的戒备,他恭敬地称她为长公主,虽然在血缘上他们有比这更为密切的关系;他措辞得当,从不轻易在她面前展露情绪。这让她觉得灰心,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告诉这个敏感的少年,我很关心你。

出入多了自然会很快被人注意。那日天色将晚,又有小雪,他刚从至柔宫中出来就被两个贵族少年堵在路口。薛委抬眼认出拦路的两人身份,是孙大孙二两兄弟,仗着姐姐贵为皇后横行宫中、为恶乡里,俨然京中两大害。

当中一人正搔首弄姿:“大侄子,我腿软,来来来,你过来搭把手。”另一人弓腰含胸紧赶着上前扶他,谄笑道:“姑妈您小心,您是这宫里的天,我就是您那脚底下的泥,您让我滚,我也得高高兴兴地哄着您老人家开心。”

至柔对他与生俱来的亲密是宫内最引人遐想的谈资,所有人都觉得是他在巴结至柔。

薛委抬头看了眼风雪欲来的天色,打算另择一个方向作为出宫的去路。对方立刻上前拦住他,打量道:“四皇子这是要去哪儿?”

孙二扑哧一声笑:“大哥不知道啊,今夜雪大,皇子这是要赶着去青州见他老母呢……”

薛委的生母是青州歌姬,他出生在这个家族厄运的开始,她的母亲却在他们即将回国时意外惨死。他放弃沉默,挥拳击中孙二的鼻梁。那兄弟二人原是烟火堆里虚养的坯子,哪里比得过薛委在青州摸爬滚打练出来的一身力气,几番来回二孙便倒地不起。而薛委身上最严重的伤,也不过是被这两兄弟用指甲在脸上抓出的数道疤。

二:

这次的宫廷斗殴事件很快惊动了陛下和皇后。孙家弟兄二话未说,跪下来争着哭诉自己因何挨打,又是如何敌不过皇子铁拳,此刻又是如何委屈。薛委冷笑旁观,自始至终不曾替自己辩白一句。

陛下不喜这个儿子已久,再加上皇后在一边替她两个弟弟求情,心中本来就有所偏颇的天平自此彻底滑向二孙。他冷冷一摔袖,正欲下达处罚的命令,忽听外边有人通报:“长公主至。”

至柔是带着一副惊怒不平的表情赶到这里。先将薛委从地上一把拉起,而后扬袖一指跟她来的婢女,命她将适才所见全说出来。

婢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磕绊绊说了些二孙挑衅薛委的句子。提及他过世母亲时,面色铁青的陛下近乎惊怒地回头瞪了皇后一眼。

想来定是至柔听闻了此次纠纷,找了当值的宫人问清缘由后又匆匆赶到这里。她气喘吁吁,扫了脸色铁青的陛下一眼,忽的换上另一种悲哀的语气:“大哥哥这样不明就里急于处置阿委,究竟是欺他年弱,还是因他母亲死得早?”

这话说得在场诸人一阵沉默。至柔拉过薛委的手,平静道:“我们走。”到了宫外,紧握的她的手被薛委狠狠甩开,他用手背狠狠抹去脸上残留的液体,头也不回大步走开。

她急了,大声问:“你要去哪?”

薛委转过头来,冷冷道:“现在我终于可以痛快地告诉你,你的怜悯对我来说多么恶心!”

“我不是,”她百口莫辩,“我对你的好全是真的。”

他一步一步逼近她:“你对我好?你能对我好多久?一天、两天,还是一个月?我不是你送的衣服器具,更不是你们贵族用来消遣的玩物。”在他声嘶力竭的质问下,她的眼泪立刻涌了出来。她要告诉他,就算这个世界没有给你恰如其分的温暖,我仍旧愿意证明给你看,我的关心从来不是心血来潮。

雪夜地滑,她刚追出两步就被横生的藤蔓绊倒,整个人往前一扑摔到地上,一双靴子随即出现在她眼底。透过模糊的泪眼她看见薛委站在面前。

他的眼明灭着她从来没见过的薄光,像是千言万语,此后终于有人听。但当他开口时,他只是轻声致谢:“姑妈,谢谢你,谢谢你维护我。”

她愕然盯着他,含泪笑了。

那是他第一次这样称呼至柔,那时他就已经有所意识,这人在他未来岁月将要充当的,会是一个比他想象更为优美的角色。

薛委感激她,即便他的感激仍用沉默的方式表达。谁都不曾想过他们的关系多么危险,他们单纯享受着以亲情名义制造的短暂甜蜜。直到他成年,获准出宫居住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府邸,结交了一群趣味相投的朋友,时常相约去郊外林中狩猎,皇室成员则经常会被邀请前去观赏皇子们在围猎场上的飒爽英姿。 只要她来,薛委都会离开众人亲自前往迎接。两人携手走来,他绘声绘色描述自己如何毫发无损地捕捉到一只疾奔的银狐,赞美它皮毛的华丽,至柔含笑倾听,为他拭去额角汗滴。谁都不曾注意围绕在他们四周或艳羡或轻蔑的目光。

这是他最志得意满的一年,他的父亲逐渐发现他不为人知的才华,宫中又得长公主薛至柔照拂,人人都说他有可能当上太子。嫉妒是必然存在的情绪。

“这长公主还未定亲吧。”至柔走后,有人悄声议论,“长得可真够味。”

“天底下漂亮的女人千千万,公主你小子就别想了……”

“嘿,你还别说,漂亮是漂亮,”孙大笑得猥琐,“这够不够味,到床上才知道。”

三:

当薛委送走至柔回来听到这些话时,他只觉浑身血液急速奔涌,四肢百骸有如铁水灌入,连指尖都因痛楚而颤栗。

他屈从于此刻濒临崩溃的情绪,只因他们侮辱的,是他无法不去在意的女子。

场内一片死寂,众人看着薛委走近孙二,一拳击中他肋骨,在他栽下马后翻身将他摁在地上,毫无章法地一拳拳打向这具在他眼中已丧失灵魂的肉体。每一记都是泄愤,每一记都是他无法宣之于口的恐惧,他不敢细想真正催使他愤怒的原因,只好自欺欺人,假装是被侮辱。

眼中血色逐渐消散,耳边金戈之音被焦虑的劝告取代,他看清此刻阻止他动手的,是他的好友杜衡。

他跌跌撞撞从地上站起来,在众人惊恐目光中垂目看去,这才发觉孙大已经没了呼吸。

皇后得知消息后数度晕厥,惊怒中的陛下命人将薛委绑到殿前,他依言跪下,对自己杀人的行径却只说了四字:“死有余辜。”

陛下扬袖扇去,他不偏不倚生受这一掌,嘴角仍带着讥讽似的,冷淡笑意。

至柔听说了消息从后宫迅速赶来,见此情景立即跪下替他求情。薛委及时搀住她一臂,粗声粗气喝道:“这里没你的事。”

话未出口泪已簌簌落下,她含泪问他:“你怎么这样糊涂?”陛下怒极攻心,指着薛委对她喝道:“怪谁?还不都是你惯的,惯出如今这个目无章法,视人命如草芥的逆子。”他气喘吁吁,扶着桌子慢慢坐下,待情绪平复后才精疲力竭朝他一挥手,“去青州吧,去你娘坟前好好想想自己错在哪儿。”

薛委俯身再跪,领旨谢恩。扶起泪流满面的至柔,温和道:“公主,我们走吧。”

他被迅速发送到前十四年生活的地方,为他送行的只有至交杜衡一人。他没有告诉她离开的确切日期,他害怕看见她流泪的双眼。在离开皇城前,他郑重其事将至柔托付给好友杜衡,他是禁中统领,掌管宫中神策军的调遣,起码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可以照顾至柔的安全。

薛委仍旧恐惧,恐惧皇后和孙二不会善罢甘休,因此迁怒至柔。

十四岁前居住的青州旧宅仍保持原貌,他简单打扫一番后暂且住下,预备明天上山去看看是否有狩猎的去向。如果对青州的生活还抱有希冀,那就是他曾对至柔的某个许诺。

那年青州有罕见大雪,他被困山中三天三夜,在几乎以为自己快死的时候他梦见至柔,他梦见十四岁那年跟着父亲返回姜国,他也梦见母亲心中梦寐以求的华丽城邦,却在她死后丧失所有诱惑。薛委漠然旁观他人重返故里的喜悦,他也看见父亲不悦的目光居高临下地落在自己脸上,谴责他不合时宜的悲伤。

而他无法不哀伤,当世间最后一个爱他的人长眠地下,而他努力去爱的父亲又永远高高在上。眼底薄雾又将凝成水滴,他狼狈地转身向隅,一抬头就撞见一双温柔凝视他的眼睛,眼眸的主人朝他伸手:“我是你姑母,这里就是你以后的家。”

浮光劈开雾霭大雪混沌长空,携雷霆万钧之势划过他心底。刹那间他看清自己避无可避的命运。

此时此刻此生全部关于至柔。从那时起,岁月不再只是他的所有,从今往后,那只是薛委寄存于至柔身上的,他无处躲藏的温柔。

四:

他没有死。

从姜国赶来的杜衡循他设下的陷阱,一路追到山里将他救起。在他清醒后告诉他一个糟糕的消息:“公主不见了。”

他从床上一跃而起,跋涉的马匹已准备就绪。途中他从杜衡口中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至柔接到薛委病危的密报,等不及同杜衡从长计议,当下便带了太医北下。杜衡循她踪迹追到青州,却被告之公主从未来过这里。

两人马不停蹄,在第三日黄昏赶至都城。弃马狂奔至公主府邸,门庭深锁,公主仍旧未归。杜衡为保护至柔的清誉,不曾向任何人透露她失踪的消息。心如刀绞而他强自按捺,低头思索间有白光炸裂,他恍然抬头迎上杜衡同样惊痛的目光。

孙二。

他的兄长死在薛委手中,他们的父亲与杜衡曾是宿敌。倘若有人对她不利,除他以外再无答案。薛委翻身上马,杜衡追上,两人在烟花巷柳之地寻到烂醉的孙二,一拎他的衣襟将他摔到后巷僻静处。

孙二认出薛委,不消继续盘问一字不落全说了:“真不是我做的,是皇后,皇后觉得是公主给您撑腰,只要除了公主,您就难成气候……”

“公主在哪儿?”

他看了盛怒中的薛委一眼,抹把冷汗,战战兢兢给了他一个在所有设想中都不存在的地点:“城东妓院。”

激流在身体里的血液迅速冷去,他维持着不动声色的平静,却让杜衡怀疑只要握紧他发抖的手臂,他就会在下一刻力不可支碎成齑粉,然后灰飞烟灭再无踪迹。

然而他仍在拼死抵抗,抵抗那些网罩他的绝望。

二人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孙二所说的地点,薛委弃马长驱直入,在二楼某间房中找到了失踪许久的至柔。

推门刹那她投射过来的目光霎时粉碎他前半生赖以支撑的所有勇气,她衣不蔽体,表情木然,可当薛委一碰她,她像是陡然被针刺到,歇斯底里地尖叫继而泪流满面地哀号,她浑身狂热地战栗,她眼神绝望地犹疑。

他伸手抱她,他拼劲全力抱住她,他不死不休地抱紧她,他注入全部的精力用来抓住她悬于一线的性命,以至于再无气力发出一点声音。他的嗓音破裂不堪:“至柔,是我……你看看我……” 她茫然地听,涣散的瞳孔终于有了聚焦的对象:“阿委……”

他宁可瞬时死去,只为换她重来一次的契机。

杜衡打发掉门口老鸨,薛委抱她上马返回杜衡在城郊的别院,那时他才惊觉自己已有四天三夜不曾合眼,他的精力源源不竭,仿佛永无告罄的那天。

只有他清楚,那是他向鬼神提前预支的性命。

至柔安静伏在他怀中,在薛委将她交给侍女的瞬间又开始激烈反抗。她的绝望是他唯一愿意俯首跪下以求解脱的伤。他大步上前拉开侍女再度将她夺回,一臂轻抚她背部,一臂将她搂入怀中,他喃喃说着安慰的句子:“至柔,我又猎到一只银狐……你太累了,等你睡醒了我带你去看它……”

待她终于倦极睡下后他才推门离开,杜衡始终等在门外,看他一声不吭径直往外,心里咯噔了一下,几步拦住他:“皇子。”

明月微光照亮薛委回头那一瞬凄苦的表情,杜衡已猜到他心中的决定:宁愿玉石俱焚,他也要为至柔挣得一点呼吸的空气。

他心中一紧,低声喝道:“公主一直和我在一起,哪里都没有去。”

薛委漠然看他许久,在他以为了无指望的时候冷冷道:“你娶她。”

杜衡审视着他,似欲窥探其中心血来潮的成分:“你愿意让我娶她么?”

薛委烦躁极了,一把挥开他的手,喝道:“你不肯?”

“不,”他摇头,缓慢地开口,“我怕有一天,你会因此对我痛下杀手。”

五:

公主私自离宫,儿女私情无疑是最好的解释。在至柔身体痊愈后,杜衡入宫请罪,请赐公主为妻。

诸人错愕,但又觉得并非大罪过。尤其当陛下亲自扶起杜衡后,众人立刻微笑着恭喜,除了惊愕中的皇后狠狠回头剜了眼心中有鬼的孙二。

一切顺理成章,但在杜衡出宫前陛下却单独将他留下,直接问:“老四回来了?”

他心里一凛,忙又跪下。

陛下暂时没说什么处置的命令,沉思许久才似叹似喟自言自语:“也好,寡人送他去青州就怕他这样下去铸成大错,如今看来……他算是想明白了。”低头看杜衡,他再叹一句,“和公主好好过,以后,不要让他们再见面了……”

杜衡唯唯,到殿外才察觉贴身汗衫已经湿透。

薛委是整件事唯一看似从容的人。在等待婚期临近的那段日子里,他风餐露宿,昼伏夜出,渴饮山中雪,饥食兽畜肉,有时他会整夜无眠,狂奔于青山白雪旷野之间,等精疲力竭的刹那一头栽倒,头枕大地身披落雪获得一场酣眠。偶尔他会出山看她,详细探听她这一日的精神状况,他也会整夜驻足于她的房前,听一夜的钟声,清音寂寂。

至柔终于肯开门见他是在她出嫁前的一个夜晚。

他在清水长空的背景下回头,对她微微一笑:“我又猎到一只银狐。”

她一愣,很快就笑了:“是么?”

“我也以为冬天不会有狐狸,”他分外轻松地解释,“不过我在山中不眠不休守了半月,我的运气不错。”

闲话片刻他即告辞离开。至柔目送他走出庭院,转身的下一刻就被去而复返的某人从身后仓皇抱住。

他听见那纠葛多年的清音再度于耳边响起,他也忽然意识到,那其实是他的心提前向他奏响的哀鸣。

“请不要忘记我,请您……”他的声音在抖,他的灵魂在抖,唯一不曾抖动的,是他矢志不渝的心,“我想告诉您,从十四岁遇见您那一天起,我就无时无刻不想让您领略那天我的心情……它曾支撑我度过在青州的凄风苦雨,它也曾让我饱受无人可倾吐的折磨和孤独……我想告诉您,我从未将您当作我的姑妈……”

类似恐惧的情绪袭上至柔心头,她忽然有些害怕听到后面的句子。薛委察觉到了,手臂渐渐放松,然后垂头继续:“我视您为至交……”

至柔悲恸悲哀悲绝地凝视着他,她也温暖温柔温和地看着他,可最后她只是精疲力竭地对他笑了笑:“阿委,对不起。”

他惊痛低头看去,她一清如水的双眼已让他窥见一切结局。

解脱的快意痛楚霎时袭遍他百骸四肢,他无言闭眼,在心里悲哀地微笑。她终于还是领略到了他的心。

六:

第二天他就请命调去北地历练。

那是姜国最冷最寒的一片领地,盛产冷雪寒风和孤月。有时他会刻意遗忘来自故土的消息,有时他会觉得生命其实一直如此,从凄风至苦雨,一切从出生起就已既定。

入冬的时候,边关北地迎来一名新任参将,杜衡。

匈奴屡次犯境,姜国正是用人之时,杜衡毛遂自荐,领兵出征。两人原是生死之交,加上杜衡又新娶公主为妻,可就算交情再深,当杜衡死在自己面前时,他依旧无能为力。

匈奴突袭,前方士兵出生入死,帐下将军歌舞升平。杜衡领兵迎战,与薛委一道被困于羌城,求援的密令传到姜国边境,负责军队调遣的竟是本该在都城为非作歹的孙二,万般危机下这禁令被他丢在脑后。战至最后仅存数十人宁死不降,等到第二天日暮还没见援兵踪迹,将士们就已知生还无望。

入夜,匈奴发起最后一次攻城。

杜衡隔着野火握住他的手臂,再紧一紧。回头刹那一滴冷血沿薛委俊挺的鼻梁滑下,他背后一角的天空崭洁如新,没有一丝云翳。杜衡咧嘴一笑:“可惜没有酒。”

薛委淡淡道:“从这里出去后,我陪你痛饮。”

可他知道,他们活不下去,他知道。

杜衡快活地笑,放肆放荡放浪形骸,引得周围士兵不忍再看。他却忽然放低声音,附到薛委耳际:“城后有地道,你走,她应该在等你。”

薛委震惊地回头看他,他的瞳孔是天际误落的一枚星火,他突然死死抓住薛委的手,冷,寒,不可多说,而那一刻已经什么都无法说。“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他声音沙哑,牙齿咯咯作响,“此生不为君生,万幸能为君死。可阿委,我怎能让你死……”

杜衡喊了这十几年的四皇子,他的最后一声阿委,却是为他送终的丧乐。 那一夜,是清音在他心里断绝的一夜。那一夜数十士兵宁死未降,杜衡和着血泪倒在万箭之下,那一夜,薛委逃得一条残命。

他踩着杜衡的尸体苟延残喘,他活着连夜奔回姜国,不敢稍作歇息,他找到至柔的府邸,而当他即将叩门的刹那,他终于精疲力竭跪倒在公主府前,抬首望向天际,眼中的泪无声倒流回心里。

他如何跟她交代,他又如何去说,他永远无法偿还的以命相待。

孙二玩忽职守致使大将军杜衡以身殉国,满朝震惊,皇后三番五次借用朝中人脉打压激愤进谏的文官,引得朝野上下愤愤不平。薛委刻意对至柔隐瞒的消息,也因为城中风雨欲来的气氛无法再瞒下去。

当夜至柔冒雨入宫面圣。

得知消息的薛委一跃而起,快马追上,与她并辔而行。那时皇城沐在风雨中,隐去雕栏玉砌的痕迹,在蒙蒙水幕中显得分外遥远冷漠。

七:

陛下许诺为至柔讨回公道,可薛委很清楚,当年母亲意外暴毙,父亲安慰的句子同样无力。

他什么都不多说,弯腰从地上扶起默默流泪的至柔。走出凝华殿时听到陛下很轻很轻地叹息:“阿委,放手吧。”

他笑一笑,在心底。所谓退路,他已经没有了。

或许有过,在母亲还未死的时候,在他以为人生只有孤独一条宿命,在至柔还只是陌生过客的时候。

或许有过,而现在他想要更多,既然尝过世间最甜蜜的情感,又如何挨得过日后山长水阔的寂寞。

回去后至柔大病了一场,薛委寸步不离陪伴左右。他是世间最忠诚的猎犬,拥有超凡的耿耿忠心,和仅为至柔存在的无以言表的狂热。

她的疏离是一柄砍向这只忠犬的利剑,醒来她说:“阿委,你回去吧。”

脸上愉悦的表情慢慢冷去,很久,又听到她继续,“杜衡殉国而亡,我不想这个时候惹人非议,”她平静地看他,她用看过十四岁薛委的那双温暖的眼睛平静地看他,“我只是你的姑妈。你长大了,以后就不要再来了。”

如果这是借口,那么,他宁可死在十四那年,死在以为美梦开始的初端。

“你跟我说,你会永远对你好,”明明血液不知所措地颤栗,而他的身体却被无力感死死充盈,“既然如此,当初何必让我接近你,你让我领略到世间最美好的感情后却全部收了回去。薛至柔,你何其忍心。”

她心灰意懒地看过来:“阿委,对不起。”

那一瞬,他才真的没有了退路。

离开公主府后,他迅速找到待罪返京的孙二。

如果说前次打杀孙大处于一种愤怒而丧失理智的状态,那么这一次,他无比清晰自己做的是什么。他冷静地拿剑贯穿孙二胸口,他杀了这个杀了杜衡的人,却并不以报仇的名义。他等待全天下都来指认自己。

虽然孙二有罪,但王子杀人已超出伦理制定的界限,皇后原本还处于舆论的风口浪尖,这次却因为薛委杀人彻底找到宣泄的由头,指使文臣联名上书处置四皇子。

陛下急怒攻心,指着他大骂:“蠢货,你就等不了这几日吗?”

这一次,他罪无可恕,这一次,他甘之若饴。

他以待罪之身被关入大理寺,那夜是清明,四野洁净,这个被认定残酷暴虐的王子,他的脸上有罕见的愉悦表情。

举国为此震惊,至柔却在瞬间明白这个已不能称呼为少年的少年置之死地的决心。

她的保护出于本能,那么他的挥霍,同样因为习惯。他赌她仅剩的关心,他赌她无法置之不理,他赌她其实也爱自己。

是的,他不要那种假惺惺的亲情,他不要那些拖泥带水的关爱,他要抓住她的爱情,凭自己能力,他要她爱他,不问前因,不求后果,及时贪欢的爱,仅一次,即便可能一起去死。

那么至柔,如果你无法爱我,就一起去死吧。

八:

天是在那个晚上突然变的。

至柔带病入宫,请求陛下放过薛委一次。但这一次,并不是她能做主,皇后同样被孙二玩忽职守的错误折磨得身心俱疲,怎能轻易放过脱身的契机。他叹口气,无能为力:“阿委毕竟杀了人。”

她哀切地恳求:“陛下, 您让人夺走我的驸马,现在连阿委都要一并拿走吗?”

他一时沉默,抬头看着殿外,那是薛委进来的方向。因为有罪在身,他只着一件白色中单,他的脸上有最恶劣的微笑。

除了你,一切于我都是游戏,包括我的性命。至柔,现在我罪无可恕,现在我又将离你而去。那么,你是否能够再一次,让我靠近你。

让我靠近你吧,这些年,你是为我提供暖源的唯一。

她看着薛委从容跪在她身边,她看见他望向自己时,报复似的揶揄笑意。

她自食恶果,她养大一个恶魔。一切因她而起,如果最初她懂得收束自己的感情,怎会落得今天这个结局。在他悚然有所惊觉之前,她迅速站起撞向距离自己最近的红漆木柱。

薛委忽然明白,他终于把她逼到了这一步,除此以外,他们已经没有退路。

那么至柔,请等等我,请再等等,就算死,我也愿意去有你在的地狱。他上前抱住软卧于地的至柔,他徒劳地用袖子拭她额头汹涌的血液,他狼狈地冲外大喝:“快叫御医……”

陛下从背后望着他:“她是你的姑母。”

御医赶来,他将昏迷的至柔交与他们处置,然后回答他的父亲:“她不是。”

勃然而起的惊怒之后全是翻天覆地的倦意:“你不要骗自己。”

他走进内殿,走到父亲面前,问了一个深藏心底多年的问题:“当年我的母亲,究竟是知道了什么才无辜暴毙?”

惊雷驿动,瞬间带他回到多年前风雨交加的一个夜晚。母亲送羹汤给书房中的父亲回来后,将薛委叫到自己面前,那时他太小,并不能准确理解母亲当时的恐惧,以及那个危险的秘密。母亲反复告诉他,倘若有一天她不在自己身边,这个秘密可以让父亲对他手下留情。

而第二天,母亲就因为一场恶病,客死异乡。

陛下往后连退数步,双腿无力,忽的呆坐在椅子上,木然看着儿子咄咄的逼问。

“因为您不是先帝亲生的,您也不该是坐在这里的人。当年被母亲无意撞破,你才杀她灭口,而皇后,正是用这个秘密威胁你,才能立于后宫长年不败。”薛委冷冷笑着,“论无情,我哪比得上您万分之一。”

陛下勃然大怒:“我无情?我要是无情岂会三番五次地纵容你行凶,我要是无情,岂会在你设计杀了杜衡之后替你瞒过所有人,我要是无情岂会一而再再而三,放任你爱上至柔。”

薛委漠然看来:“你都知道?”

“杜衡被困羌城,你大可以向南北总督求救,却偏偏选择回营求援,因为你知道孙二在那里,因为你明白他根本不会派人来救你们,”陛下望着他,用一种无能为力的惋惜,“你是下定决心,杀死一切靠近她的人。”

薛委冷冷笑着,他知道,一切隐瞒已经毫无必要。

正欲开口,忽听背后一串风铃轻击。他猛一回头,发现是虚弱的至柔此刻站在内殿冷冷看着自己。

惊蛰第一声雷映亮她泪流满面的脸。她转身走入暴雨中。

他追上去,抓住她发抖的手臂,她跳跃在眼底的冰冷怒火灼伤他的瞳孔:“为什么?”她问。

“因为我爱你,因为从十四岁开始我就决定将你视作我的生命,”沐着狂风暴雨,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给她听,“我不能容忍别人夺走我的生命。”

惊雷贯空而过,网出横纵交错的线条,他忽然看见陛下隐没在雨幕中残酷的脸,他手中的长剑刺痛他的眼。

“她不能带着这个秘密,走出这里。”

薛委忘记了他是谁的儿子,他身上那所有暴虐都是谁的馈赠。陡然增大的雨幕中,他看见追来的父亲用剑从背后刺过他心爱女子的胸口。

垂首跪倒,任由激烈的雨滴敲打他发肤躯体,他茫然伸手抱住俯倒的至柔,他用手擦去她面上横陈的水滴。他听到有遥远的雷声传来,他听到岁月呼啸擦肩飞逝。

一切终将离他而去,哪怕握得再紧也无济于事。

至柔解脱般地对他微笑,:“可是阿委,我从来没有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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