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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衣贤后 2014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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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衣贤后 2014年5期
时间:2023-08-07 08:41:31     小编:

・一・

一堵红墙之上,赫然有人披发散襟危坐。

“陛下!”侍卫环护中,亟亟赶来的皇后往墙上只瞧了一眼,便惊得肝胆皆颤,“墙高危险,陛下快下来!”

墙上的人不为所动,拂了拂衣袖,向墙的另一侧微微倾身,眼看就要翻过墙去――

“陛下!”皇后奔过去时不留神踩到了自己的裙裾,膝上一弯,蓦地扑倒在地,狼狈不堪。

红墙上的人却因此滞了身形,回头手指撑在下颌处,打量着乱成一锅粥的墙下,“哈”的一声大笑起来。

他自顾笑得欢畅,却在墙头摇摇欲坠,看得众人焦急欲死,终又无可奈何。

皇后推开侍从,伏在地上向墙头大声道:“陛下,就算你从这里翻过去,也出不了这宫闱!”

话音刚落,墙头的笑声戛然而止。墙上之人屈膝以手撑头,目光冷然与皇后的目光相接,片刻后,却又轻笑起来:“朕早知道,翻过这堵墙,光是内闱,就还有九十八堵等着朕。皇城这么大,朕怎么出得去。”顿了顿,“朕今日不过与贤后你玩笑一番,朕这就下来。”

然后,堂堂奂帝,他就径直从墙上跳了下来。

那声“陛下”还没来得及喊出来,就听到清晰的一声“喀”。皇后苍白着脸膝行扑过去,手忙脚乱地扶起他,厉声传唤御医。

奂帝轻笑:“摔断了一条腿罢了,贤后不必忧心。贤后的鬓发乱了,朕与你理一理。”

皇后怔怔随他用手拨弄她的头发,又听他在她耳畔低声道:“哎呀呀,朕负了伤,看来今年的寻狩是没法去了。”

天子居于皇城,然每隔三年须寻狩各地,以考较诸侯,体察民情。奂帝在位九年,前两次寻狩莫不因一些缘故取消,此次他腿脚受伤,自然也是无法进行。

他在朝堂上把这个消息公之于众。立刻有臣子进谏,说未有九年不曾寻狩的君王。于是奂帝可怜兮兮地扶着内侍的手,一瘸一拐地走到那臣子面前:“爱卿难道就不能体谅朕是负伤之人,须得静养吗?”

此臣还要再奏,丞相出言道:“天子是国之根本。天子若有恙难愈,动摇国本,岂非我等之罪耶?”

奂帝笑眯眯地看了丞相一眼,附和:“丞相所言甚是。”然后挥一挥衣袖,不耐烦地嚷了一声“退朝”。

晚上依旧是去的皇后宫里。奂帝在凤床上摊开身体,皇后于镜奁前卸了妆容,回头向他道:“陛下有腿伤,不要乱动地好。”

他“嗯”了一声,翻个身,闭眼拖过锦被来盖在脸上。

皇后慢慢走过来,扯下锦被:“陛下不高兴,对妾直说就是。”

奂帝笑了笑,睁开眼:“贤后,朕依你父亲所言,每次寻狩都找了个理由推掉,现下连腿都弄折了,你还不让朕发个牢骚吗?”

皇后的父亲,便是当朝丞相。皇后咬唇:“谁让陛下要去翻墙?随便找个由头的事,偏偏要弄假成真。”

他又笑了笑:“朕错了,朕给贤后赔罪。”

他掀被下床,半点也没顾及腿伤,就这么稳稳地站着,脸上笑意盈盈,给皇后作了一个大揖。

・二・

养伤时,皇后将奂帝看得紧,日子难过得很。好不容易挨到一个月后小太子生辰,皇后勉强答应他在席上多待些时间,看完新进宫的云雀班演的傀儡戏。

许是很久没见过这些新鲜玩意儿,奂帝瞧得入神,一杯酒端着,半日也不见放下。

戏台上铿铿锵锵,几根细丝悬了傀儡,就演遍王侯将相,才子佳人。

故事快演到末尾,几番生离死别的人终于将得圆满。

奂帝忽然将酒杯重重放下,拊掌大笑起来。那笑声骤然而发,惊得傀儡师手上一颤,风流倜傥的傀儡公子便灰头土脸地打个趔趄。

小太子觉得有趣,拍手笑嚷:“公子跌倒了!公子跌倒了!”

奂帝纵声大笑,一手掀翻面前的酒案,踩着满地酒水踉踉跄跄向傀儡师们而去。

皇后厉声道:“还不快拉住陛下!”

侍卫如梦初醒,赶着向奂帝围过去。方挨近他,他却顺势从一个侍卫腰间抽出佩刀,“唰”地一挥,将侍卫逼退。雪光一跃,他持刀直指小太子,大笑:“吾儿,你道方才那出傀儡戏好看,那父皇再给你演一出更好看的如何?”

刀尖直向,寒意逼人。小太子全身一抖,忙倚入皇后怀里,白着一张小脸摇头:“父皇喝醉了!”

“是。陛下喝醉了。”皇后轻拍太子两下,旋即将他放开。她振袖敛裙,一步一步越过侍卫走向奂帝,无比端庄,也无比平静地向他一礼,而后劈手夺下佩刀,盯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道:“陛下,你醉了。”转头向内侍,“送陛下回宫。”

方才近乎疯癫的人此刻却蓦地安静下来。他静静凝视皇后半晌,终扶额一笑,任内侍上前,带他离去。

只是他回首瞥了一眼仍拿刀站在原地的皇后,有些疲惫地向傀儡师道:“你们这些傀儡师,可否回答朕一个问题?”

众傀儡师战战兢兢。

奂帝声音沙哑着,自顾自地道:“傀儡戏里,无论生离,还是死别,又或团圆美满,都不过是由你们安排。难道傀儡就没有他自己的命运吗?”

代替傀儡师回答的是皇后微动的眉,嗔怪的一声“陛下”。

他转头自嘲:“酒后失言,皇后勿怪。”便再没了下文。

闹出了这等风波,皇后本欲立刻将云雀班逐出宫去。偏偏这事过后,奂帝提出要跟着云雀班学戏,兼之丞相有言“陛下学学戏也可以怡情”,皇后到底松了口。

于是宫中之人,常常可见奂帝龙袍在身,却提着一只傀儡,学着戏子的腔调演着傀儡戏。朝政越发荒疏他也不管,在宫里演了还不尽兴,趁丞相寿辰,他竟在朝堂上出言,要在丞相的寿宴上弄戏助兴。

朝堂一片哗然。

唯丞相坦然出班,扬声道:“陛下虽为天子,与老臣也属翁婿。岳丈生辰,女婿来贺,臣却之不恭。”

奂帝眸光一闪,颔首笑道:“丞相所言甚是。”

此事就此定下。

却谁也未曾想到,等到寿宴当日,锣鼓热闹,奂帝运指操控着傀儡的一举一动,竟出了莫大的差错。 ・三・

歌声鼓声里,《天宫寿》这出戏将近高潮。

手里的玉帝本该一个甩袖,却不知是否因技艺尚未纯熟,奂帝手指一动,悬在傀儡身上的丝线竟莫名其妙地缠在了一起。他大动手指,想把缠在一起的丝线解开。谁知这么一动,傀儡玉帝扬袖向后,竟生生将项上头颅给掀落在地!

《天宫寿》里,众仙共贺的寿星玉帝,就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将自己的头颅切了下来。

那一颗傀儡的头颅骨碌碌地在地上滚动,一直滚到了色变的丞相脚边。

“哎呀哎呀,惊到了丞相,真是朕的不是。”奂帝从幕后赶到前面来,手里还提着那个没了头的傀儡,“都是朕学艺不精,丞相莫往心里去。”

话音方落,皇后亦在一旁急急打圆场:“陛下为这出戏准备良久,绝不是故意出错,想来都是傀儡戏班的人不会做事。父亲今日过寿,怎能让这些小事败了兴致。”俯身拾起那颗傀儡的头颅,皇后呵斥,“陛下所用之物、所学之技,也敢这样不尽心!留云雀班何用?逐出宫去!”

奂帝口唇微动,终一笑而已,并未多言。

但云雀班被赶出了宫,此后谁来教奂帝傀儡戏?丞相不豫几日,仍是另选了一个戏班送入宫内。

奂帝大喜,越发醉心戏中,不管别事。

一日奂帝与小太子演着他自撰的戏目,旁侧宫人正自喝彩,突然有内侍扬声道:“皇后娘娘驾到――”甫一抬头,便看到皇后隐带怒气的脸。

奂帝散开手里的丝线,向皇后招招手:“贤后气些什么?快过来,朕与贤后演一出好戏消气。”

“陛下……”皇后欲言,眼波一转,改口道,“你们,带太子下去。”

众人鱼贯而出。等宫室里只剩她与奂帝两人,皇后垂眸伏跪在地,泫然欲泣:“妾深知陛下甚爱傀儡之戏,却怎么连那些傀儡师也要纵容吗?!”

奂帝笑问:“贤后何出此言?”

皇后咬唇,颊上飞红,不知是羞是怒。原来奂帝对新来的戏班宠爱有加,那些傀儡师在宫中横行恣肆不说,今日皇后晨起,发现有人隔着窗隙窥看,竟是戏班班主姜维。被捉之后,他半点不曾惊惶,仗着奂帝的恩宠,更用言语调笑皇后。

“妾是陛下的妻子,”皇后振衣跪拜在地,“请陛下为妾做主。”

奂帝一手撑头,一手拨弄傀儡,半晌未言。片刻后他嘴角含笑,却是淡淡道:“皇后为什么要来禀报给朕呢?宫中大小事,不都一向是你做主吗?”

皇后霍然抬头,目光如波微漾,双唇一抿:“妾是陛下的妻子。”

“你是我的妻子啊……”奂帝手上一停,片刻后,嘴角仍旧含笑,语气却蓦地森冷,“那朕就为贤后出气,将姜维――

杖毙。”

・四・

后宫终于宁静。

暮色四合,皇后却屏退宫人,独自在重重帘幕之后,将脸深深埋入枕中不动。

无尽的空乏疲累如月夜潮汐,默不作声地将她淹没。她很久没有做过梦了,这会儿却在梦里,隔着薄薄的雾气,看向天边一弯瘦月。

那是什么时候呢?似乎是九年前,她将要嫁作帝王妻的前夕。

她亦是屏退了旁人,独自在相府后院里来回地走。一张小几上,温过的酒已冷。有风徐徐吹来,凉飕飕的,直透裳衣。

“啪!”有什么东西打上了她的头。

她忙转身去看,墙垣上却无一人。她拾起落地的物事,那不过是一个纸团。展开来,就着月光,她能清晰地看到上面铁画银钩地写着“抬头”二字。

什么玩意儿?

但她还是照做了。于是她看到,就在她刚看过去的那个方向,一弯瘦月低垂,而瘦月下墙垣上,不知何时冒出来的少年屈膝危坐,朝她一扬眉梢,但笑不语。

那分明是她将要嫁与的夫君,不久前才继位的帝王。现下却一改平日威仪,坐在院墙上,晃荡着长长一条腿,算是向她打了招呼。

她在月光下仰着头:“你怎么来了?”

“忽然就想过来看看。”他仿佛是真在仔细地打量她,“再看一看,这时这样的你。”

她就笑了:“隔着这么远,你看得清楚吗?”

他“唔”了一声:“那我下来。”

他作势就要一跃而下,她赶忙制止了他。勒令他待在墙上不许动,她有些无奈道:“算了,还是我上去吧!”而后,她果真就攀着旁侧一株老榆树,利落地爬到院墙上与他并肩而坐。

她从来不是娇养的姑娘,性情上也酷肖其父。他是知道的,所以也不多言,只侧过身子捧住她的脸,忽然眼底就有了悲戚之色:“你太像你父亲了……我真怕你嫁过来,终有一日你会和他一样……一样地,那么待我。”

对了,自先皇起,丞相便已将朝政牢牢掌控,与丞相抗衡的大臣,皆遭灭门。奂帝继位,一举一动也都要听从丞相的吩咐。

她任由他捧着她的脸,双目坦然凝视着他:“我不会。”

“那……”他唇畔刚带上笑意,院子里突然有人出声,“小姐,夜深了!”接着他和她都听到了一串脚步声。

他眉头一皱,只来得及说句“我走了”,便从墙头沿来路滑了下去。

但那句他当时没说完的话,她终还是听全了。

她和他大婚当晚,他倚着醉势伏到她身上。她以为他真醉得厉害,侧过头,却对上他一双极清明的眼睛。他的唇靠在她耳畔,他低低道:“那,我也不会。”

“不会背弃你。不会不要你。你会是我的妻子,与我永结同心,白头到老。”

在梦里她该是羞赧地笑了。然而在梦外,她却只觉满心涩然。她想这个梦该到头了,她逼着自己从梦里醒来。

抚过干涩的眼眶,她刚刚起身,就听到有侍女前来禀报:“丞相大人请娘娘回府,有要事相商。”

・五・

丞相说的要事,是民间悄然兴起的一股专事暗杀朝廷要员的势力。那些被暗杀的官员,竟无一不是他的心腹。甚至包括羽林军统领林简,某一日也被发现药死在榻上。心腹被杀,一时之间丞相也无力再培养得力之人,只能草草提拔了几个官员聊补空缺。 素由他把持的朝堂人心不安,局势骤紧。

“你近日多看着点陛下。”丞相道。

皇后张张口,似欲为奂帝辩解,却终究颔首称是。

但一连几日,奂帝都一如既往地拿着他的傀儡,演着他的戏目,半点异动也没有。

有天他随口问起前番皇后回相府的情况,皇后挨着奂帝坐在床沿,温声款款道:“父亲叫妾不必忧心,妾只用服侍好陛下就行了。”

奂帝早把外袍靴子扔得满地都是,双手垫在脑后,只穿了中衣跷腿躺在床上。闻言他向皇后一转头,笑眯眯地弯了一弯眼,却没有说话。

皇后拉一拉他的衣袖:“陛下常自撰戏目,不知陛下肯为妾演上几出吗?”

奂帝笑眯眯道:“皇后‘服侍’朕许久,却不知朕到底写了些什么戏?”他目光一闪,声音忽地压低,“朝堂之事,朕已有耳闻。皇后请丞相放心,就算朕在戏里做了手脚,也没什么人能传出宫去,遑论指使人行暗杀之事。”

皇后脸上笑意一僵,咬住下唇沉默半晌,却还是别过头嗔着:“陛下不肯演?”

奂帝大笑,从床上一跃而起,赤脚踩在地上,掀开床前屏风:“来人!把朕的戏台子搭上!”

这一出戏直演到傍晚。彩袖招展,银线翩飞,奂帝操控着戏里的帝王,几乎要将一个君主的深情演尽。他替傀儡喊的每一声“爱妃”,眼角目光都向皇后送去,惹得一众侍儿哧哧直笑,又喝彩不迭。

戏罢,奂帝将手上傀儡推入皇后怀中,顺势牵起她,将她引往帷幕深处。

是夜鸾凤和谐,无限恩爱。只是从酣睡里醒来,皇后一摸枕侧,却不见了奂帝身影。

她披衣起身,没有穿鞋,穿过屏风帷幕,悄无声息地走到白日里演着傀儡戏的地方。

奂帝,他独自一人在此。

皇后将身匿在一重帘幕之后,她只看得到他的侧影。他低头轻轻抚弄着什么,仔细看来,也不过是一个傀儡。那傀儡像是一个女子,一身素色衣衫,一张脸上笑容粲然。

真真再寻常不过。

皇后却看得痴怔。耳畔有低低的歌声,水汽般浮起,她才蓦然回过神来。

奂帝低眉操控着那个傀儡,口唇翕动,唱的是一曲她不解其意的苏白。而他眼底刻骨的思念和哀伤,她看得一清二楚。

那是相伴近十年,他从未给予过她的神情。

她不由得想:十年里,是不是每一个晚上,他都独自一人,唱着一曲苏白,怀恋着一个她不知道的人?

那个人穿素衣,懂苏白;不像她,总彩衣斑斓,也只会京中官话。她和那个人差得太多,她才知道原来他念念不忘的是那样一个人。

只是,他以前明明搁在她这里的心,是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就走失了呢?

又是什么时候,他和她开始貌合神离,仇隙渐生?

她悄悄退了回去,在床上听着若有似无的歌声,辗转一夜。

・六・

天气越来越冷了。第一场雪落满皇城的当夜,奂帝命人在水榭里烧了炭盆熏笼,供他弄戏看雪。

水榭临着挖凿出的大片湖泊,湖里密密栽种的芦苇枯了大半。但雪一层一层地覆下来,月光下恍然一看,却又似芦花开遍一般。

皇后不请自来,水榭四面的苇席放下了三面,只卷起正对湖泊的那张。倘若远远隔水看着,水榭里只帝后二人斟酒对饮,旁边一缕暖烟袅袅,真是琴瑟和谐,美胜画中鸳侣。

皇后有了些醉意,脸色酡红。她以手支颐,忽然状若无意道:“前些日子,妾在夜里听到似是苏白的歌声,那是陛下在唱吧。陛下可否为妾再唱一次?”

正把玩酒杯的手一顿,奂帝淡淡道:“皇后听错了。”

“就算妾听错了,”秋波慢转,“可是,陛下就不能为妾唱一曲苏白吗?”

奂帝轻轻看了她一眼:“乡间小调罢了,怎堪入皇后之耳。”

皇后微微笑着,慵懒起身,是要走的情状。一只手已拈住了苇席,她突然回身,幽幽出声:“陛下,这还是你第一次拒绝妾呢。为一曲苏白,值得吗?”

奂帝自顾自端了酒杯小啜,而后展颜一笑:“第一次吗?也是,朕从前对皇后你千依百顺。”话锋一转,他讥诮道,“可是,朕得到了什么呢?没有记错的话,皇后,你用朕给你的权势,将朕囚在这宫中,听凭你父女的差遣。”

酡红刹那褪尽,皇后脸色发白,手指控不住地轻颤。

今夜的奂帝不同以往,但她已顾不得许多。他脸上还带着笑,极灿烂,也极讽刺,而那笑容叫她莫敢直视,就像……她第一次背离他,听父亲所言,撤换掉他的近侍,将他软禁在宫中时一样。

还记得那时候,他微侧着脸,眼里看不出什么异样,却笑着对她道:“朕不知道皇后的记性这么不好,不久前才说过的话,转眼就忘得干净。”

事实上她从没有忘过。只是,该如何跟他讲,自小随父行事,她终究那么像她的父亲,信奉要将在意的东西牢牢掌控,才能把不想遗失的留在身边。而她的生命这么长这么广,仅仅只情这一物,怎么够填满那些日益膨胀的渴望?

她那时候不知如何回答,此刻也是一样。她只能急急别过头,掀帘而去。

水榭里只剩了奂帝一人,他笑容骤敛,扶眉轻叹。

今夜,他的确焦躁了些。

但,毕竟是快到约定的时间了。

仿佛为印证他所想,密密的芦苇下,几乎凝冻成冰的湖水波微漾,霎时水花一溅,露出一个人的半身来!

雪光月光里,这人浮在水面,似是不觉得冷。而他的面容,分明竟是被“杖毙”了的傀儡戏班班主姜维。

他竟没有死!

他向水榭游得更近了些,也不上去,待奂帝俯身佯装欲折芦苇时,他悄声道:“万事业已俱备,只等陛下一声令下。”

奂帝压低声音:“控住后宫。”便再无多言。

等奂帝取了一枝芦苇,刚才浮在水上的人已悄无声息地潜回到水底。

奂帝知道,姜维会悄然去宫中他和皇后都不会到的地方。再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因为“姜维”已被杖毙。一个死人,怎么可能还活着留在宫里,存在于鲜为人见的阴影下呢? 当初教姜维故意犯宫规,诈死求活,为的便是通过姜维向外传信,一步一步实行早已拟定的计划。皇后丞相再怎么查,也想不到会是一个“已死之人”在组织着一切。

手中的芦苇蓦地被折断,奂帝放开了手。

缓风渐紧,一湖芦苇飒飒。

他心潮起伏,忽然有些迫不及待。

・七・

年关将近,虽官员被刺一事仍无头绪,且朝中局势渐异,丞相也不得不撑着笑脸,在年节时入宫朝贺。

年节清晨,大雪初停。奂帝换了衮服正要上朝,皇后蓦地唤他。待他停步,她倚着熏笼,在他身后道:“求了那么多次……陛下,你当真不肯为妾唱那一曲苏白?”

奂帝怔了怔,没有回头,无言而去。

朝堂上,众臣成列,俯首跪拜。

奂帝重复着每年此时都要说的旧话,目光却向殿门轻飘飘一掠。那里,一点寒芒乍现,却又极快地隐匿到门后。

他知道那是什么。

于是一句“平身”后,奂帝向丞相和悦道:“丞相为国事年年辛劳,朕心甚慰。往后年岁,还望丞相――”话音一顿,他颜色骤厉,声音陡高,“安分守己!”

仿佛一声令下,从殿门处倏忽涌入数十羽林军将,持戈操矛将丞相团团挟在中央。朝堂众臣噤若寒蝉,埋头袖手于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早等着今日……他早等着今日。无数次隐忍不发,无非为了韬光养晦,令姜维暗地里联系仍忠于皇室的臣子组织刺杀,让丞相的心腹将位置空出来,让他有机会填上他自己信任的人,就譬如前羽林军统领林简之死,终换得他的心腹上位。而今朝堂上该有多数臣子听他之令,至于后宫,此刻恐怕也已经由骤然发难的姜维控制住了。

数载筹谋,今朝事成。

奂帝扬眉笑了起来。

恰这时,羽林军统领低头,高声道:“臣等来迟!”

笑意陡僵!

奂帝神色大变,失声:“你……”

“陛下。”未出口的话被丞相截断,丞相在羽林军中央负手而立,却半点惊惧也没有。他朗声笑着,语气带着对小辈的嗔怪:“陛下又要为老臣演一出好戏吗?”话音方落,那些指向他的戈矛,竟齐齐掉头,转向了奂帝!

“陛下聪明,会设计让老臣新选戏班入宫。这戏班里混入什么人,老臣却无能查清。陛下教姜维故意找死,却只让他诈死,把陛下想叫人做的事传出宫外。”丞相笑道,“可惜有人早提醒过老臣,是故老臣着人去查扔出宫的尸首,数来数去,却总少了一具。老臣不才,专会揣度圣意,仔细一想,大概也就知道了那尸首的去处,和陛下的打算。”

之后他就暗地里派人去查,终在宫墙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一个鼠洞并洞旁等候之人,捉住了一只通过此洞从宫内跑到宫外、尾巴上缠了一卷丝帛的小鼠。

他从怀中拿出那卷丝帛:“陛下的部署和要杀之人名字都在上面。臣防患未然,终使国之栋梁免遭屠戮,也学陛下之法,教他们诈死求生。至于那些同姜维一起,为陛下杀人的臣子……臣已经为陛下处理掉了。”

似是为佐证他的话,霎时间,垂首的大臣齐齐抬头。数个传闻已死的人,这会儿好端端站在朝堂上,包括被“药死”的羽林军统领林简。而奂帝私下培养起的亲信,此刻却无一人在场,想必都已被丞相所杀。

满朝文武,无一不听丞相号令。

指尖轻颤,拳头用力握起,又徐徐放开。奂帝平静起身,像以往儿戏那般笑道:“唉,数年筹谋,俱成画饼。到底是丞相老谋深算。”

其实听到羽林军统领的声音竟似林简时,他就知道,大势已去。他输得彻底。

他抬首看向殿门之外,明明已经停了的雪,不知何时又翩翩而下。

他缓缓笑开,轻声道:“下雪了。朕一贯怕冷,退朝吧!”

・八・

一步一步走回后宫,一步一步踏上通向皇后宫中的玉阶。玉阶的每一级都染满了血,堆着死人的肢体。

奂帝认得,那最后一级玉阶上,姜维被斩下的头颅。与丞相抗衡的忠良姜家最后一点血脉,就此葬送。

是他的过错。

但他还是微微笑着,理平了衣上每一处褶皱,推开皇后宫中的大门。

殿里,早已为他备好热酒。

他端坐在上,令一干宫人侍卫退下,看皇后捧着酒樽而来,跪在他身前:“饮了此酒,陛下再不会怕冷了。”

他低眉,深深看着她:“皇后真乃朕之贤后,丞相之好女。”

“当然。”皇后抬头,端着最完美的一弯笑,目光与他相接,“妾的父亲有一个好女儿,她把陛下那句‘难道傀儡就没有他自己的命运吗’告于其父,使她的父亲免遭陛下算计。陛下去后,她会是将来的太后。她一生富贵荣华,世无所匹。”

他嘴角一扬:“她迟早都是太后……”停了片刻,声音低而沙哑,“为什么?”

为什么?

皇后笑意一滞,转瞬却又笑得更开怀起来:“原本她只是想拿走陛下的一点点权力的,以为这样,就可以永远把陛下留在身边。谁知她拿了一点,却又停不下手了。后来她发现越来越留不住陛下,那她何不做得彻底,与父亲把所有能拿的都拿到呢?”

“如此,朕再赐她一个恩典如何?待太子登基,可随她姓。万里江山,百年基业,朕尽数予她!”他忽然放声大笑,十足的癫狂形容。几乎是夺过酒樽,他未多言,仰头一饮而尽。

皇后伏跪在地,叩首而笑:“谢陛下隆恩。”

雪越下越大。宫室里静极,唯炭盆中一阵“噼啪”,清晰可闻。

酒樽与几案轻轻一磕,半晌,他缓缓出声:“朕给了你所有,作为回报,你当依朕一言。”

“是。”

“朕的陵墓里,不用珍器重宝,只把那些傀儡放在墓中。尤其一个素衣的傀儡,”他顿了顿,“要放在棺椁里,离朕最近的地方。”

静默良久,他以为她不会答应,她却又轻轻道了一个“是”。

他便极温和地笑了,伸出手似是想抚上她的头顶。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双目一合,他终颓然罢手。 “大婚时对你说的话……你虽忘了,我没有忘。”

外面大雪纷扬,宫室里人声再无。

没过多久,炭盆内的“噼啪”声渐小,最后一点火星明明灭灭,终悄然而熄。

皇后不知跪了多久,等双腿早冻得麻木,终于一声啜泣,抬起泪痕宛然的脸,对着奂帝嘶声啼哭出来:“我想和你永结同心白头到老啊!可是陛下,而今你的心,不在我这里呀!”

你的心,到底去哪里了呢?

“哐。”极细微的、不被人注意的一声轻响。

那是奂帝指间一枚终究不忍刺入血肉的毒针,落地的声音。

・九・

明和二十九年,他的父亲崩于这一年的初春。

不想去看那些明明欣喜若狂却偏要哭得如丧考妣的脸,他偷偷潜入父亲的陵墓里,想倚着父亲的棺椁安心地睡上一晚。

没想到墓里早有人了,还竟然是――

丞相的独女。

他是知道她的。性情酷肖其父,张扬得平日都只穿颜色最艳的衣裳,这会儿因是国丧,她才终于着了一身缟素。也不知是怎么进到墓里来的,她安安静静地在他父亲的棺木前对他道:“殿下,你不该躲到这里。”

他因丞相之故,一点也不喜欢她,遂对她半分不曾客气:“那你呢?你也不该到这里。”

但她一扬眉,粲然笑了:“我来捉你回去。”

正说话间,打开的墓门不知何故,骤然落了下来。他和她奔跑不及,竟被生生关在了墓里。他狠狠踢墓门一脚,暗骂她是个扫帚星。

她倒不惊慌,还反过来安慰他:“我跟父亲说过,我要到这里来找你。我们总不回去,父亲会带人过来的。”

他没理她,自顾自靠着墓门抱膝坐下,把头埋在膝间,闭目要睡。

一片寂静里,他忽然听到了她在一旁哼歌。那调子奇怪,像民间小调,又不全是。抬起头来,她知他所惑般一笑:“我随口唱的。果然,要引你注意,还是要靠这种唱歌跳舞的手段。”

他把头一别,继续不理她。

她笑得更开怀,一点点凑近,拉拉他的衣袖,百般哄他转过头来。

他脾气倔,难得她一直软语缠磨。于是渐渐他也同她说话,到后来她靠着他一觉酣睡,他竟也没有将她推开。

似被人遗忘的清冷墓室里,他与她相靠而眠。她醒来时,他早默默看了她的睡颜良久。

她破天荒地有些脸红:“我父亲还没来吗?”

“没来也好。”他道,“免得,你现下来找我,出去以后,终有一天,你会和你父亲一起来杀我。”

她怔怔地看了他片刻,蓦地笑起来。手掌一翻,她将什么东西递到他面前:“本来父亲说你非池中之物,确实是叫我来杀你的。但我现在把这枚毒针给你……若有一日我要杀你,你可以用它,拉着我陪你去地狱。”

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她自顾自别过头,像是在对他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我喜欢一个人啊,就想永远和他在一起。”

那时他绯红了脸,不敢答话。可那枚毒针被他妥帖地收了起来,他以为他永远也不会用到它。他把她随口唱的调子记下来,用他母亲的乡话苏白填写了他的心事。他记住她素衣干净的模样,将她的笑容独自珍藏。

那时年尚小,不知人心易变。他以为他和她真的能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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