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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谈小说《个人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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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谈小说《个人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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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澳大利亚作家加德・卡希尔新近的短篇小说《个人阅读》而睁圆了眼睛,并为它在曼努尔学派和生姜沙龙等圈子里获得的认可而感叹。众所周知,生姜沙龙对操弄形式的写作向来厌恶,而曼努尔学派自半个世纪前形成以来,还从未屈尊俯就地讨论过长篇小说以外任何类别的作品。

首先发表《个人阅读》的英格兰杂志《第二眼》的名气和发行量都很小,后来该篇的两种单行本印数也不多,而且并不精致。有人甚至怀疑这是作者和出版商策划的饥饿营销。

独生子加德・卡希尔十六岁就独自到欧洲游学,在澳大利亚他的父母却把他的三个堂兄妹收养在家里。我不知道这种局面的成因及其对卡希尔的影响,也不相信那些自以为是的外界臆测。《个人阅读》出现之前我和几乎整个文学界都从没关心过这位作家。现在我却有疑问难以释怀。根据卡希尔在欧洲的若干出格的言行(例如,作为一个纯正的异性恋者,他强迫自己持久地尝试同性恋关系),他更该是一个视激情如生命的写作者,他应该终生不懈地去刺激读者并嘲笑同行,因而被埋没在这个时代无数竭力异化自我实则雷同的家伙们之中。实际上,他却一直能沉下心来,也许多次回避过他的私人伙伴们,用深度平和和复古式的耐心来写作。这算是另一种特立独行吗?

如果报道属实,卡希尔曾经与一位曼努尔学派的新人发生过争论。争论的内容不得而知,但通常小说家总是能战胜文艺理论学者,而后者则总会自认为取得了更高层面的胜利。《个人阅读》问世以来,我觉得整个曼努尔学派彻头彻尾地输了。我不是指他们对一部当代的短篇小说给予了承认,承认总是一种优雅的姿态,我是说他们只敢褒奖这部作品,却不敢解析甚至不敢真正介绍它。看来这个学派内部的共识,就是解读一部晦涩的作品会带来极大的风险。他们输给了卡希尔,也输给了生姜学派和其他勇于评论的阅读个体。

一次又一次地,曼努尔学派的人只说起《个人阅读》的少数段落,对小说第一节的内容,他们比作者本人还要熟悉。

人们说真正的独处可以发生在喧闹之中,物理层面的孤单只是其最浅表的形式。而我无意追求惊人的灵魂,因而并不介意只身一人在屋子里演练我的独处。我的窗帘掩着一半窗子,使从另一半涌入的午前阳光显得更加浓烈。我坐在有圆冠靠背的木椅上,面前的写字桌上有新旧不一的报刊和纸笔。椅子很久才随着我身体重心的移动吱吱响上几声。窗外密布的绿叶使我偶尔幻想身处童年时的树屋里,或者多年前乌拉圭田园的角落。

起初,他们探究卡希尔的写作心境,后来他们开始在其他主题(如对作家圈的划分和评析)的文章中谈及卡希尔。他们说卡希尔的母亲有四分之一乌拉圭血统,因而卡希尔有着难以摆脱的南美情结。作家本人对所有观点和说辞一直不做一丁点回应,这明显给了很多发言者极大的信心。

稍稍让人舒服一点的是,另有很多读者(包括匈牙利小说家佐尔坦)开口时都敢于承认,自己正在理解和消化这部作品。我与他们近似,我所要消化的还包括这部作品大获成功的消息,它让我如此安静。我反复读过作品,也留意着人们对它的谈论,里面果然含有很多空洞和虚妄。即使那些卖力做出的品评,之间也难免有无法忽略的分歧。人们共同提到的只是瓦尔特・本雅明和他完全由引文著书的想法,因为《个人阅读》为其每一节每一处文字标注了出处。第一节和第二节引自朱利安・维洛索在1965年出版的随笔集《在林间的时光》,根据我个人的查阅,其中用阳光、桌椅、干马提尼和壁炉描绘阅读环境的一段在当时还算小有名气。随即,小说进入了令曼努尔学派绕行的部分,第三节的文字居然来自几乎无法查找(这当然不是绕行的原因)的《南巴迪夫大学校友通讯》。

我们希望本期通讯不会太晚邮寄到科伊特镇,2005年毕业的甘瑟・布莱恩在那里研究周边的土著文化和族群交流。但现在谈论这位学术之星的研究成果有点不合时宜,因为根据我们得到的消息,他即将迎娶与他同届的我们的另一位校友――安妮・佩里,许多同学将在本月20日到场分享他们交换结婚誓言的快乐。据说,新娘已经彻底被烟花般的追求征服了,谈起细节曾经喜极而泣。按照新郎的意见,婚礼将在镇上孔洞教派的“灰烬”酒馆举行,而不会烦劳当地的教堂。布莱恩的研究生涯使他皈依,如今也将使他们结合倍加特别,婚礼想必会别具一格。恭喜这对爱人!

读者刚刚被引入21世纪,很快又被后面两节推回到几百年前。1663年出版的《论个人修为》(作者为赫塔菲)是怎么写到这些内容的?我没有查到原著。

……人群终于在华金的劝说下平静下来。华金沉稳的语调让人无法置之不理,他几次提到那些坐上异族男人马背的女人,但从不使用“被掠走”一词。他提醒同胞们那些曾经的姐妹惧怕的眼神其实是朝向他们自己这一方的。“让她们跟他们走吧。我们的族群五十年来没有任何骄傲,今后至少我们可以骄傲地说给过她们自由。我们该以礼貌的送别作为对她们多年后回来的预先欢迎。”

原本对峙的两群人里都不乏惊呆者。华金身边的长者惊叹于这就是当年被族长施以重罚的少年。当时人群里没人知道华金浪迹四方时的所遇所为。他的右臂从容地垂着,手腕端头光秃秃的,已经看不见伤疤……

就在异族人的首领朝华金微微点了一下头,带领一群人掉转马头时,华金身边的桑切斯射出了第一箭,对面一个马背上的女人应声落地。桑切斯竭力大叫一声,带领几个小伙子冲上前去。许多人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就跟着参与了拼杀。桑切斯对异族人的抢夺之恨和对那些女人的背弃之怒使他突然具有了首领风范,他高喊男人的眼睛不是用来目送女人离开的,那些骑马的人选择挑起仇恨,那么只有报仇雪恨值得倾尽全力。他吼叫着要剁掉对方所有男人的阳具,然后送给上马的所有喜欢它们的女人。果然他挥出了第一刀,一个人或者一匹马的鲜血喷射向天空。两群人混合成血肉横飞的一群。

打斗平息之后,桑切斯带着几个活着的族人果真收割了对方的阳具。华金躺在尸体间,半边身子被压埋在别人的肢体之下。

教化出完善的人的努力再一次惨遭失败。直到一百五十多年之后,贤者才再次出现。与华金不同,冈萨雷斯自从幼年就像圣徒一样…… 上面是第四节,也是被某版本莫名做了删节的一部分。其中从“桑切斯竭力大叫一声”到“两群人混合成血肉横飞的一群”的一段文字在第五节重复了一遍。困惑便正式开始了。

很显然,卡希尔在用跳跃和重复表达内心的波动。所有引文都只与人物的思绪合拍,而不是像有些人说的那样埋伏着硕大的玄机。为什么不把这个短篇的纸页泡在药水里等待咒语显影呢?而佐尔坦起初说由这重复的第五节,他发现《个人阅读》的主人公就是那个正在阅读或者在脑内重历阅读的人,此人遇到了两性关系问题而且难以释怀。这让我不免替卡希尔失望,最浅白的一种可能却需要被同行卖力发现。生姜沙龙里有一些成员觉得跳跃和重复表达了作者对读者毫不掩饰的傲慢和漠视,还好不是所有成员都这么说,这救了这个沙龙一命。更让我恼怒的是,所有的幼稚和偏颇都在参与编织《个人阅读》的声望之袍。真相无需存身深远,寻找者的愚钝自然能让它价值连城。

荷兰电影人赛斯・波尔让我得以喘息。他与卡希尔相识,反而很晚才发言。但不出所料,根据这位阿姆斯特丹导演的性取向,曼努尔学派的一个老头子认为波尔是卡希尔的“长期伙伴”。我无论如何都认为这是一次中伤,虽然我认为波尔有权体面地躺在任何一位作家的沙发上。这个叫胡安的老头子有着失败者的一切心理特征,波尔对作品的质朴看法并没有反驳他的任何言论(胡安几乎没有就作品内容说一个字),他仍然认为波尔的大胆直言是一种冒犯。

就一部波尔学生时代的剧本草稿,波尔与卡希尔谈过故事与人物。他们都认为,当下一切形式故事的通病就是用显在动作去表达人物的内心,而最惹他们厌恶的观念就是画面对内心的表现永远不怕多。由外至内的简单映射关系是文艺史上最大的陈词滥调。为什么读者或者观看者不能目睹故事人物的心理活动本身,然后由之推断知晓人物的手臂、腿足和嘴巴正在做什么呢?波尔认为观众有这个权利。卡希尔从来不谈权利,但他相信阅读潜力是无限的。

这些共识是由波尔主导谈话而达成的。对话间卡希尔曾经长时间一言不发,又几次提出疑问,后来终于对他的朋友表示赞同,随后就以刚刚形成的观念贬斥波尔创作的所有影片,包括被地下影迷群体奉为珠玉的《吞云吐雾》。也许卡希尔骂得情绪饱满,毫不留情,当天的谈话算不得平和,据导演说两人动了手。然而,当波尔说起小说《个人阅读》时,其平静轻松的语调像在谈论孩童玩伴的家庭作业。

波尔轻描淡写地表示,通过众多引文,卡希尔无非是在倒置行为和心理的表里关系。小说里虽然一直没有实际人物出现,波尔还是把作为阅读者的主人公称为“寂寞的海廷加”(暂且听之任之。波尔坚持给自己每一部电影的第一主角都起名海廷加,为此还跟阿贾克斯球星罗伊・海廷加打过嘴仗)。在生活的某一时间点,海廷加本来打算接受自己的寂寞,他抖落《在林间的时光》书页间的灰尘,为独处而沾沾自喜。然而不久,南巴迪夫大学的校友甘瑟・布莱恩和安妮・佩里的婚讯传来,海廷加的心境被搅乱了。

对连缀着的第六节和第七节(此节末尾混入了第三节的几句话)波尔并未多想,认为这几段发表于《南巴迪夫生活》的文字,是暗恋者海廷加早年的收藏品。文字出自文章《追求本身浪漫吗》,作者是当年就读于南巴迪夫大学社会学系的安妮・佩里。

我的专业研究令我过于苛刻地看待身边的感情故事,这并不是我的初衷。我敏感地看到了美好表面之下的误解。我的朋友都是些聪慧的女生,有的甚至在本科二年级就获得了教师水准的学术奖项,但她们多数没有把智慧留给对罗曼关系的认知。她们能容忍性爱的不完美,却时时刻刻期望异性为自己制造一场精彩的追求。

……依我看,以建立恋爱关系为目的的追求并不浪漫。当然我所观察的样本都是男性对女性的追求。我父亲为我母亲完成过这一步骤,十五个月后他们离了婚,因为我父亲已经开始了对另一女性的火热追求。离婚成了他诚意的表达。现在他追求过我母亲的唯一证据就是我的存在。

但请放心,我不会根据私人家庭经历给大家建议。周围男人的表现无法摆脱我的推敲。他们习惯性地发起攻势,一旦遇到挫折又迅速地改换追求目标。即使他们表现出某种专一,其讨好情人的手段却多数与性欲无关。爱情的确是一种综合情感,可性吸引是它的核心,不是吗?追求者们在他们的目标面前谈话、消费,做出不急于性交的姿态,我看不见美妙在哪里……他们清楚不该由热情高低决定追求的强度,用一半的努力分别追求十个人,会成功零次而不是五次。追求的法则是全或无,要成功,即使对末位的异性目标也要暂时全力以赴。他们执行这种稳妥而自私的策略,所以作为惩罚,他们常常被最想要的人怀疑和蔑视。理应如此,失意和无辜是两回事。

荷兰导演认为,小说中的海廷加曾被安妮・・佩里对追求者的普遍态度吓倒,他暗自盘算过许久,结果是远远地退离了。波尔的读解零散地分布在多种媒介上,我把我读过听过的拼在了一起。他阅读和说话都极快,自称从不认真思考。关于好友卡希尔的作品,他认为主人公海廷加决定一改自己内心纷乱而毫无举措的常态,去找安妮・佩里和她的校友未婚夫甘瑟・布莱恩,至于要做什么,读者可以从“桑切斯竭力大叫一声”那一段得到暗示,或者参考第八节狮群处理配偶问题的文字。然而到达科伊特镇之后,海廷加遇到了女孩尼拉(波尔给女性角色起名字总是随意而多变),后者正经受着青春期困扰。在旅途中已经冷静下来、失去冲动的海廷加找到了不理会那对新人的理由,相比“大叫一声”,他更愿意做少女尼拉的精神导师。

最能佐证波尔读法的一段就是第十三节,海廷加这时似乎只为成长期孩子们的未来而担忧,在潜心学做传统教育的鼓吹者。他读的东西取自《六角盟校概览》的第二章,实际上是包括科伊特文理学院和南巴迪夫大学在内的西南地带六所盟友高校的招生广告。

坐在六角盟校的长椅上,你身边吃汉堡的人就可能是诺贝尔奖获得者。这个级别的教授都亲身参与本科生的课堂教学,这是盟校的联合规定。在住宿区,你可以结交未来的化学家、电影导演和商界领袖,共同制造你们闻名于世之前的趣事。 每天花点时间坐在图书馆里吧,盟校藏书丰富,订阅数据系统能使同学们分享任意一家兄弟学校的图书。你可以把吉他暂时放在阅览室门口,舞蹈中心、琴房和娱乐室都在不远处……住宿院长会不定期邀来各界名人,鼓励同学和他们聊天,但如果你只喜欢和室友玩飞盘就别理会那些家伙,毕竟你们才是拥有相同床单的人。看歌剧和参加合唱会得到学校的资助,不过踢球和学习中国舞狮也不错,或者你可以去盟校的农场去打发时间,在那儿你的动植物知识可能打败你的文学评论老师……

海廷加完全可以讲讲他当时读南巴迪夫大学时的日子,但他习惯于依仗文字,可见其内心的封闭和贫瘠(对内心来说兼具封闭和贫瘠的人还不算多)。这前后的阅读使《个人阅读》开头关于坚定独处的字句显得格外可笑。

前面的第九节,看起来是几个抒情句子和几篇空洞短文的纷杂拼接,多数段落出自旅途杂志《追随》,应该是海廷加乘飞机去科伊特镇途中时而心乱如麻的状况下读的。读第十节内容时他的行动已经取得了进展――他该是找到了一家别具一格的小旅馆,所以通读了《科伊特早报》中报道小旅馆内外治安状况恶劣的文章,并将指导外来游客紧急避险的内容连读了几遍。也许这也是曼努尔学派曾含糊地提到的“有音乐的节奏和重复感”的又一体现吧。

……除了那些公开的肢体冲突,警方还提醒我们科伊特镇的失踪案发率居高不下。近五年来的报案记录显示,区区小镇平均每七十一天就有一个人不知去向。去年的挖掘搜查工作找到了近三十具尸体,很多已经身份难辨,但据信其中大多数是外来访客。特利比亚尼警长说,科伊特镇的民族和信仰情况很复杂,不懂当地人的相处之道可能是外来人口遭遇不测的首要原因。例如,一些游客来到科伊特镇总是显得过分热情和好奇,如果他们遇到班拿族人起初往往会聊得很欢快,因为班拿族人的英语还不错。游客会很开心,直到他们拒绝喝下班拿族长者亲手烹制的羊眼汤……特利比亚尼警长劝告游客说,不要认为陌生的东西只会带来新鲜感和兴奋,无论你在原来的世界积攒了多少安全感。尽量和白人移居者打交道,孔洞教派和小十字教派家庭都乐于提供卫生安全的食宿,这些家庭多数源自近一个世纪内定居本镇的学者,他们只和一两个土著民族保持亲密关系,分享一些有道理的价值观。你只需要对他们彬彬有礼并保持客人该有的尊重。

接下来,海廷加从名叫“灰烬”的酒馆(孔洞教派专门的餐饮场所)内墙上读到了该教派温和沉静的自我宣传内容,它的历史果真只有几十年,而它的谚语之一“从不轻易点燃,从不轻易熄灭”意味深长。按照波尔的思路推测,海廷加在这里遇到了问题女孩尼拉。也许教义足够强大,但就开导少女而言还不够生动不够亲切。

然而,第十一节不属于完好契合波尔解读的部分。在这里反复推敲之后,我转而按照佐尔坦的解释重读了《个人阅读》。要申明的是,这注定是一部需要多次试读的作品。改换思路并不说明我越过波尔去选择佐尔坦,前者的自信和轻慢让我欣赏,而佐尔坦的阅读可能耗费了自己大量心血。从发言的忐忑过程来看,为了参与这部作品的讨论佐尔坦似乎有些处心积虑,他的努力超过了小说家读小说该有的限度。即使这样,他的观点也不算精彩,只是作为另外的选择带来了一点趣味而已。

第十一节的亮点应该是这部分:

处女初夜不见血色的原因大体有两种。第一,处女虽然之前未进行过性交,但处女膜已经因为其他活动破裂了。骑马、舞蹈和体操等动作幅度大的运动都可能拉裂脆弱的处女膜,卫生棉条等置入物也容易损伤这个部位。珍视处女膜的家庭应该适时提醒女孩子自我保护。第二,处女膜在初夜没有破裂,因而没有流血。如果处女膜膜孔较大,膜体皱褶较多或者韧性过强,则可能在初次经历性交时不被触破。即使受到轻微损伤,处女膜也或许因为触破点血管较少而只渗出极少量血液,肉眼难以察觉。个别妇女婚后多年甚至已经怀孕都没有见红。当然,见红曾经作为判断少女贞操的权威指标,这也必然有其道理。大部分女性在其第一次阴道式性交之后会流出新鲜血液,如果男方的动作过于轻柔则另当别论。

这一段出自东方一本自我帮助类出版物《人生有问必答》的译本。

佐尔坦声称,《个人阅读》的主人公(我暂且还叫他海廷加)曾经与社会学专业的校友安妮・佩里有过一段伙伴关系,也许算不上亲密,但并没有省略床笫之欢。他们可能连对方眼睛的颜色都没弄清楚,但一定听足了对方的嗓音。此前所有的校友都清楚安妮・佩里对异性追求者的态度,也见识过她的文章《追求本身浪漫吗》,所以敬而远之。海廷加以肤浅青年的头脑去认知这个女生,并像对待其他派对女孩那样轻佻地对待她,结果取得了明快的成功。安妮・佩里不需要被追求,她更愿意男性清楚地表达欲望,并且回避谈论未来。当时的海廷加刚好擅长这些。若干年后,安妮遇到了另一位校友甘瑟・布莱恩,她自食其言,认可了对方的追求并坠入爱河。甘瑟的科研成就和毕业后的感情历程可能也帮了忙。总之安妮转而相信自己爱的能力,至于以前那个叫海廷加的家伙,她似乎从来就没有记得过。这期间,深刻的改变也发生在海廷加身上。青年时的尘埃和雾气慢慢散去,海廷加恨自己挥霍了太多东西,以致活得寂寥而虚无。他认为当初只要自己愿意,是可以与某人培养起真正的感情的。不幸的是,这时他认为那个人是安妮。他相信安妮曾以冷漠和麻木保护自己,也曾经暗自打开过心扉,是他忽视了一切。

佐尔坦作为小说家,讲故事当然不太外行。太多上了年纪的人都像海廷加一样学会了忏悔,也像他一样依旧自我中心,甚至变本加厉。读到校友的婚讯之后,他觉得除了自己从前的放浪,是甘瑟夺走了安妮,否则安妮会一直等自己再次光临。很可怕,他为爱采取了行动。如果能激怒新郎甘瑟・布莱恩,闹出一些风波,至少就能证明自己与爱情有关。海廷加心血来潮,只身来到科伊特镇,还没想好如何拜见并不相熟的校友,又如何提起听起来意义含糊的往事。但到了《南巴迪夫大学校友通讯》提及的名叫“灰烬”的酒馆,他感受到孔洞教派外表温缓而内蕴力量的氛围,也从该教派的训条中得到了灵感。

缘自《孔洞箴言》的这段阅读就是小说的第十二节。这个大体上宽容平和的教派似乎只在为数不多的观念上坚持己见,“从不轻易熄灭”。 神意不以外在的突起和凹陷划分人的性别,而众人常为此迷惑。世上只有开放和封闭两种性别,也可称为阳性和阴性。俗世所称的男性均为开放的阳性,而女性的性别则可在后天改变。完好地自我封存的女性属于阴性,保有神意赋予的礼物。被开启的女性转化为阳性,与男人类同。然而,封闭一旦得到验证即转化为开放,为鼓励俗世对封闭的验证,神意宽待信守承诺的人。女性应在誓婚之前保管封闭完好的自身,并终生只与她的开启者兼丈夫接近。神意赦免婚姻中的贞洁女性,赐她们保留阴性性别。一旦她们在婚后接触其他阳性者,罪孽立即产生。假如女性已经化作阳性,仍然与另外的阳性者建立婚姻,亵渎由此形成,此举与世俗所说的同性别婚姻无异……教史上,魔鬼的次女特蕾瑟自出生便下体奇痒,忍不住用双手搔痒,因而破坏了自身封闭。成年后特蕾瑟因痒患更甚一心求死,她蒙蔽神意,以开放身躯与圣朗恩结合。依照仪式成婚后,特蕾瑟有意数次回避初夜验证,以激起圣朗恩的猜疑,又在圣朗恩怒不可遏时说出实情。特蕾瑟希望死于圣徒之手而免遭来世惩罚,而圣朗恩则举刀砍下特蕾瑟带罪的双手,之后自杀。从此求死不能又无法抓痒的特蕾瑟在圣朗恩的墓前无尽地呻吟游荡。

或许海廷加像读过笑话那样弹了弹《孔洞箴言》的书页,但他很快准备好了一番严肃的说辞。他用了一两个夜晚的时间重温了痛心,然后终于拜访了新婚的甘瑟・布莱恩和安妮・佩里。他声称他是无意间读到《孔洞箴言》之后来道歉的。他假惺惺地说自己年少时完全不懂贞操的意义,与安妮的几夜交往幼稚至极。他说如果因为自己多年前的过错祸害了信徒校友的崭新婚姻,他将终生不安。

独白过后,场面该是相当尴尬。之后的情节呢?在文本内外几番连缀之后,佐尔坦给出了自己的勾勒,后面的两三节好像允许他这么想:出乎海廷加的意料,甘瑟并不真的虔诚于什么教派,校友到访反而让两夫妻找到了更多南巴迪夫大学的青春回忆,然后庆幸如今真爱终于沉入心底。甚至,甘瑟还会为自己多年的信徒式表现吐吐苦水。他和安妮的爱情超脱于他们名义上的信仰,两人齐齐安慰了海廷加,且压抑不住分享新婚的欢快和甜蜜。考虑到待客礼貌或者自己的音准,他们未必会像音乐片人物那样在语言表达中途忽然挑起调子唱起来,但他们眼神和气息的配合很容易凭空渲染出那种韵律。

我遇你,因久远的缘起,却只会在唯一的时机。

爱是憧憬也是追忆,无法更改且充满希冀。

爱既宏大又单一,包罗万般也涤尽沙砾。

此前怎敢想象如今的相依,如今怎能忍受曾相见但未真正相遇。

这是对的,这是对的,一切都化作证据。

爱耀眼前必须隐秘,以便与错的人相互遗弃。

爱像太阳升于天际,有看得见的美也有听不到奇妙声息。

第十四节应该是一段唱词(有几句在第九节出现过),摘自美国爱情音乐影片《日出声音》衍生的同名剧本图书。海廷加吟读过这种词句,但不是为甘瑟夫妇。总之佐尔坦推测,面对两个幸福的人,海廷加被那情景伤害了,他想在科伊特镇引燃的嫉妒之火最终还是在自己身体里烧了起来。我不觉得声张这样的推测很明智,这几乎概括了三分之二佐尔坦小说的结构,透露了他在文字丛林里习惯踏入的那条通路。我称佐尔坦为有牺牲精神的评论者。我说过我总是欣赏有人能勇敢地说点什么,但人们把过分勇敢的人称作什么来着?

看看老道的曼努尔学派,他们对《个人阅读》全篇最狂放的判断也只是该作的主人公已经“不再年轻”了,就连这个说法也是亲曼努尔媒介通过他们的暗示分析而来的。有人就此设定海廷加为一个老人,他孤独、意识混乱并且对自己的一生不大满意(我在妄想写出一个所有人物对一切始终满意的故事)。这个版本的海廷加已经老到不适合阅读的程度了,而他此时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阅读。他的书架上《在林间的时光》《论个人修为》和《自然珍宝》等读物杂乱无序地摆放着,但当他读到母校南巴迪夫大学当年的印刷品时才真的陷入混乱状态。他知道校友通讯中的安妮・佩里是他的前女友,但却误以为自己就是那个新郎甘瑟・布莱恩。他随手带上两本书离开住处,一心要去科伊特镇和等他的安妮完婚。一个风烛残年的出行者可以任意解释自己读到的内容,他就这样在吃力的旅程中走向人生的末端。一种自以为是的假设。但其中那种虚弱而顽固的人物状态略显生动,也算合乎第八节《自然珍宝》片段的基调。

略微倾斜的大地与山峦相连,春草尚未茁壮,但已经布满罗杰的视野。气味告诉罗杰,自己的狮群不久前在这里逗留过。

细细的溪流在西北方向聚成一汪清水。更远方的一片山外是肯尼亚的半沙漠地带,那里活跃着一些狐和胡狼,当然还有蛇。罗杰不会走得更远,因为那儿距离人类就太近了,不容它这样一只雄狮侥幸存活。十年来这片野生动物保护区面积缩小了一大半,狮子则减少了近千头。

罗杰一瘸一拐地走近水潭,两头不很雄健的水牛也许看出了罗杰的伤势,仍然安闲地饮着水。几匹斑马也离得不远。狮子本来最喜欢猎食有蹄类动物,但也许只需要一百年,这里的有蹄类动物就不会经常奔跑了,因为非洲狮将像几千年前的欧洲狮和几十年前的亚洲狮一样灭绝。

现在光景还算不错,罗杰希望自己尽快痊愈,重新获得威严。偶尔又与蛇类相遇时,罗杰都敏感地远远避开。它体内的蛇毒仍然令它呼吸困难,嘴角垂着黏黏的涎水。左前腿的伤口还敞开着,腥臭引来许多蚊蝇。好在它的视力恢复了几成。

夜晚,昔日狮王罗杰孤单地倚着一块石头休息。但敌人总是在自己最疲劳无助时出现――罗杰强打精神吼了一声,一群鬣狗还是三三两两地围了上来。围攻一头受伤的狮子让鬣狗们欢喜雀跃,这些没有原则的家伙其实几乎统治着这一带。虽然被划归食腐动物,但只要能得手,鬣狗不会甘心放过一大块新鲜狮肉。罗杰被迫站了起来,应对着前后夹击。这也许是它的最后一战。尘土飞扬让夜色更加混浊,四处充满喘息和低吼。

一只鬣狗差不多被罗杰咬断了脊背,哀鸣声使它的群体泄了气。让罗杰惊喜的是,另外几只狮子加入进来,驱散了鬣狗群。罗杰找到了它的妻妾和女儿,它们相认了。如果鬣狗群早来一个钟头,以罗杰的体能它只得坐以待毙。现在它熬到了一家团聚。 有一只雄狮没有参与驱赶鬣狗的行动,它一直在冷眼旁观。它同样厌恶鬣狗,但它也意识到母狮们要救的是它的兄弟罗杰。也许罗杰掉队的时间尚短,与母狮们还没有产生陌生的隔阂,但这其间它的兄弟已经接管了母狮们,并履行了意外获得的交配权。罗杰的归来意味着生死抉择摆在了眼前。两兄弟还都不习惯像鬣狗那样狼狈逃窜。

第二天凌晨,几只狮子向另一片草地走去,领队的是多处皮开肉绽的罗杰。它的兄弟已经变成了一具僵硬的尸体,鬃毛秃掉一块,污血染到肩胛。罗杰原来的伤势还没有恢复,刚刚勉强躲过了鬣狗劫难,但它竟然杀掉了自己的兄弟。它的身体爆发出了何种力量?母狮们帮忙了吗?这属于人们无法猜测的野生世界之谜。

去年,就在圈内对《个人阅读》的讨论渐趋平息之时,一个艺名辛尼斯・辛的年轻导演拍了一部短片。此人曾经是生姜沙龙成员,并且和荷兰同行波尔甚至卡希尔本人有过交往。因而他的短片对《个人阅读》不确定性的伤害最大。人们断定这部叫《阅读者》的短片讲述的正是卡希尔作品内里真正的故事,作此判断的信心不亚于讲邻居是非的主妇们。这部十七分钟的片子是辛在一周之内完成的,其主人公对暗恋对象结婚的消息耿耿于怀。作为一个习惯阅读的神经质角色,他受到某个复仇故事的刺激,决定远赴他的幻想女友的新家,要破坏点什么。但他遇到的却是那个新婚丈夫的青少年女儿。有发泄愿望的主人公和这个年少无知的女孩过了一夜,本应心满意足,可他随即意识到自己夺走了女孩的童贞,而且女孩的父亲是一个推崇童贞的极端教派的成员。更要命的是,女孩执意放弃大学生活,要和主人公共度余生,为此她回绝了主人公的所有劝告。暂时瞒过女孩父亲的希望彻底泯灭,现在复仇的动机似乎归于对手了。书中那个曾令主人公怒火中烧的故事又在他脑内活化为影像,但仇怨双方的形象发生了互换,惨叫声变幻为自己的嗓音……现在那段叙述只能让他忧心忡忡。

在《个人阅读》中,赫塔菲《论个人修为》的血腥段落的确在收尾的第十五节又重复了一次。某些字眼没有被省略,但文字不会以影像的方式透露意义,后者鲜活无比。“打斗平息之后,桑切斯带着几个活着的族人果真收割了对方的阳具。”而“一百五十多年之后”应该出现的贤者冈萨雷斯始终没有在小说中真正出现。

我是极少数有如此兴趣收集资料的人之一。我看了短片《阅读者》。但真正促使我写这篇关于《个人阅读》的文章的是一个朋友的话。他在大学任教,从事当代文学研究,并侥幸参加了在比利时举行的一次小说研讨会。这次会议有着浓重的曼努尔学派味道,其主办方就是该学派的赞助商。这个朋友说,在会上他居然见到了加德・卡希尔本人,确切地说真正的相见是在休会期间。他在餐饮场所遇到了这位澳大利亚作家,研讨会刚刚对《个人阅读》进行过大篇幅的高调讨论。这位朋友面对卡希尔惊喜地久久颤动着嘴唇(这是我猜到的表现),卡希尔对他说,大会给了自己丰厚的出场费,但不需要自己说一个字。关于那部短篇小说,卡希尔告诉我的朋友,某次他去洛杉矶,借宿在当地一个朋友的书房,并试着叫了一个当地妓女。后来为了不吵醒隔壁的主人,卡希尔决定自己帮自己,而只让妓女在他耳边轻声读书。他发现自己很喜欢这个主意。阅读内容是从书架上随机抽取的,但他认为恰到好处。第二天,他回味了那些文字,并组合了那些引文。

我不相信这个朋友的话。我的意思是,我相信加德・卡希尔会在友人的书房尝试美国妓女,并有能力在污秽混乱中思考写作,但我不相信他会屈尊对我的朋友提起这些以释放任何信息。正像我一向认为的,如果他愿意用这种已被滥用的方式嘲笑世界,他早就这么做了。世界不值得嘲笑,《个人阅读》也没那么犀利。卡希尔潜能出众,但我说过,我本人不很喜欢这一篇小说。写一篇全由引文构成的作品这想法远非新奇,我曾厌恶去实现别人的这个设想,并因而放弃了已经动笔的小说《冬天该读些什么》,故事里在推荐冬季阅读书目的研究生导师和几个频繁交换读物的学生就此消失,他们之间复杂微妙的关系也一并淡去。有朋友正想劝服我回心转意完成故事时,《第二眼》杂志发表了卡希尔的《个人阅读》。这很难说是英格兰人的沉稳之举,推迟发表计划一年半载又不会要他们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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