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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战告捷 2014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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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战告捷 2014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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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忆沩 湖南长沙人。从北京航空航天大学获工学(计算机)学士学位,从蒙特利尔大学获(英美)文学硕士学位,从广东外语外贸大学获语言学博士学位。曾任教于深圳大学文学院。曾为《南方周末》及《随笔》杂志撰写读书专栏。曾应聘为香港城市大学访问学者。曾获台湾《联合报》文学奖。出版有长篇小说《遗弃》和《白求恩的孩子们》(台湾版),小说集《流动的房间》《通往天堂的最后那一段路程》和《不肯离去的海豚》,随笔集《文学的祖国》《一个年代的副本》和《与马可・波罗同行》。

一点说明:

Nothing can seem foul to those that win.

―― Henry IV V, 1 Shakespeare

“终于到家了!”将军兴奋地说着,指示我将吉普车转入一条更窄的土路。

跟随将军已经整整七年了,我第一次看见将军如此地兴奋。七年的朝夕相处让我对将军的经历和性格都已经有了较为全面的了解。将军的许多经历都是他亲口讲给我听的:比如他六岁那一年夏天差一点被淹没了整个村庄的洪水卷走;又比如在川北的一场恶战中,他只身突出了重围,而他的部下却全部牺牲在包围圈中。将军还跟我谈起过他的母亲。那是一个才貌双全的女人。她出身于一个源远流长的绅士家庭。她的祖父是全国著名的诗人。她的父亲留下了一部《庄子》的注释。那部注释对《外篇》的独特见解导致了一个庄子研究新学派的诞生。将军对他的母亲充满了美好的回忆。他有一次甚至说,如果他的母亲仍然活着,他大概就不会远离平静舒适的生活投身到革命的洪流之中。将军的母亲在将军十五岁那一年的冬天突然死去。将军说,她的死没有任何预兆。那是一个非常正常的夜晚。将军的母亲像平时一样准点上床睡觉。可是第二天清早,她没有像平时一样准点轻咳两声之后在床上坐起来。大家围拢到她床边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完全没有体温了。将军说,母亲的突然离去使他第一次对生命产生了怀疑。这种怀疑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带进了将军的身体。他还记得在母亲下葬的那一刻,他恐惧得连哭都哭不出来。

可是,在我们最后的那一场战役结束之前,将军从来没有跟我谈起过他的父亲。我觉得这相当奇怪,却一直没有勇气去探问他沉默的原因。我有时候想,也许这仅仅就是因为他不爱他的父亲吧,就像我一样。我不仅仅不爱我的父亲,我甚至非常讨厌他。可是,讨厌反而使我更容易谈论起他。我的谈论是我表达我对他的轻蔑的方式,是我发泄我对他的不满的方式;我有时候又想,将军之所以没有跟我谈起过他的父亲也许是因为他太爱他了吧。我见到过不少这样的人,他们将极度的爱当成最深层和最脆弱的隐私,不愿意它遭受理解或者误解的侵犯。

一直到最后那一场战役结束之后,将军才第一次跟我谈起了他的父亲。那一天傍晚,我们走进了决战战场的中央。将军在一具敌人的尸体旁边停下来。那是一具年轻的下级军官的尸体。将军蹲下去,用左手将年轻军官侧向一旁的头扶正。那张应该是非常英俊的脸上布满了血垢。正好位于眉心的弹孔让我感觉极为恶心。“这是一个永远失去了父亲的儿子。”将军低声说。说着,他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好像是在等待着我的认同。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反应。我讨厌我的父亲。我早就“永远失去了”我的父亲。那种失去让我感觉轻松和自由。将军用手揩去尸体眼角上的血迹。他表情沉重地站了起来。我觉得有点奇怪。我们已经经历过那么多的战役了,死亡早已经不再能够博得我们的同情。我不知道将军的表情为什么会突然变得沉重,变得伤感……就在这时候,将军第一次跟我谈起了他的父亲。他说:“一场漫长的革命就这样结束了。”他的口气好像充满了疑惑。我们都知道,在新选定的首都,一场举世瞩目的庆典正在紧张的准备之中。我们这个古老国家的崭新时代(我们已经不说是“朝代”)即将开始。“不知道以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将军继续说。他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他的声音充满了疑惑。这是我从来没有在将军的声音里听到过的疑惑。我望着大步往前走去的将军,不知道应该怎样接应他的话题。这时候,将军突然回过头来,用一种夹带着童贞的目光看着我。“在北平安顿下来以后,我就回老家去接我的父亲。”他说。然后,他继续大步往前走去。“这是我在革命成功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情。”他接着又大声说,“这才是我自己的胜利。”他夹带着童贞的声音回荡在仍然飘散着硝烟的决战战场上。

现在,我们的吉普离将军的家已经很近了。从喜气洋洋的首都出来,一路上,我们尽可能不去惊动地方上的官员。将军说,他很害怕他的行动被人当成是带有封建色彩的“衣锦还乡”。这种理解会玷污他的身份、他的境界和他的情感。将军穿着最普通的便装。在沿途的三个大城市里,他只拜访过他那几位奉命南下的挚友。一路上,他不断地回忆和讲叙他的父亲。他对他父亲将在北方开始的新生活也充满了憧憬。将军已经决定将他位于东单附近的寓所里最好的房间留给他的父亲。那寓所的前一任主人是将军的敌人阵容中间一位名声显赫的将军。那位将军的名声主要不是来自他的战绩,而是来自他的书画水平。在起义的前一天,那位将军和他的家人被起义的领导者“放生”,匆匆飞往了南京。他将自己的许多作品都遗留在了自己充满文化气息的故居里。其中最著名的那一幅就挂在将军准备留给他父亲的房间里。将军第一次走进那房间的时候,就觉得那幅名画不像是匆忙之中遗忘的物品,而像是前一任主人有意留给新主人的礼物。将军心领神会地决定让那幅技艺精湛的国画仍然挂在原处,而且决定将那房间留给他的父亲。那是一幅象征长寿的国画,将军觉得那就是对他的父亲最好的祝福。尽管将军知道,说服自己的父亲离开祖居之地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是他对这最后的胜利充满了信心。将军一路上说过好几次:他说,说服他父亲来北方居住才是他要面对的最后一仗。他说他一定要赢得这最后一次战役的胜利。否则,对他来说,革命就还没有成功。 一路上,将军不断回忆和讲叙他的父亲。将军说他的父亲是一个身材十分高大而心理却极为脆弱的人。他心理脆弱的重要表现是他对“亲密”近乎疯狂的依赖。他拥有闻名遐迩的财富,可是物质上的富足一点也不能冲淡他对“亲密”的依赖。他的生活是靠他的脆弱来维持的。将军母亲的突然死去对将军的父亲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他有一次对家里最老的长工说,他的世界因为那突然的变故已经崩塌掉一大半了。将军说他的父亲从此变得郁郁寡欢。他唯一的安慰来自对孩子们的溺爱。除了将军以外,他还有一男一女两个更小的孩子。

在随后的三年里,将军的父亲每年都迎进一个新的女人。他需要那些女人来抚养自己的孩子和补偿他因为突然的变故而失去的生活。但是,他却千方百计拒绝与那些女人怀上孩子。他说他不需要“另外的女人”为他生下孩子。在他看来,那三个女人都是“另外的女人”,都是与他依赖的亲情无关的女人。他在那三个女人面前建立起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权威。正是那种权威使他结构复杂的家庭保持着表面的平静。将军说,这表面的平静令他的父亲陶醉,令他能够将自己的脆弱更深地隐藏起来。他甚至能够很得体地在突然变得复杂的政治局势里周旋。有一段时间,土匪、政府军和红军都将他当成朋友。这三种势力就像他后来迎进的那三个女人一样,他对他们都毫无感情,却能够应付得易如反掌。

但是,脆弱是他的本性。将军说,他的父亲也许能够将脆弱掩盖起来,却不可能将它根除。将军经常看见他的父亲在自己的房间里流泪。比如每次要迎进新女人的前夜,他都会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流泪。每次来征粮的军人(不管是土匪、政府军或者红军)走后,他也都会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流泪。他好像对任何的变故都极度地不安。将军知道,他父亲内在的平静其实已经被生活和时局中的变故打破了,但是,他却不知道要怎么去劝解他。将军说,每当父亲悄悄流泪的时候,他都感到极度地绝望。他有时候会想到要离开他,离开那种富足却没有幸福感的生活。将军还来不及将这激烈的想法付诸实施,他的父亲就将他更深地推进了正常的生活。他为他选定了一个女人。将军在他们结婚的那天晚上才第一次看见那个女人。她的脸比他想象的要“成熟”得多。将军马上就从这“成熟”之中辨认出了父亲的意图:父亲是在根据自己的心理需要来安排儿子的婚事。他希望将将军安排进可以深深依赖的亲密关系。但是,将军已经从父亲痛失母亲的教训中学会了不去依赖。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意识和神经,不让自己对那个值得依赖的女人产生亲密的感觉。然而,一场事故改变了将军有条不紊的心态。结婚一年之后,他的女人在分娩过程中死去。那场事故留给将军的是让他感觉陌生的婴儿以及他从来没有感觉过的极度孤独。尽管婴儿分散了他不少的注意力,将军每天还是需要用大量的时间与极度的孤独周旋。半年之后,当他的父亲又想给他安排一个新的女人的时候,将军断然拒绝。他冷冷地说:“看看你自己那三个女人……你不可能喜欢她们,你的心情不可能因为她们而有任何的改善。”

将军不想重复他父亲的做法。他开始对平庸和富足的生活产生了激进的怀疑。他发现生活的平庸与他们的富足(尤其是他们拥有的土地)有很深的联系,也与他们对“家”的需要有很深的联系。他发现对“家”的需要并不是人本身的需要。两年之后,将军的儿子被一个伶牙俐齿的庸医误诊致死。能够缓解孤独感的童音终于从那座好像风平浪静的豪宅中消失了……这对将军的打击似乎并不及对将军父亲的打击。在孩子下葬的那天,将军的父亲有点绝望地对将军说:“自从你母亲死去之后,这所房子里就充满了阴气。”将军用沉默来表示对父亲的同情。“我不想再做什么安排了。”他的父亲接着说。将军没有他父亲那么泄气。他对平庸的生活已经产生了激进的怀疑。他总觉得生活不应该是他现在生活着的这种样子。他觉得生活应该是生活之外的另一种样子。

就在那天深夜,一个穿着中国绅士服装的西方人敲响了将军家的大门。将军说,他的父亲认为这又是一件充满“阴气”的离奇事情,因为他们从来就没有见到过传说中的西方人,更因为那个人面色苍白,身体显然已经支撑不住。他能够讲一口流利的汉语。他说他是意大利人,是遣使会的会士。他说他要到一百多里以外的那座小镇去接管那座屡遭冲击的教堂。但是,旅途中几次与暴民的冲突已经令他疲惫不堪了。他请求将军的父亲让他在家里借住两天,稍事休整。将军的父亲犹豫了一下之后,答应了他的请求。他让将军将疲惫不堪的意大利人搀进门来,并且充满警惕地款待了他。

将军和他的父亲在随后的几天里几乎与那个意大利人形影不离。他们听说他来自一座浮在水上的城市,觉得非常神奇。他们向他打听他家乡的风俗,也向他打听关于上帝的一些情况。将军的父亲很快就放松了警惕。他甚至没有特别在意将军对那个意大利人超乎寻常的兴趣。有一次,将军问那个意大利人远离自己的家乡会不会感到恐惧。那个意大利人坚定地说不会。将军又问:“难道你不害怕身死异乡吗?如果你死在这里……你的父亲会怎么想?”那个意大利人不假思索地说:“死在哪里其实都是一样的。我们的灵魂最终要上天堂,要与天父同在。”这干脆的回答令将军豁然开朗。在那个意大利人离开的那一天,将军又问他,为什么要远离自己的家乡和父亲到他们这个战火纷飞的地方来受苦。遣使会会士的回答同样不假思索。“为了取悦天父。”他说。这回答让将军仿佛看到了一束来自天国的灵光,仿佛看到了生命的希望。他的内心中第一次荡起了他后来知道应该称为是“理想”的那种激情。那个意大利人继续将他的注意力带离平庸的生活:在村口的那棵大樟树下准备分手的时候,他用极为庄重的语气对将军说:“其实,天堂才是我们最终的家乡,天父才是我们真正的父亲。”

几天之后,将军的父亲收到了那个遣使会会士写来的一封长信。信中谈及他在那座小镇里整修教堂和发展教务的情况。将军的父亲从信的措词中猜测出他在那里的生活不太顺利,决定派将军去那里一趟,给传教士送去一点日用品和一些零花钱。将军带着家里最年轻的长工出发了。他们在接近小城的时候,发现有不少人正朝他们相反的方向奔逃。那是从小镇里涌出来的人群。他们情绪激动地告诉将军,红军马上就要攻打那座小镇了,大部分的居民都已经逃离。将军当然不敢贸然前行。他决定在小镇边的山林里躲避几天。山坡上有厚密的树丛,适合藏匿。而山的高度足够他们俯瞰全城。 第二天深夜,红军果然开始攻城了。枪声、炮声、喊叫声混杂在浓浓的夜色之中。将军一点也不恐惧。相反,他非常兴奋,他好像比在与那个意大利人的交谈中更看到了生活的希望。战斗一直持续到第三天傍晚。红军曾经一度攻进了小镇,他们在镇公所前的土坪上举行了一场庆功会,并且当众枪毙了几个被五花大绑的俘虏。但是,溃败的政府军在离小镇不远的地方又重新集结了起来。还有一支装备整齐的增援部队也及时赶到了。红军在小镇里没有呆上很长的时间,就又被政府军赶了出来。他们从西边和南边两个不同的方向朝山林里逃去。将军目睹着那激动人心的战斗场面,他完全彻底地看到了生活的希望。他开始对革命产生了激烈的向往。

将军在天黑以后下山,随着逃亡的人群朝小镇里走去。他们在城门口受到了极其严格的检查。遣使会会士写给他们的信给将军带来了方便。将军很快找到了令他豁然开朗的意大利人,但是他费了很大的劲才说服他收下了父亲送给他的财物。接下来,将军和遣使会会士又深谈了一个晚上。他们自然谈到了刚刚过去的那场战斗。遣使会会士义正言辞地说,上帝是蔑视暴力的。将军不想反驳他。他沉浸在一整天惊心动魄的见证之中。他已经觉得,只有暴力才能够创造生活的意义。他非常兴奋。当然,将军并没有暴露出自己这种兴奋的感觉。他不想与那个遣使会会士发生争论,更不想被他取笑。他只是说自己也希望像他一样远离家乡和亲人去从事一项伟大的事业。遣使会会士误解了他的意思。他问他是不是想加入他所在的教会。将军摇了摇头。他说他希望从事更加伟大的事业。遣使会会士迷惑不解地看着他。“还有什么比上帝的事业更伟大的事业呢?”他问。

谈话结束的时候,天已经发亮。将军匆匆与令他豁然开朗的意大利传教士告别。他本来想直接就朝山林的深处走去,去寻找和加入那些溃散的红军。但是,他还是有点放心不下在等着他回家的父亲。如果他不辞而别,将军想,父亲整个的世界就将彻底崩塌。将军带着这种担心往家里走。他觉得那是他走过的最艰难的一条回家的路。他一边走一边憧憬着自己的未来。他看到了生活的希望。他走过那棵老樟树之后,加快了脚步。他直接快步走进了父亲的睡房。他用非常肯定的口气对正准备就寝的父亲说他要去参加红军。

“你?”父亲吃惊地盯着自己的儿子说,“你疯了吗?你有这么富足的生活。你什么都有。”

“不对,”将军说,“我没有最重要的东西。”

“什么是最重要的东西?”他的父亲不满地说。

“意义。”将军说,“我觉得我的生活没有意义。”

将军的父亲完全不能理解他的这句话。他愤怒地躺倒到床上。“绝对不行!”他用绝对权威的口气说,“你属于这个家。这个家属于你。你绝不能离开,更不要说去参加红军。”

父亲的愤怒暂时遏止了将军的行动。但是,将军知道,从这一天起,他就已经不再属于这个家了。这个家也不再属于他了。

又过了几个月,政府军开始大规模集结,然后兵分三路,准备在冬季到来之前将红军彻底剿灭。红军在几次关键性战役中的失利使他们的处境变得十分艰难。最后,他们不得不放弃自己经营了多年的根据地,准备向西部偏远地区撤退。那一天,一支撤退中的红军部队在离将军家不远的那一片巨大的竹林里休整。将军的父亲为他们送去了一些粮食和衣服。“你们这是准备走到什么地方去啊?”将军的父亲问那位身材矮小的指挥官,“你们的目的地在哪里啊?”

“我也不知道。”那位指挥官微笑着说,“不过,我知道我们一定会走向胜利。”

将军的父亲当天吃晚饭之前就发现将军不在了。他立刻就意识到了问题的性质。他匆匆安顿了一下家事,只身朝红军队伍撤退的方向追去。在五十多里外的一个山坳里,他终于追上了他们。将军果然就在队伍之中,并且已经背上了一支枪。将军的父亲破口大骂,责令将军马上跟他回家。但是将军的态度非常坚定,他说他这次绝不会妥协。他说他一定要参加革命。将军的坚定让将军的父亲马上改变了态度。他改为苦苦地哀求。他哀求自己溺爱的儿子跟自己一起回家。将军仍然非常坚定,他说他一定要参加革命。他甚至说革命的队伍才是他真正的家。将军的父亲没有因此而放弃。他跟着漫无目的的部队走着,走了一个多月。他每天都苦苦地哀求将军跟他一起回去,回到平静而又富足的生活中去,回到“什么都有”的家里去。他的每天都以泪流满面开始,又都以泪流满面结束。那位身材矮小的指挥官早就被他的执著打动了。他多次跟着将军的父亲一起劝说将军。他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他说革命充满了艰难险阻,他甚至说革命有时候很荒诞,有时候会违背革命者的初衷。他多次与将军的父亲一起劝说将军,劝他跟着父亲回家。“多你一个人和少你一个人其实对革命事业并不会有什么影响。”指挥官最后有点不耐烦地说。将军也用同样不大耐烦的口气回应了指挥官的这种说法。他说他参加革命并不是为了革命事业。“我是为了我自己。”他说,“我参加革命就是为了我自己。”

一个多月来的革命生活使将军的态度变得更加坚定了。他其实已经开始相信自己是为了革命而不是为了自己才参加革命的了。这时候,他所在的部队经过一段漫无目的的行军已经进到了一个新的省份。他们在这个省份的省会打了一场将会被后来的历史学家们反复谈论和考证的恶战。那场恶战使将军变成了一个彻底的革命者。他在战斗中表现出来的英勇令他的指挥官也极为欣赏。他从此不再附和将军的父亲,劝将军回家了。他意识到革命就是将军的天命。那一场恶战之后,将军也对他的父亲彻底失去了耐心。他的劝说会让他想起他脆弱的本性和脆弱的举动,他甚至厌恶起他的父亲来了。他对他的尾随和眼泪都已经忍无可忍了。他每天从早到晚都对他大发雷霆。

将军的父亲终于也意识到事情已经无法改变了。他对已经不站在他这一边的指挥官极为不满。“我总算知道了什么是革命。”他说,“革命就是让儿子不当儿子了。革命就是大逆不道。革命就是惨无人道。”那位身材矮小的指挥官一点也没有生气。他微笑着说:“革命恰好是最人道的。它尊重个人的选择。你看,你的儿子既然选择了革命,革命就热情地欢迎他的选择。” 在部队继续朝西南方向转移之前,将军的父亲与将军在离那场恶战的主战场不远的江边告别。父亲伤心地对儿子说:“自从你母亲死去之后,我们一家的生活就变得非常奇怪了。”将军对往事已经没有兴趣,他只愿意憧憬未来。他交代父亲在回家的路上要多加小心,不要随便与陌生人交谈,要尽量避开小路,并且绝对不要走夜路等等。他甚至还有一丝丝的负疚感,几乎有点想请求父亲的原谅,原谅他的“大逆不道”……他最后还是克服了那一阵儿女情长,没有做出请求原谅的任何表示。父亲泪流满面地走了。将军一直目送着他的背影,直到它在仍然飘散着血腥味的黄昏之中完全消失。

在父亲从他的视野中完全消失之后,将军对他的指挥官说:“这才是我的第一次战役。”他终于离开了平静和富足的生活投身到革命的队伍里来了。他将自己与父亲的较量当成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战役。

“你这是首战告捷呵。”他的指挥官大笑着说。

将军豪情满怀地点了点头。尽管在省会的那一场恶战中,他们的部队遭到了重创,将军此时此刻却对革命充满了绝对的信心,因为他赢得了自己人生第一次战役的胜利。将军满怀豪情地点了点头。首战告捷令他对革命事业的未来满怀无限的憧憬。

一路上,将军都在跟我讲叙自己十七年前的那一段生活经历。他说他在战争的后期经常会有一种极度疲劳的感觉,也会对死亡有奇怪的恐惧。那时候,他会非常想念他的父亲。他决定在革命胜利之后一定要将父亲接到自己的身边来住。这个决定成了他憧憬胜利的一个重要原因。现在,我们的吉普已经在村口的那棵大樟树下停住了。那是我已经想象过无数次的大樟树。一位老妇人正坐在树底下打盹。将军一眼就认出她来了。他天真地笑着对我低声说,那就是他父亲最信任的女工,他和他的弟妹们的接生婆。他示意我不要惊醒她。他说他的家马上就要到了。我兴奋地跟在将军的身后。可是我注意到将军好像越来越没有把握了。他几次停下来,充满犹豫地四处张望。村庄的风景显然已经让将军感觉陌生了。我们走了一段弯路才终于绕到了将军记忆中的“家”的位置……可是,那里并没有他向我描述过的豪宅。那里只有一片废墟。面对满眼的断壁残垣,将军居然苦笑了起来。“怎么回事?”他苦笑着问我,好像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觉得他已经有了不祥的感觉。我觉得他是在故意掩盖自己的恐惧。

我建议我们还是去惊醒那位将他接生到世界上来的女工。我们朝村口走去。我注意到将军这时候的表情已经非常地紧张。他不停地回头,又不停地摇头。他的步子有点乱。他的目光有点乱。

大樟树下的老妇人这时候已经醒过来了。她正眯着眼睛打量着我们。将军很激动地加快了脚步。可是突然,他又放慢了脚步。老妇人的脸上有历史,却没有表情。她显然已经认不出她亲手接生到世界上来的大少爷了。

将军走近老妇人,向她打听他们家的情况。他没有说他自己的家,而是说全村最富的“那一家人”。我知道他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他已经有了不祥的感觉。那种感觉让他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

“他们家早已经没有人了。”老妇人说。

将军的脸色突然变得更加紧张了。“怎么会这样?”他急切地问,“他们家不是有很多人的吗?”

“没有人了……”老妇人说,“在那惨案之后,他们家就没有人了。”

“什么惨案?”将军问。

老妇人看了一眼身边的大樟树。“那一年,一支来历不明的军队洗劫了他们家。他们抢走了小姐和老爷的三个女人,又将重病的少爷和想带着他逃走的长工砍死在这棵树下。”她说,“最后,他们还放火烧毁了他们家巨大的宅院。”

这意想不到的惨案让将军的脸色变得煞白。“老爷呢?”他更为急切地问,“你怎么没有提到老爷?”

老妇人用不屑的目光看了将军一眼。“老爷?”她冷冷地问,“你也知道他们家有老爷?”

“老爷也死在惨案之中了吗?”将军急切地问。

“他要在就好了,”老妇人说,“他要在可能就不会发生那样的惨案了。”

“他当时不在吗?”将军急切地问。

“他早就不在了,早在那惨案之前好几年就不在了。”老妇人说。

“他去哪里了?”将军急切地问。

“说出来你都不会相信。”老妇人说,“他跟着他们家发疯的大少爷一起走了。”

“发疯的大少爷?”将军迷惑不解地问。

“大少爷疯了,突然要去参加红军。”老妇人说。

“……”

“老爷就跟他一起走了,”老妇人接着说,“参加红军去了。”

我担心将军会支持不住,轻轻用手扶住了他的身体。

“这不可能。”将军低声说。

“我是他们家的女工,我还不知道吗!”老妇人说,“他跟着大少爷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这怎么可能!”将军气急败坏地说。

“可怜了留在家里的那三个女人和两个孩子。”老妇人说。

“这不可能。”将军仍然是气急败坏地说。

老妇人没有理睬情绪激动的将军。她又闭上了眼睛,并且立刻就好像又睡熟了一样。

将军茫然地转过身去,茫然地朝我们的吉普车走去。我赶在他的前面替他打开车门。将军茫然地坐了进去。

“我们回去吗?”我在准备发动汽车的时候小心翼翼地问。

将军茫然地坐在那里,好像没有听到我的问题。

“我们回去吗?”我又小心翼翼地重复了一遍我的问题。

将军还是茫然又僵硬地坐着,好像还是没有听到我的问题。

“我们回去吧。”我小心翼翼地说。

“回哪里去?”将军茫然地问,“回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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