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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谎言里的史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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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谎言里的史姨
时间:2023-02-15 02:38:06     小编:

一 过户

史姨正提着一篮子菜上楼。

史姨的家在六楼,再加上底商,其实是七楼。史姨提着满满的一篮子菜,有黄瓜、茄子、红萝卜,红红绿绿的很是好看。可眼下史姨没有那份心思,她只盼着把这篮子菜提上六楼。可史姨的腿不给力,多年的风湿关节炎,使她的腿像是有一百根针在扎,她只能咬咬牙忍着。

家里其实只有她和八十岁的老母亲。史母三年前摔坏了左腿,医院怕担责任,不敢给有心脏病、高血压的史母做手术,只是把左腿的骨头复位。可等左腿养好了,右腿说什么也不和左腿配合,结果是,史母两条腿都是好的,却不能走路。好在有轮椅,史母整天在轮椅上过活,就是下不了楼。用史母的大孙女史梅花的话说,您才是当之无愧的祖母级的“老宅女”。

史梅花在超市当收银员,她上学不行,做工不能,经商不会,没事就网聊,说话口无遮拦。

史母唯一的爱好就是给小她四岁的妹妹打电话。她的耳朵有些聋,说话声音特别大。

告诉你吧她老姨,我现在住的偏单找房管局的熟人早就过户给老二了,老三也不吃亏,老二给老三二十万块钱,要是搁现在,就得去公证处,四个孩子都得去,有一个不同意也不行……

史姨站在门口,听个满耳,她的脑袋轰地一下变得有两个大,两条腿往前挪着走到史母面前,妈,您刚说的什么事?

史母看见了史姨,立刻惊慌失措地说,招弟来了,我不说了,接着把电话挂了。史姨又问了一遍,妈,您刚说的什么事?史母若无其事地说,和你老姨聊天,没说什么。您说的是房子的事,我听见了。史姨毫不含糊地说。我现在要吃饭,你做了吗?想饿死我,没门儿!史母大声说道。史母永远拿出母亲的威严,仿佛史姨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

那篮子菜孤零零地待在门口,像个没人要的孩子。史姨把菜提到厨房,她没有择菜、洗菜,而是拿出手机接通了老姨的电话。

老姨我是招弟啊,我妈刚才跟您说房子的事?

我不知道。再说,你们家的事我也不掺和,我还有事,先挂了。

史姨明知道在老姨那儿问不出什么,但还是抱着一线希望,不然,她还能问谁呢?

二 下乡

史姨是家中的老大,小时候,她很为自己的出生自鸣得意。她从小就听姥姥说,父母生了她之后两年没有孩子,就给她改名叫招弟。这一改,果然招来三个弟弟,她比三个弟弟分别大三岁、五岁、七岁。她的头发是深褐色,长长的眼睫毛,雪白的脸上有几个小雀斑。别人总爱双手捧着她的脸端详一阵子,然后像考古专家鉴定古代文物似的下结论,你别是个外国孩子吧?母亲常说,女孩子就得干家务,何况你又是老大。她在母亲的教育下,从十来岁就买菜、做饭,给三个弟弟洗衣服、洗澡。一直到有一天学校通知她去内蒙古草原插队落户。

史姨和同学们欢呼雀跃,唱着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都传说内蒙古大草原有吃不完的羊肉,喝不完的牛奶。

史母给史姨一个掉瓷儿的脸盆和一床薄被,父亲给了她一个悲伤的眼神,又趁别人不注意,把两张一元钱叠成一小片塞在她手里。

史姨插队落户之后,按照当时的政策,家里一个孩子下乡,一个孩子就能留在城市,大弟弟便可以名正言顺进厂当工人。二弟弟害怕插队落户,初中毕业进了技校学修汽车。到三弟弟上高中时,插队落户的政策莫名其妙地取消了,三弟弟考上大学,现在已经是工程师。

史姨下了火车倒汽车,下了汽车倒马车,最后来到驻地。所谓驻地只是几间破毡房。史姨终于弄懂了父亲的眼神。零下四十度的天气,那可真叫冷。春种、秋收、夏修水利,年复一年。史姨甩开膀子大干,连男同学都比不上她。史姨第一个入党。年轻的史姨与一名叫赵启明的男生互生好感,其实他们只是互相换书看,《青春之歌》《牛虻》等等,开会时从不敢坐在一起,只是互相看上一眼,就能甜蜜好几天。此时一切语言都不如一种叫感情的东西具有穿透力。姜是老的辣,党支部书记发现了端倪,找到史姨说,你是党员,又出身工人阶级家庭,根正苗红。赵启明是资本家的狗崽子,虽然表现不错,也只是属于可以改造好的分子。现在搞对象都讲究门当户对。从那以后,史姨再也不和赵启明换书看,也不敢看赵启明一眼。随着推荐返城的开始,根据表现史姨成为第一个被推荐返城的对象,经过培训当上了小学老师。这点恋情在萌芽状态就不幸夭折了。

在前几年的内蒙古知青聚会上,史姨得知赵启明是这次聚会的发起者、出资者,自然成为最尊贵的客人。那天飞机晚点,要过一会儿才到。史姨坐在五星级宾馆的角落里,喝着平时难得一见的陈年普洱茶,耳朵一刻也没闲着,像雷达一样收集着关于赵启明的经历,然后整理成资料放在脑子里。赵启明是恢复高考后第一届大学生,医学院毕业后就利用亲戚关系出国念研究生,然后留在美国,现在是世界著名的血液病专家。赵启明的妻子玛丽是个演员,获得过奥斯卡提名奖,长得非常漂亮。史姨假装上卫生间,悄悄地溜回家。她不敢面对成功的赵启明和他美丽的妻子。因为自己混得最差,她只有一张苍老的脸,还有比脸更苍老十倍的手。

三 流产

返城的史姨在小学教语文。每个月三十几块钱的工资被母亲收走一多半。史母天生一个好本领,眼泪在她需要的时候会马上喷涌而出。史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叙述那个要命鬼的故事――我生你时大出血,差一点死了,你是我的要命鬼,你那三个兄弟都是我的要债鬼,都得娶媳妇,要不然我怎么对得起你们老史家?史姨的心被史母的眼泪泡软、被要命鬼的故事击垮。她非常愧疚,母亲要是不生自己多好,要不就让自己死,也不让母亲差一点没了命。她感觉自己曾经是母亲的要命鬼,自己的命是母亲给的,自己永远欠母亲的,便答应史母晚几年找对象,好在经济上帮衬家里。在史家,只要史姨与母亲的想法不一致,史母便抛出“要命鬼”的故事,所以史姨凡事都听史母的,史父在家里没有半点发言权。年轻漂亮的史姨拒绝了好几次提媒,弄得学校的老师不明就里地认为史老师心太高气太傲。 史姨已经三十好几了,成了傍晚市场上卖剩下的白菜,现在有人管这叫“齐天大圣”。邻居大婶给史姨介绍了一名铁道兵叫齐源。齐源长得敦敦实实,不怎么爱说话,闲下来就爱看书。史姨在史母的“女大留不住”的怨言中和齐源结婚了。他们的新房是齐源单位分配的十平米的小平房,夏天热、冬天冷,可那是史姨最温暖的家,因为那里是只属于他们二人的世界。小屋被他们刷得雪白的墙上挂着一幅中国地图,用史姨的话说,随时可以找到齐源又在哪儿修铁路了。墙上还差一个挂钟,史姨正在求人寻一张买挂钟的票儿。桌上摆着一个相框,七寸的相框里面只摆着史姨和齐源各一张一寸照片,显得格外空旷,他们已经计划拍合影。常年的野外作业,使得齐源的衣服已经洗不出来,全是油渍和汗渍。史姨把衣服染成深色,就看不出来衣服旧了,齐源穿在身上显得很精神。齐源离开家的日子,写来的信成了史姨最大的安慰。没想到,齐源还是个文学青年,把苏联诗人的《等待》抄给史姨。

……等到那大雪纷飞,等到那酷暑难捱,别人不再把亲人盼望,往昔的一切,一股脑儿抛开。等到那遥远的他乡,不再有家书传来,等到一起等待的人心灰意懒――都已倦怠。

齐源最后一次回家,是他的骨灰躺在骨灰盒里。史姨没想到,他是这样的回来。当时史姨已经怀孕三个月。

单位的领导对史姨说,在一次排除哑炮过程中,哑炮忽然爆炸,齐源牺牲了。

史姨听完昏了过去。之后就拿出齐源写的几十封信,一封一封地看。

史母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劝史姨做人工流产。史母掰开揉碎地说,生下来孩子就没爹,以后带着个“拖油瓶”也不好找对象。史姨万般无奈之下做了人工流产。史母又借口还是回娘家坐月子好,史姨就住回娘家。不料,史姨的大弟弟正要结婚没有房子,就在史姨的房子里结婚了。齐源七百块钱的抚恤金也被大弟弟结婚借去,再也没提还钱的事。史姨只在床上躺了三天,史母的脸子就撂下来,三个月小产值当坐月子吗?谁那么金贵,我生你时大出血也没怎么坐月子。史母总在关键时刻提起生史姨时差一点死了的事,这是她对付史姨的杀手锏。这个杀手锏的杀伤力非常大,又是史母嘴里的紧箍咒,只要一念,史姨立刻缴械投降,即便有天大的理由,能跟母亲的命比吗?天大的事也立刻化为乌有。史姨心里虽然悲痛万分,但爱面子,不好意思对别人说,憋闷在心里,于是大病一场。后来,平房动迁,政府给了一套独单。史母又做主将名字改成大弟弟的名字。史母对史姨说,你将来结婚也是男方出房子,哪有女的倒贴房子的。

一年后,史姨的病好了,小学校与其他学校教学资源整合,新学校在很远的地方。教师还要考试上岗,史姨下岗了,每个月发四百块钱。和史姨一同下岗的还有父亲的身体健康,父亲多年的肺心病发作了。史母说,现在就你一个大闲人,你不伺候你爹谁伺候?三个弟弟都请不了假。望着父亲忧伤的、无助的、时而空洞的眼神,带着自己曾经是个“要命鬼”的歉疚,史姨只好担负起在家伺候父亲的重任。

史姨每天买菜、做饭、洗衣服、收拾家务,忙得手脚不拾闲。史姨的四百块钱工资也被史母派上各种用场,家里煤水电、柴米油盐酱醋都从这四百块钱里出。有一次,史姨发现,她竟然没有钱买卫生巾。史姨对史母说,妈,我一分钱都没有了。史母朝着史姨的衣服口袋扫了一眼,仿佛做了一番雷达监测。也没看见你买什么东西啊?家里每天不都是我在花钱吗?史姨辩解着。可我生你时差一点搭上命啊,那得值多少钱?我养个闺女得花多少钱?史母另一个本事就是,你说这个问题时,她话题一转而言其他,眼前这个问题被永久搁置起来。

有一天史姨的父亲忽然昏迷不醒。史姨喊来三个兄弟把父亲送到医院。史姨的父亲成了植物人。史姨看见三个兄弟躲到一边嘀嘀咕咕,然后三个兄弟都推说没有钱治疗,又把史姨的父亲接回家。之后,三个兄弟都借口工作忙,谁也不看父亲一眼。

史姨望着父亲紧闭的双眼,心想,哪怕父亲用忧伤、无助、空洞的眼神看看自己也好啊,父亲怎么连这也吝啬起来?

一天中午,阳光洒满屋子,史母在睡午觉。史姨打来温水给父亲洗脸和手。因为这时屋里最暖和。

史姨正洗着,父亲忽然睁开紧闭的双眼。

史姨吓了一跳,她竟然说出她也没想到的话。

爸,我是您和我妈亲生的吗?

招弟,你怎么不是我和你妈亲生的?

史姨的心得到一些安慰。

史姨的父亲忽然小声问,你妈呢?

史姨说,在睡觉。

父亲说,招弟,我活不了多久了,有件事不能烂在肚子里,你是我们从孤儿院领养的……

史姨终于得到答案,是这些年一切问题的答案。我是谁?为什么要被领养?父亲已经病得糊涂了,他的话是真的吗?

快看看你爸的尿接满了吗?对你爸一点也不经心!史母喊着。史姨被惊醒,慌忙去看父亲尿管下面的塑料瓶。史母翻个身又打起呼噜。

史姨虽然心中疑惑,但是暂时也没有太多时间想这些,她该上街给父亲买尿不湿去了。

天气真好,柳树嫩绿的枝条随风摇摆,史姨尽情地呼吸着,心情也随着好起来。整天和病人打交道,心情没法好。

史姨碰到了老邻居郑大娘。郑大娘笑嘻嘻地把史姨拉到一旁。

招弟,我们闺女的同事媳妇没了一年,大伙张罗给他找对象哪。他有一个十二岁的儿子,是个过日子的好人,我觉着你们挺合适。

史姨的脸通红,不好意思地说,我回家问问我妈。

你都多大了,怎么还用问你妈?你那三个弟弟都是自己搞对象,谁也不问你妈,人家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谁像你四十好几了还耍单儿?

史姨的心怦怦跳,她想起了齐源,甚至想起了不知道在哪里的赵启明。

过了几天,郑大娘来到史家,看看史姨的父亲昏睡不醒,叹口气,然后就和史母聊闲天儿。聊着聊着,郑大娘忽然一拍大腿,好像刚想起来似的:我说招弟妈,前几天,我在闺女家住着,听她说,她的一个同事,老婆死了,自己带个儿子过,想找个对象。我想来想去,咱们招弟挺合适。要是和他结婚,招弟备不住还能生个大闺女,我四十二还生了我老闺女呢。哈哈……郑大娘笑着说着,情绪沉浸在四十二生老闺女的喜悦里。 哎呀,我的天那,这么大岁数守不住了?又不是没尝过男人的滋味。家里有病爹管烦了,就托个人来说媒。他爸,你睁眼看看你闺女,让我死了算了……史母号啕大哭。这个场面是郑大娘和史姨都没有想到的,一时二人不知道该怎么办?

郑大娘朝史母瞥了一眼说,不愿意就算了,也不至于这样。说着,郑大娘往外走。史姨无言地送郑大娘。

史姨的背后传来史母酸溜溜的声音,有本事出了这个门就别回来啦。

史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窘在那里。

四 病史

史姨在社区医院排队给父亲取输液的药,取完药,看见郑大娘在不远处用一种怪怪的眼神看着她。史姨抱着药走过去。

史姨想起那个“过日子的好人”,不好意思地说,那个事儿就算了吧,我爸还病着,离不开人。

郑大娘说,那事先搁一边。招弟,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告诉我,你什么时候有的那个本本?

什么本本?史姨问。

我就直说吧,你有精神病,国家还发给你精神残疾证,都说有了这个本本杀人都不用偿命。

史姨觉着被人在背后捅了一刀,刀尖直扎在她心口。抱着一大堆药的史姨有些站不住了,她靠在树干上。旁边有两个小孩子拍着巴掌唱,娶媳妇干啥,点灯、做伴、梳小辫……

郑大娘气呼呼地说,多亏没给人家介绍,要是结婚生孩子,这病都得遗传给孩子,这不是缺德吗?

说完郑大娘转身就走。

靠着树干的史姨突然直起身子,疯了一般追上去。

身后,两个小孩子拍着巴掌还在唱,娶媳妇干啥,点灯、做伴、梳小辫……

郑大娘您等一会儿,我问问您,您看见过那个本本吗?

我没见过,谁还把那个本拿出来显摆?

那您见过我犯精神病吗?

我也问过你妈,你妈说你整天拿药顶着。你妈说的我们能不信吗。

那郑大娘我再问您一句话,我是我妈亲生的吗?

苦命的孩子呀……哎,我还有事,郑大娘转身走了。

马路上的一个小坑儿也趁火打劫,史姨一下把脚崴了,她忍着疼,一瘸一拐往家走。到家后,她放下药直奔史母。

妈,您跟邻居说我有精神病,整天靠药顶着?

史母正在用手按摩脸,每天一百次,从不间断。功夫没有白下,史母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十岁。她从手指头缝儿里看了一眼史姨。

史母阴阳怪气地说,有没有精神病你自己照镜子看看,还问别人,真是的。

史姨仿佛被一根绳索拉到落地镜前。

镜子里的史姨,头发剪得很短,已经有不少白发,被风一吹,凌乱不堪。一件夹克衫,洗得有些发白,肥肥大大地罩在身上,那是大侄女史梅花要扔的衣服,史姨便捡来穿。一双破旧的旅游鞋也是拜史梅花所赐。镜子里的史姨双眼直勾勾的,不知道看什么。史姨忽然想起祥林嫂,那个头发花白、衣衫褴褛、反复讲着“阿毛”的故事的祥林嫂不就是得的精神病吗?她跟祥林嫂比就差一根竹竿。可史姨还是不明白,那个人见人爱的小姑娘怎么变成神经病的模样?

史姨的父亲终于死了,可是给史姨留下两个相反的答案,两个答案像两座大山叠加在一起压在史姨的心上。

五 逢春

不知道什么时候史母摇着轮椅来到厨房。你怎么还没做饭,想饿死我?史母大声质问着。

史姨靠在厨房的窗户旁纹丝不动,中午的阳光非常强烈,在史姨的身上镀了一层金黄,仿佛一具木乃伊一般。

死丫头,问你呢!你别惦记这偏单,没你的份儿,我死了也没你的份儿,咱俩还说不定谁先死呢。

史姨倚靠着窗户一言不发,任凭史母喊着、叫着。

死丫头,你可别死,史母忽然悲戚地说,你要是死了,他们就把我送进养老院了。我和你一样,都是名字下没有房子,你老姨把房子过户给儿子,现在被儿子轰出去,住闺女家,闺女正要打官司告她弟弟。

史姨还是不动弹。

史母说完话,身子向前一扑,仿佛要扑到史姨那里,离史姨还有一米,却紧捂胸口倒在地上……

史母的葬礼办得远不如老伴儿,潦潦草草的。老头儿死了,葬礼办得再风光给谁看呢?邻居们来吊唁,史母的三个儿子竟然面带喜色,哎,八十岁了,老喜丧啦,老喜丧啦。

史梅花把张罗待客的史姨拉到一边。

大姑,我们上高中时的班主任罗老师您还有印象吗?替我爸给我开家长会时你见过的。

我没有印象。

您好好想想。

你有什么事?

是这么回事,罗老师老伴死了,我把您介绍给他,您看怎么样?

史姨的大脑轰的一声响,吃惊地望着眼前的史梅花,仿佛不认识一般。在史梅花的脸上寻得见她奶奶的影子:高颧骨、薄嘴唇、黑皮肤……

史姨顿了一下说,我妈尸骨未寒,我就跑去见男人谈婚论嫁合适吗?

都什么年月了,有什么不合适?史梅花不屑地说。

我们是老脑筋,你们这一代人又太心急。

史梅花脸一红,头一低,瞟了一眼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因为未婚先孕,史梅花的公公取消了要办的婚礼,史梅花的婆婆取消了计划好了的欧洲十日游,还放话说,哪儿也不能去,要是把孩子游掉了怎么办?这两项加一块儿总共是十二万,把史梅花后悔死了。

史姨觉着父母没了,凡事自己应该拿主意,就同意见面。定好了见面的时间,史梅花来电话说去不了,她说,您得学学赵本山演的小品,自己相亲,有什么问题当面问,省了我在中间传话再传错了。接着把罗老师的电话号码发给了史姨。

史姨接到了罗老师的电话,两人约好见面地点,一见面两人感觉都不错。分手后,史姨接到了罗老师的短信:当你茫然的时候,有我在;当你无助的时候,我会说,你别怕;当你自卑的时候,我会说,你最棒;当你孤独的时候,我会说,我愿意伴你一生。 看完短信,史姨热泪盈眶。

史姨心想,如果和罗老师谈得来,嫁给他,也算是有了妥当的归宿。今后虽然不用看母亲的脸色,就那三个弟媳妇的脸色也不好看呢。走出史家,走进一片属于自己的晴朗天地。

六 噩耗

史姨和罗老师交往了半年多就登记结婚了。史姨没有惊动史家其他人,只给史梅花发个短信。因为史姨认为自己和史梅花关系最好,她甚至把史梅花当成自己的闺女。史梅花回短信说,我不给您随份子了,我生孩子时,您也别给我花钱。铁公鸡、瓷仙鹤、玻璃耗子、琉璃猫,不用做DNA也知道是她奶奶的孙女。史姨心里暗想。

罗老师家住在一楼,有一个小院,靠墙的是紫藤萝,玫瑰谢了,还有凌霄花。史姨回想起,史母是不允许在家里弄什么花鸟鱼虫的,因为都要花些钱,养这些都被史母称为败家,渐渐地史姨就没这个心思了。现在她享受着满院子的花草,空气中也蕴含着一丝甜意。不仅如此,史姨还吃上了罗老师给她做的饭。史姨心想,从前眼泪往肚子里咽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罗老师用他的爱修复着史姨千疮百孔的心。罗老师看见史姨的衣服过时且破旧,就带着史姨逛商场,极力怂恿史姨买了一件连衣裙,浅灰色的裙子上开满了细碎的奶白色花瓣,史姨一照镜子整整年轻了二十岁。罗老师还爱唱几段京剧,《空城计》《将相和》什么的。时间长了,罗老师小心翼翼地问起史姨原来的生活经历。史姨竹筒倒豆子般全都说出来。从齐源说到赵启明;还说出自己的疑惑,自己好像不是史家的人。罗老师说出自己得尿毒症的妻子,还有出国留学突发心脏病客死他乡的独子。生活对他们二人来说显露的是不美好的一面,同病相怜的二人都把对方视为自己后半生的依靠。史姨在罗老师的关心照顾下,重新燃起了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她感到罗老师对她来说,是沙漠里的一小块绿洲,是沙漠里的一掬清泉。

一天,史姨趁罗老师学校组织旅游之机,自己回到原来住的偏单。她想再拿几件冬衣,因为冬衣只能穿一季,就省了再买。尽管罗老师说过,不要那些旧衣服了,但她还是想取几件回来。

楼道里很黑,黑暗之中仿佛传来史母的声音:有本事出了这个门就别回来啦……

史姨苦笑着掏出钥匙,无论如何也插不进去,门锁已经换了。史家彻底将她扫地出门了。

幸福的日子似乎没有过上一年,仿佛老天爷对史姨和罗老师格外无情。罗老师在学校组织的体检中查出肺癌,这当头一棒,把没有思想准备的史姨打倒在地。罗老师倒是满不在乎。他说,小史,他总是这么称呼史姨,就一个简单的称呼就让史姨感到无限温暖。罗老师说,我这个病治不好,还白花钱,我走了给你留下这个独单,你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我也放心了。

史姨坚决不答应,她连拖带拽、连哄带骗地把罗老师送进医院。

七 祈福

在医院楼道里,史姨刚下电梯就碰到史梅花。不是探视的时间,医院走廊里非常安静,只有一些来苏水的味道。史姨对忽然出现在医院里的史梅花感到吃惊,罗老师得病的消息她没有告诉史家任何人。

史梅花在楼道里拉着史姨说,大姑,您是最疼我的,我妈说我小时候还在您身上撒过尿呢。

史姨觉着史梅花肯定有事,不然不会平白无故提什么撒尿的事。

果然,史梅花说,罗老师得的是癌症,这病肯定没治,您怎么还把他送医院来,那不是拿香油往马路上倒吗?拉回家等着算了。

史姨有点生气,但她还是克制住自己接着听史梅花说。史梅花又说,您让罗老师立个遗嘱,罗老师死了,房子的名字改成您的,要不就公证,直接改成我的名字,您百年之后,这房子就是我的了。您可别跟史荷花、史牡丹她们俩说呀。

史姨听到这里,脸色煞白,仿佛被人从后面勒住脖子,站立不稳一下坐在背后的长椅上。她用手指着史梅花说,是你父母派你来的吗?史梅花干脆利落地答道,不是啊大姑。

史姨坐在长椅上,脑海里回忆的都是史家演出的剧目,对于她来说都是悲剧。史姨强忍着愤怒,借着长椅的力量,宛如演出话剧背台词一般,你们史家做事太绝了,你们先是编造出子乌虚有的大出血压制我,又杀死我未出世的孩子,骗去我的住房,花光我的抚恤金,造谣说我有精神病,好不让我嫁人,终身伺候你们家人。你奶奶死了,你们为了房子又把我嫁出去,连门锁都换了……史姨说完这一段话竟没喘一口气。

我问你,我不是你们史家的人,对不对?史姨厉声问道。

是我奶奶告诉你的吧?我奶奶还不让我们说呢,她自己倒说了。

史姨憋在心里几十年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没想到这个答案是从小辈人口中说出的。

史姨强压怒火接着说,你奶奶唱白脸,你唱红脸,做缺德事你们史家个个无师自通。

史梅花还掏心掏肺地说,大姑,癌症真的没治,到最后就是人财两空。

史姨原本以为和罗老师结婚之后就逃出史家的掌控,没想到,她离开史家后的一举一动都在史家的掌控之中。这次史家的目光更加深远,手伸得更长,出招更阴损,竟然不放过一个病入膏肓之人和一个寡妇最后的避难所。

史姨对史梅花斩钉截铁地说,你们别做梦了,我会把房子卖了,把钱给罗老师治病。

您卖了房子住哪儿?我奶奶那里您可回不去。

这个不用你们操心,卖了房子我住养老院,我不会再踏进史家半步。

史梅花临走时还说,大姑,您再好好想想。

史姨早想好了,请专家会诊,用最好的药,有好多癌症不都治好了吗?等罗老师病情稳定了,就和罗老师一起去莫斯科旅游。史姨最喜欢《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那首歌: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只有风儿在轻轻唱,夜色多么好,心儿多爽朗,在这迷人的晚上,但愿从今后你我永不忘……

人们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她和罗老师刚六十岁,人家宋美龄活了一百零六岁呢,哪儿就到黄昏了呢?想到这儿,史姨迈着坚定的步子朝病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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