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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照街17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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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照街17号
时间:2023-02-13 02:30:02     小编:

1

一只轮子在半路坏掉了,孕妇似的拉杆箱像只癞皮狗,拖拖拉拉的,一路以令人抓狂的噪音愤怒抗议着我强加给它的超极限的体积和重量。后背上双肩包的带子简直要嵌进我的肩胛骨内,右手上的编织包在我的右腿上流氓似的摩挲着。我就是以这样一副闯关东的尊容,狼狈地走进夕照街17号。

一个星期前,我的上任房东一个电话让我猝不及防,在原有房租的基础上每月上涨一百块钱。这就意味着我每月要从微薄的工资中抽出八大张粉红色的人民币上交给那个包租婆。那样我无疑会成为传说中的白领了。交了房租、水电煤气费,买了油、米和泡面,摸摸口袋剩下的钱,感叹一声:唉,这月工资又“白领”了!我刚在一家保险公司找了份推销员的工作,试用期还没过,这实在让我感到压力山大。拜年的话说了三千六,可恶的包租婆还是坚持涨价,没办法只好走人。去房屋中介可以找到房源,可是那样要付给中介月租一半的报酬,想想我这小心脏就疼得滴血。除此之外只有一条路,自己找房源。我利用周六,专门往那些看上去老旧的小区内钻。那样的小区房租相对来说比较便宜。钻来钻去我就转到了夕照街17号。

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兴建的小区,两栋五层的灰色建筑,顶楼房檐已经脱落得所剩无几,在周围拔地而起的新建楼盘中显得畏手畏脚的。从歪歪扭扭挂着的半边铁门进去,正对着中央的是一座椭圆形的花坛。花坛内不见一种花,到处被红的绿的蔬菜占据着,茄子、辣椒、黄瓜、西红柿,一行行,一架架,见缝插针,应有尽有。这样的老小区物业也不怎么管,花坛在实际意义上也就名存实亡了,愿意种什么种什么,变成了菜园,不过倒也长得繁茂。

在三楼的一块窗玻璃上还真就贴着一串电话号码,旁边写着出租单间。我按照号码打过去,里面是一个普通话极其标准的老年女声,让我上楼。

我进了楼道。楼道内很窄,光线也很暗淡。我沿着楼梯上到三楼,见中间那户的房门都大开着,楼道内的光线也跟着明亮了。一个六十岁左右身穿灰色套裙带着眼镜的老太太出现在我的视线中。

老太太问,姑娘,是你要租房吗?

我说是。

老太太说,那快进来吧。

老太太把我引进屋子,把我让到沙发上。我打量着室内。这是套三阳的房子,能有七八十平米,东西各一间卧室,中间的是厨房。这种房子最大的优点是每个房间都可以见到阳光,冬天比较暖和,缺点是夏天比较热,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不过看起来房间收拾得比较整洁。

老太太从厨房端出来一盘西瓜,拿起一块递给我说,来,吃块西瓜。

我连说,不用不用了。

老太太把西瓜塞到我手里,说,吃一块,解解暑。

我只好接过西瓜。这老太太,够热情的。

接着老太太开始极力为我介绍房屋的种种优点。什么如何坚固耐用,如何冬暖夏凉,小区如何安全等等,好像这儿根本不是一个上个世纪建的破旧小区,而是一个新开发的花园别墅。又好像我要是不租她这房子,就是个重大损失似的。

其实我对这种单间出租还是有所顾虑的。我有一个朋友就是租的这种单间,房东住主卧,她住次卧。开始时处得还算融洽,后来发现她放在卫生间内的洗化用品用得飞快,原来是房东拿她的用。还有,事先签合同时说好的包水电,没几天房东就嫌她用水浪费,洗个澡直在卫生间外面砸门,上个网也嚷着费电,不时进来督促她赶紧把电脑关了。我朋友想搬走,但是想到一千多块的违约金,还有一次性交的一个季度的房租,也就忍了。好不容易忍了三个月,才从水深火热中搬了出来,扬言以后宁可多花几个房租钱,也不和房东一起住。

我随口问,您这单间一个月打算租多少钱?

老太太说,三百吧,你看可以吗?

这个价格让我心里一动。这两天我走了几个小区,女子宿舍一间房住了四五个人,还要三百左右呢。这个价格真是很诱人,比起从前省一半还拐弯呢。其实单间也够我一个人住了。看眼前这个老太太齐耳的短发,梳理得板板整整的,身上的套裙也穿得周正,不像有的老人夏天在家穿得很随便,看样子像个老师。还算慈眉善目,应该不会很难相处。

我问,怎么个付法?

如今这座城市都是押一付三,还有一下子交半年或者全年的呢。这在这座城市二手房租赁方面已经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

老太太说,怎么都可以。

老太太的回答让我一愣。这个老太太挺好说话呀!

我说,我刚参加工作,手头有点紧。可不可以一个月一付?

老太太爽快地答应,行!

我藏了个心眼,一个月一付,如果这个老太太不好相处,大不了忍受一个月,不行我就走人!

我说,那好吧。

老太太高兴起来,亲亲热热地拉住我的手说她姓周,以后我可以叫她周老师。

这时,从敞开的东边卧室床上滚下来一团棕色的肉球,定睛一看是条半大的狗。狗狗看见我叫了一声,颠着圆滚滚的身子直奔这边跑过来。我本能地往后躲着。

周老师抱起狗狗,说不咬人,并介绍说这是她的女儿,名叫果果。

如今爱狗人士都这样称呼他们的爱犬,不是女儿就是儿子。公司一女同事暗恋业务主任,有一次听业务主任说回家带儿子,以为业务主任是已婚人士,回来后好一顿黯然神伤。后来听说儿子原来是业务主任养的一条泰迪犬,闹了一场乌龙。

果果没有再冲我叫,安静地趴在周老师膝盖上,眨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注视着我。鼻子上方还俏皮地点了一个红点儿。

我对狗狗不是太了解,不过我也看出来这个果果不是什么名犬,只是一条普通的草狗,胖乎乎的,倒也挺可爱。 周老师问我什么时候搬家,我说回去收拾收拾,差不多明天吧。周老师爽快地说,到时候我叫院里的老哥们老姐们帮你搬!

我以为周老师说的就是客套话,谁知我狼狈地走进小区,却见果果大老远就向这边飞奔过来,后面跟着周老师和几个老年人。

周老师说,我们等了大半天了,还以为你今天不搬了呢。

是啊是啊!后面跟着的几个老人七嘴八舌附和着。

我沮丧的心情一下子风卷云散开来。

快快快,把东西给我!周老师抢着我手里的编织包。

我说,不用,不用。

看样子一个个都要比我父母岁数大了,我怎么好意思让他们拿东西?

拉杆箱的轮子坏了是吧?周老师指挥着,哎,小丁子,你赶紧过来,把这个接过去,帮着扛到楼上去。

好嘞!从人群后面挤过来一个身着老头衫的光头,听周老师叫小丁子我还以为是个年轻人呢,看样子也得五十出头了。

这位是香姐,不对,你不能跟我们一起叫,你应该叫香姨。周老师指着一个身材瘦小的老太太介绍着。

我点头致意,香姨。

我来个自我介绍,我姓许,以后你就叫我许姨,要不干脆就叫我胖姨!一个胖胖的老太太大着嗓门说,手里拿着一把小锄头,肥大的衣衫上沾着泥土,看样子刚从花坛内除草出来。

周老师指着旁边一个推着轮椅的老头说,那个推着轮椅的是她老伴,老胡。脑血栓后遗症,有轮椅不坐,推着锻炼呢。

胡师傅拍拍轮椅后背说,把东西放在我这“奔驰”上,背着怪沉的。

就有人上来七手八脚地往下解我背上的双肩包。

一行人簇拥着我往前走。

姑娘,老家在什么地方?

黑龙江,漠河北极村。

那地方很令人神往啊!是中国最北的村镇,还能看见绚丽的北极光。

还听说有什么一天到晚没有黑天?

那叫极昼。

对对对,极昼,还是周老师有水平。

听说那儿很冷?

嗯,冬天一般在零下四十度以下。

哎呀妈呀,那么冷啊!那么冷那外面是不是就成天然的大冰柜了?那样就可以把鱼呀肉呀什么的都冻上。我们这里冬天要是能那么冷就好了。姑娘你可不知道,俺寻思过年孩子们都回来,就买了好多的东西,等他们回来吃,冰箱放不下,只好吊在窗户外面,左等右等也不回来,最后都坏掉了。

不让你买那么多你偏一趟一趟往家鼓捣,像不要钱似的!

不是寻思一年到头不回来一次,给他们多准备点吗?姑娘你不知道,看他们热热闹闹围一桌子,我这心里那个舒坦啊!当时我就想,死了都值了!

……

2

很快,我就对院子里几个老人的状况有了大致的了解。香姨老伴早些年走了,有个儿子住在本市,是个开出租的“的哥”,几次让香姨搬过去和他们一块住,香姨怎么也不肯,目前一个人生活,儿子时不时回来看看;许姨老两口住在一楼,胡师傅去年中风,正在恢复中。许姨快言快语,人很热情。有个女儿,前几年跟着丈夫去了省城,在那儿开饭店;丁叔蹬着板车在家具市场做搬运工,儿子十多年前聚众斗殴致人死亡被判了有期徒刑,正在监狱内接受劳动改造。

还有一个住在我西面的邻居司徒局长。我刚搬来那天,周老师和丁叔、许姨他们帮我把东西搬上楼,忽然听见从西面房间内传来了一阵二胡凄婉哀怨的旋律,走在前面的丁叔说,司徒局长又拉上了。许姨抡起拳头敲着西边的房门:老司徒,你整天不下楼在屋里捂着,不担心长绿毛啊?悲凉凄切的旋律停止了。不多时,西边的房门开了,一个穿着灰色半袖丝绸睡衣的老头站在门里,头上稀疏的头发一律向后背去,梳理得一丝不苟。周老师给我们相互做了介绍。我同司徒局长打了招呼。司徒局长没说话,只是冲我点了点头。几个老人七手八脚帮我把东西搬进房间,我忙请大家坐下歇息,却没见司徒局长进来,西边的房门也关上了。后来,从周老师那儿了解到,司徒局长退休前是市文化局的一把局长,老伴前些年去世了,剩下他一个人,有个儿子拿了博士学位后去了美国,在一所大学任教。再后来在楼梯上遇见过几回司徒局长,我同他打招呼,他都是不冷不热地应一声,或者点点头,就过去了。给我的印象是不苟言笑,好像也没有周老师和许姨丁叔他们那么平易近人,也许是当领导当惯了吧。

最后说说周老师。怎么说呢?周老师给我的除了感动还是感动。有时沿着楼梯爬上三楼,门适时地在你面前打开了。嘘寒问暖了一通,晚饭已经为你摆好了,热汤热水的,让人心里一阵温暖。以往我没有吃早饭的习惯,早晨起来手忙脚乱地收拾一通就去上班。自从搬到这里后,周老师每天都督促我吃早餐,等我收拾完毕,餐桌上已经摆好了早点,有时是几只热乎乎的包子,有时是吱吱往外淌着糖稀的火烧,稀的不是香味浓郁的豆浆,就是熬得香甜稠糯的杂粮粥。我甚至有种回到了老家待在妈妈身旁的感觉。

我慢慢了解到,周老师退休前是一名初中语文老师,年轻守寡,有一个女儿十九岁时不幸遭遇车祸离她而去,如今孤身一人,与果果相依为命。

这里着重要说说果果。周老师跟我讲了果果的来历。果果是周老师收养的流浪狗。一天周老师去街上买菜回来,发现一条浑身脏兮兮的流浪狗跟在她身后,她进了小区,它跟进小区;她上楼,它又跟到了楼上。周老师检查了一下,发现流浪狗的腹部患有皮肤癣,毛已经掉光了,露出碗口大小的皮肤,还往外渗着血。周老师想把它赶下楼,可是果果趴在门口赖着不走,一双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周老师动了恻隐之心,把它抱回家,仔仔细细给它洗了澡,又买来了治疗皮肤癣的药膏,每天给它涂抹。看得出来,周老师是个有洁癖的女人,我经历过一件事就能看出来。我搬来没几天,液化罐没气了。周老师住的是老楼,还没通煤气。她按照墙上张贴的灌气广告打了电话。灌气的人扛走了液化罐去液化站充灌。灌完送上来时,那人刚要抬腿进来,她忙制止,说放在门口的脚垫上就行。我疑惑地望着周老师,心里说,那么重,怎么不让那个人扛到厨房内呢?周老师付了钱,灌气的下楼去了。我伸手刚要搬动液化罐,周老师大喝一声,放下!喊声分贝之大,把我吓了一跳。我怔怔地望着周老师。周老师打了个手势,解释说,等我消完毒再碰。说着拿来了酒精棉,凡是液化罐上面能碰到的地方,什么开关,把手,统统用酒精消了一遍毒,然后我们两个才一步一挪地把液化罐弄到了厨房。周老师的洁癖够雷人的吧?可是在对待果果上周老师却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她不仅允许果果和她睡在一张床上,甚至还允许果果用舌头舔她的脸庞,看来周老师真的把果果当成她的女儿来养了。 而这些都是我在晚饭后的那一段时光里知道的。那段时光周老师成了一个完完全全的倾诉者,而我则成了最忠实的倾听者。她向我追溯着她的豆蔻年华,她的青春时代,讲她在三尺讲台上的荣耀,讲她桃李满天下的欣慰,讲她女儿的聪慧美丽,盈盈泪光中谈起她女儿活着应该多大年龄。她平静地倾诉着,我安静地倾听着,果果一动不动伏在我们的腿旁。有时,我们要聊到十点多钟,才各自回屋休息。

我很快发现,院里的花坛旁,是这帮老人的聚集地。那里有个石桌,不管白天傍晚,总有几个微驼的身影聚集在那儿。许姨是必不可少的,差不多每天都看见她在花坛内的菜园里忙碌着。不是除草就是搭架,再不就是拎着水管子给她那些宝贝似的蔬菜浇水。胡师傅和丁叔一般情况下是捧着大号的搪瓷缸子,一边喝着茶一边在石桌上跳马飞相地杀得难解难分,大声小气跟打仗似的,离大老远就能听见。周老师和香姨出现的时候也很多,大都绕着花坛散步,不时停下脚和许姨聊上几句。倒是司徒局长出现的时候比较少,最多打个站儿,看胡师傅和丁叔杀上几步就离开了。丁叔拉着他让他和胡师傅杀上一盘,他说什么也不肯,丁叔说司徒局长患了“离退休综合症”。

我从心里庆幸自己遇到了一群好人。都说城里人老死不相往来,楼上楼下甚至对门邻居都不搭理。而在这里,情形却和老家有些相似。你下班回来走进小区,就有还不甚熟识的面孔笑眉笑眼地和你打招呼,回来啦?吃饭没?有一次加班回来,已经快十点了,在院中遇到丁叔,问起怎么下班这么晚,并拍着胸脯说,以后下班晚了言语一声,不嫌弃我蹬板车去接你!听后止不住心里贴心贴肺地温暖。

倘若周老师在院里散步,见我回来必定和众人拜拜,拉着我的胳膊,亲母女俩似的回家来,为我热菜热饭。我推辞过几次,都不奏效。吃过晚饭后,瓜果梨桃又摆了一茶几。每天晚上我们都要聊到十点来钟,内容也多了起来,五花八门,什么都有,老家的,父母的,生活上的,单位里的,甚至有时候周老师会让我给她讲枯燥的保险知识。推销了这几个月的保险,我深有感触,老年人对于保险没有年轻人接受得快,甚至有些抵触,所以我也就没有对周老师进行宣传。周老师主动让我讲,一下子把我的积极性调动起来了,没准下一分钟成了我的保户了呢。我把认为适合他们这个年龄段的险种逐一讲了一遍,周老师像小学生上课听讲一样,听得聚精会神的,最后却用歉意的眼神望着我,好像她犯了什么错误,或者说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后来我明白了,我所讲的内容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我在讲,重要的是有人和她在说话。我的鼻子一下子酸楚起来。

前段时间上校内网,和大学时的同学蒋林联系上了。蒋林大学毕业后也留在了这座城市,在一家规模不大的广告公司上班。我们互相留了手机号,没想到第二天晚上他便给我发来了短信。一来二去我们聊得挺投缘的。蒋林所在的小广告公司性质基本和保险公司大同小异,你不出去跑广告就完不成定额,也就面临被炒鱿鱼的可能,所以白天几乎没有时间,差不多都是晚上才发来短信和我聊天。我和周老师的聊天时常被蒋林发来的短信打断。我推说同事发来了短信,跑回房间关上门和蒋林你来我往地神聊起来。有时聊到半夜我们才恋恋不舍地道了晚安。我打开房门去卫生间洗漱,见周老师还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呆。

聊了几次后我和蒋林就见面了。吃饭,看电影,恋人间的所有的曲目我们都开始演绎。有一天晚上我们看完电影蒋林送我回来,走到楼道内又缠绵了一会儿。我让他回去,蒋林却说怕我上楼害怕,非要送我上来。我们刚爬上三楼,还没等我掏钥匙开门,门突然开了,周老师站在门口,后面跟着摇头摆尾的果果。周老师望了我和蒋林片刻,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唤了果果一声,沉着脸向主卧走去,嘭地一声关上了门。

后来蒋林又来了两次,每次周老师都是脸色暗淡,蒋林和她打招呼,她也不搭理蒋林,像压根这个人就不存在似的。我看出来了,周老师不喜欢蒋林来家里,从那以后,蒋林都是送我到楼道就回去,从不上楼来。

周老师和我聊天的时候越来越少了,事实上我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差不多每天晚上我和蒋林都要约会到很晚才回来。差不多每天晚上回来我都发现周老师坐在她的房间内发呆。

那天蒋林送我走进小区时已经快十点了,只见丁叔疾步向这边奔过来,像有什么急事。丁叔看见我急三火四地问,看见果果了吗?我说没看见啊!怎么了?丁叔说,果果不见了,找了一大圈儿,也没找到,周老师都要急哭了!

我匆匆和蒋林分手,也加入了寻找果果的队伍。虽然说果果不过只是一条流浪狗,但是在周老师心目中的位置却是举足轻重,周老师已经把它当成了她的家庭成员了。

找了大半夜也不见果果的踪影。众人在安慰叹息中散去,我和周老师上楼。

进了室内,周老师像经过了两万五千里长征似的瘫坐在沙发上,大瞪着空洞的两眼,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怎么就没看住它呢?怎么就那么疏忽呢?

我安慰周老师,也许果果一时找不着家了,明天就会自己回来的。

周老师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急促地问,你说果果会不会被坏人抓走了?他们会不会杀了它?然后抱着脑袋,肩膀一耸一耸地哭开了,果果,你在哪儿呀?妈妈对不起你……

我劝了周老师几句,回了自己房间。半夜去卫生间,见周老师的房间还亮着灯。

那两天我几乎看不见周老师的身影。早晨我被手机闹铃惊醒,扶着墙壁闭着眼睛摸出房间,客厅和主卧内都静悄悄的,想必周老师已经出去找果果了;晚上我关灯躺在床上和蒋林通过短信谈情说爱,才从外面传来开门的声音。

一天早晨,我从小区门口急匆匆经过时,看见墙上贴着一则寻狗启事。我定睛一看,竟是寻果果的。上面张贴着果果的照片,下面的具体内容是:果果,大约一岁半,棕色,脑门儿处有一红点儿,右边腹部患过狗癣,有一处碗口大小的新毛。于两日前走失,主人痛心不已。希望有任何消息、线索的好心人与我联系,必有酬谢,酬金1000元。

1000元?这个价位都可以到宠物市场买一条不错的狗狗了,一条流浪狗出这个价位,看来周老师真是下了血本了。 那几天周老师是手机不离手,一有铃声响起就迫不及待地按下接听键。

有一次我偶然从西塔狗肉一条街经过,见周老师正在街上东张西望地踅摸着。那里每家狗肉店门口的笼子里都装着待宰的狗。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一天晚上,我刚进小区,见胡师傅推着轮椅围着花坛正在锻炼,看见我喜笑颜开地说,果果找到了!

我心里一喜,忙问,在哪儿?

胡师傅一指花坛石桌处。

我加快脚步,向石桌那里奔去。

香姨、丁叔、许姨,就连不常下楼的司徒局长都在。果果被周老师抱在怀里,看见我扭着身子从周老师怀里挣脱出来跳到地上,冲我奔了过来,支起两条前腿,不住地向我作揖。

我蹲下身去,抚摸果果的小脑袋说,果果,这几天你跑哪儿去了?是不是贪玩找不到家了?

我直起身子,问是怎么找到果果的。

香姨说,是被人送回来的。

我说,那不是遇到活雷锋了嘛。

丁叔说,什么活雷锋?我看那家伙就不是什么好东西!长得贼眉鼠眼的,说不定就是他把果果偷走的!看周老师出这么高的价儿,又把果果送回来换钱!

许姨说,依我说就不应该给那家伙钱,嘎棱棱的十张大票,白白给了那家伙,想想我就肉儿疼!

周老师说,只要能找到果果,花多少钱都值!然后冲果果拍拍手,果果便围绕在周老师周围,上蹿下跳地撒着欢儿。

周老师朗声笑着,跟果果手舞足蹈的,看上去像一幅好美好美的画。

3

许姨家的菜园与其说是她家的,不如说是大家的。里面种的各种蔬菜都让大家吃了,他家包饺子来割上一把韭菜,你家炒菜缺了葱花来拔上两棵葱。有一次许姨还给周老师摘了几条顶花带刺儿的绿瓤黄瓜,嚼起来嘎嘣脆,带着一股甜味儿,吃完一根儿还想下一根儿。许姨种的蔬菜都是绿色的,从不上化肥和打农药。

可是有一天,我发现黄瓜架上一些手指头粗细顶花带刺儿的小黄瓜钮儿上方都被绑上了红布条儿。开始我以为是许姨为明年留的黄瓜种,在我们老家就这样做标识。爸爸在一些黄瓜蒂上绑上布条儿,意思是留种子用,别再摘下来了。可那都是些腰身粗壮表皮发黄的老黄瓜呀,怎么这么小的黄瓜钮儿许姨就留作种了?一打听,原来是许姨给她女儿留的。中旬的一天是许姨的生日,她女儿来电话说一家人准备从省城回来给她过生日。许姨一边在花坛内干活,一边大着嗓门儿给我们讲起了她的女儿,说她女儿最喜欢吃黄瓜。怀孕生小外孙子那年夏天,眼看着就到预产期了,那时候许姨和胡师傅还两地分居,许姨住在乡下老家,胡师傅一个人在城里上班。许姨把园子里的比手指粗不了多少的黄瓜钮儿通通都摘了下来,装了多半筐,挎着就给她女儿送去了。说让女儿吃个够,等她女儿满月了,黄瓜就该落架了。果不其然,许姨女儿满月后,黄瓜架上只剩下一些老黄瓜种了。

从那以后,许姨就开始了她的倒计时。每天在院子里跟大家念叨,算今儿个还有几天几天,闺女就要回来了。同时也更全身心地扑在了她的菜园上。有一次,我看见许姨从屋里扯出水管子正在给菜园浇水,水花细雨一样洒落在碧绿的叶片上。想必是刚从水管内流出来的水很凉,许姨不时换着手,两只手被凉水浸得通红。

倒计时还剩下两天,许姨就开始紧锣密鼓地忙活开了。

早晨我去上班,正好碰上许姨拉着拉杆购物车正大步流星地往小区外走。

我问,这么早您要去哪儿?

许姨喜滋滋地说,购物去!

我看见许姨手里拿着一份购物清单,我溜了一眼,看见上面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什么都有,没那么齐全的。最令人奇怪的是最下面还画着一棵小苗,细细的叶子,像棵葱,又不像。我问那是什么。

许姨不好意思地说,是茴香苗儿。茴香的“茴”字她一时想不起来怎么写,就画了一棵小苗。然后朗声告诉我说,女儿和女婿最爱吃茴香馅儿的饺子,等他们回来就给他们包茴香馅儿的。

一路上,许姨喋喋不休地跟我讲女儿爱吃什么,女婿爱吃什么,外孙子又喜欢吃什么,直说得两眼放光,满脸的幸福。只是从来没说过自己和胡师傅喜欢吃什么。

许姨一趟趟往菜市场跑,大包小裹地往家搬,搞得跟过大年似的。听说那个茴香苗儿很不好买,许姨跑了好几个菜市场都没有卖的,最后坐了一个多小时公交,跑到铁西一个菜市场才买到。胡师傅埋怨说,人家省城那么大,想吃啥没有?许姨一瞪眼睛,省城是省城味儿,家里是家里的味儿,那能一样吗?不用你管!锻炼你的得了!

头天晚上,院子里的石桌旁照例聚集了仨仨俩俩吃完晚饭下楼来散步的老人,许姨一遍又一遍地宣布:明天闺女就回来啦!惹得周老师和香姨眼里露出艳羡又嫉妒的目光。

八点刚过,许姨就催胡师傅回家睡觉。胡师傅说,大长的夜,这个点儿哪能睡着觉?许姨说,怎么睡不着?明天中午闺女就要到家了,不得早点起来忙活啊!胡师傅说,着什么急!赶趟!说完依旧推着轮椅,右腿一撇一撇地往前走。许姨见胡师傅不听她的,几步跨到胡师傅身旁,抢过轮椅扶手,推起就向自家门洞走。胡师傅还没完全恢复好,离了轮椅就等于失去了拐棍,胡师傅急着喊,哎哎哎,老婆子听你的还不行吗?你倒是等我一会儿啊!

第二天早起我去上班,见许姨正挥着胖胖的手臂在擦玻璃,一旁的晾衣绳上晒着花花绿绿的被子,从敞开的窗口飘出一股好闻的酱牛肉的香味。许姨的脸上红扑扑的,初升的阳光照在脸上,闪着熠熠的光,感觉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我和许姨打招呼,早啊许姨,生日快乐!

许姨愣了一下神儿,然后猛然拍了一下大腿说,你不说我还忘了,谢谢谢谢!

我说,您那心里就装着闺女回来一件事了。

许姨嘎嘎地笑着说,是啊是啊!昨晚做了一宿梦,做的全是他们。

晚上走进小区,见周老师、司徒局长、丁叔、香姨他们几个围坐在石桌四周,石桌上碗盘罗列,鸡鸭鱼肉,丰盛得很。他们见我过来,忙招呼我一块吃。我说在外面吃过了。 许姨坐在那儿不说话,脸色很不好看。胡师傅坐在轮椅内,正端着酒杯一口接一口地喝酒。

丁叔伸手去夺胡师傅手中的酒杯,说体格不好,少喝点儿。

胡师傅把酒杯移到了另一侧,有些赌气地说,不用你管。

周老师、香姨、司徒局长三个默默注视着胡师傅。

我感觉今晚几个老人的情绪有点不对劲儿,尤其是胡师傅老两口,再说我早晨走的时候不是说胡师傅女儿一家要回来吗?怎么不在家陪女儿?反倒跑到院里和大家一起喝上了。我低声问周老师,许姨这是怎么了?她女儿一家不是回来了吗?怎么……

周老师压低声音说,打来电话说临时饭店有事儿脱不开身,不回来了。老两口儿心情不好,把菜端出来让大家伙儿吃。

原来是这么回事。那许姨十多天的企盼不是泡汤了吗?我同情地望着许姨。

许姨坐在那儿喃喃絮语,说好回来的,又不回来了……说着禁不住低下头用手背擦着眼睛。

周老师和香姨低声劝着许姨。

司徒局长坐在那儿,重重地叹了口气。

胡师傅举起酒杯,大着嗓门儿说,不回来拉倒!我们自己吃!今晚大家伙儿喝个痛快!来,干了!

那天晚上,胡师傅喝了很多酒,大家怎么劝都不听,直到摊在轮椅内,是丁叔把他推回去的。

我和周老师帮助往许姨家里收拾碗筷。许姨呆坐在沙发上说,不用收拾,就放在厨房吧。

我和周老师临走时,听见胡师傅在卧室里面大着舌头嚷:妈的……小兔崽子,说好回来……又不回来……说话……不算话……

4

司徒局长是我在这几位老人中见到次数最少的一个。在院中散步的老人中很少见到他的身影,给我的印象是不大合群儿。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

那是一个周末,我在家休息,周老师去了菜市场,蒋林又去公司加班。我一个人百无聊赖,收拾了一下房间,开门正准备把垃圾袋送到楼下,西屋的门开了,司徒局长立在门口。

还没等我和他打招呼,他却抢了先,主动同我打招呼说,今天休息啊?我忙点头。这在司徒局长可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以往都是我主动跟他打招呼,而他每次差不多都是哼哈地答应。

司徒局长问,听说你在保险公司工作?

我说,是。在泰康人寿保险公司。

司徒局长踌躇了一下说,你能给我介绍一下你们公司的险种吗?

我闻听心中一喜,让我介绍险种?难不成想参保?这帮老人可是最抵触保险的一群人。

我忙爽快地答应了。管他呢!有枣没枣先打一竿子再说!

司徒局长把我让进了屋内。

我在沙发上落座,看见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本稿纸,第一页上面画着密密麻麻的竖道儿,很是奇怪。

司徒局长从厨房端出一盘水果放在茶几上,见我注视着那本稿纸,笑了笑说,人老了,总记不住到底吃没吃药,就想了这样一个招儿,吃完了就在上面画一道儿。

我同情地望着司徒局长。

司徒局长说,吃水果。

我点着头,打量着室内的一切。司徒局长住的是三室一厅,能有一百多平,客厅内的家具都是老款式,不过收拾得还算干净。

客厅的墙上挂了一幅黑白的遗像,看样子是他的老伴儿。

司徒局长把一杯茶递给我,抬头望着遗像,叹息一声说,前年走的,上那边享福去了。

我看见五斗橱上面摆着一个相框,里面是一个戴着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年轻人。一张稚气未脱的脸,身穿一件黑色的博士长袍,头上戴着一顶同样颜色的博士帽。想必是他远在美利坚的儿子。

果不其然,司徒局长向我介绍说那是他儿子,在美国的一所大学担任教授。

我有一个同学,他家中父母砸锅卖铁,就差卖血了把她送到了美国,没到半年和一金发碧眼的老外闪婚,一年后绿卡到手,动不动就在她的微博上晒幸福。怎么说呢,看后的心情是让人既羡慕又有点嫉妒,还有一丝恨。可惜我一不是“学霸”,没有令人瞩目的成绩,二是我那远在老家的爹妈恐怕种上几辈子土豆也供不起我出国。

我望着司徒局长儿子的博士照,由衷地说,真让人羡慕。

司徒局长苦笑了一声说,如今我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一两个月打来一次越洋电话,已经好几年没回来了。还有我那孙子,五岁了,我只见过一面……

司徒局长低下了头。

我看见五斗橱里面还摆着一个小相框,里面是一张不常见的黑白的照片,是一个身穿军装英姿飒爽的年轻人,从眉眼间依稀可以看出是司徒局长年轻时照的。

我问,司徒局长,这个是您年轻时吧?您当过兵?

司徒局长凝视着照片说,当过,72年入的伍,在部队文工团。二胡、小提琴我都会拉。

我说,是吗?您真是多才多艺。

司徒局长一下子来了精神,说,我给你拉一段好吗?说完目光热切地望着我。

我只好点头。在那样的目光的注视下,倘若你要拒绝了,你会觉得是件很残忍的事。

这时司徒局长一扫平时的稳重,像个不成熟的年轻人,甚至走路中都带着几分雀跃。他快步走到五斗橱前,蹲下身从最下面的大抽屉内拿出一个四角都磨损得很厉害的琴盒,打开从里面拿出一把二胡,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上面,把二胡放在左腿上,拉了两下试了试,说,我拉一曲《赛马》吧,这首曲子是二胡演奏中的名曲。

我说,好。

虽然我对二胡这种乐器不是太懂,但还是从万马嘶鸣的粗狂奔放的旋律中,感受到了赛马场面中磅礴的气势和热烈的气息。尤其是其中的一段,司徒局长停止了拉弦,改用手指拨弦,惟妙惟肖地模仿出马蹄的声音,让我不由得肃然起敬。

音乐声戛然而止,我拍着巴掌,为司徒局长鼓起掌来。

司徒局长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说,我再给你拉一首刘天华的《病中吟》吧。语气急急的,好像怕我一时反悔不答应似的。 一段如泣如诉、缠绵委婉的旋律飘荡在室内。我想起来了,我搬来那天听见的就是这首曲子,后来也经常听见从司徒局长家飘出来,只是我一直不知道叫什么名。原来这就是刘天华的《病中吟》。

司徒局长闭着眼睛,眉头紧锁,花白的头颅随着乐曲一起一伏。

一曲终了,司徒局长抬起花白的头颅,轻声说,谢谢你能听我拉琴……真的非常感谢……

我一时不知如何安慰面前这个伤感的老人。

接着司徒局长又给我讲起了他的二胡演奏在部队取得过哪些荣誉,获得过哪些奖项。好像又意识到不能这样空口无凭,必须拿出点证据才能让我信服似的,起身把二胡放在五斗橱上,说,你等着,我拿给你看。说着直奔南边的卧室而去。

搬到夕照街17号后,通过和这些老人接触,我深深体会到一点,到了这个年龄段的老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喜欢回忆过去,回忆年轻时代取得的荣誉,和他们曾经拥有过的光辉岁月。我不禁在心里一笑,小小孩,老小孩,这个年龄的老人都和小孩差不多,只是我来了这么长时间了,有关保险的字眼还未涉及到一个,司徒局长也不容易,就当我今天是来做一个倾听者吧。

我正坐在沙发上等着,忽然,听见司徒局长从南卧室叫我,小顾,你过来帮我一下。

我急忙跑到南卧室门口,见司徒局长正蹲在敞开的书柜跟前,地板上堆着一大堆各种颜色的证书。

我走过去说,司徒局长,您获得过这么多的荣誉呀?

司徒局长笑着说,书柜里还有呢。我们拿到外面去看。说着拿起一摞往我的怀里放。

我抱着获奖证书直起身,司徒局长用手撑着地板准备站起来,突然身子一歪,向床上倒去。

司徒局长,您怎么了?我赶紧扔了手中的证书,去扶司徒局长。不料被脚下的一摞书绊了一下,也摔在了床上。起来的同时猛然看见床上的被子里有一个人形的东西,从被子的上端露出一头的黑发。我一下子怔在了那里。

司徒局长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说,小顾,你听我说,那是……

我面红耳赤,猛地搡开胳膊上的那只手,逃也似的奔出了卧室。

心慌意乱地跑回家,一把关上房门,靠在门上感觉心还在咚咚地狂跳不止。看上去温文儒雅道貌岸然的,背地里竟然在做那个,那么大年纪了,老不正经!

这件事我没和周老师他们说,反正我在这里也不会住多长时间,以后注意这个人,不和他接触就是了。

可是事情似乎并没有我想得那么简单,我发现我会越来越多地同司徒局长“偶遇”,我看见他尽量绕着走。有一次下楼又遇到了他。他刚叫了一声“小顾”,我像躲避瘟疫一样从他旁边夺路而走。

一天晚上我加班,很晚了才回来,蒋林有点感冒了,我就没让他接我。

我一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刚走进小区大门,突然,一个黑影幽灵似的从黑暗中冒了出来,我刚要喊,一只大手捂住了我的嘴巴。

小顾,别喊!

我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站在我面前的竟然是司徒局长!

我的心像一块巨石,倏地向万丈深渊坠去。完了,今晚我是在劫难逃!

司徒局长呼呼喘着粗气,小顾,你别害怕,是我。

我恐惧地摇着头。那只手湿漉漉的,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咸腥,死死地堵着我的嘴。

小顾,我在这里等你半天了,你听我说……听我说好吗?

我必须想办法逃脱这个恶魔!我使劲点着头。

那只捂着我的手慢慢松开了,说时迟那时快,我拼尽全身的力气,恶狠狠地向着那只手咬去。然后撒开两腿向小区内狂奔而去。

没命地跑上楼,冲进自己的房间,惊恐、后怕一起击倒了我,我扑倒在床上嚎啕大哭起来。任凭周老师在外面敲门我也不理。

哭过之后我决定,从这里搬走!我不能身处那个恶魔的觊觎之中。我镇定了一下,给蒋林发了短信,说答应了他的求婚。前两天在饭店吃饭,蒋林突然拿出一枚戒子,单腿点地向我求婚。我觉得太突然了,一时没答应,说再考虑考虑。蒋林的电话第一时间打了过来,说要马上见到我。我好说歹说才算把他安顿下来。

我把搬走的想法跟周老师刚开了个头儿,周老师一把抓住我的手,问,为什么?为什么要搬走?是嫌租金高吗?如果是,我以后可以分文不收。

我摇摇头。

那是因为我对蒋林的态度是吗?我以后一定改,他可以随便到家里来,只要你不搬走……周老师死死地抓着我的手。

我不能对周老师说那件事。只好说准备和蒋林结婚,搬到他家去住。

周老师松开了手,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5

蒋林带我去了他家,他父母对我很满意。蒋林迫不及待地找了一家家装公司,对他父母为他准备的婚房进行了装修,准备结婚。周老师得知情况后黯然神伤,然后又强颜祝福我。我动情地说,以后我结婚了也会经常来看您的。周老师凄然一笑。香姨、丁叔还有许姨老两口闻听,也是万般不舍。

这段时间我很少回到夕照街17号,有时候晚了就住在新房内。周六休息,正赶上重阳节。我去商场为周老师买了一套衣服,拿着去了夕照街17号。

还没走进小区,就见香姨靠在小区铁门旁,向远处遥望。我走近了她都没发觉。

我问,香姨,您在这儿干什么?

香姨说,儿子说一会儿要来,我在这迎迎他。

我和香姨告辞,走进小区。

花坛四周盛开着一圈黄灿灿的菊花,我奔了过去,几天没回来,这些菊花开得正盛,球形的花瓣儿一团团,一簇簇,散发着浓郁的香味。

迎面遇到周老师和许姨,许姨有几分紧张地问我看见香姨没。我回头一指说,在小区大门口等她儿子呢。

周老师连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我问,怎么了?香姨出什么事了?

周老师叹息一声说,唉,一个上门来推销膏药的,禁不住劝,你香姨就买了2000块钱的。你香姨儿子不是开出租车的嘛,腰总疼。打开一看,赶情就是一块钱一贴的狗皮膏!这两天你香姨一股火,眩晕症犯了,躺倒在床上两三天了,今天听说儿子要来才硬强着起来。 许姨骂道:那个千刀万剐的,不得好死!说着按住太阳穴,一说起这事我这血压就噌噌往上窜!

胡师傅推着轮椅走了过来,说,行了行了,你可别有个什么好歹的。

我看见胡师傅右边的脸颊上有一块淤青,忙问许姨怎么回事。许姨说是昨晚上床时不小心摔了,磕在床头柜上弄的。

正说着,丁叔兴冲冲地走进小区,手里提着一瓶白酒。

许姨问,回来啦?

丁叔说,回来了。

周老师问,孩子怎么样?减刑没?

丁叔说,还算争气,在里面表现不错,给减刑了,还有半年就能出来了。

胡师傅说,这可是好事!值得庆祝。

丁叔骂了一句,妈了个巴子的,大过节的,他出不来看老子,老子倒去看他!我买了一瓶酒,一会儿咱哥俩在一起喝两盅,过节了,咱自己乐呵乐呵!

丁叔说,好啊!你拿酒,我准备菜!扭头招呼许姨,你回家掂掇两个菜,我和小丁子喝两盅!

我和周老师上了楼,把新买的衣服让周老师试穿了一下,大小肥瘦都挺合身,款式周老师也挺喜欢。周老师埋怨我买衣服干嘛,她有的是衣服,到死那天都穿不完。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红包,塞到我手里说,蒋林那孩子看上去不错,以往我那样对他都是因为……跟他说对不起。祝你们幸福!我忙把红包塞回到周老师的手里,连说不要不要。周老师说那是她的一点心意,让我无论如何收下。我们两个推搡着相持不下。最后我只好说先放在她那里,等我和蒋林结婚时她再送给我们。

下楼时,西边咖啡色的防盗门开了。

周老师说,司徒局长,小顾要搬走了。

司徒局长一怔,用手扶住门框,说,是吗?小顾,我……

我打断他的话,大声说,再见!然后大步向楼下走去。

我们走到一楼,听见从上面传来了《病中吟》凄婉的旋律。

出了门洞,走到花坛那里时,看见香姨低着头坐在石凳上。

周老师低声问许姨,怎么回事?怎么不在大门口望着了?

许姨凑近我们说,儿子打电话说来不了了,跟人串了白班。大清早就在大门口盼着,眼睛都要望穿了,唉。

我们一起同情地望向香姨。

突然,香姨口袋里的手机响了。香姨精神一震,急忙去掏手机。掏出来后一把按了接听键。

儿子啊……刚才有人打车呀?……妈的身体啊?挺好的……什么都有,米面菜油都有,你不用惦着妈。你跑完夜班又帮人跑白班,身体能受得了吗?你那腰疼怎么样?还疼吗?不行去医院看看吧……妈没事,啥事也没有,你忙吧,注意身体。

香姨结束通话,手机无力地撂在膝盖上。

许姨上前一步说,你咋不告诉你儿子那件事呢?还有,昨天你不是迷糊得天昏地暗的起不了炕吗? 你怎么不说?

香姨轻声说,今儿个不是好了嘛,孩子一天忙到晚,又给人打替班,够不容易的了,我给孩子添什么乱。

周老师说,可是你的眩晕症……

香姨说,我自己注意点儿就是了。

那边胡师傅忽然大声喊许姨,老婆子,家里电话响了!

来了来了!一定是闺女来的电话!许姨撒腿往家里奔去。

不一会儿从敞开的窗口传来许姨的大嗓门儿。

饭店生意好不好?……注意点身体。小宝好不好?上学累不累……没事没事,我和你爸都挺好的,血压呀?也挺好的,不高,现在是吃嘛嘛香,你不用惦着……

香姨望着敞开的窗口摇摇头。

许姨垂着头走了出来。

香姨说,还说我呢,你不也是报喜不报忧。

许姨说,告诉孩子能怎么样?她一天忙得脚打后脑勺,知道了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还跟着着急上火的。

香姨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胡师傅说,今儿个是九九重阳,老人节,他们不回来给咱过节咱自己过!一会儿咱大家伙儿也来个赏菊登高,热热闹闹过个节怎么样?

胡师傅打量一下说,还差司徒局长。这老家伙怎么老脱离群众?

香姨说,好几天没下楼了吧?

周老师说,刚才我听见又在屋里拉二胡。

丁叔嘿嘿笑了起来。

胡师傅问,你笑什么?

丁叔说,说起来还闹了个笑话。昨天我听见他在家里拉二胡,就上楼去了他家。聊了一会儿,我无意中往卧室一看,你们猜我在司徒局长的床上看见了什么?

我的心不禁咯噔一声。

香姨问,看见了什么?

许姨说,该不会是找了个老伴儿,藏在被窝里了吧?

丁叔有些神秘地说,我真看见了一个人。

周老师问,什么人?

丁叔又是嘿嘿一笑。

胡师傅说,别卖关子了,赶紧说,什么人?

丁叔说,开始我以为是那个。

许姨问,哪个?

丁叔说,就是那个。你们懂的吧?

几个人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丁叔说,哎呀,就是那种东西,年轻人用的。

许姨明白过来,骂道:呸呸,这个老不正经的!这么大岁数了还有那个心!真让人恶心。

周老师的眉头皱在了一处。

我把头扭了过去。

胡师傅对丁叔说,等等,你刚才说开始你以为,后来怎么样?不会真是那种东西吧?

丁叔哈哈大笑起来,哪儿啊!人家那是司徒局长的儿子从国外给他买的仿真玩具!大小和一两岁的娃娃差不多少,早晨会说早上好,晚上会闭上眼睛提醒你睡觉,挺好玩的一个玩具。

我一下子愣在了那里。

香姨问,真的?

丁叔说,真的,我都掀开被窝看了,真的会开口说话。司徒局长说,儿子怕他想孙子,他们又不能经常回来,就给他买了这个会说话的孙子。

胡师傅说,再怎么会说话,还赶上我们这些大活人了,赶紧把他叫下来,我们一起过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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