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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那个贼

格式:DOC 上传日期:2023-06-14 00:33:10
我认识那个贼
时间:2023-06-14 00:33:10     小编:

“杨红光、杨红光……”我出门时念着这个名字就像含了块咬嚼不烂的骨头,大雪封门的鬼天气要为一个贼出远门,让人心头很不是滋味。

大雪已经下了两天,到处交通堵塞,到坐车的地方,得步行穿过两条巷子。临近过年,街市意外冷清起来,铲雪车来回忙碌着,铲出一条战壕般的路,巷子里的雪被人踩得又脏又湿,举步维艰,平时三分钟的路程花了二十分钟才走完。汽车驶向郊外,往日熟悉的事物全都不见了,大地一片洁白,铺了一层厚厚的棉絮,不远处,沅江像黑色的黏稠的泪,深深陷在雪地之下,安静忧伤地流着,江风呜咽,寒冷刺骨。从市区到澧县有两个小时车程,大雪拉长了这段距离。昨天这个时候我还坐在炉火旁烤火、看书、给朋友打电话问候岁末呢,现在却坐在出城的汽车里饱受寒冷和颠簸之苦,没办法,母亲交代的事不能置之不理。

记忆中这是母亲头一回开口让我办事,为一个素昧平生的同乡,一个与我非亲非故的人。这些年我和故乡素无瓜葛,从求学到参加工作,一切都靠自己,家里没帮上什么忙,因为这母亲总觉得对不住我,每次打电话都心存愧疚的样子,我读书、工作七年的城市,她甚至还没来过。

离开故乡十年了,母亲说的那个名字,脑海里并没浮现什么熟悉的影子,当年在老家很少和邻村人打交道,大家都喜欢喜欢喊人小名,就算认识恐怕也对不上号。母亲说他们家在马路边,依稀记得那里住了四家人,也不知道他是谁家的孩子。母亲知道我的性格,不爱与交往,更不懂求人办事,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揽下这档子事。

一到澧县,雪就停了,好像知道我要来似的。天空一下明亮起来,全不是刚出门时那种阴霾沉郁的样子,大地一片银光,树叶表面都垢了一层冰,枝节突出的地方挂着一个个小电灯泡。

可能外面光线太强了,我在澧县看守所见到的那个老乡眼神迷糊,目光呆滞,戴了面具似的,像个没睡醒的婴儿,在看守所里蹲了几个月的人就是这个样子?他被剃了个光头,颧骨凸出,脸型瘦削,左脸靠近脖子的地方有一条很粗的疤痕,看起来孩很新,不知是在里面打的,还是被抓时造成的。他不知道来看他的人是谁,一脸茫然,不知所措,看守跟他说话,也摆出一副慵懒而无动于衷的样子,直到我表明来意,他才如梦初醒大声喊道:“兄弟,你要想办法把我弄出去!”接着就瞬间变了个人,跟我攀老乡情,满嘴的江湖味,流里流气让人生厌,果然是在外面混的人,那两只眼睛一下睡醒了,滴溜溜野物一样转着。

这家伙在澧县跟人合伙作案,当场逮个正着。家里找人想办法,可是异地案件,远水救不了近火,他们花了不少钱,最后还是判了三个月,出狱时间是腊月二十九――也就是说,这么远的路,等那天他出来,就没法赶回家过年了。母亲在电话里说,他们家希望他能提前两三天出来,好在大年三十回家。案子早就结了,牢也已经坐了两个多月,不知他们怎么打听到我,又找到了我妈,请我帮忙。母亲说,他们家的人以为我在这边是公务员,肯定有办法,他们哪知道我只不过是事业单位里的一个小喽而已,他们在这种时候想起千里之外有这么一位故乡人,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难过。

我一边听他讲话,一边仔细打量这个操永州话的男人,那说话的神情和轮廓粗犷的脸越看越觉得面熟,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是的,就是他!时隔多年,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见到他。

是十二年前了,那个周五,因为催缴学费,我从学校回来,一踏进家门就觉得气氛不对,父亲埋头“咕噜噜”地抽水烟筒,母亲在一旁一句话也不说,不像平时,我一回来他们就问这问那,这让我不知该如何开口提学费的事。

家里的羊遭了贼。

那些年每到冬天周边地方就会发生这样那样的失窃事件,小东小西就不说了,有时牛羊牲畜这种大宗活物也在其中,有的在山里不知所踪,有的则在半夜被人牵走杀掉。我们放羊时格外小心,生怕出纰漏,每次听说别人家丢了东西,而我们家的羊平安无事时心里便有一丝庆幸,没想到终究还是没能避免。

那天下午放羊的是母亲,她将羊赶上山后发现忘了带防寒手套,等她取回手套,只看见山道上留下几摊鲜红的血迹。

丢的是那只大牯羊,值五六百。那只羊原本准备给我凑学费的,因为膘好,家里一时舍不得,想等价格更好一些再出手,可如今……那几年家里没什么经济来源,羊是我和哥哥求学的命根子,平日我们自己从来舍不得杀,自己养了羊却吃不起羊肉。偷羊贼早就观察埋伏好了,趁母亲离开的短暂空隙下手,事情做得干净利索,母亲一个人在山上找了半天,毫无着落。

那天晚上,母亲和父亲吵了整整一晚,母亲一边骂贼,一边埋怨自己,怎么就那么怕冷,一个下午又冻不死人……我不知如何安慰她,也不知如何提学费的事,母亲当时脸色煞白,痛心得欲哭无泪,我从未见她这个样子。

母亲说,她知道是谁偷的,她在山上碰到过那个人,他还主动跟母亲打招呼。羊丢了以后,母亲看见他一个人从山里鬼鬼祟祟出来,手上没拿柴刀,不像是在山里砍柴,一个人那个时候在山上还能干什么?可是,捉贼要见赃,无凭无据谁也拿他没办法。母亲说的那个人是邻村杨家寨的,平常连自己村里人的东西都偷,是远近闻名的小偷,丢羊的地方离杨家寨只一山之隔。作为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他不像其他年轻人那样出门打工,整天窝在家里,好吃懒做,据说以前也出去过,来来去去好几回,干什么都嫌累,呆不长。

我们那的读书人都很穷,因为穷才读书,又因为读书变得更穷,一个个都交不起学费。高中不是义务教育,不交学费,学校就办不下去,他们说了,再不交学费就要退学,可羊已经没了,剩下的都是羊羔……

我想找回那只羊,哪怕死的总比没有强,万一走运,说不定还能抓住那个贼。他杀了羊,白天肯定不敢明着扛回去,一定藏在山里哪个地方,等到天黑再来拿。那天傍晚,我和堂兄老武提着柴刀,又各自拿了根大木棒进了山,母亲则守在山路出口。父亲也去了,但他很快就选择放弃,他认为这是毫无希望的事。我和老武心里很矛盾,不停给自己壮胆,说要是发现贼,不管三七二十一,见了就往死里打,可又担心打不过对方。我俩在山里一直转到天黑,把平时知道的地方都找遍了也没发任何何蛛丝马迹。一个人在一座山里藏一只羊,怎么会让人轻易找到呢? 后来听嫁到杨家寨大姑妈说,羊的确是那个家伙偷的,那晚上有人看见他们父子扛着大麻袋从后山下来,第二天一早大模大样去县城卖羊肉。

有段时间我特别留意那个家伙,认清他的长相,有朝一日好给他点厉害瞧瞧。有一回去县城的路上我跟他坐在了同一班车,面对面坐着,一路上我一言不发,死死盯着他,他嘴上叼着烟,一直在和旁人侃侃而谈,后来终于意识到什么,半道就下了车。我希望有一天他会栽在谁手里,可是直到我离开故乡那天,他的偷窃行径依然畅通无阻,倒是那个做父亲的后来被人抓住打瘸了腿。

失窃事件发生后,家里旧事重提,问我还要不要读下去。家里有一个大学生就够了,哥哥已经在上大学,以后肯定要离开的,而我将来留在父母身边也很好。那些年因为兄弟俩读书家里已欠了不少债,要是我不读了,像其他孩子一样跟人出去打工,家里就能走出困境。那一刻,我自己也动摇了,因为我一点也不知道自己能否考上大学,我们村至今为止只出了我哥一个本科生,要是考不上,高中也等于白读了。

那个贫穷的湘南村庄,大多数孩子初中没读完就跟在大队伍去南方打工了。做最苦的活,寄身于微小的希望,有的人的确赚到了些钱,但绝大多数都不尽如人意,年年出去,年年空手而回,他们太老实,又没一技之长,我不知道当时选择另一条路,生命会是怎样一个走向,现在又是什么样子。

如今,眼前这个人完全不认识我了,我却记得他的样子。他一定不知道我曾是他的受害者,更不知道,他的一次日常偷窃行为差点改变我的命运走向。母亲事先一定知道,她在电话里故意不说穿,是怕我知道了不愿意出力吧?我的确是个记仇的人,要是在早年肯定不会帮他,可此时,却不这么想了。对那些曾给我生命制造阻力的人,那些同时给我勇气和决绝的人我心存感激,没有他们我也许就走不到今天。要说恨,我恨的是当年那个贼,而不是眼前这个30多岁还以偷窃为生的人。

离开时,杨红光可怜兮兮地看着我,一刻钟的工夫,他已经把我当成救命稻草。从来没想过我这样一个单薄、脆弱,要不停寻找希望才能活下去的人,居然成为了别人的希望。

我想帮他,可事情并不如愿。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朋友牵线,管事的人却说,早点说就好了,案子已经宣判,没判之前,伸缩空间大很多,现在就麻烦了,春节期间上面对抢劫和入室盗窃管得很严,事情很不好办,当然了,要舍得花钱……唠叨半天,说白了还是钱。打电话回去,杨红光妈说,她在老家那边已经花了很多钱,家里再也拿不出来了。作为一个农村妇女她不了这解里面的情况,前面的钱都白花了,没花在有用的地方,我不知道怎么跟她说。

她没钱,我也没钱替她给,这几年在还债,身上一贫如洗。帮忙的朋友来电话,问事情办得怎么样,我只好将情况如实相告。有遗憾地说,好不容易搭上线,卵用都没起。

回老家过春节,刚放下行李,母亲就问这件事,我把具体情况跟她说了一遍,母亲叹了口气说,尽了力就行,我们又不是不帮,是没办法帮。野外,雪OO@@下着,山中小路在视线里慢慢隐没,空中飘落的雪花像羊的毛,像上大学那年被卖掉的那群羊的毛,它们在天堂还好么,还记得那个贼么?

屋里炭火红红地烧着,耳边不时传来几声劈啪的炮仗响,像来自时间深处,将我深深地陷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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