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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树,开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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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树,开红花
时间:2023-02-01 03:11:55     小编:

我提着小板凳,把花布书包吊在脖子上,兴冲冲地往家走。大门口,放着一个大铁盆和一个红色塑料盆,母亲正伏在大盆里的洗衣板上揉搓,见我回来,甩了甩手上的肥皂沫子,站了起来,咋啦?又放假啦?我不说话,把上学自带的小板凳举过头顶,在空里旋转了一下。

念书哩,撵黄鼠哩!一学期有半学期在家里,还庙村小学,改成“家里蹲”算啦。

教室房顶漏着天了,老师叫匠人给修补哩。老师说了,新校舍盖好就给我们补课。

补课?哎……母亲苦着脸,把塑料盆往旁边踢了下,长长地叹了一声。

黑狗黑狗出来玩,你叫黄狗看门吧……

黄狗黄狗出来玩,你叫黑狗看门吧……

掐一把野菊花,“噗”地对着花心吹一口气,叫上一阵,就有一种丝线细的黑虫子或者黄虫子爬出来,太神了!这是我和青妮最喜欢玩的游戏。青妮家的前门对着我家的后门,我们时常“穿堂过”混在一起。这个游戏在父亲休假回来时,多少让我俩败了兴。父亲说,“黑狗”和“黄狗”是以花为食的一种寄生物,你们不叫,它们也会爬出来的。这个解释我不高兴,过了几天,也就忘了,我们照样黑狗、黄狗地叫。

母亲总说青妮聪明,说我只长个子不长心眼,绣花枕头一包草。我嘴硬得梆梆的,说,笨也是你生的!青妮妈雀婶还夸我哩!弄不懂,当母亲的为什么嘴里总爱夸别人家的孩子?可是有一日我闷着头想了想,觉得母亲的话有一点点是对的。那时村上搭戏台唱秦腔《王宝钏》,我只顾着看“戏娃子”漂亮不漂亮了。我母亲夸谁长得好,总说长得跟“一枝旦”似的,我这回细细地瞧了瞧“一枝旦”,却没记住多少内容。青妮下来问我,你说王宝钏寒窑守了十八年,见了“薛平郎”,为啥十八天就死了?高兴死了呗,老师不是说乐极生悲么。青妮两只小辫晃荡着,我看才不是呢,那男的有了“小婆”代战公主,“大婆”王宝钏气死了。我一寻思,可不是?青妮果真比我灵一点。当然,我只在自己心里承认。后来,我又不认了,觉得她是抄了她母亲的意思。雀婶的娘家离那边不远,她说王宝钏在寒窑苦守,没啥吃,连寒窑附近的野菜也挖光了,肚皮都吃成绿色的了。那一片地后来就没长过野菜,被她连根除尽了。雀婶还会唱秦腔,她穿着家常粗布,声音却好听……老了,老了,实老了,十八年老了我王宝钏……唱得跟戏里的一模一样。我不会唱秦腔,高音拔不上去,低音还哼不准,可我爱听。我写完了作业,就和青妮偎在她身边,四六句,信天游什么的,她张嘴就来。我母亲也很服气,说你婶本来书读得好好的,可惜了的,只念到半截,就订了亲。你阿婆立逼着要人,说女娃书读多了心野,怕圈不住。

雀婶高兴了唱,不高兴也唱,声音总是压得很低。那天她在捶布石上捶床单,我听见她小声哼哼:

石榴树,开红花,

阿婆老了我当家,

油泼辣子炒葱花,

吃不完我干晒呀。

阿婆是青妮的奶奶,村里人叫她“阿婆”,就是我母亲说的年轻时长得“一枝旦”的角色。小脚,脑后挽个圆溜溜的发髻,斜插一根银簪,眼皮爱垂着,不大正眼瞧人。某日她忽然盯了我一下,那眼又深又黑,弄得我心里很没底。我摸了摸衣服扣眼,没扣错呀,后来又想,莫不是嘴边沾了菜渣子?她脸形还清秀,可颧骨显高了。我母亲说,年纪大了,皮一缩,骨头撑不起,面样就走拐了,你阿婆,年轻时是真俊!只是老头死得早,她寡妇抓娃,过了半辈子。

大伙都说青妮的爷爷是村里的“财东”,死后给阿婆留了几根金条和一罐罐银元,埋在阿婆的老屋屋角,要不,阿婆为啥不离她那老屋哩。再说了,青妮的父亲顺智叔在西安卖了一年的烧饼,就能开饭馆?母亲说,阿婆把老头埋的“老宝”挖出来了,先人没积攒,后人少吃穿,你爸应了个名给国家干事哩,咱光景还没人家滋润。

我没觉得,她家不就比我们多个小黑白电视吗!过得好的人家谁还嫌媳妇吃得多?阿婆骂阿婶,一人能吃一家子的,馍里的辣子夹得跟憋包子一样。雀婶低声咕嘟了一句,没菜,不夹辣子夹啥?

声大点,小树栽到大坑里,张狂啥哩?别以为你进了这院,就出不了这门!阿婆声高了,雀婶再没吭气。

青妮说,阿婆是她家掌柜的,她爸是掌箱的,她妈是干活的。她爸挣的钱交给阿婆,遇上事了,她妈要到阿婆那里去要。她爸和她妈是出了“五服”的远房表兄妹,当年,阿婆一见雀婶就看中了。那时的雀婶很水灵,可后来生了孩子就没腰身了。顺智叔呢,长得跟村口的箭杆杨一样高挺,四方脸上的五官像是专门雕刻上去的,有棱有角。要是生了气,眼瞪起来跟镇墓兽似的;可多数时候,他是笑呵呵的,尤其见了青妮,喜得跟我家笼里的“花馍”一样,他总唤青妮为“青儿”。和庙村脸上沾土,脚上带泥的男人一比,他头发一丝不乱,手上还总夹着纸烟。

那会顺智叔还没去西安。他自行车前梁上侧身骑坐着青妮,后面驮着雀婶。母亲用车子带着我,相跟着去赶集。回来的时候,雀婶背着个大包,屁股刚往后座上一蹭,车子吱呀一声,七扭八歪地在地上划了一个“S”。眼看就要倒下去了,顺智叔腿长,呼一下脚着地撑住了。他下了车子,狠狠地瞪了雀婶一眼,劈手夺过雀婶手里的大包,“啪”压在车后座上,骑车径带着青妮前头走了。

雀婶也是胖,和我母亲坐在一起,脸盘比我母亲宽一圈。我把自己的发现跟母亲一说,她白了我一眼,碎瓜娃能看来啥,你雀婶是虚肿,病着哩。

有天我把考试卷子忘屋里了,返回家去拿。门开着,听见母亲和雀婶在厨房说话,……病根子早有苗头了……仗着年轻,前晌刮了,后晌就下地,哎,水里泥里也不避……前前后后,把三个都糟蹋了,不是我心狠,也不怨政策,屋里这几个都忙得脚朝天,还敢再要?

瓜熟自落,你这是硬摘嘛。小月子的病,绣花针都挑不净,你也不好好将息将息?

将息啥哩?那些年,地里屋里的活撵着你,见天晚上你兄弟还要脚后跟朝上……

我拿了卷子,往外走时把门扇撞了,门“当啷”一声响,她俩紧跟脚出来了。母亲看是我,登时紫胀了面皮,回身戳了雀婶一指头,说话不忌嘴。 二

不上学的日子真自在,要么青妮在我家,要么我就赖在她家。

我到青妮家,她不在,雀婶在灶火前拉“二尺五”。看见我,就不烧火了,歪着头,用炭锨伸进灶膛子里勾拉,火光映得她的脸膛红得发亮。她边动作边说,初中放秋假了,新楼刚才回来,带上明楼、青妮摘蛋柿去了。嘣,炭锨一动,一个灰沫沫,一撮长的圆乎乎的东西滚到了灶口。雀婶拿起来,噗噗噗吹了几口,烟灰飞了起来。她眯起眼睛,左右手轮换着捏了捏,嗵,扔向了我。我跳脚一蹦,她呵呵笑了。那东西骨碌碌直滚到了她脚下,她捡起来,给,热红苕,我在灰里捂着的,快吃!我接过来,嗷地叫了一声,烫!烫!雀婶的大手掌抓了过去,一点不烫嘛,哎,女娃娃,嫩肉皮。她似乎叹了一声,把红苕拾进她怀里系着的花布围裙里兜着,我拧身想走,她喊道,别走,我给你捂着,呆会吃。

青妮没回来,我拨掉红苕的那层焦焦的外皮,咬了一口,心子仍有点烫,干绵干绵的。

刚吃完,青妮兄妹回来了,摘了半笼蛋柿。新楼在里面挑了一个红软的、薄皮儿的给我,我吸溜了一下,甜!青妮喊了一声,妈,我刚才碰见司机叔了,说我爸下午回来。雀婶从灶房出来,把短发往后拢了下,哦了一声。

新楼,快到窖里吊水去,你爸回来那身衣服肯定要换,我得给他洗得宣宣净净的。

青妮,把天井石榴树下的鸡屎铲了,你爸他最爱干净了。

明楼,明楼,你死哪里去了?快烧水去,把锅添满!一会给你爸把茶泡好,估摸他前脚回来,后脚他那伙三朋四友就来了。

明楼从房间往外跑,被门槛绊了一下,咚,跌了一跤,爬起来又往前跑。雀婶抬眼骂,你先人还没回来,你倒把头磕上了。

下午,顺智叔还没回来。青妮给我说,阿婆老屋的屋檐上有一种绿脑壳、长尾巴的鸟儿,扑棱一飞,翅膀扇开,可漂亮了。我听得神往,我们庙村常见的只是灰扑扑的麻雀,我可没见过这样的。青妮要拉我去看,雀婶说,不急,她蒸了包子,先拾一碗,要我们给阿婆送去。

阿婆住在一个狭长、幽深的庄子里,像我在电影上见过的一个神秘的据点。踏进那幢房子后,我一直尾随在青妮的后面,总觉看不清的暗角中隐伏着什么。

阿婆坐在院内,垂着眼皮,正在筛子里翻“馍页”(把馍掰开晒干,再烤成黄的馍片),一边嘴里嘟嘟着什么。

看见我们,她眼皮一抬,吃剩下的吗?

头碗。我妈啥时给你端过吃剩下的?青妮快捷地回了一句。

献到你爷桌上去!给先人东西不洁,老天爷要拔舌头的。

我跟着青妮进到堂屋,正中间深栗色的桌子上立着一个镜框,里面是一张放大的男人照片,三十出头,穿着白绸长衫,眼神很硬气。这个年轻的男人和老去的阿婆实在难以匹配。青妮放下包子碗,要我去里头的厨房拿双筷子摆上。我刚到厨房门口,就听见扑棱棱的声音,我忙喊,青妮,鸟来了!青妮一下子跃了进来,在哪?我们四只眼睛同时搜索,几乎齐“啊”了一声。在厨房门口的墙上,有一只鸟儿,倒挂着,腿被折断了,锐声叫着,扑腾着翅膀,一直在扑腾,斑驳的砖墙上擦有新鲜的血迹……我捂住了眼睛,嘴里咝咝地抽凉气,腿软得动不了。青妮“哇”地哭了,冲到院里,我听见她在质问阿婆。后来我听清了,阿婆在厨房门口晒“馍页”,鸟屎落下来,沾上了。她在院里撒了一把米粒,支了个筛子,套住了一只……

求你放了它吧,我少吃两片就出来了。青妮哭叫着。

顺智叔第二天才回来,还有一个年轻的女子跟着,女子说她是饭馆的服务员。女子很洋气,比我们庙村的姑娘都受看,身上的味道也不一样。我们庙村的姑娘习惯把自己收拾得头光脸净,不管什么料子,衣裳总要穿得周周正正。可是这个女子,衣服布料像是买少了,把她的身体捆得紧绷绷的,青妮说那是“线条美”,城里人讲究的。

青妮,给你姑姑倒茶。雀婶喊了一声,悄悄给我使了个眼色。我跟着她进了厨房,她俯在我耳边说,去问问你妈早上割豆腐了没有,迎客的饺子送客的面,姑娘初次来,咱可不能输了礼数。

我跑回家,家里有豆腐,母亲用白布四四方方包好,嘱我拿稳送过去。

案板上放着一把剥得光溜溜的大葱,雀婶站在锅边,手浸在铝盆里搓洗一个白胖的萝卜,萝卜沾了泥,上面的泥不好除,雀婶正用一个碎了的碗片在刮,漂亮女子也进来了。

……大嫂,我在家也是啥都做哩!女子挽起袖子,麻手利脚地扯过脸盆,要和面。雀婶一把按住,快定定坐着喝茶去,哪有让贵客动手的道理?

女子没插上手,被雀婶扶着肩膀送出来了。

顺智叔在堂屋鼓捣电视机,女子在旁边看,披肩发滑溜溜的,镜片样闪光,她头一偏,哗,堆在右肩,再偏,哗,又倾倒在左肩。

她吸引了我,我站在天井中间的石榴树下。树上面有了红红的果实,繁密的石榴叶子也挡不住那诱人的红色。我手抓着树的一段细枝,不时悄悄地溜她一眼。她没注意到我,眼睛不时朝青妮爸斜斜地睨过去,青妮爸抬起头来的时候,也笑嘻嘻地瞅她,两人的眼神时不时就缠在了一起。

吃完饭,青妮收拾桌子上的盘子和碗。到女子跟前时,女子笑笑地看了看青妮,小脸真俊,比暑假又长高了一截。女子伸出手,像是要摸青妮。青妮扯着身子往后退,手掌顺势往前一豁,女子细白的手闪在半空里,虚举着,终于慢慢缩了回去,从头顶心往下抚弄了一下自己的长发。

一边的顺智叔笑了,青儿,害羞呢。

天快黑时,女子走了,说还要去后村子看她老姨。

我对青妮说,那女子头发真好看。

好看啥哩,我看见那一堆毛,出一身水。

她又问我,你说生活秘书是啥?我暑假去西安,大伙都说她是我爸的生活秘书。

生活秘书就是秘书呗。

青妮不屑地看我一眼,咬了咬嘴唇,没响。

青妮越来越洋气了,有了新文具盒,新塑料皮面的日记本,还有漂亮的发卡,衣裳也是从城里买的时兴货。青妮的桌子前头是我们班的“人来疯”,下课了,他回身瞅见青妮的新铁皮文具盒,哟了一声,扎势得很么,得是你小妈给你买的? 青妮攥起了拳头,那小子捂着头,尖声尖气地叫,跳过凳子跑了。

放学路上,青妮跟我说,她星期天去西安了,这些都是谢村红送她的。她说谢村红就是那长发女子。

你还要她的东西,你不是说不喜欢她么?

她的东西还不是花我爸的钱?我就要,我拿我家的。我收东西,才不和她说话呢,她老撵着和我说,脸皮比咱的老城墙还厚。

青妮爱去西安了,顺智叔却很少回来了。

雀婶来我家也少了,见了我母亲老喊乏,没力气。手里却没闲着,总攥着鞋底子。纳鞋底时还要衬好几层手绢,说是顺智叔讲究,她怕手心出汗,污了雪白的千层底。母亲说,人家城里啥买不到,你身子不好,得偷空多歇歇。雀婶没说话,扬起胳膊,把针在头皮上来回蹭了几下,他爸脚太大,鞋不好买,他就爱穿我做的布鞋,说是不积湿气,不会打滑,穿上舒坦。她把手里的线绳再勒了一下,鞋底和线绳摩擦发出“嗤嗤”的响声,出入针深深地陷进布里,外露的线绳结了一层细细密密的“白芝麻”,横是横,竖是竖。哎,多做几双,要是哪天我一口气上不来,留着好歹是个念想。母亲变了脸色,眼睛瞪直了,她婶子,好好的,你说的是啥话!

这天她用我家石对窝捣辣椒,捣一会就揉揉胳膊歇一下,刚提起锤,腾,腾了两下,又歇下了。她把胳膊举起,放下,看我瞅她,说,哎,不中用了。低头瞅了瞅辣面,自语似的,粗了些,用小铲再拨拉了两下,辣椒籽还在哩,算了,睁眼辣子,夹馍吃吧。她用小笤帚把对窝边沿沾着的辣面扫了扫,用小铲轻轻地往玻璃瓶里一下一下地倒,断续地哼哼,气上不来的样子:

石榴树,开红花,

阿哥在城里有了她,

一阵阵狂风一阵阵沙,

阿妹的心里刀在扎。

雀婶病倒了,阿婆白天过来管家务。我吃饭快,喝一碗粥,夹一个馍就去叫青妮上学。新楼在中学上灶,明楼和青妮在家吃饭。以前雀婶做饭的时候,做面条就要做三样,新楼要吃宽宽的“裤带面”,明楼说他只吃圆的“棍棍面”,青妮吃细面,雀婶是哪样都行。

我站在青妮家的小饭桌旁,青妮和明楼在喝米粥,阿婆坐在石榴树下的杌子里,下午吃面,你妈平日舀几碗面?

那个小号碗,一人一碗。青妮说。

明楼抬起头,阿婆,我要吃棍棍面,给我下硬些。

把娃惯成爷啦,做啥吃啥!

放学写完作业,母亲跟我说,走,看看你雀婶子去,人熟礼不熟,把箱子上头你爸买的那盒饼干拿上,我再拾些鸡蛋。

青妮和明楼没在,雀婶背后垫了个旧被子,斜靠在炕上看电视,电视里正在播秦腔《王宝钏》……

干柴十担米八斗,你在寒窑度春秋;

守得住来将我守,王三姐呀,你守不住来将我丢。

……

柴十担,米八斗,我在寒窑度春秋;

守不住来也要守,纵死在寒窑也不回头。

看见我们,雀婶上半身略抬了抬,母亲一步赶上前,快躺下,又不是生客来了。一手放在她胸前掖了掖被子,红被面上有花有草,草窝里还有一对长尾巴花喜鹊。

东西刚放下,母亲就手指外面让我出去玩,我哼唧着不动窝,站在衣柜前瞅墙上面镜框里的照片,中间显眼处一张黑白的,是顺智叔和雀婶的订婚照,很年轻。

哎,我这病,自己知道……

人病了心思多,你也不要七想八想的,上回他带你去西安医院,医生咋说的嘛?

他压住没告诉我……病在自个身上,我知道的……走了就走了,活着也不比死了松泛。嫂子……家丑不外扬,我不说,你能不晓得?

母亲顿了一下,大兄弟也是忙,在城里开店,不比得咱女人在屋里。

不是忙的事。热了前怀,凉了后背……嫂子,你就别给我宽心了。

母亲眼神有点躲闪地瞧了雀婶一下,你说那事……哎,你到底也没有一句硬扎话嘛!

四月麦田起风哩,根儿不动,头身再摇也白摇……我不声张,家是浑全的,我娃有的是亲爸亲妈;我要是可劲闹,起了漫水,他铁了心,一拍两散,我娃受j惶哩!雀婶别过脸去,抹了一把,石榴树再苦,也得把果子托起来啊。

雀婶跟前离不了人,青妮星期天再没去过西安。

我和青妮趴在她家石榴树下的矮方桌上写作文。我写:端着钢枪的解放军叔叔就像一株腰里别着棒子的玉米高高挺立着。青妮觉得不对,她说应该比成白杨,比成松树,我俩正争着,门环扣响了,门被推开,谢村红左右手里吊着四个“硬盒子”进来了。

阿婆也从里屋走出来了,两臂交叠,端端地站在天井沿上。

阿婆身体还好吗?我听大哥说了,专门来看看大嫂的。谢村红声音脆生生的,像是银铃碰着了银铃。她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堂屋靠墙的桌子脚下,对阿婆笑着。她比上次我见到时更漂亮了。阿婆眼皮垂着,“嗯”了一声,不冷不热,一点温度也听不出来。

明楼在房间里写字,也出来了。把茶碗洗了洗,给谢村红倒了茶,放在桌子边。回厨房摸了半个馍,坐在石榴树下的小凳子上啃。

我进去看看嫂子吧。女子起身。青妮在收拾文具盒,板着脸,眼皮翻了翻,我妈刚睡着。那……我等嫂子醒来。女子重新坐了下来,摸了摸茶碗的边缘,端起来,放下了,搓了搓手,又端了起来,长椭圆形的手指甲不知道是不是凤仙花染的,很红。

明楼在啃他手里的馍。馍烤得太干了,他咬一口,嘴边就漏一些馍渣,再咬,又“刷刷”,地上有了星星点点,白沫沫浮了一层,引来门口几只鸡“咕咕咕”地啄食。

明楼,你是吃馍哩还是种馍哩?阿婆冷声一喝,明楼白了脸。

把那只芦花鸡撵出去,不是咱家的。

我不认得哪只是,哪只不是呢?

你瓷呀,咱鸡屁股后面我都给涂了红,快撵!家鸡打不离,野鸡喂不熟。明楼不动。阿婆猫身走到石榴树下,手在树底下摸了几摸,拿出来一个小瓦片,“嗖”,甩了过去,哪里来的野货!鸡嘎嘎嘎飞起,落一地鸡毛。

女子端着茶杯的手晃了一下,茶水流到了红指甲上,有几点撒到了她的紧腿蓝牛仔裤上。她的脸,比天井里树上的酸石榴籽还红。

雀婶到底没抗过去,死在了冬天。母亲说,可惜年龄了,才刚36。

那天“起灵”的时候,我听见顺智叔狼嚎似的哭声,盖过了所有的人。

第二年春上,雀婶坟前长了一棵石榴树,母亲说,是顺智叔栽的。

雀婶死了后,青妮也变了,黄白着脸儿,小辫子绑得歪歪扭扭,没了先前的风致。她反反复复地只跟我说一句话,我爸他是薛平贵,他害死了我妈。后来,这句话她也不说了,她时常默默地走路,低着头,盯着脚尖,像是要在地上捡钱一样。我有时和她说话,她不吭气,只用迷迷蒙蒙的眼睛斜我一下,气得我说,你醒着跟梦里差不多!

放寒假之前,青妮去了一次西安,回来跟我说,谢村红走了,去南方了。我爸送她的东西她都没要,我爸拦不住。

一定是你骂走了她。

我没有。青妮摇了摇头,很累的样子,谢村红说,她第二次来我家之后,她就打定主意了……她还掉眼泪了,她说她就是喜欢我爸,她不是那号女人。

你说她是哪号女人?青妮转脸问我。

这个,超出了我对人和事的理解,我第一次装作没听见她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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