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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人 2013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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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人 2013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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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今天父亲没有拿出二胡,虽然大家把晚饭都吃完了。父亲一直跟着我在客厅里转悠。父亲说我生活经历太贫乏了,不适合写小说。又说当然可以站在别人的肩膀上。接着说当年的村子里,那稀奇古怪的事情真多。我听出来,父亲是想讲故事给我听。父亲当了几十年教师,没爱上崇高清贫的教师职业,只爱上了讲故事。但家里没人听他讲故事。这比听二胡还让人烦。父亲讲故事特黏人,他会一直盯着你,如影随形地跟从你,从客厅到卧室,从卧室到阳台,如果你进了厕所,他就站在拉门外边等候。只要故事开始了,断没有不讲完的可能,他会耐心等待你做完所有事情,忍受讲述中的无数次打断,持之以恒地把故事讲干净。由于缺少听众,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改拉二胡。但在骨子里,他还是盼着有人听他讲故事。现在他有了目标,女儿居然开始写小说,我想他心里一定乐开了花。

他坐在方桌旁的椅子上,等待我坐到他对面的沙发上。我喝了一口水,剥了两粒母亲刚炒的白果(母亲认为吃白果比听故事更重要),上了一趟厕所。刚坐下,又想起来要插一个电热水袋。我站在热水袋边,等着它慢慢地鼓胀起来。有好几次,父亲吸口气,要开始讲述,因为我的一个动作,又停顿下来。他极有耐心地等待着我,一点也没有烦躁。

我说:“故事一定要生动,情节要跌宕起伏,要有细节,不然没有用。”做这些事情时,我专制地说。

父亲说:“当然,当然。”

《新闻联播》开始了,我居然听见了播音员的声音,以前在铺天盖地的二胡中,我只能看到口型与典型意义画面。母亲走过来,把音量调轻,这样,我就又只能看口型了。她坐到另一侧的沙发上,将两只脚搁在电脚炉上。我仔细看了看母亲的脸,皱纹像一张网罩在上面,很难析离出她年轻时的美貌了,依稀能分辨鹅蛋形的脸庞、端直的鼻梁,嘴唇红润,眼睛很难复原了,上眼皮有些耷拉下来,使眼睛的形状像倒三角,不再明亮有神。母亲微侧着脸看着我们,电视剧还没有开始,母亲似乎也有听故事的打算。听故事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听了,边上的人也会不由自主地参与进来。

父亲说:“村子里有一对夫妻,结婚三年了还没有孩子,他们到医院去检查,才发现老婆的处女膜还没有破裂,他们连怎么同房都不知道,他们还以为,两个人只要睡在一起,精子就会飞来飞去,就能怀上小孩。”

“居然知道精子,还算有文化嘛。”我说。我想起小时候,父亲在家里保持了多年洁净的语言环境,不涉及任何关于性的话题,现在在父亲眼里,我早已是对等的成人啦。

父亲说:“检查后还发现,丈夫的性器官没有发育好,只有七八岁孩子那么一点。”

因为前晚没睡好,我有点困,想打一个呵欠,但看父亲兴致勃勃、两眼放光的模样,又不忍心打出来。我将手捂在嘴上,伸了伸腰身。

父亲说:“夫妻俩回家后,就想得给孩子找个爸。”

故事吸引我的部分开始了。

“夫妻俩列出了村里所有青壮年男子的名字,一共有78人。他们划掉了一些有明显缺陷的:聋哑的、瘸腿的、脸上长麻子的、六指的、狐臭的、讲话结巴的、气喘的、长年患病的,就剩下56人;在56人里,他们去掉了未养儿育女的、只生儿子不生女儿、只生女儿不生儿子的,或生的子女里有缺陷的,还剩下34人;在34人里,他们又选出了长相、脾气、村里口碑与人缘好的,这样,就有了9个人的候选队伍。丈夫认为,只需要3个候选人就够了。于是,丈夫选了一个,妻子选了一个。另一个,是丈夫闭着眼睛从7个人中抓出来的,暂时就叫他第三个人吧。

“丈夫挑选的那个,是村里最有文化的一个人,是个教师,性格也好,家里有一儿一女;妻子选的那个,是村里公认的美男子,人长得高挑白净,待人接物宽厚有礼,家里有两儿一女。夫妻俩都觉得对方挑选的人不错。两人商定,先去征求丈夫挑的那个人的意见。于是在一个晚上,夫妻俩端了一鞋盒鸡蛋,找上门来。

“他们俩绕了半天圈子。那人一开始没听出来是啥意思,后来才明白是这么回事。这不是笑话嘛。但夫妻俩跪了下来。丈夫提出了报酬:半扇猪肉和五百元钱。半扇猪肉同房了就给,五百元钱等生了孩子再送过来,无论男女。五百元钱在那个年代,都可以造房子啦。那人正打算把地基盘起来呢,说实在的真有点动心,但又觉得这事太荒谬,对不起知识分子的身份,于是就拒绝了。夫妻俩千叮咛万嘱托,求他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他答应了。”

这时母亲挪了挪身体,问:“你说的夫妻俩是咱村的?”

“是的。”

“是谁?”

父亲有些害羞似的笑了,露出一口细密的牙齿――时间对男人显然更宽容些,父亲与母亲同龄,但看起来,父亲脸上几乎没什么纹路,六十来岁了还很清秀:“说起来,就住在我们老屋后面的台门里,阿曼和他老婆啊。”

母亲说:“哦!原来是他们啊。”

我也依稀想起来那个女人,脸长得很白。她的白不像土生土长本村女子的白,我们的白细腻、红润,水水的,所以我们村子的姑娘一般都长得过得去,也出过几个美女。她的白像是抹上了一层厚粉,却没有打腮红,白得有点让人心里不舒服。她又不爱笑,一道黑发齐眉横着,使她的脸有些呆板。他们家的院子里,曾经培育过蘑菇,搭了一堆像柴垛的物事,上面覆着一层薄膜,木头的缝隙里长了一朵朵白色的蘑菇。我因为好奇,曾经站到旁边去看了很久。那个柴垛雾腾腾地散发着热气。她走过来站在我身边。我问她:“这个蘑菇可以吃吗?”她笑了笑。她笑起来时,嘴角边有两颗米粒似的酒窝,使脸庞看上去生动了些。她说:“蘑菇没长好,小了。可能不太好吃。如果长好了,你来摘吧。”她的声音细声细气,像少女似的。后来我也忘了,有没有吃她家的蘑菇。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我问父亲是不是那个脸很白的女人。父亲惊讶地说:“你居然还记得,就是这户人家!”

母亲说:“村子里除了你,还有谁是做教师的?”

父亲说:“不是还有,里村陈励也是。”

母亲说:“可是他生了三个女儿、两个儿子,其中一个儿子还是哑巴。”

这个哑巴我也记得,他叫陈天一,村里人都说,是这名字取坏了,凡人怎么能随便叫天一呢?

父亲说:“就算挑了我又怎么样?我又没去给他们生孩子!你不要老打岔。夫妻俩就去求妻子选择的那个人。那个人家庭负担重,心地也好,架不住夫妻俩求他,就同意了。这个人说起来,你也该知道的(转向母亲),是赵家的华才,人真是长得一表人才(母亲点头同意)。他跟女人同房了几次。这时,阿曼家已经搬到了山脚下的老房子里,台门里耳目太多,不便于行事。那里周围没有人家,不会有人注意到家里有人进出。有一天,华才要起身时,女人拉住了他。跟他在一起后,女人对他生出了感情,这女人以前从未尝过男人的滋味,这时尝了,觉得世界都不一样了。女人抱住了他,求他不要走,说:活了半辈子,才知道什么样的男人才是男子汉。华才感到这事棘手了,他是个有良心的人,也怕被人戳脊梁骨,他想,这下来不得了。还好,女人已经怀上了。华才从此后,就再也没去找女人。女人也有志气,竟然就这么把华才生生搁下了,又回到了以前没有男人的生活里去,后来也没听说有违妇德的事。真是好女人啊。

“大半年后,女人生了一个女孩。村里没人知道孩子不是阿曼自己生的。阿曼夫妻也对她实在是好,阿曼是个勤快人,种果树、培蘑菇、养兔子,什么都干,家境也不错。这样几年过去,女孩子三岁的时候,华才生癌了。华才生癌以后,就开始记挂以前生的这个女孩子,或许也记挂那个女人。他常常到阿曼家去,坐在阿曼家门口的一块石头上,孵太阳,看那个女孩子。他坐着坐着,渐渐把自己坐枯萎了。那时的人,得了重病,一般也只能回家吃吃中药,治不起啊。后来华才就死了。他到死也没把这个秘密说出去。

“女孩五岁时,阿曼想要一个男孩。可是华才已经死了。这个时候,夫妻俩想到了第三个人,就是阿曼从剩下的七个人中,闭着眼睛摸出来的那个。

“那个人叫正刚,长得高大剽悍,据说在十几岁时踢死过一只老虎。这件事应该是讹传。有天晚上,他在院子里做事,有一只野兽在他腿上咬了一口,他大叫一声,院里的大人都冲了出来。野兽受了惊吓,跳墙逃跑,恰好落在院墙外的一根尖头木桩上,就这么被钉在了上面,死了。估计是一只狗头熊,老虎什么的,是大家瞎传的。不过正刚力气大、身体壮,是大家公认的,掰手腕比赛,村里没几个人胜得过他。他自我感觉也好,走路都这样摇头晃脑(父亲站起来模仿了一番),也算是村里一霸吧。

“阿曼去找正刚说了这事,猪肉还是半扇,钱添到了八百元。八百元在那个年代,可以把二楼二底的黄砖都买齐了!正刚一口就同意了。第二天下午,正刚压着饭点来了。阿曼有些意外,以前华才都是等天黑透了才悄悄进来。华才进屋时,女人已经上了楼,在床上等着。华才来时穿一双黑色的三接头皮鞋,是做客时才穿的鞋子。他上楼前,把鞋子脱在楼梯的最低一级上――女人爱干净,每一道楼板都用肥皂水洗过,刷得发白。阿曼看着华才走上楼梯,接着听见踩踏楼板的声音,这声音到他头顶上停止了,那是他与女人婚床的位置。这时候阿曼就关上房门,出去了。夜里的乡村其实没什么地方可去,没有必须要说的事,村人不会在夜里上别人家去。阿曼就去找组织牌局的人家,观牌是最正常的一种夜间走访,如若没有人打牌,阿曼就去村口的杂货店坐坐,那边有时也会有几个闲人,这样聊聊天,一个小时过去了。阿曼转回家,推开门,楼底那双发亮的黑皮鞋已经不见了。

“女人还在楼上躺着。这是向有经验的妇人学来的。同床前,要在腰下垫一块枕头,让盆腔高于腹部,便于精子顺利地流入深处,这个容易理解,液体都是往低处流的嘛。同房之后,还要静躺半个小时,这叫‘养精子’,让刚运动过的精子休整会儿,有充分的时间在身体内酝酿情绪、吸收营养,达到更饱满、健壮的状态,更好地与女人的卵体交配,养育娃娃。也是避免走动使精子排出体外。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套经验很有效,女人跟华才同房了三四次,就怀上了。说起来也可怜,女人到此时,也就有过那几次同房的经历。

“正刚这么早就来了,晚饭当然得加菜,还得让人家付出体力和精血啊。村里人都说,一滴精,十滴血。夫妻俩想起来,正刚爱喝酒,喝酒的人都需要几个下酒菜。阿曼赶紧去小店买了一瓶最贵的郎酒,觉得这个名字也吉利。女人翻出了家里所有的压箱菜,炒了韭菜炒蛋、糖醋土豆丝,蒸了咸肉、烤鲞,总算摆了还丰盛的一个席面。饭后,女人收拾干净桌面,就上了楼。紧兜着女人,正刚也脱鞋上了楼。阿曼看见正刚脱在楼梯上的是一双半旧军用球鞋,鞋缘粘满板结的泥巴。阿曼听着沉重的脚步声到达头顶的位置,就关上门出去了。跟以前不同的是,现在他得带着女儿。

“他还是先去找了户打牌的人家。他让女儿坐在肩上,让她看那些人打牌。女儿伸出手想抓一张花花绿绿的牌,他不肯,女儿就在他怀里挣扎起来。女儿将头往外伸,说,回去,回去。阿曼只能把女儿带到小店里。那家小店你肯定记得(我点头),开在里外半村交界的地方,就在大路边,门口搭了雨棚,摆了一张台球桌,有时会有人坐这里打球、聊天,形成一个比较热闹的场面,现在想起来,也是一种营销手段吧。小店的女主人叫秋飞,长着一张刀把脸,眼睛细长,面相有些阴冷,半点都不好看。但村里的女人大部分都得下地干活,被太阳晒得干巴巴,只有她像画一样天天挂着,不怎么显老,所以也有人认为她漂亮。有个叫新灿的就天天窝那儿陪着她。关于他们的传闻,是另一个故事了,村里几乎人人知道,都说秋飞丈夫是被他俩气死的,这里就不发散了。

“女儿喜欢这里,她要吃小店里的水果糖,这种糖包在透明的彩纸里,五颜六色,剥开来时,糖体上也粘着各种颜色。女儿连续不断地吃了十粒糖,还向阿曼要。阿曼怕烂了牙,让女儿另找一样零食。女儿指着一块芝麻饼说,要那个。阿曼掰开来一块,发现里面有很多细细的黑点,起先以为是芝麻,看仔细了才知是霉点,阿曼说不能吃。阿曼在女儿的吃食上还是很讲究的,他养女儿时,总会想想女儿的生父,想着若是生父养她,会用什么样的方式,他绝不能不如她的生父。不然对不起孩子。女儿见没东西吃,又开始闹。秋飞从柜台后面走出来,拿着一瓶汽水,蹲在女儿面前,声音尖细地问她要不要喝。近看她的脸,可以看到抹得不均匀的增白霜,一缕缕粘在面颊上。她蹲在阿曼身边,几乎擦着了他的肩膀。阿曼感到鼻孔被一种复杂的香气堵住了,算算时间也过了一个钟头,就赶紧付钱买了汽水,回家了。 “他做事挺牢靠,让女儿站在门口,自己先走进家门。一进门,他先看见了那双黄色军用球鞋,还刺着他的眼睛。接着听见楼板上方传来床的吱嘎声,还有混杂在其中男人与女人的声音。他听到了自己女人的叫声,像一根游丝系着,一下下啊着。他还是第一次听见这种声音,这声音有很强的刺激性,他一下子面红耳赤。以前对于同房很抽象、很表面的理解,现在开始具体起来。他转身出了门,对女儿说,家里电灯坏了,又抱起女儿往外走。他在黑暗的村道里晃来晃去,满脑子还在想着刚才的声音。阿曼听人家说,精子分两种,生男孩的精子与生女孩的精子,男人同房时如果不很尽兴,出来的就是生女孩的精子,只有在情绪高涨非常兴奋满足的情况下,生男孩的精子才会跑出来。正刚越兴奋,生男孩的可能性就越大,这么想着,阿曼也说不清心里的想法是高兴还是别的什么。好一会儿,他才听到女儿的哭声,女儿在怀里已经呜咽了好一会儿,挣得他手臂发酸。女儿要找妈妈。阿曼说,好的,我们去找妈妈。

“阿曼只得到一户人家里去做客。他硬着头皮推门进去――村里没有敲门的习惯,你敲个门,反而能把人家吓一跳。那家的四口人正围着一只大木盆在洗脚,裤腿挽得高高的八只脚浸在热水里,一个小些的孩子在拍着玩水,显然正准备上床休息。见这么迟还来客,两个大人的神情都很惊诧。但毕竟村风淳朴,他们很快将面部表情调整好,收拾干净场面。男主人陪着阿曼坐在方桌边,拿出一包烟来敬,女主人端来一盘盐炒蚕豆搁在桌上,然后带着孩子上楼睡觉。在女儿嘎嘣嘎嘣嗑蚕豆的声音中,阿曼跟男主人抽了两支烟,他平时其实不抽烟,但不抽烟枯坐着更生硬,有烟雾罩着,似乎两个人之间又多了一层什么,不是那么尴尬。男主人等着阿曼开口,他稍有点紧张,他想阿曼一定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要放这么夜了才上门。最大的可能性,是要借一笔钱。男主人不安地猜测着。阿曼说了失败的蘑菇和刚收回本的兔子,然后说到果树有利润空间,听起来果然是奔着钱去的。但阿曼只讲到了近期承包山地的事,以及种橘苗的想法,没有提到钱。男主人松了口气,但心里想着,也许这是一次铺垫,阿曼下次来时,就会提到借钱的事。就这样阿曼在这户人家里坐了整整一小时,直到怀里的女儿渐渐变沉了,才告辞离开。

“那段时间,阿曼像个流浪汉一样,每天晚上带着女儿走东家、转西家,后来就走到了学校里。那阵子你母亲在服装厂上班,十天半月才回一次家,我有时候就住在学校里。那时学校的规模大啊,有三幢房子、两个很大的操场,设有小学部和初中

一、二年级,每个教师都有宿舍。晚上会有一两个住得较远的教师留在学校里,我就到那边去跟他们扯闲话。扯着扯着,阿曼也抱着女儿来了。他心里苦闷啊,有时会有一句两句漏出来,渐渐地也就敞开来说了一些。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知道了所有这些事情。有时我也会带你过去,你比阿曼女儿大两岁,两个人很玩得拢,你从小口齿伶俐,阿曼的女儿还从你这里学了不少话呢。这些事,你还记得?”

我不记得。我只对父亲的那间宿舍有印象。很简洁地摆着一张床、写字台,蚊帐是四根竹竿撑起来的,从天花板垂下来的一根红色电线上,悬着一只四十瓦的白炽灯,灯下的桌子周围,老是挨着三五个脑袋,眉飞色舞地聊着什么。电路老坏,那盏灯常会忽然灭了,但他们在黑暗中继续聊上好一会之后,才会想起停电这回事,有人打开手电,爬上爬下一通修理。我挺喜欢那个地方,但父亲很少带我去。

“过了不多久,女人又怀上了。在确认孕事这天,阿曼真是高兴啊,他觉得笼罩在头上的阴云终于要驱散了。第二天,阿曼就请人宰了猪,按照约定给正刚送去了半扇猪肉,还附加送了一颗猪心与一副猪下水;另一半猪肉,除了留下一条腿,其余照例委托屠夫卖了。下午阿曼从地里干完活回家,见女儿坐在门口小凳上看连环画,廊下的炉子里正炖着什么,散发出浓郁的茴香气息,他揭开锅盖一看,那副猪下水正咕嘟嘟地在里面颤着。他心里一紧,问女儿:家里谁来了?女儿含着水果糖,口齿不清地说:正刚伯伯来了。阿曼推开门,又听见了那种地动山摇的声音,整间屋子都好像在晃动,女人喉里唱山歌似的哼着,像是走了很远的路,爬了很长的坡,又累又舒服。阿曼的怒火止不住地升上来,这么剧烈的运动,怎么就不考虑会不会伤了着床的精子!在他的想象中,女人肚里的那颗精子就像是育在蚌里的珍珠,晶莹透亮、闪闪发光,又脆弱得禁不起一点点震荡。他噔噔地踩着楼板走上去,都忘了脱鞋。楼上的声音一下子弱下来,甚至停顿了会儿。阿曼走到楼梯拐角那儿――那个位置看不见床,床上的两个人也看不见他――停下来,忍着怒气说:轻一点!停了会儿,他就往下走,这回脚步放轻了些,他看见了自己踩在楼板上的脚印,想得赶紧擦干净,免得女人生气。过会儿,楼上的声音又响起来,这回响得悠悠的,舒缓了许多。

“从此阿曼真是有家不能回了。他只能带着女儿到山上橘园的茅屋里去。但那里太寂静了,女儿没有玩伴,呆不住。有时他就不带女儿,一个人到山上去过夜。村里开始有了闲言碎语――正刚这么频繁地进出阿曼家,还能没有闲话吗?还有传闻说,阿曼女人肚里的孩子不是阿曼的。有人还帮阿曼编了首打油诗:

阿曼阿曼真可怜,

虽然有家不能回。

正刚正刚不要脸,

大肚婆娘还要睡。

“有几个孩子,专门冲着阿曼家的窗口念这首儿歌,如果正刚探出头骂几句,他们转身就跑,过会儿又聚拢来念――其实是阿曼给他们点分币,让他们念的。阿曼不敢跟正刚正面冲突,希望听了儿歌后,正刚能知耻,不再来他们家。但正刚没有觉出耻来,他还是隔几天就来女人这里撒牛劲,倒是女人觉出耻来了,但正刚要来,女人也挡不住。好在,女人肚子越来越大,正刚终究也来得少了一些。

“几个月后,孩子降生了――还果真是个儿子,又胖又大,生的时候,女人差点难产,那里剪了一刀才生下来。生下了儿子,夫妻俩抱头痛哭了一顿。多少委屈、多少磨折,如今都可以过去了。两人就像重生一样喜悦。两人商定,就要这两个孩子,以后一个也不要了。

“可是正刚又上门了。掐算着日子,孩子双满月这天,他来了。当着几个客人的面,他捏着正吃奶的婴儿的脸说:儿子,给爹留一口!这句玩笑别人开开也就罢了。从他嘴里说出来就不是滋味,听着太毒了。阿曼与女人都不想让人家知道儿子不是亲生的,笑脸都僵了。客人走后,他像主人一样大模大样地坐着,一边抽摆在桌上的喜烟。那阵子,阿曼的第一批橘树已结果了,他每晚都要上地里守夜,不可能呆在家里。然而自己一出门,正刚又不会放过女人。女人告诉他,正刚做那事时像野兽一样,女人生孩子后,剪过的那儿留了个疤,动作大了就会疼,正刚也不管不顾,把她当成畜生一样胡搞。更要命的是,正刚见女人这么冷淡,开始怀疑女人是不是还有别的相好,他完全把阿曼女人当作自己的所有物,整天在阿曼家屋前屋后转,监视起她的行动来。 “一天,有个人上阿曼家还栗子――阿曼家有一棵栗子树,每年秋天栗子成熟后,阿曼都会用竹竿把它们敲下来,用榔子碾碎外面的一层刺壳,收集上一大篮,焐在沙子里,藏到过年吃。不管是炒、烤,或是煮肉吃,味道都很香,在乡村里,也算是一样难得的吃食。那人觉得无功不受禄,不好意思收下这篮栗子,就拎着去归还。大约是与阿曼的女人推搡了会儿,被正刚在窗口看见了。正刚冲进来,不由分说,就冲着那人的脸来了一拳。当下,那人的眼眶就肿了起来,鼻梁上的眼镜掉在地上,碎了。那年头,配一副眼镜要七八元钱,一个月的工资也就二三十元,那可是一大笔财产啊。那人可真是气坏了!”

这时母亲清了清嗓子。母亲看的韩剧,叫什么的报复那部,已经开始了好一会儿,但母亲没有把音量开大,我很怀疑母亲是否能听得清对白。但母亲也没有看着父亲,她一直盯着电视屏幕。关于看韩剧这件事,是父亲向母亲妥协的。父亲这么评价韩剧:就那么一点事,每天睡觉、起床、吃饭、拉屎,也能拍一百多集,不过看看也看牢了。父亲这段评价广为流传,获得很多人的认同。

母亲说:“你说的这件事,是发生在哪一年?”

父亲说:“大概是

8

2、83年吧。”

母亲侧过头,好像在回忆什么,接着又问:“村里除了你,还有谁也是戴眼镜的?”

父亲说:“戴眼镜的多了,赤脚医生旦路,供销社工作的小文,还有……”

母亲说:“她无缘无故干吗送栗子给旦路?”

父亲说:“我怎么知道她为啥要送栗子给旦路?你别打岔,正讲到紧要处。阿曼找到我这里,跟我讨主意――你们也知道,村里大家抬举我算个能干人,我给人写过信,理过诉讼状,也帮着调解过家庭纠纷,但这种事还是第一次碰到。可阿曼求上门来,我也不能不管。阿曼真是愁苦极了,他说只要能摆脱正刚,哪怕少活十年也愿意,再这样过下去,还不如大家一起死了算了。我说这事还得看女人的态度。阿曼说女人也是一样的态度,女人明确表态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女人一开始也像喜欢上华才一样,喜欢上了正刚。她是从性开始,生出爱来。一夜夫妻百日恩,男人与女人一旦有过那事,终究是不一样了。但渐渐地,她觉得这两人完全不一样。华才是拿得起放得下的男人,知道自己不能给女人承诺,于是就干脆离开,起码不委屈了女人。正刚有些死皮赖脸,其实也不是死皮赖脸。正刚远比她想的有心机。正刚来阿曼家,不但跟女人同床,还要吃一顿饭,或是拿点什么回家。就连知道孕情那天,她感恩戴德地与他欢好,他走时,一边夸她手巧,一边把整锅香喷喷的猪下水端走了。如此几番,她的心凉了。这个男人完全没有把她放在心上,倒是像华才那样,一声不吭地离开,才是真正把她放在心上的。

“我说这就好办了,只要狠得下心,还怕做不成事么。于是,我就教他们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阿曼问这样做会不会太狠了一点。我说不会有事的,也该杀杀正刚的威风了。但这事后来动静还是闹得有点大,差点难以收场。

“先得说一下村子里的势力背景。咱村里有村支书和村长两股势力,多年以来,一直是村支书占压倒性优势,他二儿子在部队当军官,子女多,且支书当了多年,几乎是一手遮天。但村长也有背景,亲戚在县里刚提了干部,房族又很庞大,有十三房堂兄弟,且个个身强力壮,正刚就是其中之一。现在村里的事,支书有点说不下来,有时权柄好像落到了村长手里。两边矛盾很深。所以,我考虑这件事,可以利用一下他们之间的派系之争。

“夜里正刚再来时,女人拎起篮子说要到橘园去摘几个橘子。一会儿后,正刚就跟了出去。大概半个多小时后,女人头发蓬乱地回来了,外衣上粘满黄泥,贴身背心的带子也扯断了。她说事情成了。女人就保持着这副形貌跟阿曼一起上了支书家。女人到了支书家就哭起来,哭的时候也不像是装的,女人是真的悲苦,或许想起了自己那些无法言说的冤屈。女人说正刚强奸她――也亏她这么怕羞的人说出这句话,真是被逼急了。乡村里哪有什么强奸,这事村支书还有不明白的?我们的想法也是希望村支书治一治正刚,让他收敛收敛。但村支书毕竟老谋深算,他马上看清这是个好机会,正好可以拿来做文章。他循循善诱地问阿曼女人:

‘天这么黑,你能看得清是正刚?’

‘嗯,看清了。’

‘再想想,好好想想,能不能百分之百肯定,说话可要负法律责任的!’

‘……是的吧,谁有他这么高大呢?’

‘也就是说,一个很高大的男人强奸了你,你看不清是谁,是吧?’

‘……是。’

“第二天,村支书就带着阿曼跟女人上县公安局报案。后来阿曼告诉我,他在路上腿直打哆嗦,但已经没有退路,村支书带了好几个人跟着,就是想后悔也来不及了。那时正值从重从快的年头,下午警车就呜呜开来了,带走了村里九个青壮年,当然基本是村长派系里的人,其中也包括正刚。村长自然也坐不住,当天夜里就动身跑到县里去了。村里传说他们是去核对精液的。一个叫兰云大嘴的,站在黄昏的晒场上跟大家说,精液是专门由漂亮的女警察提取的,要不然在公安局这样的地方,怎么无端出得来呢?大家听了觉得有理,又很唏嘘,这九个人倒是享了一次难得的艳福了!面对着满天晚霞,在村人们想象中,那九道彩虹真是无比壮美啊。

“两天后,八个男人回来了,让人失望的是,根本就没有女警察采精这回事,只是抽了点血,使得聚拢来听新闻的人又遗憾地散了。正刚没有一起回来。正刚回来是在一个月之后了。据说还是村长的亲戚出了力,又求阿曼女人改了笔录,才出来的。我看见他时,几乎认不出他了。才一个月工夫,他头发花白了,人佝偻了,主要是走路的姿势变了,以前头朝天,摇头晃脑,现在变得弓肩缩背(父亲站起来又模仿了一番),性格也变了,以前喜欢凑热闹,到了哪儿都听得见他的嗓门,现在他几乎不出门,偶尔在村道上看见也沿着路坎走,大概觉得没脸见人吧。阿曼先还担心他来报复,后来见他整个人没了精气神儿,倒怜悯他了,有时还给他们家送些橘子去。说起这件事,我觉得还真有点难受,感觉做得有点过头了。 “也真是冤孽,阿曼的儿子长大后游手好闲,又好赌,后来欠了一大笔赌债,不知跑到哪儿去了。阿曼养了这个儿子,就跟没养一样。倒是女儿,嫁得很好,人也孝顺,夫妻俩就一直跟着女儿萍萍住,倒也过得很好。”

“萍萍?!他们的女儿就是萍萍?”轮到我惊讶了。

“是啊,就是萍萍。”

萍萍是去年夏天来找我的。她穿得很奇怪:一条紫红真丝吊带裙又薄又紧,裹得腋下的副乳像两个小纺锤一样凸着,胸颈处裸露的一大块面积,被太阳烤得发黑。这种穿法,若不是当晚礼服就该做睡衣穿,像这样走进办公场所,实在有些怪异。她手指上钩着本田标志的车钥匙,站在我对面,瞪大眼睛:“认不出来了吧,我是萍萍啊!”好像我该记得这个名字似的。我只觉得她有些面熟,猜度该是老家人,就站起来给她倒了杯开水。她果然跟我说了老家的一些事,说她是我父亲的学生,还说了些我们小时候的事,我对此已毫无印象。

她态度熟稔地问我:“你看我,是不是很胖?”

我问了她的身高体重,她恰好跟我一样高,一米六二,但比我重二十来斤。我老实说:“好像有点吧。”有句话没说出来:这样的体重穿吊带裙,真有勇气。

她说:“你给我点事做吧,闲在家里,越来越胖了。”

我仔细看看她,她虽说有点偏胖,五官长得并不难看,短烫发衬着圆脸,眼神很透亮,显得单纯。

我说:“你不会有兴趣的,校工的报酬很低。”

她说:“反正不为赚钱,我只要有点事做。”又挤挤眼说,“你在这里一天,我上一天班,你走了,我也走。”

当时食堂里恰好需要一名帮厨,我就推荐她去做了,也没多说什么,想反正是干不长的。没想到,她磕磕碰碰地一直做到现在。隔三差五,还给我QQ上传一些笑话:“大厨问后勤校长:今天的土豆怎么样?后勤校长说:今天没有土豆呀,只有薯条”,“今天总务主任(女)对大厨说:你菜烧得太咸了,吃得太咸会影响性欲的!”……几个月前,单位里的保安上班时忽然口吐鲜血,送到医院后不久就去世了,我天天忙着处理善后,她发了无数个短信给我,看得出担心忧急得要命,唯恐我遇上麻烦。但她不懂集体单位的一套规矩,刚来没几天,就跟大厨吵了一架,过了阵子,两个人又好得出了格,七夕节一起请假去喝咖啡。为这两件事,我都把她叫来训了一顿。我训她时,她总是低眉顺眼,很乖的样子,我倒真有点喜欢起她了。

但有一件事,我跟她说过无数遍,她就是改不了。她老偷偷把食堂做给学生吃的点心带来给我,用食用薄膜包起来,有时是几个刀切,有时是花卷或松糕,趁着大家都在午睡,做贼似的送到我办公室,从怀里取出来,热腾腾地递给我。我叫她不要这么做,被人看见影响不好。她说:“就这么点东西,尝一下怎么了?你也不看看自己,瘦得像根排骨!你自己不心疼,人家还心疼呢!”

……

我说:“哈!”

母亲问:“怎么了?”

我说:“没什么。”

父亲说:“有一天,两个孩子掉在了池塘里,就是大家都喊锅底塘的那一口,两边滑溜溜地踩不着地,孩子掉里面,就没命地扑腾,眼看就要淹死了,建新经过了,跳下去,一手一个拎了起来……”

听了好一会儿,我才知道父亲已经开始讲另一个故事了。父亲在两个故事之间没有半点过渡,像在两节课之间没有下课,以免听众注意力分散,甚至逃课。那晚父亲一发难收,滔滔讲了好几个故事,但后面几个我都记不太清楚了,第一个故事太强大,覆盖了其他的记忆。

离开前,我帮母亲整理被褥,扶她躺下去,问她吃了网上买的药后关节疼有没有好些。母亲若有所思地盯着天花板,不出声。

我问母亲在想什么,母亲说:“我在想,当年老家的新房子是怎么造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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