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百花镇,两人并肩骑马,却往绿柳庄而去。原来绿柳山庄十分有名,路上随便找人一见,便能得知方向。只不过离绿柳山庄每近一步,石双城便越发心事重重的样子,闷闷不乐。
阿颖有时感到好奇,问他为何事忧虑,石双城却总是顾左右而言其他。阿颖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便也赌气不再问了。
到了下午,阳光烈烈,幸好是三月天,却不觉太热,走在路上,反倒有暧洋洋的感觉。前面却有一片小湖,景色秀丽。两人沿湖边而行,却见前面绿柳成荫,隐隐透出一座庄子来。
阿颖微笑道:“那就是绿柳山庄么?这名字取得也妙,只要见到那么多垂柳,就知道一定是绿柳山庄了。”
石双城微笑不语,又走一程,忽听笛声悠扬,只见水边绿荫之下,有人坐在草地上,正自吹笛。那是一个穿绿衣的女子,虽然只能见到她婀娜苗条的背影,却也感受到一股山野间的清新之美。
阿颖赞道:“好一曲’挂枝儿’,垂柳依依,笛声悠悠,此情此景,当真美不胜收,若是有丹青高手,将这里景色写入画中,一定更加美得不得了!”
石双城笑道:“绿柳山庄之中,就有一位丹青圣手,当世无二。”阿颖又惊又喜,道:“真的么,原来你到绿柳山庄,是为了找那位丹青圣手。石大哥,想不到你不但精于音律,而且还擅于书画?”
石双城不置可否,忽然笛声停下,只听那绿衣女子说道:“两位客人,是否要去绿柳山庄?”阿颖笑道:“是啊。”却见那女子缓缓站起身来,转身面向二人,微笑道:“既是两位要去绿柳山庄,那是我家,我带你们去,好不好?”阿颖笑道:“是么?真是太巧了,谢谢你。”
那女子容貌清秀,但面色略微有些苍白,双目无神,不知看向何处。忽见她从身后取出一只竹杖来,点地而行。阿颖大吃一惊,道:“你,你,原来你看不见的?”那女子笑道:“我虽然看不见,但这里我从小走惯了的,你放心好了,不会走错道的。”
石双城道:“多谢姑娘引路。”阿颖上前搀住那盲女的手,微笑道:“姑娘,虽然你看不见,可是你长得真美,就像画中人一样。”那盲女微笑道:“姑娘,你真会说话。”
不多时,来到庄前,却见一条清溪蜿蜒流淌,两岸垂柳青青,不愧绿柳山庄之名。
石双城跟在二人身后,暗暗记忆庄中道路。只觉东绕西绕,连过两座小桥,三片竹林,四座假山,一座亭子,然后到了一处院落。院中颇有草木,两旁厢房,中间正屋雕梁画柱,极是精美。
那盲女叫道:“阿爹,有客人来啦。”一时之间,却无人作答。那盲女道:“二位请进书房小坐,小女这就去请我爹爹出来。”石双城道:“多谢姑娘。”
两人进了书房,却见壁上挂了许多画像,有水墨山水,也有仕女小像。阿颖赞叹不已,道:“想不到这位丹青圣手,竟然画得这么好?石大哥,我想请他给我画一幅画,你说好不好?”石双城微微一笑,道:“这位庄主人称铁笔丹青,虽是当世国手,但脾气古怪。待会儿你自去求他,他若是肯画,那也随你。”
阿颖惊喜道:“什么,他就是铁笔丹青?我以前也曾听人说起过,我还道怎么会有这么怪的名字?”
忽听屋外有人哼了一声,道:“我爱叫什么名字,就叫什么名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阿颖伸了伸舌头,低声道:“说曹操,曹操就到。”
却见一位白衣人飘然入屋,一眼看去,只觉颇有些清风道骨。瞧他年级似乎四十余岁,却又须发半白,就算说他六十岁,也不为过。眼神之中,却又总有一份淡淡的忧愁。
石双城拱手道:“早就听说铁笔丹青妙笔生花,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铁笔丹青摆手道:“这位先生不必客套,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贵干?”阿颖抢着道:“老先生,你能替我画一幅画像么?”
铁笔丹青板着脸道:“不画,不画!什么老先生,你看我很老么?”阿颖一怔,忙道:“不,不是的,先生哪里老了,我是说你虽然看起来年轻潇洒,但画起画来,却如此老到,功力深湛。这才冒昧,用了’老先生’三字,请勿见怪。”铁笔丹青面上神情这才缓和,温言道:“原来如此,姑娘说在下画功老到,想必是位方家。不知屋中拙作,姑娘最钟意那一幅?”
石双城暗笑:“阿颖倒挺会改口,居然可以让铁笔丹青另眼相看。”
阿颖本来只是信口开河,闻言不觉一呆,忽然眼睛在一幅仕女小像上面停住,当下指着这幅画说道:“我看这幅小像,当真画得惟妙惟肖,当是先生压轴之作。
铁笔丹青面色大变,神情古怪,不知是喜是忧,欲言又止。阿颖心中忐忑不安,也不知他听了自己说的话,是否不悦。
忽听那盲女说道:“姑娘想必又提起那幅小像,这才引起我阿爹伤心之事。那幅小像所画之人,是我阿妈。”
阿颖一怔,道:“原来你阿妈是位大美人。可是,你爹爹为什么这样伤心?”那盲女叹了口气道:“我阿妈生下我之后,就过世了。”阿颖啊了一声,这才知道为什么无意之中,又惹得铁笔丹青不快了。当下又向那盲女打量几眼,微笑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那盲女道:“我叫阿薰。”阿颖赞道:“阿薰,多好听的名字,就像薰衣草一样,有着淡淡的芬芳,清雅脱俗,卓尔不群。”阿薰微笑道:“姑娘,你把我说的那么好,其实我人又丑陋,眼睛又看不见,怎能跟我阿妈相比?”阿颖笑道:“阿薰,你知道么,你和你阿妈长得一模一样,都是美人胎子,嗯,跟你在一起,我真是无地自容了。”阿薰脸上微微一红,微笑道:“是么?我真的很像我妈妈么,怎么阿爹从来没有提起过?”
阿颖道:“你阿爹没跟你说,是不想再提伤心之事,其实他只要见到你,一定会想起你阿妈。哎,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一边说话,一边却偷眼去看铁笔丹青面上神情。
忽听铁笔丹青长啸一声,曼声吟道:“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绿水之波澜……”一咏三叹,当真是荡气回肠。让人听了,不禁黯然神伤。
石双城和阿颖听了,不由得面面相觑。心想若是勾起他的诗兴来,只怕一时三刻是止不住了。
忽听铁笔丹青说道:“也罢,既然姑娘也是性情中人,那就请坐,让在下为你画一幅小像吧。”
阿颖大喜,道:“多谢庄主。”
铁笔丹青摆开画桌,提笔做画。石双城负手而立,绝无半点倦怠之意。阿颖端坐窗前,微笑凝眸。小半个时辰之后,铁笔丹青将笔一放,道:“姑娘,画好了。”
阿颖大喜,跑了近前,只见画中人美妙绝仑,明眸善睐,浅笑盈盈,宛如天人。不禁惊喜交加,叹道:“画得真好,就算皇宫里的画师全部加在一起,也不及庄主半分。只是……我真有这么好看么?”
铁笔丹青微笑道:“姑娘美若天仙,在下之画,不及姑娘真容甚远。”阿颖伸手扯了扯石双城衣袖,问道:“石大哥,你说画中人究竟跟我像不像?”
石双城一怔,接过画来,也不禁呆了,赞道:“画中人真美,不过比起真人来,还是要逊色得多。”
阿颖心中窃喜,道:“真的么?”
石双城点点头,道:“我说的句句是肺腑之言。”阿颖看着他,笑道:“看不出你一脸忠厚的样子,拍起马屁来,倒也十分在行。”石双城笑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个道理,在下还是懂的。”
阿颖十分开心,将画像卷起,收了起来。说道:“多谢庄主赐画,小女一定好好珍藏。”
铁笔丹青捻须自顾,颇为得意。他忽想起一事,上上下下打量石双城几眼,问道:“对了,那位姑娘是来求画,不知阁下来到敝庄,莫非也为求画?”
石双城笑道:“非也,在下其实另有所求。”铁笔丹青微笑道:“是么,你且说说看,是为何求?就算是来向小女求亲,也并非不可商量。”阿薰大窘,急道:“阿爹,你胡说些什么?”
忽然之间,只听一人哈哈大笑,飘然而至。他轻功甚是高明,听见笑声时还在院外,笑声一停,那人已然现身,走入书房。
铁笔丹青看了这人一眼,却不生气,微笑道:“你今日功课做完了么,怎么现在就到书房来了?”
石双城和阿颖见那人,都是一呆,随即甚是恼怒,那人面如冠玉,丰姿飒爽,在亭中一站,当真是如玉树临风,显然是人中龙凤。手持折扇,向石双城一拱手,笑道:“三师叔,小侄这里有礼了。”却是那玉剑书生冯秋辞。
石双城铁青着脸,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冯秋辞笑道:“这几天我一直在庄中跟前辈学画,同时也教给前辈琴曲之道。难道不行么?”
石双城瞪着他,过了良久,这才道:“这么说来,你是卧底来了?”冯秋辞不觉大笑,说道:“随便师叔怎么说,小侄来此,也是为了助师叔一臂之力。”
石双城不悦道:“石某向来独来独往,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冯秋辞笑道:“我义父得知你要到绿柳山庄,并带一女子前来,料想你说不定会失手,这才吩咐我来相助。”石双城怒道:“想我纵横江湖多年,几时失手过了,大师兄未免多事。你快走,这里有我在,还轮不到你插手。”
冯秋辞笑道:“如果你取得残帖,我便不插手,如果你怕了那铁笔丹青,那小侄只好代劳了。这是咱们门中的规距,师叔想必没有忘吧?”
石双城瞪着他,眼中似欲喷出火来。只是被他用言语挤兑住了,却又脱身不得。当下只得站住,对阿颖道:“对不起,你先出庄,我还有事要做。”
阿颖一怔,又瞪了冯秋辞一眼,奇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这个小子怎么会是你的师侄?”石双城叹了口气,道:“你快走,以后我再告诉你。”阿颖更是狐疑,摇了摇头,道:“不,我不走。我还没向铁笔丹青拜师呢。”
铁笔丹青面色有异,看着石双城和冯秋辞,冷笑道:“原来两位是故交,不知相继来我庄中,究竟有何贵干?”
石双城道:“在下听说贵庄有一件宝物,名唤碧血残帖,世所罕有,特地来求一观。”
阿颖又惊又喜,说道:“世间当真有此帖么?听说那是晋时王右军的秘传孤本,许多人都认为是传说而已,莫非传说是真的?”
铁笔丹青面色大变,怒道:“胡说八道,什么碧血残帖,没有,没有!来人,送客!”
石双城叹道:“真的没有?莫非穆先生要取此物,你也说没有么?”铁笔丹青蓦地里听到“穆先生”三字,全身一震,惊道:“你,你是说幽冥鬼王么?那、那你又是何人?”
石双城曼声吟道:“琴韵未尽,剑气纵横作龙吟。金笛传声梵声浓,谈笑间,掌作刀锋指做剑。”从衣袖中取出一柄短剑,剑长一尺,一旦出鞘,顿感寒气逼人。只见剑身呈青铜色,布满暗黑色的菱形纹饰,以黄金为格,剑把上有两行用金丝镶嵌的鸟篆文字:“寒铁剑。”
铁笔丹青惊道:“寒铁剑!早听说此剑刚柔相济,坚而且韧,真是一把良剑。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石双城笑道:“你倒识货,说的一点不错。”
阿颖十分惊异,问道:“石大哥,怎么你们说的话,我都听不懂。什么幽冥鬼王,什么穆先生,又是什么寒铁剑的,你究竟是什么人?”
石双城叹道:“阿颖,记得我说过的话么?无论你见到什么,都不要过问,也不要自作主张强出头。”阿颖说道:“我知道,可是……石大哥,你究竟要做什么?”
忽听铁笔丹青朗声说道:“阁下来意,我已尽知。若要杀我,便请动手,不必藏头藏尾。”
石双城点了点头,说道:“铁笔丹青果然是一代高手,当真眼光如炬。咱们这就到屋外去做个了断,别惊了两位姑娘。”
阿颖吃了一惊,奇道:“你们在说什么,怎么打打杀杀的,是在说笑么?”
铁笔丹青叹道:“此事与姑娘无关,若是在下有什么意外,便请姑娘照看小女,在下感激不尽。”阿颖更是惊讶,说道:“先生,我不知你说些什么,什么意外,究竟是怎么回事?”
铁笔丹青从桌上取出一只黑黝黝的斗笔,喝道:“福祸无门,唯人自招。这就动手罢!”脚下使劲一踩地面,身子腾空而起,衣袖一拂,一股劲风扑去,窗子迎风而开,他的身子便从窗口轻飘飘飞身而出,落在院中。
阿薰听到两人突然翻脸动手,也是大吃一惊,叫道:“阿爹,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想要追出门来,心中慌乱,身子便撞在桌上。阿颖忙伸手扶住,道:“你别怕,我看你爹爹功夫很好,不会有事的。”忽又转念一想,心道:“不好,这个铁笔丹青看来十分利害,石大哥怎么打得过他?”正自转念,却见石双城喝道:“不愧江湖上人称‘铁笔丹青,铁手无情’,当真好功夫!”足尖一点,身子一弹,便已弹到院中空地之上。
铁笔丹青手中铁笔一挥,身子忽地离地而起,似乎凌虚凭空一般,铁笔缓缓举向头顶。石双城知道他全身功力都凝结在这一支铁笔之上,一旦凌空一击,十分难挡,却也不肯先行发招,只是负手身后,赞道:“好一招龙翔九天,果然是天下难得一见的霸道功夫!”
却见铁笔丹青身影凌虚,脸色忽青忽黄,跟着脸上一道紫气掠过,铁笔已举过头顶。忽然之间,四周花草树木一阵狂乱摆动,地面尘土激荡,显然是他全身内力生发,激起四周气流异常,似乎暴风雨骤然而至,声势威猛之极。
阿颖和阿薰虽然身在屋内,却也感到了这种震荡,屋中纸画猎猎作响,而桌椅等物也颤动不已,二女只觉一时间呼吸不畅,心中惊惧,不由得相拥在一起。
冯秋辞却面带微笑,犹如看一场好戏。
突然之间,只见一道光芒掠过,铁笔如橼,重重击下。石双城身子一侧,让过铁笔,身子已转到铁笔丹青身后。只听轰然巨响,铁笔重重击在院中假山之上,假山一角立时崩塌,碎石四溅。
铁笔丹青看起来须发半白,体态龙钟,不料身手却极是敏捷,双足甫一点地,便又弹起,身子在空中轻轻巧巧一个转折,铁笔呼地一声,又向石双城迎面扫去。
石双城双手背负身后,面带微笑,只向后退开三步,铁笔便从他面前掠过。劲风袭面,却也将他发际拂乱。石双城伸手整理散发,一付闲适模样。
铁笔丹青本是武林大豪,年轻时曾名动江湖,只为丧妻之痛,从此隐居绿柳山庄,以书画自娱。以他武功之强,江湖中罕有敌手。不料今日与人对敌,虽出全力,却连连落空,那是从未有过之事。不由心中惊惧,大喝一声,全身衣袍忽然鼓起,那是内力激荡之故。他向前踏上一步,这次不再跃起,又再向前一步,所过之处,石径上竟留下一个个脚印,深有半寸,显然功力发挥已到极致。
石双城虽然仍是负手而立,但心中却暗暗戒备。他知道铁笔丹青两招落空之后,一定会拚死一搏。而他以全力相攻,实在不易抵挡。忽然之间,只见铁笔丹青身子似乎化而为风,人笔合一,飘飘渺渺,就如一团灰影疾冲而前,似乎一股飓风也似,着地直卷将来。
石双城这次不再闪避,忽地出手,只见寒光一闪,剑已出鞘。剑走中宫,三尺寒铁剑迎着那团灰影,闪电般一刺,便即收回。
高手对峙,一招之间,已分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