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 介 一
赖错堆
第一幕
第一场 公园
一条左边缺了扶手的长木椅,置于台中。
不修边幅的齐介一上。
齐介一 我穿过喧嚣的人群,向着公园孤独地走。我抬起头,看见淹没了天空的耸立高楼。我的世界开始有了疯裂的迹象,但一切又如往日般正常!此时如果有乞人向我请求施舍,我决不会给他怜悯和财钱,因为我觉得我比他还可怜!我在想:我是谁,我是什么东西,所有的我加起来有什么意义?啊,我感觉我内心无比的压抑,像火山般要爆发,却总爆发不出来。
方才,我的眼睛在人群中搜索,想从中找出一位失意的疯子,不管他是神经质的音乐家,还是被儿女忤逆虐待的老人家,只要他肖似疯子,举止弱惊,我都将引为知音。我搜索又搜索,大失所望,每位在我眼球中的影像皆衣冠楚楚,他们的脚步匆匆,但掩不住他们的绅淑之风!——然而他们并非翘材,本性难改,嘻,实是沐猴而冠的又一代!(立即又拍拍头)哦,不要说别人——说了也没用!聪明而高贵的你还是多想想自己!是的,我需要好好地想想自己,虽然我没有哪一天停止想过。
“你叫什么?”
“我叫齐介一。”
“你是做什么的?”
“我不是小偷,也不是强盗,我有正当的职业,我是安分守己的木材加工厂的老板,当然这个厂前些天已卖掉。”
哦,我不能这样来思考自己,这样像警局或法庭上的讯问,一点也不能抵达本质!(对着天空吸了吸鼻子)我要追溯自己的历史,追问自己的出处;我要问我的母亲是已仙逝了的妈妈,还是那永远不死的上帝!啊,总之,我要问为什么——我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以及为什么被赋予了现在这个样子!难道不要吗?
齐介一在长椅的左边坐下,发现扶手没了,咦了一声。
齐介一 哪个调皮的孩子,把这长椅左边的扶手拆去当玩具或武器了?昨天还好好的,我记得清清楚楚!昨天还有,今天却没有了,想来也正常,我们的世界总是这样。一条长椅少了个扶手不算什么,若是人情社会里少了扶手,那才要命,必定天塌地倾——善于钻营的聪明人都深知其理!
这时,面带笑容、穿着得体的老褚上。他走出了好一段距离,忽然见到齐介一,又折了回来,到长椅边。
老褚 (热情地打招呼)你又来啦!今天花儿开得很好,太阳也很好,天气真不错!(看见齐介一缩着身子的样子)你怎么有些哆嗦,感觉冷吗?
齐介一 是的,我应该再加件衣服。
老褚 (哈哈笑)这是暖和的世界,火热的时节——即使不穿衣袜也不冷!老褚在长椅的右边坐下。
老褚 (从口袋里掏出一小袋糖果)吃颗糖吧。
齐介一 (摇头)谢谢。
老褚 牙不好?
齐介一 我从小就很少吃糖。
老褚 吃一粒吧,不伤牙的,这是戒烟糖,我女儿从国外给我寄回来的。
齐介一 你女儿在国外?
老褚 (自豪地)是的。
齐介一 儿女有出息,是长辈的福气。
老褚 (硬塞给他一块)尝一粒!
齐介一 (把糖果托在掌中端详)包装很漂亮,像风骚娘们的霓裳!
老褚笑了。齐介一也笑,但笑时的齐介一比不笑时更显得忧郁。
老褚 (旁白)他淡淡的笑容里掩不住他的忧心忡忡!——(向齐介一)老弟,有什么烦心事?跟我说!
齐介一 烦心事?哦,没有。我不心烦,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老褚 想一些事情?
齐介一 是的。如果心烦,我就没法想这些事情了。
老褚 (笑)有意思。——对了,下星期选举,你会投谁一票?
齐介一 有几位候选人?
老褚 有好几位。
齐介一 有好几位?这有点难办。如果只有一位那就简单了,我定投反对。现在既然有好几位……他们中谁长得丑?
老褚 这有什么关系?
齐介一 没什么关系,但也许有关系。上天如果是想像中那样公平无偏的话,那么,它便应该是将美丑等量地分给了每一个人。因此,容妍者心稍糙,容陋者心不丑。呃,这样我就有了选择的依据。
老褚 (摇头,不同意)选择的依据应该是政绩。
齐介一 政绩重要,但可以伪造。
老褚 (不与他争辩)大多数人都会选白先生的。
齐介一 大多数人?
老褚 咱们可以打赌。
齐介一 这么说白先生可以胜出?
老褚 是的。
齐介一 优秀的人难以胜出,而只要胜出就是优秀——(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住,歪着头发呆)
老褚 (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齐介一 没什么。
老褚 老弟,你喝酒吗?
齐介一 喝,而且还算能喝。
老褚 二锅头能喝几两?
齐介一 三五两只算打底。
老褚 (笑)看来咱们在伯仲之间!醉酒吗?
齐介一 小醉。
老褚 又与我一样!酒是上天仁慈的恩赐,飘飘然、晕乎乎、美妙而叫人忘忧!
齐介一 确实是上天仁慈的恩赐。
老褚 你研究酒文化吗?
齐介一 不研究。
老褚 你应该好好研究一下。
齐介一 呃,“研究”,看似挺专业的词。这个世界分为两种:真实与虚假。酒就是让人真实地拥抱住那虚假的世界;而虚假的世界之所以让人们乐此不疲地去追求、去拥抱,因为里面充满没有拘束、不受限制的快感!啊,虚假里才有快感,才有本能的解放,这是不是说虚假里才有真实,而所谓的真实里反尽是虚假?
老褚 如你所说,这个世界演化成真实与虚假——这是人的糊涂,还是上天的糊涂?
齐介一 管它!
老褚 (闻言笑,忽然腰间的手机响,看了看)我家老婆子,真是神经,独处一会就心慌!(拿起糖果袋)再来一个?
齐介一 (展开手掌,刚才那块还好好的在手上)还有。
一会儿后,老褚的手机又响。
老褚 烦人的老婆子!唉,我为什么会成为这世上最没眼光的男人,弄得现在像头骡子一样不得不听人使唤!——(起身,向齐介一)老弟,我真想陪你一直聊下去,可是我得走了。这就是婚姻,给你一丁点幸福,却让你从此失了自由,唉……,老弟,我先走了,再见!
齐介一 再见!(老褚下)
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会儿后,齐介一从椅上站起来,仰天伸了个懒腰,然后俯看地面,然后环顾四周。
齐介一 (握拳振臂,热烈地)
公园四周,繁花茂树,鸟儿成双,粉蝶翩翩!
啊,娇艳美丽的花儿,你是植物体的殖衍器官,却如此大方地绽放!我要赞美你的自然!
啊,苍劲卓立的松柏,你只有一颗种子的能量,却如此顽强地生长!我要赞美你的倔强!
啊,穿梭花丛的蝴蝶,你不去想短暂的生命其实无常,而尽情地追逐玩耍!我要赞美你的豁达!
啊,振翮高飞的鸟儿,你不去计较下顿午餐在什么地方,而自由地冲向高处天堂!我要赞美你的信仰!
啊,我赞美这周遭的一切生命!它们凭借着本能便已完美!——说到本能,本能是什么呢?譬若飞蛾之扑火,是听从召唤,还是受了诱惑,是一种壮烈,还是一种愚昧?啊,愚昧,让人心碎!(沉默一阵,话音也低了)我只得选择愚昧,接受愚昧,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愚昧的人!我的愚昧与我的本能相伴,既然是本能的愚昧,我又有什么要后悔,又有什么好拒绝?(边说边下)
第二场 街上
齐介一离开公园,来到街上。街上熙熙攘攘。
一个穿窄裙的姑娘走在齐介一的前面。
齐介一 一个女人走在我前面,秀发飘动,腰臀纤美,脚步里透着无比的自信!啊,我是多么熟悉这个背影!我所熟悉的还有她的气息与声音!说来,那是一段算得上激情四溢的快乐时光!——现在,我是赶上去来个问候,还是就这样静静地不要惊扰她?
齐介一踌躇了一阵,最终决定上前去。他赶上窄裙姑娘。
齐介一 姚琪!
窄裙姑娘闻声回头。
齐介一 (有些情不自禁的兴奋)姚琪,最近可好?好一段时间不见了!
窄裙姑娘 (冷冷地)先生,我想你认错人了!
齐介一 (这才仔细打量姑娘,发现是一张陌生的脸,尴尬)啊,抱歉抱歉,真是对不起!
窄裙姑娘盯着齐介一,她凭直觉认为他应是个无赖或流氓。看了一阵后,她确定他确实是认错人了,这才说了声“没事”,有点放心地离去。
齐介一 (目送她远去的身影,苦笑)眼睛欺骗了我,我的感觉欺骗了我,它们是我最贴身的朋友,但却不能保证不欺骗我!——不过,我亲爱的感觉与眼睛,我还是一如继往地爱你们!
齐介一接着又前行一个街区,看见一个穿着尖头高跟靴的女人正向一辆小车走去。
齐介一 (看着她,笑了)啊,姚琪原来在这,怪不得我刚才会认错!
齐介一下意识地整了整衣襟,他吸取刚才的教训,决定先看清人再打招呼。尖靴女人走到了小车边,打开车门,正待上车。
齐介一 (情急之下,大叫)姚琪!
尖靴女人听到叫唤,本已猫弯下去的腰又竖直起来。
齐介一 姚琪!
尖靴女人 (旁白)我且用我养尊处优的、富有富贵气息的、迷人的眼睛看看是谁在叫我!
齐介一 (到她面前)姚琪,好久不见了!
尖靴女人 (旁白)原来是个不修边幅的邋遢男人!——(向齐介一,乜斜着,厌恶地)你叫我?
齐介一 (看清她,又是一张陌生的脸,尴尬,忙不迭地)啊,对不起,对不起!
尖靴女人 (哼道)神经!
尖靴女人钻入车里,砰地关上车门,小车喷出一小股白烟离去。
齐介一 我真不敢相信自己又认错人了;我的心在自言自语,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刚才离去的女人,是个冶淫的女人,这一点从她乜斜的冶浪的眼神可以肯定!当然,从另种道德观看,她也很贞洁,因为她坚定地服从于乐感的自己!啊,其实,又有多少人能摆脱那魔鬼设下的、叫人欲仙也叫人沉沦的官能快感?!——(仰头看天)呣,看这太阳的位置,大概已十一点半,我得去吃饭;准时进餐是一个不错的美德,繁荣而文明的国家应大力提倡……(下)
第三场 面馆
齐介一走进一家面馆,伙计见了熟人,热情地招呼。
伙计 老齐,酒三两,面一碗?
齐介一 (点头)老规矩,三两,一碗!
伙计很快送上面和酒,好像早已为他准备好。齐介一吃着,一人过来与他共桌,但齐介一自顾吃着自己的面,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来人 面不错吧?
齐介一 (听她声音清脆是个女人,但仍未抬头,边吃边答)不错!(说着又补上一句)只要吃得习惯,错也就不错了!
来人 这些年来,你一直在这儿吃饭?
齐介一 这儿实惠。
齐介一忽觉她问得有点奇怪,不由抬起头来。
来人 (见他抬头,笑)你不认识我了?
齐介一呆呆地看着她,没说话。
来人 (叹道)你真的不认识我了!
齐介一 (脑中涌上千言万语,但须臾间又化为无词,过了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你……你怎么到这儿来的?
来人 (笑)找来的。
齐介一 (强抑激动)你没有丝毫的变化——你的模样、你的穿着、乃至你的秀发!
来人 可是我坐在你身旁时,你却已认不出我了。
齐介一 我不是已认出你来了吗?
来人 我的意思是说,我坐到你身旁,甚至开口与你说话时,你都没感觉出是我。
齐介一 (苦笑)我没想到会是你。
来人 看来随着岁月的流逝,陌生已无可避免。如果在大街上匆匆擦肩而过,彼此也就擦肩而过了。(说着,又嫣然一笑)如果依你的口吻,这事你会说:岁月如果不在彼此间留下陌生,那么岁月之价值或意义便无从体现。
齐介一 这是我的口吻吗?
来人 这是你的口吻,你别不承认——你就是这样的人!
听她这样说着,齐介一看着她,两人相视同笑。
齐介一 (旁白)这相视一笑,疏远冰消!并使我感觉空气中立即有了旧日的熟稔!啊,她的眼眸秋水盈盈,投射着多少默契;她的出现让我惊喜,并让我因过于激动而失语;她,正是我正渴望一见的姚琪!
姚琪 (看着他面前的酒杯)你每餐都还喝酒?
齐介一 喝。
姚琪 你胃不好,还是少喝点。
齐介一 没关系。——如果胃不能承受酒之微重,那么,胃之存在还有什么意义?(说完自个调侃地笑着)
姚琪拿他无可奈何似地摇摇头。
姚琪 我陪你喝几杯,可以吗?
齐介一 好啊!此时此地故友逢,薄酒一杯情意浓!
齐介一点了几个好菜,又叫伙计添杯加酒。伙计大声应诺,不一会儿麻利地将酒菜送上。齐姚两人先干了一杯。
姚琪 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来吗?
齐介一 (老实地)不知道。
姚琪 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齐介一 (看着她)哦?
姚琪 我已买好了去加州的机票。
齐介一 (思忖了一会)有伴吗?
姚琪 我一人。
齐介一 不回来了?
姚琪 也许。
齐介一 也好,反正都在地球上,回不回来都一样。
姚琪 (从小坤包里拿出钱递给他)我还欠你钱。
齐介一 欠我?
姚琪 前些天偶然翻翻过去的日记时才发现。还欠你五百,哪,收起来吧!
齐介一 也不是什么大数目,算了吧。
姚琪 一是一,二是二——来,收好!
齐介一推辞不过,只得把钱收下。
姚琪 听说你把厂子卖了?
齐介一 卖了。卖了好,从此不再心烦!——说来,姚琪,还是你能干!
姚琪摇摇头,微微一笑,笑里有些辛酸。
齐介一 人应适应社会,做社会的适应者,适者才能好好的活,才能活得好好的;像我却总是莫名其妙地与这波澜壮阔的社会相左,就像方枘难入圆凿!说来,这世界确实有天意,天意就是让自己听自己的话,从而注定自己的结局!
姚琪 一切又能怎么样呢?想到悲观处,一切不过过眼烟云,大限来时,一切归零!——(顿了顿又道)你还记得纪颖吗?
齐介一 纪颖?纪颖是谁?
姚琪 你不记得了?
齐介一 这名字好像很熟啊……
姚琪 你真的不记得了?
齐介一 (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最近我的脑子好像变得越来越迟钝了……(他思索着)
姚琪 (看他思索的样子)看来,你真的忘了她了……
齐介一 我以前认识她吗?
姚琪 (脸上忽然露出几分开心的笑容)不知道。
齐介一 (看到她灿烂的笑)你笑什么?
姚琪 我笑了吗?没有啊!——来,喝酒!
两人连续干了几杯。
齐介一 (旁白)几杯酒下肚,感觉出奇的好!我看见她微酡的脸颊,洁白的颈项;往日的韵事令人追念,旧昔的感情又涌上心坎!——(向姚琪)那时,孤单让我们相遇!
姚琪 相遇,并留下美好的回忆!
齐介一 (自叹)可是,火样的激情使劲松也要化成炭灰,早知如此,我们该做不逾矩的君子。
姚琪 (向他笑)好在我们是小人——(动人的眼睛看着他,眼里泛动女人的情,又补了一句)幸福的小人!
齐介一 幸福的小人?——(轻轻地摇头)噢,不,应该这么说:只是有时有点不幸福的小人。(两人不由同笑)
面馆里客人换了一茬又一茬。两人喝完酒,抢着付帐,最后还是姚琪付了。伙计在齐介一身后偷声道:“傻瓜,有人买单都不懂?”付完帐,两人出了面馆,在面馆门口挥手作别。
齐介一 祝一帆风顺!保重!
姚琪 你也保重!
姚琪下,齐介一目送她远去。
齐介一 (搔了搔头)
她跟我说起纪颖——纪颖?纪颖是谁呢?……让我想想(苦想了一阵)想来想去想不出,唉,还是不要去想……(过了一阵)唉,不去想也还是想不出……
瞧我这记性——遗忘许是个大病,好像是谁说了,上帝已在遗忘中离我们而去……(他自语着,踽踽而下)
第二幕
第一场 齐介一家。屋里。
齐介一坐在半旧的圈椅上,翻开一硬皮簿。
齐介一 窗外桂花盛开,绽放暮秋的美丽成熟,只可惜,秋逝无声,转眼又要是肃杀的冬天!捧在我手里的是一本陈旧的帐本,记录着枯燥的交易;这些东西现在看来是如此的枯燥,但我一生中的大半时光都花在这里。天头地脚的空白里,也有我忙里偷闲的印记,涂画几行诗……呃,这里便有夹在帐目与钱数缝隙中的几句:
“……如果那也是下流,
那么诗人愿做
最下流的人,
因为
他无法回避
每一种感觉……”
这是不合押韵、也没有美丽外表的诗!外表很重要!皇帝的女儿如果穿着土衣布裙在街上走,那也不过是灰姑娘;而高贵的凤凰,如果没有华丽的衣裳,那也就与山乡里的山鸡一样!……
(合上帐本,叹了一声)
也许,我应该以诗为生,专心秉笔,刻苦磨砺,正视生活的不幸与痛苦,为沙漠中的人们留下些珍珠;可是我的天才却用于放纵,又盲目地在扰攘中奔波,结果一无所有!——后悔于今只增遗憾,细细一想,一生大抵噩噩浑浑!
墙上的挂钟清颤地敲了九下。
齐介一 哦,九点了,我得去一下医院。(他站起身来,左手按着胃部,微伛着,下)
第二场 医院诊室。
诊室的墙裙粉红色,医生和蔼。
医生 感觉疼吗?
齐介一 咦,奇怪,现在不疼了!
医生 你不过是一般的胃病——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么?
齐介一点头。
医生 你说你家住在西城?
齐介一 是。
医生 家人情况好吧?
齐介一 恐怕不怎么好——阿六上个月离家出走,直到现在还没回来。
医生 你们吵架了?
齐介一 没有。
医生 那她怎么能离家这么久呢?
齐介一 一个月算久吗?以后的日子才叫久呢!我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它也许永远回不来了!——它或许不堪忍受同伴的歧视与欺辱,或许禁不住饥饿的诱惑,或许只因走错了地方就平白无故地遭殃……
医生 阿六是你的谁?
齐介一 它,一只小黑狗,生下来就跛了一条腿,我唯一的家人。
医生 (轻哦了一声)您的朋友呢?
齐介一 朋友?(对齐介一来说“朋友”似乎是一个陌生的词)让我想想……,呵,往日朋友都已成为过去,现在我的朋友是我自己!——医生,我的化验结果出来了吗?
医生 (踌躇着)出来了。
齐介一 怎么样?
医生 有些事我们得做好准备。
齐介一 你说得对,准备很重要。
医生 齐先生,你得的是一种胃病,是……(考虑着怎样说才够委婉)
齐介一 (忽然笑起来)是最糟糕的那一种?
医生看着他,慎重地轻轻点头。
齐介一 (快乐地搓手)我其实有预感!
医生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病人、听到这种消息后还能快乐地搓手的病人,不由有些惊讶。
齐介一 我有过很多预感,受我自己欢迎的预感,可事实证明都不正确;而这个不受欢迎的预感,却被证明正确了。看来,预感也不全是欺骗!
医生 (善意地)我建议你尽快住院治疗。
齐介一 治疗能延长多久?
医生 看情况。
齐介一 不治疗呢?
医生 这个,就难说了。(顿了顿)不过,无论怎样,乐观是最重要的。
齐介一 乐观,是的!——上天给我们安排病痛的用意,不是让我们痛苦,而是希望我们体会其中的快乐!
医生 现在住院吗?
齐介一 (摇手)哦,不,我且回去想想。
医生 (给他一张名片)这是我的名片,有事请随时找我。
齐介一 (收下)好的,谢谢!不打扰您了,我且回去想想!——再见,医生!
医生 再见!
齐介一下
第三场 齐介一家。院子里。
一棵茂盛的、正吐放芬芳的桂花树。
齐介一上。
齐介一 我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当然,只要我愿意,我完全可以把它提前!现在,面对大限,枉费时间的焦虑与压抑自动滤去,我心里出奇的安定!耳朵也似乎有了新的使命,开始谛听这喧嚣世界后的美丽与寂静!
啊,回想一生中的快乐日子、幸福时光,就像掠过水面的风,只在当时泛起一丝涟漪,过后不留下任何痕迹……
(正说着,忽表情痛苦地闷哼一声,好久说不出话来。过后,强忍着痛苦道)
哦……,此刻,胃又剧烈地疼痛,令我脸冒大汗,咬牙苦煞,不过比昨晚好多了——昨晚,我像狗一样,蜷缩在地上,打滚哀号,凄厉的声音直上云霄!我想,我从母亲的身子里痛苦地降下,而今又将痛苦地离去,这似乎是对称!炼狱般的痛苦伴我度过这残剩的时光,啊,只是不知炼狱后我是通向神殿,还是堕向深渊!
我须坦白,让我的心灵和我的身体都为之颤栗的是我内心的罪迹!从童年到长大,罪感之于我就像乙烯之于香蕉,过早地将人促熟催老!行为上的故意与恶意,感情上的背叛与伤害,性上的放荡与无赖,还有内心里的无耻与无知……啊,一切隐慝之事都泛起在我心上!我要深深地忏悔,不是为了求得宽恕,而只是想知道这一切是为什么!……
天空中忽然乌云涌来,雷鸣电闪,顷刻间下起倾盆大雨。齐介一张开双臂,仰望着狰狞的天空,任那雨点浇打着自己,嘴里发出原始的兴奋的吼叫:“俄——喝——,俄——喝——”。激昂亢奋的音乐起。
第四场 菜市场
齐介一从人声嘈杂的菜市场边走过,发现前边有一个女人正注视他。
齐介一 有人注意我,这让我颇为不快!(朝她看了一眼)她是谁呢?为什么这么没礼貌呢?最近我视力锐减,这不远的距离,也已看不真切!
齐介一决定不去理会,继续按着自己的方向走。女人在前边静静地等着,等着他从她身边经过。当齐介一走近她时,女人张口欲言,欲言又止;就在女人的犹豫间,齐介一已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走过去了,并已走出了好一段距离。看着他的背影,女人控制了一下呼吸,然后毅然决定追上去,在接近他时,低低地唤了一声“介一!”齐介一听到有人唤自己的名字,停住脚步回头看,只见是一位衣着不算光鲜但却整洁、脸上不抹脂粉但气色腴润的女人。
齐介一 (一见她,下意识地惊叫)啊?纪颖!
纪颖 介一!
齐介一 (看着她,高兴无比,又激动地叫了一声)纪颖!
纪颖 (也显得无比激动)介一!
两人呼唤着彼此的名字,竟然呼唤了好几遍;两人忽地都意识到了这一点,不由相视而笑。
齐介一 你怎么会在这?
纪颖 (用手掠了一下发鬓,看着他,展颜微笑,露出整齐的贝齿)我一见你走路的姿势就认出是你了。
齐介一 (搓着手,高兴地)我最近视力可差了,幸好你叫了我……
纪颖 近来好吧?
齐介一 还行。
纪颖 (有些感慨)几百万人的城市,茫茫似海,想不到咱们竟能在这儿见面!
齐介一 (亦感慨)是啊!——这些年来,可好?
纪颖 (看着他,幽幽地)我能好吗?
齐介一不觉无语。
纪颖 (振作一下精神)过去的事情不说它了——你现在住哪?
齐介一 西城。我给你写个电话号码吧。
齐介一拿出纸笔,写下号码给她。纪颖把号码看了几遍,当场记在心里,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把写着号码的纸条放在身上藏妥。
纪颖 (看着他)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齐介一 我也是。
纪颖 (看了看手表)可现在我得走了,我得赶紧去买菜,然后送小少爷去学校,然后拖地板……做保姆累些,可日子一天天也算快过。
齐介一听了她的话,有些震动,嘴唇嗫嚅了一下,但没说什么。
纪颖 我得走了。
齐介一 (点点头,恳切地)有空请一定给我打电话!
纪颖 会的。我得走了,回头见!
齐介一 回头见!
纪颖下,齐介一看着她的背影。
齐介一 几个月来,我一直在苦想纪颖是谁,当她出现在面前时,我才发现之所以忘记是因为太熟悉!
啊,年轻时的纪颖,美丽无人能比,曾深深地征服我的心灵!我一向没有偶像,更不膜拜女人,但我要承认,她确实曾经是我心中的女神!现在,她身上只留下往昔的余韵,但是对我而言,她的美仍旧是那么动人心弦!
啊,年轻时的纪颖,高贵得令人着迷,她那银铃般的笑声就宛若是天籁之音!我一向不相信异性间的浪漫,也从不企望这类奇迹,可是我要说,她确实曾经将我心中的浪漫之光一一燃起!岁月已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可是对我来说,她的一举手一投足仍然具有那不可思议的魔力!
啊,年轻时的纪颖,有过人的学识,骄人的家境,还有那令人头疼的公主脾气……(停了停,仿佛正回忆她当年的模样,脸上不由浮现出笑容,尔后忽又一声长叹,道)她刚才说给人当保姆,我十分震惊!一个高贵的公主家道没落,现今做着微琐的工作,怎能不让人骤生一种时移事变的无奈与伤感!啊,社会的沉浮,世态的炎凉!人间,一个物化和欲化了的大皮囊!在这样的人间,应该努力不失落——可是,也许恰恰只有失落,才能找回自我!
(他向前走着,抬起头看了看天空,眨了眨微疼的双眼,然后又低下头,喃喃道)——欸,我现在要去干什么来着?哦,对了,到医院……找院长签字……然后拿药……(说着走着,下)
第五场 齐介一家。屋里。
孤灯如豆,电话铃响。
齐介一 (接电话)你在旱桥?旱桥离我这儿很近了,就几百米远——你在那儿等我,我出来接你!
齐介一放下电话,披了件外衣,下。
第六场 同前。
约半小时后,齐介一和纪颖一道上。
齐介一 (看了看墙上挂钟,笑)我九点出去接你的,现在九点过半了。你电话上没说清楚,你说在旱桥,我去那儿却找不着人;我等了一阵,正在奇怪之际,忽然想起你说的也许是南江市场附近的那座旱桥,于是又赶忙过去,果然你在那!
纪颖 (笑)我也纳闷呢,你不是说只几百米吗,可我左等右等不见人。
齐介一 幸好你一直在那没走开,要不我的空又扑大了。
纪颖 唉,我不知道这儿有两座旱桥,以为就一座呢!
齐介一 是啊,问题之所以成为问题在于误会。——(给她倒了一杯开水)来,喝点水。
纪颖 (接过,环视屋子,道)挺宽敞的。
齐介一 宽敞但空空荡荡!
纪颖 几年来都一人住?
齐介一 习惯了。
纪颖走到窗户边,顺手摸了摸窗台。
齐介一 (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地)到处很脏,直到现在我还没养成良好的习惯……
纪颖又见墙脚的一张小桌上堆摆着各色各样已吃过的药瓶药罐,全是胃药。
纪颖 (关切地)你胃不好?
齐介一 这些是以前吃的,现在不吃这些东西了。
纪颖 我看你有些疲劳憔悴,要注意身体。
齐介一 (笑)已衰老啦,正是:岁月催,韶华逝兮不可追!
纪颖 谈老还早呢,你才大我几岁?
齐介一拿出瓜籽和花生米,两人在茶几旁坐定。
齐介一 咱们还谈理想么?
纪颖 (笑)理想?不谈了。
齐介一 (也笑)是啊,我们本就活在理想中,再去谈什么理想,岂不显得浪费?
纪颖 (用手掠了掠发鬓)理想,彼岸,唉,要花多少路途,人们才会恍悟原来此岸即彼岸,彼岸即在身旁!
齐介一 (笑)听你这话,我又恍见你当年的模样——聪慧、敏锐!
纪颖 (有些感触)当年?不提当年了,一切都过去了!——(很快又满足地笑笑)唉,我自盼着有生之年一定要再见到你,现在果然如愿以偿!真得感谢神祗,让我们再遇聚!
两人静静相视一阵。
纪颖 我看你,脸上多了些沧桑。
齐介一 时光使然。
纪颖 (凝视着他)可依我看,岁月与时光又并不能使你改变什么……
齐介一 (微叹一声)往事不堪!——(顿了顿,又道)纪颖,我不该给你写信,又不该不给你写信。我不该给你写那封信,那是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封信之后,我不敢再给你写信了,事实证明,又是一个更加致命的错误!
纪颖 后来我知道了事情的原因——不能怪你,也不能怪谁。那时我心里直为你祈祷不要出事。
齐介一 (一笑)出事?出事算什么,只要心系正义,牺牲也不过平常事!
纪颖 正义……唉,我只担心你正义得稀里糊涂……
齐介一 (笑)稀里糊涂……呃,人注定要承担历史的悲剧。你要么选择这,要么选择那,无论你选择哪个,你都得后悔,如果你有幸看到结局!啊,过去之生活,大戏一出!当然,也许过去的生活不是戏而是序——总有一天,真正的生活就要登场!
纪颖 不说这些了,都已过去了!——(拿起一粒瓜籽把玩着,沉吟了半晌)……介一,这个月期满后,我决定辞去不干了……(说着,抬起眼看着他)
齐介一 (也看着她)然后呢?
纪颖 (脸微微一红)然后……然后我觉得这儿需要个保姆……
齐介一听了有些呆若木鸡。
纪颖 你怎么了?
齐介一紧握住她的手,泪水来到眼眶。
纪颖 怎么哭了呢?(话刚说出,她自己的眼泪也来到了眼睛)
齐介一 (哽咽着竟有些说不出话来)纪颖……
纪颖 (流着泪,但嫣然而笑)别哭,别哭……咱们都怎么了……
纪颖拿出手绢给齐介一擦泪,然后自己擦。两人望着对方,然后偎依在一起,沉浸在甜蜜的感觉中。过了一阵,齐介一从甜蜜中恢复理性。
齐介一 上天待我宽厚,我已是完全满足了……
纪颖 (柔声)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心连手牵,再风雨如晦的日子也是阳光熹媚!
齐介一 无论怎样,纪颖,我都得谢谢你……我给你看样东西(他顺手从茶几底下拿出一个黑色塑料袋,打开)
纪颖 (看见塑料袋里的东西,惊得从他怀里弹身)杜冷丁!?你……
齐介一 (指着自己胃部)胃病,最糟糕的那种。
纪颖简直不愿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伸出手抚摸他的左胸,然后扑入他怀中,无声而哭。她的泪水直打湿了他的衣裳,向他肌肤里渗透。
齐介一 (仿佛知道她心里的苦楚,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别哭,别哭,仁悯的上天,还给我们留了一段不算短的宝贵时间……
纪颖 (听了更觉心酸,紧紧抱住他,抽泣着)明天我就辞去工作……从现在起,我要时时刻刻和你在一起,一秒也不分离……介一,你知道吗,我有好多好多话要跟你说,永远也说不完……
两人忘情地拥抱,哀婉缠绵的音乐起。
第三幕
第一场 齐介一家。厨房。
一个小炭炉置于台中。
纪颖已将炭炉生好了,齐介一上。
齐介一 除夕之夜,万家团圆,自我有生以来,今年最像过年!
啊,除夕,一个盛大的节日,它之所以是在今天,得感谢伟大的祖先,感谢他们对自然韵律的洞悉与发现!
童年印象中的过年,已然模糊,但必定是充满欣喜;童年之后的过年,不再稀奇,因此于今一丝一毫也记不起;而现在的过年,我正在经历,我将用微笑和爱抚平一年来的不幸与不快!
与所有人一样,在这除夕之夜,我也向着天空祈望!祈望的东西会有吗?——是的,祈望了就会有!
齐介一来到纪颖身旁。
齐介一 (旁白)疼痛仍旧缠绕着我!疼痛是件绝妙的好事!疼痛,让人证明自己的存在;让人在剧痛中明白现在;也让人的快乐更加有分量而不再像无根的飞絮那样轻飘摇摆!
不过,我还是希望疼痛少些,因为,我的每一点痛苦都会感应在我最深受的人的身上,让她与我一并受苦……
纪颖 (旁白)我愿意分担他的痛苦——我受苦吗?不,我在享福!我在他身边,感觉有了归宿,不再进退失据;我可以肯定地对自己说,自己不枉此生!啊,我领受上天的恩赐,我感激上天的仁慈!
齐介一坐下,两人偎依着烤火。纪颖用小铁棍拨炉中的炭,火烧得更旺了。
纪颖 介一,你听,窗外淅淅洒洒的,下着米头雪呢。在这温暖的南方城市,下雪可是稀罕事。
齐介一 是啊,一切都有点不同寻常。
纪颖 昨天夜里,你在睡梦中,手脚冰凉,惊恐万状……
齐介一 (感动地)你一直未睡?
纪颖 又做恶梦了?
齐介一 确实是一个恶梦!——你猜猜我梦见了什么?
纪颖 梦见了什么?
齐介一 我梦到的不再是荒郊上怎么找也找不着入口的地堡;不再是让人不可自制地失重速降的深渊;不再是枪林弹雨血流漂杵的场面;不再是瘐疫流行的阴森森的监狱与狰狞地笑着的冷冰冰的刑具!——啊,我梦见的是今天!
纪颖 今天?
齐介一 是的,就是今天!梦里一切都清晰可辨,仿佛真的发生——啊,可怕的梦魇!
纪颖轻抚着他的脸颊,听他说着。
齐介一 (继续)在梦里,我梦见今天,梦见我们像往常一样生活。下午,你出去为我买报纸,我在家里等着你。我想,等你回来后我们便一块动手做除夕饭,我们已准备了很多山禽水味,堪称丰盛。
我等着,等着,一直等着,可是等到的却是一个电话。
我来到电话上所说的地方,只见有一人正倒在血泊中,散落在地上的报纸浸着些鲜血,在寒风中微颤。围观的群人嘁嘁喳喳。我心里升起一丝不详,赶紧拨开人群冲进去,看清地上人的脸,一时有如晴天霹雳!我不敢相信眼前倒在地上的竟是我最深受、最亲密、最知心的人!肇事车辆已逃之夭夭,地上的鲜血已凝固,躺着的人业已撒手人寰!我立时木然,意识一片空白!刚才仿佛在什么地方躲起来了的警察、救护车、记者,这时纷纷出来,叫叫嚷嚷,但我浑然无觉!……这个时候,我已不再是我,一切都不能再令我关心,我只想循着刚逝者的足迹,赶紧追去,偕行在另一个世界里!我正待上路——啊,可怕的噩梦——这时却有无数无形的手拉着我的腿、掣着我的胳膊、勒卡着我的脖子……
话还未完,齐介一脸上忽然充满痛苦的表情,全身肌肉也僵硬起来。纪颖赶忙起身,以最快的速度取来针筒和药水,然后熟练地给他注射。注射毕,齐介一脸上的痛苦逐渐减轻,最后慢慢地平静下来。
齐介一 (喘着气问)这是最后一支?
纪颖点点头。
齐介一 (露出微笑)很好,该到我做决定的时候了!
纪颖闻言看着他,他也看着她。他的目光平静,眼神里充满对她的深情与感激。他开口说:“纪颖……”
纪颖 (似知他要说些什么,忙用手轻堵住他的口)不要说……介一,再把梦讲一遍好吗?
齐介一 一个恶梦,我不想再讲了。
纪颖 它是恶梦,却也是一个重要的梦!——(露出微笑)我不想先你而去,也不会后你而去,如果要去,咱们好好的一块去……
齐介一 别胡思乱想……,颖儿,我要听从上天的召唤,而你要好好地保重自己,知道吗?
纪颖 我们要去一个未知的世界,这个世界也许充满福祉,也许不是——无论要经历怎样的荆棘,只要能携着你的手,我心里就有无比的踏实……
齐介一 别糊涂……,你要坚强地憧望未来,像你以前一样,未来还有无限的精彩……
纪颖 (深情地看着他)无限的精彩只在另一个世界,而在这个世界,我已觉得足够!
齐介一 (阻)颖儿……
纪颖 (柔声而心意坚定地)介一,你也知道,我一刻也不愿离开你的;我早已想好,要去咱们一块去,不要让世界留下孤灯凄影!……
齐介一还要说什么,却被纪颖封住了口。纪颖把整个身子偎投在他身上,两人忘情地紧紧拥抱。音乐起。
第二场 同前。
墙上挂钟“当当当”敲了十二下,齐介一和纪颖站起身,牵着手。
纪颖 现在十二点了,不过,我们的钟快了半分;再过一会,听到的才是真正的新年的钟声!
齐介一 所有的人都欢迎新年的到来,我们也不例外;我们将在新年的脚步声中远行!新年届临,远行在即,我们得给这世界留下些薄礼,可是,万分惭愧,我们竟身无长物,没有一样东西可以聊表心意!
纪颖 把眼睛捐出,我们已做了决定!让眼睛找到正需要它们的人,让它们服侍新的主人,让它们永见美丽世界的斑斓缤纷!
齐介一 捐出眼睛,我有点担心,我害怕在将去的世界里看不见我最深受的人!——幸好,在那个世界里,看东西不用眼睛,而用心灵,是么?(看着纪颖)
纪颖 (笑)我想一定是的!
齐介一 我们将合葬在安静的幽谷内,合葬在无名墓地里,并种上两棵木樨树作为我们的墓碑!(征询地)颖儿,你喜欢木樨树么,要不要换别的?
纪颖 我喜欢呢!每到中秋,便月圆花开,一片芬芳!(两人说着笑着,脸上漾着幸福。)
这时,从远处传来新年准点的钟声、孩子们的欢呼声、鞭炮声、以及各种欢歌笑语。两人互看了一眼,齐介一取出药丸,两人分服,然后紧紧地挽手。
两人 (合)我们感觉到我们正在飞翔,仿佛长了翅膀,我们已化成了同一只飞鸟,血肉一体,奔赴远方……
两人渐成偎依姿势,然后慢慢倒地,在地上溘然而逝。炭炉里的火却仍在燃烧,而且仿佛还燃烧得更旺了。
场上管风琴响起,隐约之中和谐地夹伴着庄穆的梵偈之声。一首《爱之歌》唱起:
“ 在幕落的时候,让我们唱一首爱之歌。我们歌唱的不是你们已看见的爱情,而是你们所没看见的爱情之后的爱!
啊,爱,伟大的爱!它让无声的变得嘹亮,它让睡着的醒来;它让星星在银河中永远闪烁,它让四季在你家门前轮流;它让干涸的田亩一夜之间滋润,它让不听话的潮汐驯服得处女般腼腆;它让大地满山遍野地开花结果,它让天空在雪霁后露出第一缕晨曦;它让血脉在悲欢离合中一代代繁衍,它让信念在炎凉宠辱中一遍遍考验;它容忍着无知与罪恶上演,希望人们从中锻炼,它又不许那奸邪与罪诐猖獗,总让其加速覆灭!
啊,爱,一切的灵魂,最高的正义——它让一切不足得以挹注,从无到有;它让一切界限得以跨越,从生到死!人们若能把爱铭记在心,身体力行,世界便能自然而然地有序光明!
朋友,在座的朋友,夜已深,幕已落,让我们永唱爱之歌!”
-终-
二○○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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