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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叙事”:世相纷繁之间的浅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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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叙事”:世相纷繁之间的浅唱
时间:2023-08-05 10:12:26     小编:

艾玛是近几年文坛崛起的一位山东女作家。她虽然“人在山东”,但小说却写得“别有风味”,既有山东作家温婉细腻、重情重理的特点,又能看出湖南湘楚文化的民风民俗。然而,艾玛并不是一个“纯粹的”民间书写者,无论是对记忆中的乡土想象,还是现代都市中知识分子的批判,艾玛的笔触在历史、现实、乡土、都市、民间等概念之间,潇洒地穿行着,却又不被这些概念所制约,展现出了一种非常难能可贵的“建构审美自觉”的潜力。如今很多青年作家冒出来很快,但很快就疲惫了,定型了,甚至丧失了进一步发展的余地,究其根本,就是没有建构审美自觉意识的能力。仅靠生活经验和编织故事写作,总有穷尽的一天,而真正的大作家,必定有自己的源泉,自己的根――那就是如何通过语言、故事、人物,以及空间、情绪等元素,建构出自己的一方艺术世界,一个自觉的审美时空,从而以高度的差异性,成为一个不可忽视的“文学存在”。

艾玛的创作,无疑让我们看到了这种可能性。很多评论家都关注了她对于乡土小镇的营造。“涔水镇”是艾玛小说叙事地理版图的一个重要基点。她的处女作《米线店》即展现这个湖南小镇的某些特色。而后的《浮生记》《人面桃花》《绿浦的新娘》,似乎都在给我们刻意打造一个历史背景模糊,似乎有人生永恒性的湖南小镇形象。但是,如果我们认真考察艾玛的小说创作,就会发现,她不以故事性见长,而所谓民风民俗,也不是她的“目的”,仅是“手段”。她更在意用那些意象、方言、人物和故事,来印证某些“人生底色”的东西。这些底色的东西,就是她对日常生活的哲学化思考和独特的审美表达。艾玛在她的创作谈中,丝毫不掩饰对于日常生活的热爱:“对那些忽略日常语言的丰富性、又在运用语言的时候背离其日常用法的哲学家,维特根斯坦也曾发出这样的质问:‘倘若哲学不能改善你关于日常生活重大问题的思考,那么研究哲学又有什么用呢?窃以为这样的诘问也适用于写作的人。语言来源于生活,倘若它不能艺术地回到生活中去,并改善我们的生活,那么写作又有什么用呢?就像原本干枯的丁香树枝,适宜的温度、以及一时间吸收到的水分能催生树皮下的芽胞,但是没有深入土壤的根,它也就失去了与土壤的联系,剩下的就只是萎谢了。’”①这里,艾玛强调了日常生活对于创作的“根”的作用。其实,日常生活审美化,是199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整体多元化背景下,纯文学话语树立自身边界和内在规则的要求之一。然而,我更看重的,却是艾玛小说在展示日常化生活的时候,特殊的处理方式和内在情感特质。对于日常生活的审美化,一直存在着几类思路,一类是写实型的,粗笔勾勒,野性自然,语言注重口语,笔法写实,写出世俗化的日常生活中小民的粗鄙与快乐,日常生活对精英叙事的消解,池莉、王朔都属于这类写作;另一类则是抒情的,赋予日常生活以诗意的灵光,以抒情的笔触,赞美日常生活的朴实安稳,小人物心灵的闪光,营造美好感人的意象,从汪曾祺到铁凝、迟子建,大多是这个路数。这也是很多女作家钟爱并且善于驾驭的方式。还有一类就是哲学化的,难度最大,通过哲学分析性语言,赋予日常生活宏大的哲学意义,如王安忆的《长恨歌》就是这类写作方式。

然而,艾玛的日常化写作,却是在这些类型和方法之外的,是一种“浮生若梦”的寄世怀人的态度。这里,也要提一下维特根斯坦的日常语言哲学对艾玛创作的影响。作为一个具后现代特征的哲学大师,后期维特根斯坦对哲学的主要贡献在于,在其语言游戏说的基础上,将日常生活和日常语言提高到了本体论高度。他反思了传统哲学的本质主义二元思路,特别是对所谓个体/集体的二元对立关系,进行了切实反思。他认为“私人语言是不存在的”,而“语言即生活形式、意义即用法”②。这里所说的“生活形式”,指特定历史传承下的风俗、习惯、制度之下,人们思维和行为的总体或局部的方式。而“意义即用法”则特指约定俗称的生活形式,对语言意义的限定――只要存在语言形式,就有特定的意义存在。而艾玛之所以在创作谈中引用维特根斯坦,其实正表明了她的一种创作态度,即日常生活在她的笔下,并不是一种手段,而是一种目的,或者说,日常生活的超越性法则,是她容纳人生悲欢离合、苦难与幸福、荣辱变迁的本体论思维方式。艾玛热爱“浮生”,因为“浮生”中有人生的安稳,生活的诗意,能超越那些苦难与悲伤。同时,艾玛这种日常生活的“浮生”意味,又具传统性,有道家和佛家思维的人生态度。对日常生活,不美化,也不丑化,更不是一味地哲学提升,而是要浸润其中,找出“安然自在”的味道。正如《小马过河》的结尾:“生而在世,我们都不得不这样,尽自己所能,活着。”既是“浮生苦长”,就需大彻大悟,看透生死宠辱;既是“浮生苦短”,就需且行且珍惜,碎语流年为根本,瞬间即永恒。由此,我们才能理解艾玛的笔触在城市和乡村之间游走,为何并不感干涩生硬,也感觉不到二者之间“转换”的难度。很多作家的题材比较狭窄,能写乡土,就不能写都市,擅长写都市,就不能写乡土,关键是没有一个“艺术的根”在。无论那些生活在乡镇的小裁缝、肉铺的屠夫,还是大都市顾影自怜的知识分子,失败的小人物,在艾玛的笔下,都是浮生一份子,不过是浮生苦苦挣扎的精彩瞬间,需要铭记,但也不必过于兴奋或悲伤。通过这种独特的人生感悟的把握,艾玛找出了一条“别具一格”的日常生活叙事的“文学之根”。

这种“浮生叙事”的态度,我们可以此分析,艾玛的成名作《浮生记》。艾玛在这些以涔水镇为背景的小说中,往往淡化时代的时间背景。比如,《浮生记》发生在当下社会,艾玛除了打谷之死外,很难让读者在小说中看到时代刻意的印记。毛屠夫和新米的父亲打谷,是从小要好的朋友。打谷死于城里的煤矿,而新米的母亲,让新米拜毛屠夫为师,学习杀猪。小说并非渲染乡土与城市文明的对立,而是在湘楚的俗语,日常化,但又有些仪式化生活场景中(如杀猪),刻意突出毛屠夫、打谷和新米的那种“顺天应人”、“豁达自然”的生活态度。小说语言平淡自然,又意象丰沛,描写细腻准确,新米的丧父与精神成长成为全文的线索,而当新米终于能准确地掌握杀猪技巧的时候,“毛屠夫惊愕地发现他看到的不是新米,而是另一个打谷,这个打谷在温和的外表下,有着刀一般的刚强和观音一样的……慈悲!”友谊与传承,人性的善与包容,生与死的无常,都在新米的“温柔一刀”中找到了内在寄托。艾玛的日常生活叙事,不是美化日常生活,也不是刻意展现它的粗鄙,而是在承认苦难的基础上,展现民间人性的力量和韧性的尊严。

《一条叫德顺的狗》则更突出了“生与死”的主题,小说表面上写狗,实则写人。派出所的王坪达所长,每年都要养一条狗,到了秋天杀死吃掉。小说写了南方小镇舒适自在的生活环境,浮生茶社的悠闲自在,而去外面寻生活的人,都带着病态,据说有的还卖了肾。艾玛暗示了外部世界的险恶。作家细致地描写了阿黄的善良可爱,然而其目的却不在于写王所长的残忍,而是写出了生老病死的“顺其自然”的态度。例如,梁小来要用十条狗换阿黄,而“王坪达摆手答道:‘换,即是不忍,不忍,则食之不香。不香,你给我一百只肥狗,又有何用呢?’生而为狗,真是可怜!听闻的人不免感叹。但感叹归感叹,万物都得各安其命。”小说的重点在于死刑犯田小楠与王所长之间的纠葛。小说突出了毒贩田小楠临死之前的愿望,而带着承诺的王所长,感到了生死无常和人生的无奈,更厌倦了法律与人性的冲突:“惩恶是一定的,可是,也彻底剥夺了一个人要做好人的机会不是?我现在呢,厌恶行恶,也厌恶他妈的行刑,不过是一报还一报的事,能高明到哪里去?”而当枪毙田小楠的枪声响起,阿黄却与铁背犬交配成功,孕育了新的生命,王所长也最终没有吃掉阿黄,而是将它送给了梁小来。艾玛将人世循环与狗的命运循环相互印证,再次表现了对世事无常的慨叹和包容的思索。小说结尾写道:“得顺的儿孙们,尽管身体里或多或少地流着得顺的血,但它们是进行了一场一代接一代坚韧的接力赛,才勉强活到了得顺最后抵达的时代:一个光怪陆离、绝望与希望并存的时代。”从而暗示了写作的用意,即通过对这些浮生的故事,表达对当代社会的忧思。类似的小说《万金寻师》《绿浦的新娘》也表现出了这种“浮生叙事”的状态。

这种情况也表现在她写都市的小说,比如,我非常喜欢的《相书生》。她的都市题材的小说常常与知识分子有关,《相书生》的明线是高校里的知识分子何长江与女友小林、前女友之间的情感纠葛。然而,这篇小说却并不是一个高校教师情感故事,小说穿插着何长江母亲的自杀,朋友老苏的母亲的自杀,以及各种难以言明的人生苦恼:困窘的生活现状,理想失落的悲伤,无法面对女友过去的尴尬……由此,艾玛其实通过暗示的手法,揭示了该小说潜在的主题,即都市知识分子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空虚。所谓“相书生”即是“书生相”,是知识分子对自我精神失落的镜像折射:“他把目光从远处拉回,窗玻璃上很清晰地映出他的脸。何长江立在窗前,怔怔地看着自己对面的这张脸……平庸的长相、落寞的神情、松弛的脖颈,是张如此陌生的脸!”由此,艾玛一下击中了这个时代知识分子内心隐秘的真相。她的《市场街少年的芭蕾舞》,可以说是“涔水镇”系列的延续,也可以看做日益都市化了的小镇日常生活,被权力破坏、摧残的情况的隐喻。

这种“浮生叙事”的模式,还表现在艾玛独树一帜的叙事风格。艾玛精于中短篇小说,特别是短篇小说,常常为我们塑造一种“浮生若梦”的艺术时空。艾玛的小说叙事,节奏舒缓有致,讲究含蓄与暗示,以精细的描写刻画环境,以民俗融入风景,以风景融入叙事,不追求小说的情节性的跌宕起伏,而追求人物命运的整体的悲剧性。另外,她还擅长写对话,常常富于丰富的言下之意。而对话与环境描写常常形成画面感非常强的“景观”,以表达深层次意蕴。例如,小说《浮生记》开头:“‘请看在打谷的份上……’新米坐在毛屠夫的火塘边,听到姆妈用恳求的语气跟屠夫说话,就把头低下去。姆妈以前都不用眼睛看毛屠夫,新米这还是头一次听到姆妈对他说话。”《绿浦的新娘》的开头:“是四箱四柜!李兰珍进门撂了这么一句,就直奔厨房去喝水,她是真渴坏了。今天歇班,吃过早饭就到南大街看新嫁娘,去了大半天,一口水也没喝,嗓子干得都要冒烟了。”都是通过对话来揭示一个突发性情境,作为“叙事原始”,将毛屠夫与打谷的隐秘友谊,绿浦新娘的骄傲,都暗示出来了。同时,艾玛对于叙述者的运用,也别具匠心。她几乎所有小说都有“限制性”的叙述者。也就是说,无论是第一人称的《初雪》,还是第三人称的《相书生》《浮生记》,艾玛总是让叙述者透露“有限”的人物和事件的信息。比如,《初雪》尽管是第一人称,但几代知识分子的命运是不断被揭示的,而且老教授的出走,年轻人的导师的忏悔,都是在空白处表现了巨大的艺术张力。再比如,《浮生记》中,叙事的视点是不断移动的,从新米到毛屠夫,不断跳跃,但无论是新米,还是毛屠夫,都刻意地被保留了很多秘密,而这种秘密性,恰恰是通过对方的眼睛看到的。比如,新米眼中,毛屠夫的古怪,在毛屠夫眼中,新米的幼稚。而小说最后一笔,恰恰是通过对新米成长秘密的透露,表现出了毛屠夫对于打谷的怀念和浮生感概。这种限制性的叙述者,也与隐含作者形成了互文,共同表现世界的不可知性和神秘性,也很好地表现了叙述者对于作家创造的世界的反思性。③

这里,还要特别提一下艾玛的新作《初雪》。这个中篇小说是艾玛的转型之作,也显示了艾玛巨大的创作潜力。小说通过几代中国法律学者的命运,揭示了一个非常沉重的,有关中国知识分子的使命感如何与虚无抗争的主题。该小说一反丑化知识分子的写法,写出了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复杂性。自从20世纪90年代的去历史化思潮兴起之后,知识分子形象,便成了一个别解构的对象,从张者的《桃李》到阎连科的《风雅颂》,为民请命的,文化英雄般的知识分子不见了,有的只是精神萎靡,人格猥琐,品行低下,甚至纵欲狂欢的“叫兽”形象。其实,这种寓言化与抽象化的处理方式过于简单,既不符合中国知识分子的现状,也不能说明历史维度下中国知识分子精神溃败和坚守的内在逻辑。因为理解中国知识分子的问题,必须有历史的维度,而“如果寓言化以丧失对历史和现实的复杂性真实为前提,历史和现实就会被抽象为不可知的虚无”④。而这部《初雪》却巧妙地通过一个叙事者“我”的第一人称叙事,将建国后遭受批斗的第一代知识分子,长在红旗下的第二代知识分子,参加造反派的第三代知识分子,以及当代大学中倍感迷茫的青年知识分子的四代人联系在了一起,考察他们在“大历史”中的荒诞感。小说中的知识者是没有名字的,用“年轻人”“他”“我”“年轻人的导师”来替代,而这种无名状态,恰恰反映了中国知识者在不同时代遭受摆布的命运。无论是政治大潮的冲击,还是经济大潮的诱惑,知识者追求真理和正义的使命,从来没有熄灭。无论是动摇、被欺骗,还是无望的出走,而支撑这一信仰的,正是知识本身的“善”,是人性的宽容与和解、尊严与抗争。小说最后,刚参加工作的年轻学者,在“我”的鼓励下,坚定了学术研究的信心,而我不自主地回忆到:“我戴着一顶‘反革命修正主义坏分子’的高帽,被揪到了他曾站立过的台子中央,寒风在黑压压的人群后卷起阵阵尘沙,就在我的脖子最初被年轻人的导师那强健有力的手按压下去的一刻,我想起了他,刹那间,我明白了我们的敌人其实并没有我们想像的那么多,我眼含热泪,心里因此获得的轻松也远比台下愤怒的人们要多。那一刻,尽管我无比羞辱地头颈低垂、双臂后翘、腰背前伸,在那寒冷刺骨的空气中一动也不能动,但确信竟慢慢重回我心,以不一样的方式扎根下来。自那以后,这世上就再无什么痛苦可以使我绝望,也再没有哪一种绝望,可以将我轻易击倒。”艾玛本身出身于高校,法学博士毕业,有着很深的学养与学术修为,期待着她能将“涔水镇”的艺术领地扩张开来,在知识分子题材等众多领域不断“攻城略地”,形成她自己独有的艺术王国!

注释:

①艾玛:《面向日常的语言之根》,《文艺报》2013年4月12日。

②维特根斯坦著,李步楼翻译:《哲学研究》,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139页。

③布斯指出:“‘叙述者’通常是指一部作品中的‘我’,但是这种‘我’即使有也很少等同于艺术家的隐含形象”,布斯著,华明等译:《小说修辞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80-81页。

④赵启鹏:《文学的历史和面相》,《山东师范大学学报》2007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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