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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材铺·杨八爷

格式:DOC 上传日期:2023-08-06 11:53:18
棺材铺·杨八爷
时间:2023-08-06 11:53:18     小编:

已经86岁、瘫痪了5个月的外婆晨昏颠倒地睡了好几天了,我给她擦洗身上时,她转过身:“小夔?”认出了我。看到此景,妈妈哭出了声。说老祖太哪个都不认识了,竟认得出你。妈妈的话刚说完,我的眼泪像开了闸的水龙头,“唰唰唰”不停地流呀流呀。工友过妈妈提醒说,老太太80多岁了,要走了。刚才帮外婆擦洗身子时强忍住的泪水,更是如冒咕井一般,“咕咕咕”一个劲儿地冒。过妈妈说,老太太这样子是心愿未了,有什么话又不好说,就等着你们问呢。赶紧问吧,趁老太太清醒这会儿。要不,够你哭的噢。

我跪在床上,将外婆横抱在怀里,一如当年外婆抱我一样。可一看见外婆盯住我的眼睛,我刚止住的泪水,又似突然断线的珍珠,“啪啪啪”地断落在外婆的脸上,脖子哽得生痛,说不出话来。妈妈凑过来说:“妈,您老人家想说什么,您说给小夔听吧。”外婆抓紧我的手,似乎并不很吃力,且清楚地说:“我死后要用杨八爷打的棺材。”我和妈妈异口同声地回答:“好的,好的。您放心。”说完,外婆又睡着了。

奇迹出现了。从那天起,外婆不仅吃了稀饭,还能稍稍坐一会儿了。爸爸说背老祖太看看她的棺木,她一高兴,说不定还能活好几年噢。

外婆棺木的粗坯,是大哥在青岩教书时请那里的村民帮买的,已经放在幼儿园储藏室的旮旯好几年了。外婆只要看见过妈妈进储藏室,就会请妈妈带她进去看一看。每次外婆看到她的“老家”粗坯安然无恙以后,就会欣慰地快活好几天。

心放在心窝里,人活得舒心。知道自己有“老家”,不至于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之祖训忘弃的外婆,平静淡定地过着日子。

外婆虽还活着,但羸弱的身子一天天走向衰亡,没有需求,没有言语,只是睁着两眼盼着什么。

自从答应外婆“用杨八爷打的棺材”后,我妈妈就发动全家,甚至院子里、巷子头的老少们,在贵阳的东西南北中,特别是老街老巷,找“杨八爷棺材铺”。

那时已经是1978年夏天了,国家提倡逝者火葬业已成气候,贵阳很难见到棺材铺,何况有名有姓的“杨八爷棺材铺”。

我外婆真是有福之人。坐落在六洞街贯城河边的第三幼儿园园长,竟在距离幼儿园不几步路的无名巷子头,找到了解放前就有的“杨八爷棺材铺”。“杨八爷棺材铺”似乎不解风情,还依旧故我地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歇地做着为离人“造房”的营生。

我与妈妈找到了“杨八爷棺材铺”。六洞街众多换汤不换药改建过的砖墙旧房群中,呙嵌着一木板房独行侠似地杵着,门楣上高悬着一块鼻烟色的匾额,上面用石绿镌刻着“杨八爷棺材铺”几个字。“杨八爷棺材铺”好小,除了满地的刨木花中架着一条两米许长的“马凳”外,就几块立不拢耸的半成品棺椁板亘在眼前了,大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赳赳气概。我想起了乔国老的西皮:“当阳桥一声吼,吼断了桥梁水倒流。”

“杨八爷棺材铺”里空无一人,我与妈妈有些发怵地伫在“杨八爷棺材铺”匾牌下,不敢进去。那几块棺椁板的威慑力让谨记外婆“敬鬼神而远之”教导的母女俩望而生畏。不过妈妈倒是时不时地打量一眼匾牌,又低头蹙眉地思忖着什么。

等啊,等啊,终于等到了一位头发胡子花白的老者。那老者瞄了我们一眼,径直进门。妈妈紧上前一步:“您老杨八爷?”那老者不回答,一屁股坐在马凳上,顺手在马凳上刨木花掩着的地儿拿出一烟杆,还有一黑漆漆的长方形烟盒与火柴盒。老者从烟盒里取出了一张烟叶,慢条斯理地卷着裹紧,接着又将卷好的烟卷用牙齿咬丢突出的一节,擦火柴点燃烟锅,深吸一口、呼出了一大团火蓝色的烟雾后,半闭着眼睛:“打棺材?”哑着嗓子问了一句。我妈妈赶紧说是的。那老者说“信得过就丢点定钱,说个身高,就可以了。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这个年辰都不讲究了。”妈妈一听说,赶忙又说道“我想请您老人家到家里去打,因为老太太指名,要劳烦您了。”

那老者一听“老太太指名”,立马正襟危坐:“方家何处?”妈妈还没有回答,那老者接着说:“我就是杨八,这年辰晓得我的没得几个喽!”妈妈让我写下了地址,给了50元的定钱。得到杨八爷首肯明天一早来后,我们娘俩放下了这一阵一直悬着心。

杨八爷守信誉,第二天就带着两徒弟到了我家。外婆真真是有福之人,杨八爷竟是1951年给我外公“造房”的木匠!外婆的“房子”最后煞搁时,我心存感激地与杨八爷寒暄。杨八爷知道我妈妈姓詹时,说这个姓不多,并提起我外公的名讳,问是不是我妈妈的父亲。杨八爷一知晓外公与我妈妈的关系后,神情顿时凝重非常,立即放下手上的活路,请我妈妈带领他到我外婆的床前,庄重肃穆地鞠了一躬,也不在乎我外婆木然的神情。接着慢慢地退出我外婆的房间,依还埋头干活。

我们全家都没有问杨八爷与我外公的渊源,但知道我外公离世的“房子”也是杨八爷造的。

外婆的“房子”造好了,杨八爷说还要刷七道生漆。我小哥说他来刷,杨八爷摇摇头,说他会每天中午来刷,并正南齐北地要求不要让别人动他的“作品”。

背着外婆让她看到气势庞宏、乌金蹭亮的自己“老家”后,外婆笑得只剩下的那颗牙齿都在闪闪放光。

撑到杨八爷造好“房子”的第三天,外婆就走了。或许是知晓她的“老家”是杨八爷做的,她离世时十分平静、不带挂碍,这稍稍减轻了我的些许悲伤。

杨八爷来吊唁,很庄重地行了跪拜礼,还送了奠仪。我妈妈死活不收,妈妈说:“我们全家感激您都来不及,劳累了您还让您破费,这是万万不可的。”杨八爷郑重地说:“能为您家做点事,是求之不得的,可惜老太太认不出我了。你家忙,我改天再来拜访。”妈妈边回礼边说谢谢您。杨八爷说:“应该是我谢谢您,谢谢您让我为老太太做了点事,尽了点心意。”说着,杨八爷一步步退出了大门。

外婆的葬礼在兴隆东巷老少爷们帮助下,在院子里办得又风光又体面,在来宾们“喜丧喜丧,节哀节哀!”的祝祷声中,我们亦弓着身子,喏喏应答,好像也顾不得悲伤了!

感人情义,妈妈吩咐大嫂登记奠仪,以备将来回人礼仪。一会儿,大嫂拿着一封奠仪给爸爸看,爸爸一看,神色凝重地递给妈妈:“杨八爷的,银元两块!”妈妈顿时怔住,两行清泪潸潸流下。稍顷,妈妈对爸爸说“杨八爷是父亲的故知。”爸爸狐疑地看着妈妈,还未搭腔,妈妈又说:“那天我在杨八爷铺子门楣上看到父亲写的字时,我就肯定了。” 外婆“五七”刚过,还未等我家上门道谢,杨八爷竟提着两封点心登门造访来了。杨八爷一进门,肃穆地向外婆的遗像鞠躬,并点了三支香,神情肃然地转回身,对妈妈说:“詹老太爷是我家的恩人。”

在杨八爷思路清晰、语言笃定的叙述中,我慢慢了解了未曾谋面的外公与杨八爷的渊源。

当年杨八爷叫杨八,家从江西迁到贵阳,因为会点木匠活路,就成日在南横街揽活。那时我外公与他的挚友桂百铸,两人正想找个“三好木匠”打两张琴桌。何谓“三好木匠”?两人拟了三个要求:“一要好材料,二要好人品,三要好手艺。”外公早就备着干透了的、做琴桌最好的老松木。这首要的就吃了定心丸。至于第二嘛,就得自己观察,听听别人的口碑评价,必要时还可以小试一番。一谈起第三,两人一个江西老表,一个贵阳耆老,都说自己本乡的做得好。两人争执不开,最后达成共识:两张琴桌分别让两地的木匠打,孰好孰坏,让景晓岚等一干同侪来裁决。

两同年(光绪二十九年)举人特别注重这木匠的“人品”,主要是怕别人换了其老松木,做出来的琴桌声音不佳。他俩又不懂木料,所以天天在一起踅摸“三好木匠”。选中杨八,恰巧是杨八认出木料并且冲口就出、不带隐晦。还说做琴桌一扒拉诸如“弹奏古琴的琴桌,桌面要薄,以协同古琴发音,增加音量;琴桌一定要做得稳固,不能有分毫摇动,否则影响弹奏效果;琴桌要低,高约73厘米,座位要高,以双膝能放进桌下为宜,便于演奏技巧的发挥……”杨八如此这般滔滔不绝的做琴技,听得两夫子一愣一愣的,“就是他了!”现下就定了杨八做琴桌,也不分江西老表、贵阳绅士了,两人如得知音般雀跃。

不几天,杨八在护国路外公家院子里做好了琴桌,并用生漆油得光可鉴人,两夫子高兴得不知所措,竟不停地给杨八作揖。杨八亦是机灵人,看两人似乎有些地位,求其帮助“送财门”,即指一条生财之道。杨八说做琴桌这等高雅的木工活路客人不多,吃饭都不够,更别说养家小了。两夫子掰起手指数遍了木工活的种类,最后竟认为开棺材铺最适宜。因天天有人生,日日有人死,生的需要欢喜迎进房,死的更要隆重殓入“室”。于是乎,两人帮衬了点钱,撺掇杨八在当时庙宇众多、人气鼎沸的六洞街开了一间棺材铺。杨八说,做棺材的铺子叫“斜术行”,不用直接叫棺材铺,怕到人家。外公说不要忌讳棺材二字不好听,一目了然才是本戥。别人可以忌讳,你不能。外公还为杨八写了匾额。写匾额的时候,曾在京师大学堂读过书的外公将京城对很男人的称谓“爷”,随手写在了“杨八”二字后边,即成了“杨八爷”。桂百铸说很有镇鬼神之感。

从此,“杨八爷棺材铺”因了那时贵阳人重孝道、兴厚葬,老人寿终无论贫富都尽其所有大办丧事的世风之故,生意日渐兴旺。

“杨八爷棺材铺”在木匠行中因技术独特、杨八待人厚道,收入喜出望外。不久,贵阳次南门、红边门、威西门等地开了“杨八爷棺材铺”分店。

至于最后为什么只留下六洞街的一间,杨八爷说是舍不下詹老太爷的恩情。其实,他现已经在望城坡木工厂工作了。

许是命运使然?1988年,还等不到退休,杨八爷竟下岗了。“杨八爷棺材铺”随着时代的进步,也已踪迹无觅。丢不下木工手艺的杨八爷,在市西路开了一间专车小木人的作坊;还以为贵阳人都记得“杨八爷棺材铺”呢,没有用“杨八爷”名号,自己取名为“兴筑木艺行”。

后来,听小弟说杨八爷来找过妈妈,说想求爸爸帮忙写“兴筑木艺行”的牌匾,不巧爸爸回浙江去了。杨八爷说请妈妈帮写,妈妈说不要贻笑大方喽。此事就作罢了。

一次同学会,遇到了一同学的杨姓丈夫,大家泛泛而谈中,此人竟是杨八爷的外孙。杨八爷无儿,其外孙跟他姓了杨。

杨八爷做了一辈子的棺材,最后竟火葬了!杨外孙说完,我不禁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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