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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的困兽

格式:DOC 上传日期:2023-08-08 01:18:46
身体的困兽
时间:2023-08-08 01:18:46     小编:

嬉笑与怒骂交叠着,老瘪的脸部有兴奋、暴躁、忐忑,甚至怨恨、憋屈,瞬间的表情变化,以惊人的速度让我目瞪口呆。随着连环炮似的咒骂,老瘪脏兮兮的额头开始青筋罡罡,一团白白的唾沫泛在了嘴角上,他拿起地上的白酒瓶使劲咕嘟了两口,仿佛缓了一口气,又继续骂开了……老瘪的喜怒无常和歇斯底里,像蹲在善本堂门口的一条疯狗,经过巷子的村人都躲得远远的。即便有人路过,也是蹑手蹑脚的,生怕沾惹上了甩都甩不掉。村里人见了,都摇头叹息,说老瘪这人呐,既可怜又讨嫌,三两天发一次酒疯,骂咧咧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都有,没人愿去搭理他。谁搭理,谁捞骂。

谨小慎微,唯唯诺诺,少言寡语,可怜巴巴的样子,孤独而无助,是我对老瘪过去的印象。老瘪有三兄弟,树倒猢狲散,父母一去世兄弟就分了家。老瘪瘦瘦弱弱的,身上几根肋排骨都可以数得清楚,力气不足,从小被人欺负惯了,像瘪跳蚤,谁见了都要伸手掐一下。即便长大成人了,还被兄弟欺着,家分了,兄弟生怕拖穷了自己,就没了来往。这件事,村里人没少戳他兄弟的背脊骨。老瘪是老三,家里穷,结婚晚,分家的时候老婆刚娶进门。他没奈何,赤脚着钉靴――暗里吃亏,欠了一屁股的债只有自己扛着。老瘪能扛住债务,却挡不住厄运,他老婆在分娩时大出血死了……这些,我都是听村里长辈人说的。老瘪的儿子瘪三,虽然和我是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但同龄的伙伴去他家玩,见着蔫蔫的老瘪,顶多点个头,也懒得打个招呼。而老瘪呢,碰着面笑笑就走开了,无论伙伴在他家如何打打闹闹,从来没有看过他生气的样子。有时候,大伙闹够了准备散去,发现老瘪竟然还在厨房的暗处待着。大伙对老瘪也不理睬,顾自散去……

瘪三那年在广东飘来飘去,没找到合适落脚的地方,盘缠路费倒是花了不少。后来几年,瘪三在外地出过纰漏,被派出所拘留,和我的联系就少了,也就失去了音讯。命运多舛。据说,瘪三出事的那天,是帮一个江苏老板贩假烟,摩托车直接钻进了卡车的车底,脑袋都崩了。一个活生生的人,换回的是一把骨灰和一纸存单……邻居说,老瘪中年丧妻、晚年丧子,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苦命人,事在明处,他的痛是痛在暗处。人呀,真经不住这样的折磨。仿佛一夜之间,老瘪的神情变得疲惫而恍惚,眼也陷了,头发也白了,满嘴都起了血泡。儿子,是老瘪心中最为敏感的神经。我去老瘪家看望他时,只字没提瘪三的事。在我的印象中,老瘪是滴酒不沾的人,瘪三出事后,他慢慢染上了酒习,并开始酗酒了。

与对蚯蚓、蜥蜴一样,村里人对癞蛤蟆,是不屑的,若要夹在话语中,就有了某种意味。癞蛤蟆白天隐蔽在阴暗的地方,只有到了晚上,才跳出来活动、寻食。这是癞蛤蟆的生活习性决定的。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老瘪也是如此:村里人去田里地里做事,他躲在家里睡觉。临近傍晚了,才双眼巴着眼屎出门。老瘪的水田、菜园地、茶地都是荒的,村里人只见他磨磨蹭蹭,游游荡荡,一身衣裳像上了猪油胶似的,滑腻得很,也不知道一年到头干什么。渐渐地,大家发觉麻榨坞、猖坞等几个山坞里的菜园,隔段时间就出现一次异常状况:不是被偷了,就是被损了,有的还毁成一片。村里人先期还疑惑是猪獾、猴子、野猪作祟。后来,就把焦点聚到了老瘪身上。在村里,有关瓜果蔬菜的小事,男人是不好意思说的。女人就抱怨了,说挑粪桶种菜,不光气力,还要心机,辛辛苦苦种出的菜,让畜生糟蹋了是没办法的事,让人糟蹋了多可惜呀。癞痢顺在路上碰到老瘪,就忍不住问了,谁知老瘪白眼一翻,把话晾着,闷屁也不放一个就走了。怀疑归怀疑,最终还是没有证据,癞痢顺对老瘪一点办法也没有。碰到再有人问类似的问题,老瘪总是忍不住扑哧笑起来,鄙视地说:这是怎么啦,一个个的睁眼讲鬼话,我老瘪是损人不利己的人吗?我活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谁见我干过偷鸡摸狗的事?一次次,村里质问的人多了,老瘪的脸就涨得通红,话语几乎是吼起来的,有些语无伦次:奇了怪了,你家的菜园,关我鸡巴卵事?我是软柿子,好捏是吧,谁都想捏一把是不是?嚯嚯,有什么本事呀,欺我一个孤老有什么本事?欺我一个穷光蛋有什么本事?口孽呀,真是口孽!想千方百计憋死我气死我,没那么容易!嘿嘿,不要欺人太甚,我咒都要把害我的人咒死,我咒都要把害我的人咒得绝后代……

村庄的水口,楠木、香枫、红豆杉高耸,古樟遮蔽,通济桥像一枚巨大的扣子,锁紧了水口。过了汪帝庙和路亭,就是善本堂。善本堂的斜对面是一家杂货店,偶尔进出杂货店的,不是买盐打酱油的,就是买副食品的。老瘪的烟瘾很重,他有时坐在善本堂门口就坐上一昼的辰光,地上到处都是他扔下的香烟屁。他默默地把空的香烟盒捏扁又打开,打开又捏扁,周而复始。这样的情形,老瘪是安静的,巷子里也是静寂寂的,像一段时光停滞在深巷的情景中。然而,怒骂中的老瘪,愤怒、尖刻、凶狠,还有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相,彻底颠覆了过去单薄的怯懦的傻傻的形象:言行怪异,衣衫不整,头发蓬乱,龇牙咧嘴,手背上还有血痂。老瘪的双眼布满了血丝,他的眼里只有怨恨与愤怒。老瘪怒骂的样子,比泼妇骂街厉害得多。酒喝完了,酒瓶在手上攥得紧紧的,还仰头拿着瓶往嘴里抖下几滴,然后,把瓶往石板地上一砸,转眼又去杂货店买上一瓶。许是骂久骂累了,老瘪又拿起地上的酒瓶咕嘟了一口酒,当着我的面呜呜地哭了起来,声音沙哑、含混、低沉,甚至断续、抽泣得厉害。夕阳从杂货店的屋角照下来,由于屋檐遮挡,形成了两个光区,老瘪的脸正好处在光区的中线,仿佛他的脸成了阴阳脸。夜幕降临,随着光线的淡去、消隐,老瘪站着的地方,像一口深井,他不能自拔,越陷越深。

有几次,我想上前去跟老瘪搭讪,他也不理睬,仿佛与我根本不认识似的。老瘪这样的生活状态,确实让我感到不是滋味。我想,如果瘪三活着,老瘪会这样吗?一次次,在巷口看到老瘪喜怒无常的样子,我对他过去的印象也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了。

老瘪的长兄大头扁、二哥水牯,村里知道的是同父同母的同胞兄弟,不知道的把三个人根本扯不到一块儿。因为,老瘪三兄弟不仅长相身材差异性很大,都一大把年纪了,还是老死不相往来。村里人拿长相开玩笑的时候,说这是不对榫(不对头)的事。老瘪三兄弟既不搪塞,也不生气,说想问父母,父母又成了一把黄土,自己都说不太清楚。在村里,先人建祠堂是为了尊祖敬宗睦族,敦伦堂是总祠,村里宗族祭祖等各种活动都放在总祠。善本堂只是老瘪家祖上的家祠,早年就坍塌了。先人建得起,后人修不起,看到残存的破败门楼和斑驳墙体,我就想,祠堂是民间宗族建立在村庄的秩序,是村庄繁衍、发展,甚至衰落的隐喻。老瘪家的家祠坍塌多年了,是否意味着他的家族秩序也随之坍塌了呢?大暑那天,我路过老瘪家门口的深巷,发现老瘪在虚掩的门缝中窥视着,酒糟鼻,胡子拉碴,眼睛泡很大,脸上还有污垢,以及一种诡秘的笑意。

在世俗而现实的村庄里,每个人,每一棵树,每一丛庄稼,甚至每一种动植物,都有自己的生存环境。或许,老瘪的活法,比村里任何一个人都简单,更逼近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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