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黄泉路有梦婆汤，也有忘婆汤。
梦婆汤使人忘记前尘往事，忘婆汤却能令人记起前世种种。
我来向王婆讨一碗忘婆汤。
忘川路的尽头，王婆一边熬汤一边听我诉说，刻满皱纹的脸上辨不清喜怒哀乐。我一袭血色宽袍，无风而动，阴霾暮色下更显哀绝凄婉。
“那场大病之后，我们的山盟海誓，我们的柔情蜜意，他忘得一干二净。不仅视我如陌生人，更听从有心人的挑拨对我恶言相向，以为我是毒蝎女子。我在府中几乎待不下去，每一天都是煎熬……”
王婆的脸在热气腾腾的烟雾里若隐若现：“你一只修行千年的兔子精何惧那几个凡人？”
忘川水没过脚面，我掩面啜泣：“我答应过柳郎不再使用法力，即使他已经忘记曾经的承诺。”
“痴儿。”见惯悲欢离合的王婆轻声叹息，缓缓搅动锅里的热汤却是不为所动，“冥宫有冥宫的规矩，老婆子帮不了你。”
“您送我一碗忘婆汤即可。”
王婆仍然摇头。
我握紧拳头，心情就像这冥宫永远的暗无天日。闯冥宫并不容易，我上刀山下火海打鬼差，闹得人仰马翻，犯下滔天大罪，如何甘心无功而返？
“一千两。”我艰难开口，“黄金。”
王婆的眼中终于绽放出光芒：“早说就好了，浪费我时间。”
我吐血。
蓄了千年的兔毛，卖得的价钱，就这样换来一碗忘婆汤。我小心地装在玉瓶中，喜极而泣。
迫不及待奔回柳府，耳边回荡着王婆的警告：“以后不要和我谈感情，伤钱。”她欢迎我下次再来，我希望永远没有下次。
待得柳秦淮喝下忘婆汤，待得柳秦淮想起前几世他是如何因为我死于非命，他便再也不会缠着我了。
是的，刚刚，我以精湛的演技，惟妙惟肖地展现了一个深情女子的无怨无悔。实际上，柳秦淮，柳郎，在我一千年的兔子生涯中，是唯一一个我想掐死的凡人。
二、
生于官宦之家的柳秦淮，自小恭顺知理，勤奋上进，虽娇生惯养，但没有纨绔子弟的坏习性。总而言之，柳秦淮是个好孩子。
十八岁柳秦淮和十六岁的表妹宫清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个中情意不言而喻。据说柳家已准备上门提亲，不料柳秦淮在春花灿烂中偶遇嫣然一笑的步月华――也就是我，一面之缘念念不忘，自此情根深种，将表妹抛到九霄云外。
“漫山遍野的花团锦簇中，你白衣飘飘如同仙女，笑容灿烂比春日最美丽的鲜花还娇艳。”这是后来他找到我时的表白。
我实在不知如何向他解释那是一只兔子发现青草的心情。
我委婉拒绝了他。
他清澈的眼中透出斩钉截铁的决心：“你若不跟我走，我就死给你看。”跟来的小厮为自家主子的无耻羞愧得抚额叹息，我却知道柳秦淮说到做到。
我不得不跟着他回柳府。因为我是一只尚在修行中的兔子精，我造不起那么大的孽。
柳府住着另一位女客宫清苑。我的到来破坏了她和柳秦淮的金玉良缘，也终止了柳秦淮的好孩子生涯。
他不读书不练武不求功名，整日嬉皮笑脸跟在我身后。我喜欢碧油油的草地，他挖掉园子里的名贵花草，悉数种上青草；我爱望月，他大兴土木建了一座赏月塔；我吃素，他便要求全府上下的饭桌上不得见荤腥。
府里人暗中说我是妖精，说我迷惑了柳秦淮，我都不好意思不承认。
我告诉柳秦淮我有喜欢的人了。
他特别伟大地笑：“没关系，我喜欢你，我对你好，我时刻能见到你就够了。”
我一点也不感动。
他对我的喜欢建立在伤害另一个女人的基础上，有这种认知的我才是最伟大的。
差点成为柳家少奶奶的宫清苑，整日以泪洗面，在我跟前伏低做小，把我当她老娘一样端茶倒水的伺候。她生得楚楚可怜，落在旁人眼里倒成了我奴役她。天知道我有多烦她在我眼皮子底下晃悠。
我和宫清苑说：“我喜欢清静，麻烦你没事不要来打扰我。”
她的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宽袖掩面泣声奔回自己的房间。柳府的仆婢给我的印象分本就不高，这下更坐实了我仗势欺人的恶名。
尤其是当天晚上，宫清苑在房间里上吊自杀，幸亏发现及时才捡回一条命。
我对她的脆弱叹为观止。
“白日里你到底对清儿说了什么？”搂着奄奄一息的宫清苑，老太太厉声质问我。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转醒的宫清苑扑到我脚上哀嚎：“求求你不要赶我走，不要赶我离开秦淮哥。”
这般深情，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但我以兔格担保，我绝对没有表达过类似的想法。
“柳家什么时候轮到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当家作主？”老太太从来没有看我顺眼过，横眉冷对：“有我在的一天，你就休想进柳家大门。”
谢谢，我求之不得。
柳秦淮却在这时添油加醋：“月华考虑的不无道理。表妹一个未出阁的小姐，长久住在这里平白惹人非议，早早归家才是。”
“逆子！”老太太怒喝，口吐鲜血，昏厥倒地。
“表哥！”宫清苑喊声凄厉，抽了裤腰带再次上吊。
外头电闪雷鸣，雪雨交加，柳府上下乱成一锅，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头发焦了，雷劈的。
这是上天的警示。
三、
可是真的不关我的事，我也不知道柳秦淮为什么死心塌地地喜欢我。
他的第一世，我在他的婚礼上遇到他，结果他抛下已经礼成的妻子随我而去，无论我如何赶他，他都不离开。最后我怒了，叫他去死，他就真的去死了。
他的第二世，是至高无上的帝王，微服私访的时候在人群中惊鸿一瞥看到我。至此，发了疯地寻找我，耗费大量人力财力，荒废朝政。但凡民间有一分与我相似的女子，即使已为人妇，也不顾一切纳入宫中。他成了名副其实的昏君，民心尽失，众叛亲离。终于有一天，皇城沦陷，他万箭穿心死在龙椅上。 他的第三世，我想我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看到我的花容月貌了。虽然我在兔界算不得倾国倾城，倾个自己还是绰绰有余，倾个他，更是小菜一碟。
我倒霉，躲得了初一没躲过十五。有一天我救了个落水的男子，拎上岸一看，妈呀，又是他。我只得骗他说我是水神，不得与凡人结缘。结果他说要做水鬼，永远留在我身边，哗的一声就跳湖里了。
我没来得及救他，他跳的准头不大好，磕上湖心的石头给撞死了。
第四世，他是一头猪，猪啊。这头猪居然也爱上了我，因为逃不出猪圈绝食而亡。
他的每一世都因爱我而死，他倒留了个痴情无悔的美名。我呢？我成了一只扰乱凡间正常秩序的兔子。本来我是一只长尾巴的兔子，因为时常遭雷劈，尾巴一寸寸短下去，如今已经没有尾巴了。
为了避免惨剧再次发生，我特意去请教司命星君，到底我和他有什么前缘纠葛。司命星君翻遍了司命簿也没找出我们之间有一丁点关系。
“认命吧。也许果真是你的花容月貌吸引了他。”司命星君安慰我。
我坐在地上放声大哭：“琼宴，我拎着应魂灯在凡间找了琼宴五百年，为什么一直没有找到？是不是因为这家伙的原因？”
司命星君点头称是：“你想啊，这家伙一次又一次死在你手里，你作为一只有前科的兔子，上面本来就不怎么待见你，这下更不会让你如愿以偿了。”
我只能一遍遍问自己，我到底造了什么孽摊上这么一个人？
四、
而这一世，他是柳秦淮。
我发誓一定让他寿终正寝，不然我就拔光自己的毛。
姐妹劝我，凡人不过百年寿命，与他白头偕老又何妨？
我做不到。
我没有骗柳秦淮，我确实有喜欢的人了，即使他魂飞魄散游荡在这九州八荒。我带着应魂灯，我年复一年地找，我一定可以找到他。
琼宴。
如果没有遇到我，他还是九重天上逍遥自在的上仙。
那年月宫里的嫦娥仙子要选一只兔子伴在身边，消息传出后，九州八荒为之轰动。嫦娥是九州八荒最美丽的仙子，平日眼高于顶，能够得她青睐是莫大荣耀。
一时间，兔界成员蠢蠢欲动，那些雄性生物第一次悔恨没有生出兔子。
天君为此举办了兔子海选大赛，琼宴是裁判。
我对琼宴一见钟情，所以后来我很理解柳秦淮的心情。我永远记得琼宴白衣飘飘迎风而立的模样，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连他的一根鼻毛都是极好看的。
我甚是震惊：“嫦娥是男的？”
琼宴朗声大笑，他看到我胸前的铭牌说：“步月华你真可爱。”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可爱是对女子美貌的否定，但当琼宴这么说的时候，我觉得我真的很可爱。
我在比赛中铆足了劲，我要琼宴看到我最美丽的一面。最终我凭借雪白皮毛、聪慧头脑和多才多艺杀入了前三甲。
连琼宴都说：“小月华，冠军非你莫属。”
我看到月宫的桂花在我周围飘啊飘，香得我都醉了。
但是，冠军不是我，也不是前三甲中的任何一个，是一只姗姗来迟的杂毛兔子。杂毛兔子后台很硬，我相信里面一定有内幕，谁都看得出嫦娥忍气吞声假装很喜欢这只杂毛兔子。
我体内刚正不阿的火焰熊熊燃烧，我相信九州八荒自有真理存在。
我踏上了追查幕后黑手的不归路。
当我查到杂毛兔子她爹和天后关系非比寻常的时候，我遭到了袭击，俗称杀人灭口。
我差一点就死了，毕竟我是一只以智慧著称的兔子，在武力方面稍微有点弱势。
琼宴救了我，上天入地为我疗伤续命。醒来的第一眼，我看到他下巴上的青色胡楂和柔软弯起的嘴角。
恰到好处的弧度，像一支箭，嗖地射中了我的小心肝。
如果说从前，我迷恋的是琼宴的美色，那么从此刻起，我陷入他的温柔中。
很多人不明白，为什么琼宴要冒着得罪上面的危险救我这样一只微不足道的兔子。
“那是琼宴善良正直，众生在他眼中皆是平等，哪里有苦难哪里就有他高大的身影。”我揪着一朵喇叭花，在屋顶上大声宣扬琼宴的高尚品德。
我是他最忠实的粉丝。
直到有一天琼宴和我说：“小月华，你永远是我心中的冠军兔子，不能陪在嫦娥身边，那么就陪在我身边好了。”
我仰头望着他。他站在凤凰树下，火红花瓣落满肩膀，一地柔软。他的面容在一片血色中更显温和：“不要再追查那件事了，那个人你惹不起。”
我能感觉自己的面部微微扭曲，眼中浮起碎冰一样的嘲讽。
他窥视了我对他的情意，合理利用，诱我放弃调查。
琼宴带着一丝恳求说：“月华，不要这样看着我，我是为你好。”
“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什么对我好，什么对我不好呢？”我眼里的失望刺痛了他，他把头扭过去。我迫使他与我对视，一字一句，“这件事我一定会追查到底，即使在你们眼中是蜉蝣撼树，我只求问心无愧。”
五、
我想我是失恋了。那个我眼中神一样的琼宴，原来和脚底下的烂泥无异。我受到了打击，强烈的。
但俗话说，情场失意商场得意，一点不假。
我简直可以被颁发本年度最佳侦探奖。我不仅查到杂毛兔他爹和天后有一腿，而且杂毛兔极有可能是天后的私生女。这个劲爆的消息足够在九重天上掀起惊涛骇浪，前提是如果我有机会说出去。
“兔精步月华，擅闯月宫，以上犯下，毒杀公主，罪无可恕。现奉天后旨意将其打入大牢，受雷火之刑。”
宣旨的是琼宴。
狡兔三窟。我曾经告诉琼宴在哪里可以找到我，他果然找到我了。他仍然白衣飘飘遗世独立于云端，可是一切已经不一样。
我恍惚想起杂毛兔摘得桂冠后获封月野兔公主，风光无限。而现在，杂毛兔死了。为了维护自己的声誉，天后连亲生女儿也可以牺牲。 “你若是肯低头，还有活下去的机会。”琼宴传音于我。
天兵天将困住我，我放声大笑，目光灼灼盯牢琼宴：“你们这种人又怎么知道我的坚持呢？我怕死，但更怕公平公正被埋没。”
据说发丝凌乱、红衣鼓动、言辞犀利、神情执着的我震撼了在场所有人。但，震撼归震撼，我还是被抓走了。
毕竟，天君不是想见就能见的。
琼宴是唯一敢到天牢探望我的人。我看着他走进来，深不见底的天牢还是一样黑暗，他没能照亮天牢。
他说：“月华，你太鲁莽。”
他说：“月华，你的坚持我都明白，可是也请量力而为。”
他说：“月华，放弃并不表示没有坚持。”
他说：“月华，真相可能会害死很多人。”
我不屑和他说话，甚至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他的白色衣衫在我眼角的余光中翻飞舞动，那双黑色靴子徘徊不定。
如果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琼宴，我一定一定转过头去，好好地看着他，看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牢牢深刻于心。
但我再也没有见到琼宴了。
“天宫中说真话的人越来越少了，你是一个，琼宴是一个。但你要知道，说真话是要付出代价的。你想揭露天后的私情，那也是打了本君的脸。本君的家事本君自会处理，那只杂毛兔子，既然挑战了本君的权威，那就必须去死。”我匍匐在地，王座上的老者威严而又庄重，“本来你也是要死的，不过看在琼宴替你求情的份上，本君姑且饶你一命。”
我瑟瑟发抖，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琼宴……琼宴如何替小人求情？”
“本君说过总要有人付出代价。琼宴三日前上了诛仙台，已经魂飞魄散。这个教训，小兔子，你会记牢一辈子吧？不仅是你，九重天上的所有仙神都会牢记。”
我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我看到掉在地上的眼泪每一滴都映出琼宴云淡风轻的脸。他说：“月华，小月华……”
后来司命星君送我一盏应魂灯，他说琼宴的三魂七魄游荡在九州八荒，若应魂灯有所感应，便会亮起。他说行善积德，善因才有善果。
我以为穷尽毕生再也无法见到琼宴，原来竟还有机会。
“不一定能找到。”司命星君是马后炮，先给糖再给黄连。
没有关系，哪怕是千分之一的机会，我也不会放弃。
寻寻觅觅，我提着应魂灯走了五百年，它一次也没有亮起过。
为什么？因为柳秦淮连累我积不了德。
我绝对不会让这厮成为我寻找琼宴的绊脚石。
六、
忘婆汤，该是你出场的时候了。
若是柳秦淮想起前几世的凄惨下场仍然至死不渝地爱着我，那就算我倒霉！
我伺机把忘婆汤掺在柳秦淮的甜汤中。
“步姑娘。”我在厨房间鬼鬼祟祟，宫清苑的声音冷不丁在背后响起。我做贼不心虚，朝她微微一笑。毕竟在柳府我一直树立着的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形象：“我给柳公子炖了碗甜汤。”
宫清苑笑容苍白，露出脖子上上吊留下的触目惊心的瘀青：“步姑娘从前对表哥爱答不理，如今竟也用了心，想来表哥终于打动了步姑娘。我在柳府，终究是待不下去了。”
我佩服宫清苑的想象力，实在很担心回头她又去上吊。她那脖子，我琢磨着再吊一次就得断了。
“表小姐多虑了。若是表小姐不嫌麻烦，我不介意给表小姐借花献佛。”我把食盒递给宫清苑，表情特淡泊，“我衷心希望表小姐和柳公子白头偕老。”
宫清苑羞涩地低下头，牢牢攥住食盒，像抓牢了她的一生。
傻孩子，我的话她也信。
将将走到廊下，便见柳秦淮欢天喜地迎上来：“月华，你去哪里了？我以为你丢下我走了，恨不得去死。”
换作以前我有多远躲多远，但一想到不久之后他也许和我再不相见，不由得心生怜悯。
我难得露出笑容：“傻子，别总是把死挂在嘴边。”
他看得痴了：“月华，你笑起来真好看，我要让你天天笑。”
呵呵，我要是天天看到他笑得出来才有鬼。
“表哥。”细弱蚊吟的低呼。
只要有我在，柳秦淮就看不到别人，宫清苑不得不出声，尴尬显示自己的存在。
柳秦淮显然对她已经没有好感，淡淡扫她一眼，“嗯”一声又回过头与我说话。气氛微妙变化，火与冰的区别，我心中祈求宫清苑坚强一点。她却掩面啜泣，疾步奔回自己的房间。
这果然是她的招牌动作。
我看着食盒在她手里一颠一颠，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倒是给柳秦淮喝啊，可别弄撒了。
未免夜长梦多，我硬着头皮献宝：“我给你做了甜汤，在表小姐那里，你赶紧趁热去喝，一滴都不要剩哦。”
柳秦淮的眼睛都笑弯了：“月华给我做了甜汤，月华给我做了甜汤……”他一溜烟朝宫清苑的方向追去，空气里回荡着他愉悦的歌声。
我和他认识这么久，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么高兴。原来我对他的一点点好可以带给他巨大的喜悦，可惜，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我不愧疚，我一点也不愧疚。
我静待好消息。
七、
“来人，把这个来历不明的毒蝎女人绑起来。”
傍晚时分，柳家家丁在老太太的带领下浩浩荡荡杀进我的房间。这个绝对不是好消息，柳秦淮就算想起了前尘往事也不用这么对我吧？
我提剑在手，因着不能对凡人动手，只得循循善诱：“老夫人有话好好说，动手动脚不适合你这把年纪。”
老太太目眦欲裂：“秦淮带你回来的第一天我就看出你不是好东西，没想到你比我想的还要狠毒。秦淮一心一意对你，你怎么下得去手？”
我陡生不祥预感。抬眼望去，宫清苑双目红肿陪在老太太身边，然而看上去悲伤的面容上，几许冰冷在眼中一闪而过。
“步姑娘，表哥喝了你亲手炖的甜汤，中毒身亡了。”说到亲手的时候，她刻意着重语气。 我脚下踉跄，几乎站不稳。
死了？又死了？这是逼我拔光自己的毛吗？
一个恍惚，气势汹涌的家丁扑上来，狠狠将我的双手反扭。
宫清苑一步步逼近，全然不似从前那个柔弱的表小姐。她道：“拿绳索牢牢绑紧，扔进柴房，必叫她给表哥偿命。”
好歹将我送官查办吧？我喜欢走官方程序。
事情走到这一步，我总算明白了这是宫清苑赤裸裸的栽赃陷害。她恶心我，我没意见，可她为什么要置柳秦淮于死地？
柳家的柴房又脏又小又黑，局限了我的智慧，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但我知道宫清苑会给我答案，终极大Boss最后都喜欢显摆下自个儿的手段。
果然，午夜，宫清苑悄无声息推开了柴房的门，居高临下斜睨我：“步月华，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瞅了她半天，排除了易容的可能。
她咯咯笑：“多亏你的忘婆汤让我想起曾经我是谁，也让我想起是谁让我不得不受这轮回之苦。”
我盯牢她，确定她不可能是我同父异母或者同母异父的姐妹，也不可能是我酒后乱性的私生女。她弯下腰轻拍我的脸：“没错，我喝了柳秦淮的甜汤，然后重新炖了一碗――一碗有毒的甜汤。他欢天喜地地喝着以为是你炖给他的甜汤，至死都不知道为什么你要这样对他，哈哈哈――”
眼前浮现柳秦淮死不瞑目的脸，我第一次为他感到心痛：“你到底是什么人？”长剑出鞘，丝毫不差地点在宫清苑的脖子上。
“你不能伤害凡人。”宫清苑镇定如常，自负地笑，“这是天规。”
灵光乍现，我终于明白过来：“你是杂毛兔。”
虽然是现在这种境遇，但我仍然想感叹一声缘分啊。
“你才杂毛兔。”她不满，骄傲地宣布，“我是天后亲封的月野兔公主。”
还不是杂毛兔。
“如果不是你忌妒我成为冠军，如果不是你坚持追查天后和我父亲的关系，天君就不会派琼宴诛杀我，我就不会从高高在上的天界公主沦为凡人。是你和琼宴，害得我一世一世轮回，永不得回九重天。”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琼宴是，柳秦淮是，杂毛兔是。
缓缓放下剑，这种认知让我有如释重负的轻松。司命星君说的善，原来是首先要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这时宫清苑露出诡异的笑容：“你一直在找琼宴的三魂七魄对不对？步月华，你永远也找不到，上了诛仙台的仙神，三魂七魄散尽，一丁点碎片也不会留。”
八、
柴房里陷入可怖的安静中，我流露的绝望让宫清苑越来越得意。
忽然，我怀里的应魂灯发出微弱的光，淡蓝色的，却足以灼伤我的眼睛。
“琼宴。”我惊喜，身形一闪，已不在柴房。
茫茫夜色中，回首望着我的，却是柳秦淮。
他勉强笑：“月华，我要去重新轮回转世了，你是不是希望下辈子不要遇到我？我保证，下辈子不会再缠着你了。”他像犯了错的孩子，紧张地攥住衣角。
我走近他，应魂灯的光芒更盛。
我泪流满面说不出话。
怎么……怎么会是他？我与他纠缠了五生五世，从来没有想过他会是琼宴。
“不，下辈子，下下辈子，永生永世，我都会等你。”我踮起脚，在他唇上印下浅浅的吻，就像我许给他的承诺。
“来世再见。”他说
“来世再见。”我说。
我们都知道，来世会再相见。
待得柳秦淮的身影消散在夜幕中，我的嘴角浮起阴笑――该是收拾杂毛兔的时候了。这只死兔子，变成凡人还敢这么嚣张！
在此强调，我并不是因为宫清苑是杂毛兔才针对她，而是因为她杀了柳秦淮。她犯了罪，必须伏法。
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自信告诉我真相，我好歹是一只修行千年的兔精啊，不使用武力对付她的法子太多了。
我幻化成柳秦淮的模样入了老太太的梦。在老太太的梦中我声泪俱下地讲述了被宫清苑下毒杀害的经过，顺便夸奖了一下单纯善良连只蚂蚁都不敢踩死的我。老太太是个迷信的主，过世的儿子托梦，她没有不信的道理。
果然第二天，根据我在梦中的提示，老太太在药铺查到宫清苑买毒药的线索，并在宫清苑房间的床底下找到了剩余的毒药。
宫清苑百口莫辩，她挣扎着想挣脱家丁的潜质：“我是天后亲封的月野兔公主，你们这些凡人竟敢冒犯我。”
老太太冷冷地吩咐：“将这个疯女人送官查办。”
“我是天上的月野兔公主，是月宫里嫦娥的宠兔。”
老太太痛心疾首：“原来你竟是个疯子，是我引狼入室……”
这种认知，真是大快人心。
不久传来消息，宫清苑杀害柳秦淮证据确凿，被判以秋后处斩。临死前她一直反复强调她是天上的兔公主。
既然她想当兔子的希望这么强烈，我便贿赂了冥宫，让她来世做一只兔子，杂毛的。
后来司命星君告诉我，琼宴的三魂七魄只剩下爱魄没有消散，机缘巧合下融入了柳秦淮的魂魄中。因为受过刑罚，琼宴的爱魄一直是昏睡的状态，只有遇到我的时候，才会复苏。这也是每一世，柳秦淮毫无理由喜欢我的原因。
“为什么应魂灯之前没有亮起？”
司命星君摸着胡子格外心虚：“你上次来找我的时候，我发现应魂灯没有灯油了。”
你大爷的。我一脚踹在他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