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查字典论文网 >> 英若诚的传奇人生

英若诚的传奇人生

格式:DOC 上传日期:2023-08-07 08:39:29
英若诚的传奇人生
时间:2023-08-07 08:39:29     小编:

英若诚74岁的一生是从艺的一生,可以说,戏剧就是他的整个生命,血肉相连,不可分割。如果从1947年,英若诚在清华大学外国语言文学系读书时,开始钻研英语文学和戏剧,并随后参加学生业余的“骆驼剧团”,登台演出了《地窖之门》《保尔・莫莱尔》和《春风化雨》等剧目算起的话,那么,他就已经有了整整60年的舞台生涯史,并且被光荣地誉为“全世界最杰出的十名中国艺术家之一”。

我们不妨先说说英若诚家庭和他小时候的情况,可谓来龙去脉,引水思源。

“四条广路夹高楼,

孤愤情怀总似秋。

文物岂真随玉马,

宪章何日布金牛。

莫言天醉人原醉,

欲哭声收泪不收。

辛苦著书成底用,

竖儒空白五分头。”

这是19世纪末期,著名的资产阶级启蒙思想家、翻译界的祖师爷严复先生,亲笔写给英若诚的祖父,曾经参加过康梁变法,并创办了《大公报》的英敛之先生一首抒怀咏志的诗。

那么,先来解释一下这首诗的中心内容。“文物岂真随玉马,宪章何日布金牛。”“文物”指的是文化,“玉马”指的是汉代高僧从国外驮回佛经到白马寺。前句的意思是进行文化交流;“金牛”是圣经里边的一个故事,成为后句的主要思想。这两句总的意思是说――我把文化、文明介绍过来,但是文化真的来了吗?我奋斗了一辈子的宪章何时能够实现,何时能够公之于众,成为全民的契约呢?因此,才引出了作者下面的不满、痛恨、悲愤、失望和怒火中烧之其他诗句。

实际上,这首诗是当时严复和英敛之共同的心声与情感。大约也正由于这样一点,英若诚家里至今仍然完好无缺地保存着这首宝贵的诗。

英若诚除了祖父和父亲都是旧时京津一带的名士以外,他的长辈们当中,还有众多的学者、教育家、实业家、宗教家、行政官员等等。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英若诚是一位名门大户的后代。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英若诚的英文那样好,以至对于英语中的美国音、澳洲音、黑人音,及许多地方俚语都能了如指掌,倒背如流,那是与有着深厚的家庭文化背景密不可分的。

英若诚上了中学以后,虽然学习成绩优等,名列前茅,但是淘气的脾性依然未改,而且还有所增强和发展。

一天,训育主任在上“修身”课的时候,大讲什么“中日亲善”和“大东亚共荣圈”之类的假话。“毛三爷”对此一点都不感兴趣,甚至有些反感。于是,他就大声向同学说着各种逗乐搞笑的俏皮话,搅得课堂里笑声不断,议论不断,秩序十分混乱。训育主任简直不敢面对黑板抄写粉笔字,否则就会出现身后“起火”的危险。

训育主任很快就抓住了“罪魁祸首”:“英若诚,给我站起来!”

“毛三爷”梗着脖子站起来,以示根本不服气。

训育主任真火了:“你为什么不用心听讲,还扰乱别的同学听课?”

“毛三爷”摇头晃脑,不作回答,也不看老师。

训育主任大声喊着:“你不听教导,那就给我一直站着吧!”

“毛三爷”这时反倒把两只眼睛紧盯着老师,毫无惧色地站了整整一堂课。

罚站的时候,“毛三爷”就想好了报复训育主任的办法。下课以后,他悄悄地拿着用猴皮筋儿做的弹弓子,装上一块小石头子儿,躲在校园的一个墙角后面。等到训育主任从办公室里走过来的时候,他拉直了猴皮筋儿对准对方的脑门儿猛然松手,小石头子儿立即将主任打出一个大紫包来。

这个矛盾太尖锐了,也太激烈了,训育主任马上直接找到了校长,校长二话没说就去找到英若诚的父亲英千里。训育主任提出,如果不开除英若诚,他就辞职不干了。校长向英千里“请示”:“您看我是留住训育主任,还是留住您的公子呢?”英千里自己是教育界的名人,怎么能担起被人指责为“袒护儿子”的恶名呢?于是,只好同意校方把“毛三爷”除名。

“毛三爷”灰溜溜地回到家里,英千里恼怒地把他叫到自己的面前来。

英千里忍无可忍地说:“我要把你送到天津去继续学业,免得你在家里游荡,惹是生非,丢人现眼。”

就这样,“毛三爷”不得不进入了天津一家教会办的学校――圣路易中学。

这是一所法国人开办的教会学校,对于学生的管理是非常严格的,起床、睡觉、吃饭、上课、上教堂,一律都规定了时间,不能有分秒的差错。就连课间在校园里玩耍,也规定不许站着不动,不许扎堆儿说话,只准不停地跑步,或者踢足球。谁违反了规定,就要毫不讲情面地接受用藤条打手心,或者脱下裤子用木板打屁股的严厉处罚。

更为严峻和可怕的是,60多名学生当中,只有4名中国人,其他均为美国人、英国人、法国人、德国人、俄国人。为此,校方明确规定,在校期间一律用英语交谈,如有违反者从重处罚。“毛三爷”当时一句英语也不会说,不但要出冷汗受憋,还要被其他同学嘲笑和欺负。事物的发展规律常常就是这样的――物极必反,人的本事大部分都是被硬逼出来的。在困惑、孤立和屈辱之中的“毛三爷”,此刻反倒暗暗地下定一条决心:“你们这些小子们别太高兴,半年之内,在英语上我一定赶上所有的人!”

老实说,“毛三爷”在学习外国语言上并不是有很高的天赋。他同样是采用了下笨功夫的办法,充分利用早自修的一个小时时间,和晚自修的两个小时时间,每天都要下决心背一段500字的圣经原文,以及莎士比亚著名的14行英文抒情诗。这样坚持半年以后,他便有了长足的、扎实的、难能可贵的进步。

“毛三爷”从被中国学校开除,到不情愿地来到外国学校,并且被逼出来一个很不错的英文基本功底,为终生做一名优秀的翻译家打下了牢靠的、坚实的基础。这,大约也算得上是“因祸得福”或“歪得正着”了吧? 然而,“毛三爷”中学毕业的时候,命运的道路再一次没有像人们想象的那样顺利地发展下去。

圣路易中学学生的成绩是非常优秀的,只要是从这里毕业的,基本上就算是拿到了读英国剑桥大学的入学证书。就在“毛三爷”毕业考试获得高分,兴高采烈地准备走进剑桥大学的关键时刻,英千里与他进行了一次语重心长、影响深远的谈话。

英千里开门见山地说:“你祖父把我送到国外去,是要我长时期地学习西方,彻底西化,将来好建设我们的中国。”

“毛三爷”一声不吭地听着,不知道父亲的意图如何。

英千里继续说下去:“可你祖父万万没有想到,这造成了我一生不可弥补的缺陷。”

“毛三爷”皱着眉,马上抬起头来。

英千里又加重了语气:“我回国以后,只能英雄无用武之地,因为我不了解中国的一切,我的中文还是12岁以前学的那么一点点。因此,有很多应该做而且又想做的事,我都根本做不了。”他看了儿子一眼,提高了声音,“你千万不要从一个外国学校出来,再进到另一个外国学校里去。”

“毛三爷”有些惊讶地看着父亲。

英千里不无激动地说:“你要去剑桥大学读书,等你回来就20多岁了,再学我们本国的东西就晚了,我劝你舍弃剑桥,一定要在国内上大学,这样就可以更多地了解中国社会!”

“毛三爷”一边想着,一边缓缓地点着头。

英千里最后肯定地说:“这就是我对你的希望,也是忠告。”

尽管“毛三爷”并不完全懂得这些话的全部含义,甚至也并不完全同意这些意见,但是他已经深切地感受到那火焰一般炽热的父爱了。

当年,英若诚在圣路易中学毕业以后,真的没有去英国剑桥大学读书,而是考进了清华大学的外国语言文学系,并拜在那里任教的英国诗人燕卜荪为研读西方戏剧的启蒙老师。从此,他便与戏剧结下了终生的不解之缘。

英若诚到清华大学读书以后,由于英语学习早已经过关,便可以有更多的时间钻研文学和戏剧了。那时,在清华园的图书馆里,经常有这样一个学生出入其间,此人中等身材,微微有些发胖,大头,方脸,鼻子上还架着一副白边儿的重度近视眼镜。

英若诚虽然从小就淘气调皮,但是由于家教的原因,非常之爱看书。上中学的时候,已经通读了《论语》《孟子》《古文观止》《史记》等等书籍,并且选读了唐诗、宋词、元曲。进了清华大学,有了藏书十分丰富的图书馆以后,读书也就更加发奋刻苦了。

英若诚在读书上受到四位前辈先生的影响很深,一位是曹禺,一位是钱钟书,一位是李健吾,一位是张骏祥。英若诚在图书馆借书的时候,常常发现借阅卡片上不断地出现这几位前辈的名字。甚至,连一些冷门书籍的借阅卡片上也不例外。为此,他很惊奇,也很感动,立志要向前辈们学习,只要是他们借过的书,自己也一定要看。英若诚这样说:“要说聪明,钱钟书才称得上是聪明,简直有照相式的记忆力,他的成功就在于他是名副其实的钟情于书,几乎没有他不看的书。比起这位先生,我真是望尘莫及的。”

多少年来,英若诚读书的痴情一直没有丝毫改变。记得20世纪60年代初期笔者和他同台演戏的时候,在后台不大的化妆室里,别人可以山南海北地聊天,唯独他却找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甚至是卫生间里,抱着一本书投入地读着,旁若无人。

这里,值得提上一笔的是他和吴世良女士结成恋人,也正是戏剧艺术使他们走到一起来的。

吴世良是上海交通大学校长吴保丰教授的女儿,和英若诚在清华大学是同班同学。他们同窗上课,同台演戏,两个人的心里都早已经默默地爱上了对方,只不过还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

一天,吴世良要去天津看望父亲,英若诚到火车站为她送行。

两个人早早地就来到站台上,躲在一个旅客们注意不到的角落里,你说一句,我说一句,你插我的话,我插你的话,你抢着先说,我也抢着先说……声音不断,节奏很快,真仿佛有说不尽的情话。

突然之间,出现了一个很大的停顿,英若诚和吴世良都陷入沉默当中,饱含深情地看着对方,眼睛专注地不动也不眨一眨。

也许,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心里才知道,这是一个多么微妙的时刻,重要的时刻,决定命运的关键时刻。

车站上刺耳的铃声猛然响了起来,让人吓一大跳。

火车马上就要启动了。

然而,他们心中那句十分简短而且十分要紧的话,却还是没有说出来。

英若诚一下子转过身去,大喊了一声:“我送你上天津!”

吴世良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英若诚已经飞快地跑去买自己的火车票了。

片刻之后,英若诚和吴世良欢笑着双双登上火车,开始了一次非常幸福的、永远也忘不掉的旅程。

在行进中的火车上,英若诚和吴世良又开始说话了,还是有着说不完的话。虽然,他们各自仍旧没有说出那句最想要说出的话,也许是此刻认为完全没有必要再说什么了。然而,就是在这次充满激情和幸福感的旅行中,两个人明确了爱恋的关系,结成了终身的伴侣。在以后几十年里,不管是在翻译上,在演戏上,在写作上,他们都能同心协力地互相关怀,互相支持,互相帮助,互相促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因你有我,因我有你,成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一直到吴世良由于受到“四人帮”的残酷迫害,而过早地离开人世间为止。

1950年,老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正式成立了,并且向社会招考演员。

清华大学毕业以后,在“骆驼剧团”当过业余演员,已经有了演戏瘾头的英若诚和吴世良,立即前去北京人艺报名。当他们被顺利录取以后,又急急忙忙跑到原来分配的外事单位,要求改分配到北京人艺。就这样,他们朝思暮想做演员的美好愿望,竟然在转眼之间就顺利实现了。

英若诚和吴世良利用报到前的一点时间,到上海去旅行结婚。

英若诚正式拜见了正在上海的岳父吴保丰先生,老人对于他们的结合感到十分满意,对他们的前程却有些不够了解和理解。 吴保丰急切地问:“你们分配到哪里?”

英若诚坦然地答:“北京人艺。”

吴世良说:“就是北京人民艺术剧院。”

吴保丰又进一步问:“是个演剧的剧团吧?”

英若诚连连点头:“是,是的。”

吴保丰有些惊讶地再问:“你们都去演戏吗?”

吴世良连连点头:“是这样的。”

吴保丰没有吭声,想了想说:“噢……那你们是要跑码头啊?”

英若诚和吴世良互相看了看,又笑了笑,什么也没有回答。

然而,此刻英若诚的心里却像在发誓般地说着:“我们就要到北京人艺去演戏了!我们下决心干一辈子的艺术!莎士比亚、萧伯纳、易卜生、曹禺……他们的作品,都一定要在北京人艺的舞台上出现!”

英若诚从此开始,逐步成长、成熟为一个十分出色的优秀演员。半个多世纪以来,他在话剧舞台上、电影银幕上和电视屏幕上,塑造了许多真实可信、鲜明生动而又引人入胜的各种人物形象。比如,话剧《骆驼祥子》里的人力车厂主刘四爷,《茶馆》里的土混混儿老刘麻子和小刘麻子,《推销员之死》里的推销员威利・洛曼;电视剧《围城》里的大学高校长,《我爱我家》里的邻居“老右派”;电影《马可・波罗》里的元世祖忽必烈,《知音》里的窃国大盗袁世凯,《白求恩》里的童翻译等等,至今都还留存在观众的美好记忆里。

20世纪50年代末期,英若诚在成功地扮演了《骆驼祥子》里的人力车厂主刘四爷以后,又接受了扮演《茶馆》里专门从事买卖人口的老刘麻子和小刘麻子的任务。毫无疑问,这既是一次机遇,又是一次挑战。

戏开排以后,首先面临的一个难题就是如何扮演这样的坏人。在当时“左”倾文艺思想指导下,很容易把这类人物形象演得简单化、公式化、概念化。如同京剧里的丑角儿,一出场鼻子上就先有一块标志性的白色“豆腐块”。

一天,剧作者老舍先生来到排练场上看排戏。

第一幕排完第一单元以后,导演焦菊隐就让演员休息一下,并请老舍发表观看的意见。

老舍对着英若诚说:“您把刘麻子演得伶牙俐齿,这对。”他停了一下,又接着说:“可您演得还不够坏。”他又停了一下,再说:“不过,您可千万别去演那个坏!”

说完,老舍看着英若诚笑了起来。

这时,英若诚心里打开了鼓――又要演得坏,又不能去演那个坏,那到底应该怎么处理才好呢?

英若诚在二十年以后,1979年复排《茶馆》的时候,非常感慨地这样悟道――

“《茶馆》毫无疑问是谴责旧社会、揭露人吃人的制度的,因此也是政治性很强的一个戏。但是,老舍先生没有正面去写当时的巨大事件,或是直接描绘那些政治斗争。剧中固然有像两个穿灰大褂的特务那样的反动政权的走狗,但是多数反面人物(包括我演的这两个角色)并不一定是和反动政权直接挂钩的人。即使是那两个特务,老舍先生也不是只写他们的‘政治’,而是刻画了这种人的灵魂和他们赖以生存的整个社会。这就给演员出了题目,逼得演员必须去研究他所扮演的人物的全部社会联系,他的人生观、世界观,以及这个人物表达自己思想感情的特定方式。要做到这一点,必须从体验入手,光靠一招一式是不行的。

“在‘四人帮’横行时期,在所谓‘三突出’的创作原则下,反面人物不但不能‘突出’,而且要极力想办法把他们弄得越单调越好,越浅薄越好,最后只剩下一个虚幻的影子。这种情形越到后来越明显,反面人物只成了一种概念的化身。如果反面人物引起了观众的反应,例如笑声,那就更不得了,想必是演员的世界观有问题。不光是戏剧,电影也一样。听说那会儿电影厂有一套口诀,说什么‘我高敌低,我红敌绿,我明敌暗’,于是敌我分明,天下太平。

“用这套办法演老舍的戏是不行的。我记得1958年排《茶馆》时,老舍先生来看排戏,我征求他的意见,他说:‘您演的这个人物伶牙俐齿,这对;可是您演得不够坏。’接着,他又赶紧补充说:‘您可千万别去演那个坏。’他的话使我琢磨了很久很久。又要‘坏’,又不能去演那个‘坏’,怎么办呢?

“过去我们谈论表演的时候,常用一句话,叫‘从自我出发’。这句话不包含那种意思:演员演坏人自己就必须是坏人。但在‘四人帮’统治文坛那会儿,这句话却被批得体无完肤。演正面人物说从自我出发,未免有点夸耀自己;演反面人物说从自我出发,就更麻烦了。其实,我们过去说的‘从自我出发’,无非就是要体验角色的意思。我看今天得这么提。要想演好一个角色,就得把角色吃透,真正懂得你所演的人物,包括他的世界观、审美观、价值观。总之,他的一切。老舍先生写的坏人,演员如果不体验就很难演。他写的坏人并不觉得自己是坏人,甚至还要替自己辩护。在《茶馆》中,刘麻子毫无疑问是个极坏的人了。在第一幕中,他逼农民康六把女儿卖给太监做老婆。常四爷说他:‘你真有个狠劲儿。’而这时候刘麻子并不理亏词穷。他说:‘我要是不给他分心,他也许找不着买主呢!’像这样的话,应该怎么演?咬牙切齿地演‘坏’?我觉得不对。就刘麻子来说,他认为他很有理,甚至于很‘正义’。第二幕他一上场又说:‘有人买,有人卖,我在当中帮点忙,能怨我吗?’这是刘麻子的一种宣言,他确实相信这是真理,否则他活不下去。老舍写的人物,不论是正面人物、中间人物、反面人物,都是有血有肉的活人,都觉得自己是合理的,有充分根据的。演员要演好这些人物,就必须把他们当作活人去研究、去体验、去表现。

“最后,刘麻子被大令当成逃兵在大街上砍了头,他也糊里糊涂根本不明白。我觉得这正是老舍创作中高明现实主义的地方。如果观众看了戏,觉得整个戏就是刘麻子太坏,只要把刘麻子砍了,所有的悲剧都解决了,那恐怕戏就失败了。产生悲剧,并不是因为有了一两个坏人,也不是因为某一个英雄还不觉悟。问题在于那个社会制度,那个时代,而这正是《茶馆》的现实主义的力量。”

导演焦菊隐说:“生活中没有现成的艺术典型,要靠演员自己从类型中去概括、提炼才行。”英若诚正是这样做的。他曾经回忆起一段过去的事情――1943年,父亲英千里被日本宪兵队抓进监狱以后,使得生活难以为继,母亲只好靠变卖家物度日。当时,和母亲打交道最多的是收买旧货“打小鼓的人”。这些人为了乘人之危牟取暴利,表面上面带微笑和蔼可亲,似乎是为卖主着想,甚至为卖主为难。他们时而哄骗,时而刁难;时而褒,时而贬,态度一会儿一变,但是万变不离其宗,那就是得从你的手里赚一笔大钱。这件事帮了忙,使英若诚表演时有了质的飞跃。他在戏中皱着眉头向康六说:“要不卖到窑子去也许多卖两儿八钱的,可你又不干!”他又满面春风地向康六说:“告诉你,大太监庞总管,伺候着太后,人家家里连打醋的瓶子都是玛瑙的!”他更仿佛已经操碎了心而恨铁不成钢地用手点着康六的脑门儿说:“你呀,傻蛋!”这里,完全不是简单地“逼其就范”,而是以自己的“正经歪理”说服人、打动人、改变人。应该说,英若诚扮演的刘麻子,使他在话剧表演上达到了一个新界,登上了一个高峰。 黄宗江先生说:“英若诚演的刘麻子,浑身上下都是戏!”这个内行的评价,真是不可谓不高也。

这里,笔者不得不插入英若诚一段特殊的人生经历,同样,也是不能忘却的。

1968年,“文革”当中,由于“冤假错”案的原因,英若诚被抓进监狱蹲了3年大牢。

英若诚这样回忆道:“他们派了一辆吉普车来接我。有好几位穿军服的人押送我,他们的态度还不错。午饭时,我们到了一个叫霸县的地方,介于冀县和北京之间。那里有一个很大的集市,里面有各种各样的食品摊位。穿制服的人转过头问我:‘你有钱吗?’‘没有。’我答。‘有没有粮票?’‘没有。’我又答道。他们就给我一张半斤的粮票,一块钱。‘去买点吃的,回到街上等我们。’……在回家的路上,我发现北京的状况很糟。经过天安门和东单时,我注意到行人很少,没有几辆自行车,北京几乎成了空城,人都到农村和干校去了。”“我被送回北京人艺,分配烧锅炉的工作。”“‘你还活着哪?’每个人都是一见面先来这么一句。这不是开玩笑,至少在当时谁也笑不起来。”异常值得欣慰的是,英若诚竟然这样理性地、清醒地、乐观地看待这段不同寻常的艰难生活:“‘文革’是中国现代史上最具有摧毁力的社会动荡。我被抓进了监狱,妻离子散。不过,在监狱这段时间,让我对中国当时情形的了解,比我一辈子学的还要多。我天生不安分,在狱中以帮助其他犯人为己任。他们绝大多数人是被冤枉的,有的自杀,有的疯了,我下决心不重蹈别人的覆辙。我要利用这里尽量从别人的背景、经历中,汲取有用的东西,靠自己的智慧和幽默感生存下来。监狱成了一道智力题,一种让人思考的有趣的游戏。我的目的就是告诉人们, 我的一生看似充满了曲折和不幸,人们也许会为此感到不平,但我的自身体验完全不是那样。人本能地追随积极向上的东西,原始人还发明了游戏自娱自乐,我也是那么做的。要向人们证明,在‘文革’环境中,我怎样主动积极度过了监狱里的日子!”

在中意合拍电视历史巨片《马可・波罗》过程中,意大利的制片人文琴佐・拉贝拉先生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因为,片子已经开拍了将近两年,而扮演元世祖忽必烈的演员一直没有找到。或者说,找到了不少的演员,但都不够理想。为什么这么难找呢?由于对演员的要求是很高的,甚至是很苛刻的。忽必烈是13世纪一位叱咤风云,精通文韬武略,统帅蒙汉大业的中国皇帝,他的扮演者既要有帝王端庄伟岸的风度仪表,又要有博大精深的历史知识和高超出色的表演技巧,而且,更重要的是必须会说一口流利的、标准的英语来扮演。拉贝拉曾经想过许多方案――请意大利人演?不行,形象就不合适;请日本人演?英语又不过关;请好莱坞的美籍华人演?请香港人、台湾人演?也都不能完全符合条件。就这样,一个个方案都被推翻了。到底怎么办?真是让人着急上火,因为这个演员选不好,就意味着整个片子的失败。

就在拉贝拉急得要发疯的时候,美国的同行们一致向他推荐了一位中国演员――英若诚。对此,拉贝拉并不敢完全相信。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想过用中国人来扮演,也就是说他认为中国人没有人能够具备条件来扮演忽必烈。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拉贝拉带着一张写有“英若诚”名字的纸条,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匆匆来到了中国。

拉贝拉首先到了北京电影制片厂,提出要找一位扮演忽必烈的中国演员。完全没有料到,那里的人竟然也异口同声地推荐英若诚扮演。于是,拉贝拉观看了所有英若诚的影片资料。当他看到英若诚在《知音》里扮演的袁世凯以后,开始有些动心了。

1981年的春天,拉贝拉和英若诚在北京饭店见了面。

随着一阵门铃声,房门打开了。这样一个中国男子汉走进房间里来――年龄50岁以外,方正的面庞,宽阔的前额,高高的个子,魁梧的身材,在庄重而潇洒的神态里又有几分粗犷和威严。

拉贝拉立即发现,此人与故宫博物院里收藏的忽必烈画像真的十分相似。

等到英若诚一开口,拉贝拉就已经感觉到,对方讲的伦敦英语比他这个美籍意大利人的英语要好得多。

英若诚认真地说出自己的看法:“忽必烈是一个有着雄才大略的君主,是13世纪中国伟大的政治家,但是,他也有许多似乎矛盾的性格,比如,对杀人、战争、汉族文化,都采取了开明的态度,而在乃颜叛乱时却进行了无情的镇压。这似乎是矛盾的,然而,如果从维护封建集权制和大元帝国的江山社稷这个根本动机去想,就又完全是合情合理的了。还有……”

拉贝拉听到这里,一拍沙发的扶手立即站了起来,大声喊着:“英,定了,忽必烈,就是你!”

然而,就在一切都定下来以后,英若诚的心里反而有些不踏实了。因为他深深懂得,这是代表着中国和英、美、意、日等各国的著名演员的一次合作,如果演得不好,就不是一个人荣辱的问题,而是有损于国家形象的问题。为此,他在仅有的3个月准备时间里,塌下心来日日夜夜看资料、读剧本、研究人物。仅仅资料一项,他就通读了《元史》《蒙兀儿史记》《马克・波罗游记》《元史通俗演义》,等等,还阅读了忽必烈35年统治期间的大部分资料,并通过《元世组本纪》以及带有“起居注”性质的资料,详细考证了忽必烈的思想言论、为人处世,以及衣食住行、起居坐卧等等详细的状况。

终于,忽必烈的戏就要开拍了。

英若诚来到了摄制组。在第一次与各国演员见面的时候,一位很有名气的外国老演员,把他拉到一边。

老演员问:“你演忽必烈吗?”

英若诚点点头。

老演员又说:“戏很重啊。注意,一定要真实、自然。拍电影、电视剧可不能有夸张表演。”

英若诚对此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表示。他心里想着――该和他说什么好呢?说多少都没有用,咱们干起来看吧!

英若诚扮演忽必烈最精彩的表演,是在那场12分钟与马可・波罗离别的戏里。在这场重头戏里,英若诚准确地把握住人物的思想感情和性格特征,表演得惊心动魄,又发人深思。拍摄结束以后,在一旁观看的全体演职员都折服了,不少人的眼睛里闪出了泪花。那位很有名气的老演员,走过来,紧紧握着英若诚的手说:“英,你的演技非常出色,我……”他耸耸肩膀没有说下去。英若诚用力握着对方的手,两个人都欢快地笑了起来。 就这样,《马可・波罗》一炮打响。

此外,英若诚还是一个很不错的话剧导演,既执导过演给中国观众看的英国戏《上帝的宠儿》,也执导过演给美国观众看的中国戏《家》和《十五贯》,并都获得成功。

英若诚由于执导和讲授《家》和《十五贯》的显著成绩,美国密苏里大学校长罗赛尔以公文的形式正式宣布:著名的中国演员英若诚已成为密苏里大学永久性的教授。

还有,英若诚也是一个译著等身的、水平很高的戏剧翻译家,他从25岁起便翻译出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用30万字写的《奥赛罗导演计划》,并且前后中译英、英译中的剧本有――威廉・莎士比亚写的《请君入瓮》、萧伯纳写的《芭芭拉少校》、彼得・谢佛写的《上帝的宠儿》、阿瑟・密勒写的《推销员之死》、赫尔曼・沃克写的《哗变》、老舍写的《茶馆》、曹禺根据巴金原著改编的《家》、锦云写的《狗儿爷涅》等18部话剧剧本。

1986年的夏天,英若诚随《茶馆》剧组从加拿大演出归来,原计划再去新加坡参加艺术节演出。这时,他接到了任命――调国家文化部任主管艺术的副部长。从当演员到当副部长,大约英若诚是中国的第一名。为此,北京人民艺术剧院老院长曹禺,为他写了一副点化人生的墨宝:

“大丈夫演好戏当好官

奇君子办实事做真人

若诚粲正”

于是,英若诚深感责任重大,在上任之前就给自己提出了若干个问题――

怎样才能充分尊重艺术规律和艺术的创造者?

怎样能尽快通晓掌握不同艺术门类的不同规律,然后利用这些规律,促进社会主义艺术的繁荣,促进人才辈出而不受压抑?

如何广采群众意见,找出一种在文化对外开放、对内搞活的体制?

对于艺术成品,怎样才能发现好的,摈弃坏的,哪怕是萌芽状态的好东西,怎样给予大力扶植?

自己呢?怎样能在不断发展的形势下,不成为改革的绊脚石,而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少干些蠢事?

上任以后,英若诚没有什么“官架子”,还是那个“有时候洋得要命,有时候土得掉渣儿”的、真诚率直的英若诚。不管是谁,你向他提出问题以后,他知道的,能解决的立即回答;不能解决的也说个明白。他很少有官话、官腔和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模糊信号”。

关于话剧是否走进了低谷,和如何能走出低谷的问题,经过认真的调查研究以后,英若诚谈出自己的中肯意见:“话剧艺术不会灭亡。一部好的话剧给人的强烈艺术感受,是别的艺术形式所代替不了的。前不久北京人艺到上海的演出证明了观众对高级的艺术有饥渴感,他们需要有深刻思想的好戏。话剧传入中国的时候,怎么站住脚的?和京剧比吗?京剧有精彩的唱段和武打,有那么多吸引人的形式,话剧比不了。可最早那易卜生式的话剧硬是在中国站住了,发展了,靠的就是有思想,有振聋发聩的思想,有引人深思的语言。如果没有深刻思想,光剩下形式,观众当然不爱看。如果你表达的那思想不怎么样,都是别人在戏里说了多少遍的,是别人嚼烂的馍,那当然没人看了。”为此,他大声疾呼:“话剧要出高质量的作品,不要去埋怨观众吧。”

三年以后,当英若诚离开副部长岗位的时候,有一位记者问他:“你离开副部长岗位以后,是否受到了冷落?”他明确而又幽默地回答:“舞台是我的家,是我如鱼得水的领域,假如有人又为我不当官而疏远我,那是他的悲剧,而不是我的。”的确,英若诚虽然后来又过着平民的生活了,但是,他仍然是一个艺术家,一个学者型的艺术家。

许多人都没有想到,1990年初夏,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英若诚那天就要从副部长的位置上离职了。他把自己办公室里的零散用品收拾一下,装进一个大提包,又站在写字台前用含情的目光缓缓地环顾了四周,最后拿起提包转身走了出去,锁上办公室的门,把钥匙交给行政管理人员。然后,在楼道当中与所有相遇的同事一一握手告别。同时,他还热情洋溢地邀请大家:“如果方便的话,请您明天晚上到首都剧场来,看我主演的《推销员之死》。”

黄宗江对于英若诚这种“大土大洋、大雅大俗”的表现,有一段妙不可言的描写――“‘人有十分雅,不可无一分俗,如美人拒食大蒜,诚憾。’……这句看来极土的话,姑用之以赞伶官学者英若诚,如不避蒜香之佳人,尤属可亲也。”

英若诚是一个满族人,一个天主教徒,同时又是一个演员、导演、编剧、翻译、政治犯和国家文化部副部长;他很机智,很敏感,很有分寸,很善幽默,具有各方面都不同寻常的、忽而“天上”忽而“地下”的传奇人生。或者也可以说,这些都并非他的本意,而是命运拨弄的结果。

“在我结束生命之前,回想我的一生,我觉得所有一切都不是偶然的。我也并不希望历史是另一个样子。对自己的成就我并不自负,我只希望能有更多的人加入到我们的行列。中国现在的方向是正确的,需要更多的人同心协力。这并不是说说那么简单。在上个世纪(19世纪),中国依旧唯我独尊,自认为是天朝老大,使国家维新变法的努力失败了,造成倒退,久久不能振兴。大多数中国人,尤其是那些有话语权的‘精英分子’,只知道一味‘扶清灭洋’,中国人狭隘的爱国精神在政治危机中被利用了。现在国际关系舞台上最重要的事实是――占世界五分之一人口的中国不再闭关自守。中国的门已经打开,这是自最高领导层到街上的普通老百姓一致的共识。历史不会再开倒车了。”这,大约就是出自英若诚高远恬淡胸襟的,对于人生归宿的,最为由衷,最为崭新,最为强烈,也是最为深刻的信念、感悟和态度了吧。我更是清晰地感觉到,“爱国与改革”的家庭理想,正燃烧在他的血液当中。

曾国藩曾为他的亡弟发表过感慨:“辛劳之人未见得就是成名之人,而成名之人未见得就是享福之人。”这或许也能把英若诚给概括进去了吧?是的,我仿佛看到了在英若诚头顶上,有一道宿命色彩浓郁的神秘光环……

全文阅读已结束,如果需要下载本文请点击

下载此文档

相关推荐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