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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生地(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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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生地(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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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相崧,1980年生于山东金乡,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山花》《文学界》《时代文学》《雨花》《鸭绿江》《福建文学》《小说林》等刊物。

白颂决定,这年的八月十五就不回农村老家过了。

她在县城给儿子家看孩子已经两年多了,儿子家是个女孩儿,两岁半,还没到上幼儿园的年龄。儿子儿媳单位忙,亲家老两口子身体又不好,看孩子的重任自然就落到了白颂身上。农村老家离县城一共三十多里,并不算远。儿子在县一中上班,两个月大休一次;儿媳是县人民医院的护士,一般每周也有那么一两天的休息。每到他们休息,白颂总是心里痒痒着,想回家看看。虽然,小女儿也出嫁了,家里只剩下自己的老头儿喜田老汉。可除了老头儿,不是还有一头猪、两只羊、两只鸡、五只鸭子、六亩地吗?老头儿干活是一把好手,地又不算多,可都放到一个人肩上,也够他受的。忙完了地里的活儿,一回到家,羊啊鸡啊鸭子啊的“呼啦”就都围到身边儿来了,扯着裤腿跟你要吃的。这样一想,白颂就觉得老头儿实在是有些不容易的。她就觉得,表面上是自己帮儿子看孩子,做做饭,洗洗衣服啥的,可实际上做了更大贡献的却是那个幕后英雄。这种想法强烈起来之后,白颂就总会见缝插针地跟孩子提出回家。她琢磨着,虽然整块的时间找不着,可零碎的还是有的。她觉得这事儿说来也怪,人上了岁数之后,往日里看不到眼里的东西,也就看到眼里了。例如一颗纽扣、一块布头儿、一个塑料袋儿,年轻人总是随手乱扔。老年人捡着,积攒起来,也许能派上不时之需,说不清还能帮上大忙。白颂觉得,时间也是一样的。只要动动心思,零零散散的时间积攒起来,也可以做出不少的活儿。在正常情况下,儿子儿媳每人每周一个休息日,她如果每次都能回家干些农活儿,那一个月加起来,就是七八天的时间。如果碰上清明、端午、中元、中秋这些传统的节日呢,有时候一个月里就能回家帮着老头儿干上十来天的活儿。一个月里能两个人干上十来天,那是比全让一个人干强得多了。其中的意义还不仅仅是多了一双手,两个人干农活的时候,可以相互商量着。先干啥,后干啥,你没想到的,也许我就想到了,效率自然也就比一个人高了许多。

儿子儿媳的休息日是不用说的,她提前一两天就把包儿收拾好了。然后,先蒸好够吃两三天的馒头,放在冰箱里,再把孩娃儿该换洗的小衣服都洗干净,叠在一起。她一这么做,儿子儿媳便知道她打算走了。清明、端午、中秋,这些传统节日,哪一天放假,放几天假,她就拿不准了。每到那时,提前一两天她都会表现得坐卧不安。她不由自主表现出的那种迫不及待,自小在城里长大的儿媳是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的。儿媳就曾跟她说过,要不让爹到城里住几天,陪陪你?白颂脸腾地红到耳根,她心里明白,从小没摸过锄把锨杠,没见过棉花麦子的年轻人,怎能品咂透农人的心思哩?其实,她不是惦记着别的,她惦记着家里的农活。清明前后要给棉花打苗,端午差不多正赶上刨蒜,中秋又该拾棉花刨花生。一天的工夫,哪怕是一晌的工夫,她都觉得珍贵得要命。

这年,中秋来临之前,儿媳妇慧芬就颇为留意婆婆的表现。看她有没有收拾回家需要带的东西,或者跟从前一样,为家里蒸馒头,为孩子整理衣物。让儿媳妇感到颇为异常的是,婆婆这次表现得却是出奇的沉稳。她的包扔在床脚,跟几天前刚回来时一样,似乎再没有动过。她跟往常一样,吃过饭就领着小孙女儿下楼去玩。没丢了魂儿,也没跟个想要下蛋的老母鸡一样转来转去。慧芬就觉得,婆婆可能是把这事儿忘了。慧芬有些窃喜,她从心里不想让婆婆在他们休息的时候回去。那样的话,带着个孩子,一两天的休息弄得比上班还累。可是,如果婆婆想走,她自然也不好硬留。吃饭的时候,她便故意跟丈夫扯起了放假的事儿。放在从前,他们说完这事儿,婆婆白颂肯定就要提出自己回家的计划了。这回,婆婆竟然缄着口,什么也没说。白颂喂小孙女吃完饭,拾掇碗筷去厨房洗了出来,慧芬有些沉不住气了。

“娘,中秋节你还回去吗?回去的话,我们就买点儿月饼、水果,你顺便给爸带回去。”

“我不回了!还回啥?前几天不是刚回去过吗?”白颂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

这天晚上,白颂躺在床上,莫名地就有些伤心。她也不知道为啥,仿佛是为了儿媳妇刚才那话。她知道,儿媳妇是好心问她,但那还是让她感觉是在嫌她,在撵她了。她刚刚有了这样的想法,却又马上感到自己的多心。她想,别说孩子们不是撵她,就算撵,既然决定不回去了,也要厚着脸皮留下。她心里说,你们是我的孩娃儿,我是你们的娘哩。你们的家不就是我的家?总不能一不高兴就把我撵走吧?更何况,我给你们看了这么长时间的孩子哩。

这些想法,让白颂自己也感觉怪怪的。这两年,只要能抽出一天半晌的时间,白颂就会争取回老家看看。她觉得,像儿子这样在外面上了大学,又回到家乡,回到县城工作实在是太好了。她从没羡慕过谁家的孩子本事大,把家安在北京上海。她觉得如果真是那样,才是麻烦透了。那样的话,即使有个两三天或者更长的空儿,也没法儿回去干活。她觉得离家近就是好,像这样在县城给儿子家看孩子就是好。把儿子家的事情安排停当,出门到街上雇一辆三轮到汽车站,再从车站花两块钱坐趟客车就能到她那个镇上。镇上到村里就不远了,二里地的路,提前打个电话,让老伴儿骑着三轮车到车站接一下。前前后后花在路上也就是一两个小时,余下的时间,还能干不少活儿。

这一次白颂不想回去,是因为家里没有了活计,回到家没啥事儿可做吗?也并不是。庄稼人的活儿,是无论怎么忙也忙不完的,更何况正是秋收秋种大忙时节呢。她记得清清楚楚,从前八月十五,哪年也没有认认真真地过过。八月十五前后正是收花生的季节,村人一早就扛着抓钩出去,刨上一天,然后在竹笆上摔上一天。这样忙到傍晚,还要趁着月光干上一气儿。活儿干完,往家走的时候,人们才会觉出这天的月光分外地皎白,天空也分外地幽蓝,才恍然大悟,原来八月十五到了。辣子鸡也没有炖,月饼也没有吃,中秋节就糊里糊涂地过去了。

她这样想的时候,眼前头就是满地绿油油的花生秧子了。十来天前她回家收拾棉花的时候,花生叶子就已经出现了一些黄色的斑点。她每趟从城里回家,总是先到地里看看。那时候,她站在花生地边儿上,还盘算着过些日子回去,给老头子搭个帮手哩。可是这才几天,她就改变主意了。 这到底是为啥哩?一想起这个事儿来,她就觉得实在是没法儿向人言说。那话怎么能说出口哩?她觉着,那话从嘴里说出来,会让人羞臊得要死呢。可是,那件事儿她说不出口,三十里外的老头子就做下了哩。

她觉得,那样的事出在老头子身上,发生在她这样一个家里,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2

现在想来,那件事儿发生的前前后后,也经历了大半年的光景。

这大半年里,她一直呆在县城,没有回过程庄。这半年,儿子被学校派去省城学习;儿媳妇单位又赶上迎接上级部门的规范化验收。这半年,她没空回去,她家老头子喜田倒是骑着电动三轮车来过城里几次。一开始是把撸下的棉花桃儿给她送来,让她抽空把棉花剥出来;后来又给她送过几回蒜种,让她剥成蒜瓣儿,好等秋收后栽种。

这些主意都是她想出来的。她发现,在这里看着小孙女儿,也并不是挤不出一点儿时间来。中午小孙女儿睡觉的时候,就会闲着没事儿做。晚上小孙女跟着儿媳上床之后呢,马上就睡也实在浪费时间。她就让老头子把棉桃啦蒜种啦给她弄来,放在储藏室里。中午干两个小时,晚上再干两三个小时。这样一天干上五六个小时,不就是相当于在家里帮了一晌忙吗?

她很为自己的这个创意得意。

这样干活儿是辛苦些,可她觉得比起老头子一天到晚在地里流大汗出大力,还是自己强多了。自己风吹不着,雨打不着,一日三餐能及时地吃。沾儿子儿媳的光,吃得还不错。老头子就不一样了,黑瘦黑瘦的,真是瘦成了一把骨头。她知道,老头子一忙起来,就来不及做饭了。早晨出去干活儿前做上一顿,干一晌活儿回来,喝些锅里的剩汤寡水,倒在床上就睡了。因为这个,每趟老头子到城里来的时候,她都提前到街上,给他买两三个肉盒,让他带走吃。她觉得,如果家里能跟儿子一样,有个冰箱就好了。如果有个冰箱,不但能把城里买来的肉盒放在里面,剩汤剩饭也可以放在里面。她回家的时候,还可以给他擀些面条儿,包些水饺放在里面。

一开始,白颂想把这事儿跟儿媳妇说说,可是,又怕儿媳妇嫌她多事。后来,她看老头子那样瘦,心里实在可怜,终于忍不住跟儿媳妇说了。她说,人家村里人都说,你老公公才是受大罪哩。在家里吃不是吃,喝不是喝,瘦得那个样儿。第二天,儿媳妇就领着她去家电商场买了一台小冰箱,让工作人员给送到老家去了。从那之后,老头子每趟到城里去,她都给他买好吃的。两个肉盒,几块钱的包子。甚至有一次,她还在老头子来之前,弄好肉馅儿,包好水饺,放在儿子家里的冰箱冻硬实了,让他带回去。

这半年,老头子每次来的时候,她都没让他空手回去过。可是,她觉得一个老头子在家里,跟身边有个女人是不一样的。十多天之前儿子从省城学习回来,她就匆匆地收拾,赶回去了。那一趟还是跟从前一样,她坐车到镇上,然后让老头子骑着三轮车到那里去接。从客车上一下来,她就发现老头子越发黑瘦了。穿了一身脏兮兮的衣服,也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有洗了。她坐上车,有些埋怨地问:

“冰箱里冻的水饺吃完了没?”

“还没。”

“咋还没吃?”其实,她早就料定他没舍得吃。

“你回来再吃。”

“吃完再包嘛!”

那个时候,白颂还没感觉出老头子的异样。她后来想想,当时自己真是粗心得很呢。她在客车快到镇上的时候,打电话让老头子去镇上接她,老头子在电话里就说镇上修路,不好走呢。那不是不情愿又是啥哩?她后来想想,自己坐着老头子的车回到村里,村人看她的眼光也分明跟以前不一样了哩。她记得清清楚楚,刚进村子,经过程秀峰家经销点的时候,程秀峰坐在门口的大石头上抽烟,白颂跟他打了声招呼,喊了声“大哥”。这若在平常,程秀峰肯定会响亮地搭话的。没想到,那回程秀峰竟然眼睛瞪瞪的,没有吱声。她后来想,人家咋能不怪怪地看着你哩?那时候,村里老老少少都已经知道那件事体了,就你还蒙在鼓里哩。人家会说,这辆三轮车上前几天还拉着那个婊子娘们儿,今天又拉你!

第二天,白颂跟老头子一起去地里干活,就看出些疑点来了。他们那天干的活计是把还没开的棉花桃子撸下来,装进袋子里,再拔棉花柴,为种蒜做准备。白颂手脚麻利,在前面撸着。喜田跟在后面不远处,干着干着,就忍不住笑起来。

“嘿嘿,嘿嘿。”

“你吃了老鼠屎?咋笑成那样儿?”她回过头。

他不说话,仍旧笑着,咧着大嘴。

“再笑!再笑让老鸹屙你嘴里!”她说。

“我也不想笑,可真是憋不住,一想起她来,我就笑。”

“她是谁?”她听他的话有些没头没脑。

“我原本想瞒着你,可是,遇到这样的好事儿,我咋能自己一个人高兴哩?呵呵,你知道不?我跟你说,你没在家里的这几个月里,我认识了一个娘们儿。人长得也好,也年轻。种棉花的时候来过一回,剥蒜皮儿的时候又来过一回,下一步,种蒜的时候,那娘们儿还要来!所以,到时候,你有空就从城里回来帮我;没空的话,就在城里给儿子看孩子也行哩!”

男人这样一说,白颂就想了起来。那时候,她还在城里,老汉就打来电话,说自己雇了个干活儿的。这回老汉说的这个女的,肯定就是那个人了。白颂知道他的脾气,心里搁不住话儿,有啥话就想跟她说。一开始,她也没当回事儿,不但没当回事儿,她还开玩笑说:

“你相中她了?”

“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哩!”

“你这是犯相思病了哩!”

“唉!单相思,”他一本正经地说,“可惜咱想人家,人家不想咱。”

“这话咋说?”

“唉!没良心啊,没良心啊。明明说好了拾棉花的时候来,到了如今却没有个影儿哩。也不知道过几天种蒜的时候会咋样!”喜田老汉说,“你说,这不是没良心是啥?枉我对她那么好,一片真心!”

白颂当时就觉得奇怪,老头子当着她的面儿说出这样的话,要不就是发昏,要不就是吃错药了。可是,一连两天,喜田老汉不论是吃饭的时候,还是干活儿的时候,念叨的都是那个女人。两天后,白颂才感觉越来越不对劲儿了。她心里琢磨着,难道几个月不在家,老头子真的搞上外遇了? 白颂吃完饭出去,对门的小菊跟前面清源家的正在门口的那棵歪脖子树下闲坐,白颂便凑过去打问:

“我在城里的这段日子,你大哥雇的那个女的,你们可见过不哩?”

北国、传福跟坤忠几个男爷们一听这话,都把脸扭过去讪笑,就连清源家的也低下头不言语了。

“咋会没见过?”小菊心直口快,“四十来岁,长得倒不俊,胖墩墩的,一双猪眼睛。”

“对,一双猪眼睛!”几个人也附和着说。

“你们见那猪眼睛来过?”

“咋没见过哩?那一回,喜田哥到县城去给你送蒜种,那女的可能不知道家里没人,就来了。”清源家的说,“我们就在这树底下拉呱。拉了会儿,喜田哥回来,就招呼那女的说,咋没提前打个电话?赶紧到家里去吧。”

“那女的我倒没见,”她家后面的北国媳妇说,“我倒是常听见喜田哥给那女的打电话,说,大妹子,你啥时候来呀?”

北国媳妇学着喜田老汉打电话的腔口,当时在场的几个人听着就忍不住笑了。白颂望着他们一个个前仰后合的样子,脸涨得通红,连眼睛也似乎要鼓胀出来了。她在那里强忍着坐了一会儿,就转身回了家。她回家后插上院门,两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娘呀,我的亲娘呀。白颂在心里叫着。老头子老实巴交,一辈子都没犯过这样的错误,难道到老了竟然晚节不保了?白颂那一刻真想冲出家门去,撕烂那些村人的嘴。可是再想想,她又觉得无风不起浪。另外,还有一些事儿,也不能不让她狐疑。她注意到,这几个月里,老头子在家里花的钱实在是有些对不上儿。她每个月给他三百块钱的花销,吃穿都用不着花钱,他不但花光了她给他留下的钱,还从村里程秀峰的经销点借了三百块钱的账哩。

“你把钱给那个猪眼睛了?”她问。

“我这么抠门,咋能把钱给她哩!”喜田老汉调皮地朝她眨了眨眼睛。

“村里人咋说那天那个猪眼睛在树底下说的,你给了她三百哩?”

“这熊娘们,嘴不把门!”他愤愤地说,“是哩!一天三百,两天六百。”

“你花三百,让那猪眼睛干的啥活哩?”

“俺让她剥的蒜皮儿。”

“你让她剥个蒜皮儿,一天就给人家三百?”

“第一天来,剥的蒜皮儿,第二趟来,啥球事儿也没干成,”喜田老汉突然似乎有些愤愤然,“那熊娘们儿,第一天还那么勤快,第二天咋就懒了哩!”

“你去城里给我送蒜种,她在家门口等着你那天,那猪眼睛啥活儿也没干?”

“没干。”

“她没干活儿你还给她钱?”

“她没干活儿不假,可躺到那里,让俺摸了她的脚丫。”

“她的脚丫可好?”

“好。”

“咋个好法儿?”

“滑溜。”他闭着眼睛说。

“你们摸脚丫的时候都说的啥?”

“俺没说啥,她说了句:情同手足。”

“摸了脚丫又干了啥?”

“她让俺抱她。”

“你就抱了?”

“抱了。”

“你们抱的时候又说的啥?”

“这回她没说啥,俺说了一句:亲密无间。”

“我呸!”白颂突然冲过去给了他一个嘴巴,“咋不死你!”

“哎呦!”

“你们弄过那个啥了?”

“没有!”喜田老汉抬头说,“就摸了摸,抱了抱。”

“没弄那个啥,席子咋还在当门铺着?”

“日娘的!又露馅了!”喜田老汉沮丧地瞥了一眼铺在堂屋当门的一条稻草毡子,“弄过,就是在那上面弄的。”

她扯起那条稻草毡子,一扬手扔到院子里去了。

“那么热的天,铺这样的毡子,不还得打开电扇?”

“开了!”

“弄完那个啥,又洗澡了没?”

“没有,绝对没有!”

“咱闺女过年时给我买的洗头膏,我昨天发现咋用下去那么多?你让那个猪眼睛洗光腚了?”

“洗了!”他低头承认,“可洗头膏的事儿我不知道。”

“奶奶的个老骚!”白颂忽然发疯似的骂了一句,“铺着我的凉席子,吹着我的电扇,用俺闺女给我买的洗头膏洗着光腚!”

“嗯……”

“在我的家里鬼混到啥时候?”白颂痛苦地吼叫了一声,“晚上接着鬼混?”

“没,她晚上在镇上旅馆里住!”

“你没听人说?在镇上旅馆里住的女人,个个都干那个事儿。你还想着人家来给你拾棉花,给你种蒜哩!你脑子里装的是大粪哩!”

“我觉着待她这么好,她不会……”

“晚上没留人家在家里喝汤?”

“她不在这里喝!我给她从秀峰经销点上买了一份粥、两块钱的油条,用三轮车把她送走了。”

白颂扑上去,把喜田老汉的脸抓了个稀巴烂。

3

这样的事儿,怎么给孩子们说哩?怎么说哩?

白颂在家里的那几天,真是气得发昏!别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地里干活儿;也别管是吃饭,走路,还是晚上睡觉,她都是一刻不停地审问着他,咒骂着他。回来这些日子,她一看村里人的目光就知道,老头子做下的那事儿,村里已经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了。可是,在回去的一路上,她还在惦记着他的吃喝哩。想起来,她觉得老头子真是太对不起她了。

在家里呆了几天,她就回儿子家了。回来之后,她就不想回去了。那里还算是个家吗?既然那个猪眼睛已经睡在了堂屋,那个猪眼睛已经大模大样地在她家里洗了澡,还用了她的洗头膏儿。她觉得那个家实在是让她弄得比猪窝还要脏了。一想起这件事儿来,她就禁不住气得一次次打起哆嗦来。你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咋就有脸干出这种事儿哩?白颂是听人说过,镇上旅馆里的女人,是一个个都做那个生意哩。你个瞎了眼的死老头子,你不是雇了个女工,你是碰上了个野鸡你还不知道哩!想想从前,白颂真是后悔不迭。如果早知道了他在家里干了这一出,她是打死也不会替他剥那么多蒜种。每回他来城里送蒜种,她不是给他买包子,就是买肉盒。他却干下这样的事体,她真是气得喘不过气来了。 “那些肉盒子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你在城里给儿子看孩子,没空回来帮俺;俺就想,待她好些,哄着她来给咱干活儿哩。”

“她会给你干活儿?她在镇上旅馆住,你不知道她是干啥哩?你他妈的发啥昏哩?”

“她临走给俺留了电话,说地里活儿忙的时候就给她打。”

“你打呀!现在就忙得很!要拾棉花,还要刨花生。”

“打过,关机了!”

“你个傻得冒泡的死玩意儿!”

她真是恨得想要骂死他,但是冷静下来,她就又告诉自己,这事儿在村里谁也不能跟人家说。她不说,村里难道就没人提了吗?那十来天,她在家里的时候,吃了饭,不愿看他的嘴脸,就去门前的杨树底下出神。村里人远远地看见,就凑上来。

“白颂,你也不必太过于责怪喜田兄弟,他也是一时犯了糊涂。你看看地里的活计就知道了,他这些年吃了多少的苦。”

“吃再多的苦,也不该做下这对不起我,对不起孩娃儿的事儿哩。”

“这都是喜田兄弟一时糊涂。年轻人都成家了,不在身边,他一个老头子。你在他身边还好些,这段日子,你又这么长时间没回来!扔下他一个人在家,难免有时候就会干些糊涂事。”

“他的脑子里装的是浆糊吗?”

在家里的那十来天,该干的活儿是一样没落下,棉花收拾干净了,谷子用棒槌捶了,玉米也用机器打了。可是不论干什么活儿,都没影响她不停地骂他。她觉得真是怎么骂都不解气。因为一回到儿子这里就没法骂他了,她还真有些舍不得回来。她回来的这些日子,就想了一个办法。每天晚上,等儿子儿媳睡了之后,她就会照例从床上爬起来,坐在桌边跟他打电话。那边接通之后,她就开始骂起来。当然,声音是小到不能再小。

“你个狗熊玩意儿,你做对不起我的事儿。”

“你又让那个骚娘们儿到家里去了呗?又让她洗光腚了呗?又给她买油条了呗?”

她老头子喜田老汉在那边听了就会说:

“我错了行了不?”

“我一时发昏行了不?”

“这事儿都过去了,你还提它干啥?”

“你别再说了,我求求你了,别再说了。”

有一回,老头子在那头拿着电话筒,竟然还三岁的孩娃儿一样,“呜呜”地哭起来了。

白颂不答那边的茬儿,仍旧骂她的,骂完之后,她就觉得比刚才舒服多了。

从前,照看着小孙女儿,又抽空帮家里干这活儿那活儿,累归累,可是晚上一躺到床上就能睡着。这趟从家里回来,她却睡不着了。晚上休息没有保证,白天就时不时地犯晕。别的不说,看孩子都有些吃力。孩子两岁多,正是最劳神的时候。她就在推着孩子出去玩儿的时候,悄悄到路边诊所买了一盒子安神补脑液。回来之后藏在床下,每天临睡觉前喝一瓶。

她也告诉自己,不想那事儿了,不想那事儿了。可是,咋能不想呢?

他都六十多岁的人了,有儿有女,有老婆,还有一个两岁多的小孙女儿,咋就能犯了那样的糊涂呢?她在城里每天早起晚睡,给小孙女擦屎擦尿,他却在家里弄得沸反盈天哩!

“你个狗都不吃的杂碎,这就是你在家干的好事儿!”

“你也是六十来岁的人了哩,你个狗都不吃的玩意儿。”

白颂每天晚上在儿子儿媳睡了之后,都会在电话里给喜田老汉说这样的话。

白颂觉得,她这辈子都没有骂过那么多难听的话。

4

八月十五前后是收花生的季节,白颂想,如果老头子不出这档子事儿,那生活该是多么恣意啊。她凑孩子们放假的几天回家帮衬帮衬,收了花生,再过个十来天,国庆节放假的时候,就该种蒜了。这是多么圆满的事情,却让那个猪眼睛的女人给打乱了。

虽然决定不再回家,可是往年里收花生的情景,白颂还是忘不了的。毕竟,这活计她几乎干了一辈子了。几乎是从三十多岁的时候,家里就开始种花生。满地的花生,刨下来还不算,还要在竹笆里摔,摔完花生的花生秧子都扔到身后,随便整理一下,就像个软软的沙发。那时候,村里只有村长家里有一套沙发。她那时候就想,以后日子过好了的话,一定得买一套沙发。当然,花生秧子能加工成沙发,也能加工成床。白颂记得,年轻的时候,儿女们还小,她跟喜田就在那种床上做过那个啥。

白颂回到儿子家的这些天,她心里就憋得难受。她想把这事儿给谁说说,可能给谁说呢?儿女吗?邻里吗?谁都不能说,就算憋死了也不能跟谁说一句哩。不仅不能说,就算有人当着晚辈们打问起来,她也要先瞪起眼睛朝他脸上啐上一口呢;就算有人当着晚辈们说起来这事儿,只要让她听到了,也要上去扭他们的嘴哩。

从老家回到县城的这些天,老头子犯下的那大错,她对儿子儿媳是只字未提。虽然,她知道这事儿她一个人憋在心里比说出来更难受,可就算难受死,她也没法儿跟晚辈们讲啊。她临来之前,对老头子说:

“我回去跟咱儿子说了,他非回来剥你的皮不行!”

“你咋能说哩?你真回去说,我以后还咋有脸去县城儿子那里哩?”

“你个不要脸的,就该让儿子治死你!”

“你在城里给儿子看孩子,村里的活儿也没人帮我干。她给我留了电话,我是想忙的时候,让她帮着干活儿嘛!”

“现在就忙得很,你打呀!”

“打过,关机了!”

“你个杀脑壳的死玩意儿。”

5

白颂说中秋节不走,就真的没走。

儿子儿媳自然是欢喜得很,白天的时候带着孩子去儿童游乐场玩了一天,月亮升起来了的时候才回来。白颂看他们回来了,就忙活着按照传统的方式“愿月”。所谓的“愿月”,也就是在桌子上摆了月饼、糕点、水果等各种贡品,对月许愿。儿子儿媳在城里从来没弄过这个,小孙女儿看着也感觉稀奇。因为白颂没有回去,儿子一家人都感觉这年中秋过得很有意思。

晚上十一点的光景吧,儿子儿媳带着孩子去睡了。白颂也回到自己的小屋躺下,躺了一会儿,才忽然想起来刚才因为忙活,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儿。这天晚上,她还没骂他哩。她躺在床上,听儿子儿媳屋里已经没有动静了,便悄悄坐起来,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若在平常,电话里“嘟嘟”地响一两遍,那边就把电话拿起来了。今天也不知道响了多少遍,就是没有人接。白颂连续拨了几遍,又找来记在一张纸上的老头子的手机号码。跟刚才一样,连续拨了几遍,还是没有人接。

白颂一开始有些生气,觉得老头子不应该不接她的电话。她回到城里的这些天,老头子表现得倒还令她满意。一是每次打电话,他都向她承认错误,说是自己一时糊涂。第二就是每次她打电话骂他,他都及时接听,并且从头到尾地听着,绝不会挂机。这次,老头子竟然没有接她的电话,这让她有些失落,又有些恼火。她回到床上躺着,躺了一会儿,一个念头却让她有些睡不着了。她记得,前几天她在电话里骂他的时候,他声音分明是有些悲哀地问:

“事到如今,你让我咋治啊?”

“我让你死去,你死去吗?”

她依稀记得,当时她说出这话的时候,他那边半天没有动静,过了许久,才痛苦地叹了口气。她当时倒是没想太多,又骂了几句就挂了。这时候回想起来,却一阵阵后怕。难道说,他会因为这个想不开吗?这段日子,她对他真是催逼得太紧,骂得太厉害了。现在想想,她觉得也许她是太生气了,她是气疯了。她骂他的那些话在骂出口的时候,她真是从来没有想过轻重,没想过让不让别人承受。在这个晚上,在这个时候,她忽然想起那个话来,真是后悔得几乎要大哭了。

她在月光的碎影里坐起来,一遍遍地拨老头子的电话。一开始,她是等着老头子从外面回来,听到电话。她相信,这天晚上老头子一定会接她电话。等她彻底丧失信心,决定不再这样打下去,等下去,必须想想别的办法的时候,已经是晚上的十二点多了。她匆忙地收拾好行李,因为怕外面冷,又穿了一件厚褂子。然后,她走到儿子儿媳房中,把儿子叫醒了。

“我得回家,得回家看看。”

儿子醒了,儿媳妇迷迷糊糊地也醒了。

“你不是几天前就说不走了?咋到了这个点儿,又忽然……”母亲的举动似乎让儿子感觉太匪夷所思了。

“不是,你爸,……他可能……”

“咋了?出啥事儿了?”儿子努力地睁开了眼睛。

“我跟你爸打电话,他没接。”

“那怕啥?许是没听见!”儿子又把眼睛眯缝上了,“你之前什么时候打过?”

“昨天。”

“哦,没事儿的,睡吧,”儿子干脆又躺下了,“你实在想走,明天也不迟。”

“不行,我得回去看看。”她撤着架子要走。

“你刚才咋又忽然想起了给他打电话?”

“今天是八月十五,我觉得,应该打个电话的。”白颂说。

白颂这样一说,儿子倒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坏了坏了,今天忘了给老父亲打个电话了。儿子那神情似乎是,今天忘了给父亲打个电话,完全是他的失职。八月十五是团圆的日子,咋说也不应该忘的。也许是因为有些自责的缘故,他披衣从床上起来了。

“这么晚了,哪儿有车啊?”儿媳妇看丈夫起来,也披衣坐了起来,“要不,我们开车送你?”

“街上还有三轮出租。”

这时候,小孙女儿也醒了,坐在床上,抓着自己的小脚丫儿,忽然说:

“我跟奶奶走。”

“今晚的月光真好啊,”儿媳妇从窗子里朝外望了望,外面的树影、房舍依稀可见,“要不,咱全家开车回去一趟?”

“好啊好啊!”小孙女儿说。

儿子望了妻子一眼,似乎觉得她的这个提议不错。不知为什么,他忽然觉得,中秋节这天原本就是应该回趟老家的,白天的时候竟然谁都没有想起来,真是有些奇怪。儿子这样想的时候,又忽然觉得有些内疚。

“那我们就回家一趟吧,既然都醒了。”他说。

白颂觉得,三十里的路,坐儿子的车还是比平常搭车快得多。不知怎么的,就到了。车开进那个在月亮下安卧着的村落,开到那个矮矮的小院儿门前的时候,门上却落着锁。儿子儿媳这回还真的有些担心了,他们望了望娘,不知道是该翻墙进去还是怎么做。

“你们先别急,去花生地里看看再说。”白颂平静地说。

汽车驶出村子不远,他们就听到了潮湿的夜的空气里远远地传来“啪啪”摔花生的声音。爹正在花生地里摔花生,这是确信不疑的了。也许是他摔得太专注了,所以才没有听到放在地头儿衣兜里的手机。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地头儿上,儿媳妇抱着孩子,儿子身边跟着母亲,一家人都下了车,慢慢地朝地里走着。

皎洁的月光在头顶上撒着,让田野里充盈着一股浅蓝色的明亮的光。让人感觉,这样的月光下如果不干点儿活儿,实在是太不应该了。这样的月夜如果睡觉,实在是一种罪过。所以,儿子觉得爹这晚摔花生的主意实在是太棒了。在父亲的周围,一层层的花生秧已经堆积成了小山。天地之间是因为刨出花生而翻上来的新鲜泥土的气息,是摔断了的花生秧子分泌出的汁液的气息。那气息潮乎乎的,有点儿甜味儿。儿子儿媳都抬头望着天上,他们看见,深得像大海一样的夜空中,月光下雨一样哗哗地落在人的身上。

白颂感觉到,有凉丝丝的月光在她脸上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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