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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感记 2015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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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感记 2015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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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菜

车一直开到二叔家门口,门敞开着,他们跟四邻在老远坐着。我们还没下车,他们已经起身走了过来。二叔明显的老了,我们一起在时光里走了多年,也分别了多年。每分别一次,我们就陌生一次,也被时光雕刻一次。这本来就不是一个外向的家族,彼此间话语少得可怜,甚至有些许冷漠。即使久别重逢,也未能改变这些。未改变的,还有一种叫做亲情的东西。

二叔新盖了房子,白闪闪的瓷砖贴在幸福的日子上。院子被围得只剩下巴掌大小。一多半铺了水泥,剩下的一点种了菜。那些盆栽的小巧蔬菜,和他们现在的日子一样精致。几句寒暄过后,话语就重现了熟悉的障碍。幸好有小女儿在,作为这个家族的新生一代,她对这个家是陌生的。她新奇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金黄的玉米,火红的辣椒,嫩绿的白菜……土地丰富的奉献让她觉得新鲜。她的生活像如今的许多孩子一样,离真实的土地很远。她欢实地在狭小的院子里跑来跑去,踩碎正午的阳光,也踩碎了我们惯有的沉默和尴尬。

坐在干净的院子里,阳光暖暖地晒着我们。我看着眼前的二叔,想着二十多年前的二叔,一下子有些恍惚了。那时的二叔在我眼里足以用凶神恶煞来形容,即使脾气暴烈如我已闻名乡邻,在他跟前也如耗子见了猫,挨嘴巴子狠踢几脚那是常有的事。在被他“暴力镇压”的日子里,我整天幻想着有朝一日能“报仇雪耻”,翻身把歌唱。多年后的一次冲突中,我发疯似的反击足以惊天动地。二叔或许是吓着了,或许他也觉得我真的长大了,从那以后二叔对我多了客气,甚至羞怯。这本是我盼望已久的结果,可我总觉得失去了什么。

好几年春天,他和我背着一捆一捆的杨树苗,拿着镐和铁锨,在我们家的芦苇壕边种杨树。我怯怯地跟着他,无奈地看着别的玩伴鸟一般自在。而我只能委屈地把泪水换成汗水,从早到晚沉默着挖坑填坑浇水,把杨树围着芦苇壕栽了一圈。第二年,辛苦栽下的杨树迎春发生的寥寥无几,我们爷俩又继续沉默着重复上一年的动作。一连好几年,我们就这样跟杨树较着劲儿,杨树也跟我们较着劲儿,我几乎能感觉到这就是一场无声的战役。最后,我们一大一小两个倔脾气被这杨树整得没了脾气,只得狼狈收场。后来只剩路边那么两三棵成了材,也就换来几百元,实在是远不够本的买卖。

后来,大家种植烤烟的年代。二叔不种烤烟,他贩烟。把别人烤好的烟叶收上来,再转手卖给烟站。他偶尔叫我给他搭手,把一捆一捆的烟叶抬到车上或者卸下来,分好类,再码放好。那会我已经大些了,个头比他矮不了多少,在他跟前也敢表达意见或者拒绝了。何况烟叶的味道实在又呛又冲,常常逼得人眼泪鼻涕一大把,还粘一身焦黄,总也洗不干净。他见我不乐意帮他,威逼也不再奏效,就拿三五毛钱哄我。而我,也乐意接收这样的交易。因此,即使这样脏累的活计总在天黑以后,且往往要干到很晚,因着二叔每次都按“规矩”办事,我也随叫随到,干脆利落。

再后来我去县城上学,省城上学,回来的越来越少,和二叔的交集也就更少了。好多次见了面他都只是客气地笑笑,并无言语。唯一一回,他主动跟我说了几句话,是在我去非洲前夕。他半低着头,欲说还羞,要我去了多干活,不要怕吃亏,要合群。我已经忘了当时怎么回他了,十有八九也是半低着头,欲回还羞。现在想来,二叔或许是了解我的,他知道我这臭脾气和他一样,怕我在外面顶牛吃亏,他希望我能成为一个和他不一样的人,稍微有点出息。时至今日,二叔和我虽然不再如以前那样驴一般倔强,却也依然如牛一般寡言,我们是多么像一家人啊!

遐想被乡音打断。熟悉的呼喊声中,饭已经端上桌了。四方的木桌摆在院子里,桌上几盘货真价实的农家饭,安慰着我们娇惯已久的城市味蕾。我们一家和二叔二婶围坐在低矮的饭桌上,吃着他们特意做的家乡菜。这个家已经长出枝蔓,他当了姥爷,我也做了父亲。简单的寒暄在我们之间传来送往。我想多说点什么,说说彼此的生活,说说未来的打算,都不合适,言语在二叔和我之间是多余的。就如这眼前的几道菜,在家时,它们作为三餐被仓促地扒拉进肚子里。离了家,它们成了“家乡菜”,成了一个用感情煲煨的词语,以一种暖人心扉的姿态出现在我们面前。在异乡,这个词多被虚假包围,只能望梅止渴。而回到故乡,当这个词回归真实的时候,所有的言语都是多余,我们不需要证明什么,如同亲人,就是亲人,如此而已。

我们在附近转悠,那两个孩子一直跟着,姐弟俩儿,一人手里拿一个包子。回头看他们逗他们,只是憨笑,羞于说话。我注意到那个男孩儿,两岁左右的样子,跟我的女儿应该差不多大。按辈分论,他是我的弟弟,我女儿的大大。我感叹于那相似的面貌――和他的哥哥长得真像!一样的面孔一样的笑容。只是他的哥哥已经不在了。那个苦命的孩子,应该有十三四岁了吧,就那样没了,在年关将近的时候,终究还是没能跨过自己命里的关口。

那好像一个返童还老的残酷故事。小时候的他是那么可爱,灿烂的笑容一直挂在嘴角。憨厚,善良,懂事,被父母疼奶奶爱。这本该是一个美好的故事,可谁想被上帝预埋了无解的咒语。都已经上小学了,似乎毫无征兆,恶魔的嘴角终于可怕地上扬了!先是话说不清楚,后来屎尿也不能控制,再后来走路也蹒跚了,再后来视力也模糊了……他可怜而懦弱的父亲――我的小叔,本就艰辛的生活里,又突增了如此惨烈的剧情,一下子更无助无措了。他的老母亲――我的奶奶,只能又一次站在了风雨的前面,企图用她老迈苍白的身躯再一次为小儿子抵挡住突如其来的灾祸。只是这一次谁也无法渡谁,这是命,烧香拜佛哭天喊地求亲访友一无用处。只是还要挣扎,即使徒劳,即使沟壑难平。可是专家权威还是给了绝望的定论――听天由命。

作为兄长亲人,我自然不能只做一个旁观者。面对这样已然远超出我能力的,或者说我也看不出任何希望的难题,我只能尽人事。当我试图用我可怜的媒体关系拉他一把,把他从绝望的泥沼里哪怕拉出来一点点时,才被告知这实在是一个苦难而又普遍的故事,远远够不上新闻标准。每个医院里都挤满了残酷而又不足为奇的民间叙述,而我单薄的社会关系还不足以把它加工成一个更曲折离奇的感人故事,所以无能为力。这自然是预想之内的结果,并无太多失望。这是命,他的命。或许归结于命,才能让我们这些束手无策的亲人们能找到些许平衡和安慰。 既然所有的可能都无可能,也真的只有认命了。于是大家各自忙碌,悲伤渐渐被习以为常的麻木取代。我在异地,坏消息渐次传来,听说可怜的弟弟已经无法走路了,听说眼睛也全然瞎了,听说耳朵也不怎么灵便了……这样的消息从初入耳入心的一阵疼,最后照例也都一起沉入原先的命定论以及习以为常里了。似乎大家都在等待那样一个心知肚明的结果,只是在无言的默契里谁也不肯去提及。

那次我回去,他匍匐在大门前,像一只瘫软的病狗一样,只是傻笑。别人告诉他这是你哥回来了,他傻笑。别人说你咋又尿在裤裆了,他傻笑。别人说坐着别爬了,他傻笑……她的母亲坐在人堆里,见怪不怪,任他如一只狗一样爬着傻着脏着。那时,奶奶还在,还在别人的鄙夷中苟活着,还有点力气给这个命运已经能看到终点的小孙子换洗喂饭,照顾他残喘的生活。

再一次见他还是在门前,他还是那样爬着,他的世界早已无光无声。他的世界里还剩下了些什么?没有人知道。只是这次,从小拉扯他疼他爱他的奶奶不在了,被生活遗弃了,再也不能苟活着施舍她的善良了。他当然不知道这些,不知道周围哭声响亮的原由,他只是依旧傻笑着,对着众人,对着天地,任由那些叹息和无奈河水一样从他身旁流过。

去年腊月二十九,哥哥告诉我小叔的儿子死了。我说好,都解脱了。结果终于来了。我并没有太多悲伤,只是有一丝遗憾和不解。我不知道他这一趟人世路的意义何在?太过短促的一生,还没盛开就枯萎凋零。这里面是否藏有我不能抵达的更深的意义?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终于不用在爬着活了,不用再像只病瞎的狗一样让人叹息嫌弃了!这是好事,他自由了,我们还在枷锁里活着。

我看着眼前这个还不会说话的我的弟弟,脑子里一幕幕全是他哥哥的影子。我拽他来我身边,仔细地看着他。他大口地吃着包子,看着我这个从未蒙面的哥哥,欲走还留。我跟着姐弟俩来到他们家,门前的柿子已红了小半,院里的核桃树也已谢了果,几只母鸡在栅栏里咕咕叫。进了屋,也还是原先的物件,只是更旧了些,小叔进来客气地让坐,小婶拦不住仍要为我们准备饭菜。他们也老了些,时光走远了一些,他们似乎仍在原处,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树里的乡愁

离二叔家一家之隔,被一片明亮高大包围着的,就是我们不合时宜的老宅了。

荒草颓墙中,不用进院子去,也可窥见院内的萧瑟冷清。再看看旧漆斑驳的木门上那把锈迹已深的老锁,更添了几分凄凉!没了人烟的家,没了温情的滋养与支撑,荒芜便从隐秘的甬道漫溢出来,转眼间,曾经暖实的家变成了虚冷的家的遗址。

依稀记得这几间房刚盖成的情境,那时在缓慢前行的村子里尚属少有。年轻的父亲应该用了很大的气力,让自己内心的憧憬落地生花,为妻儿支起了属于自己的天地。虚实难辨的记忆里,人来人往,吃酒喧哗,笑声肆意,爆竹响亮,组成一个家节日的画面。父亲喝了好些酒,母亲一直在里里外外忙活,我们则在人群中如鱼穿梭,画面温暖而诗意。

作为园艺工作者的父亲,在不大的院子里遍植绿意。穿过记忆,我仍能闻见那几株月季花淡淡的香味,指甲花红艳艳地开着,引得隔壁家的姐妹常来偷采。还有一棵好像从来都不曾长大过的银杏,一棵罕有的血桃树,一棵苹果树,一棵梨树,几棵细长的楸树……并不宽敞的院子显然成了父亲的试验田,他或许急切地想要从中看到一幅春暖花开或者金秋硕果的美好景象。对了,还有那棵杏树,那棵果子像李子却又比李子更鲜艳诱人的杏树,母亲说是生我时父亲栽下的同岁树,因此我总对它抱有特殊的感情。很多次我想象着父亲种下他时的心情,想象着他仰望天空的姿势,那时应该有一只大鸟飞过,恰好承载了他的寄予。

父亲是如何从一个乡村教师转行成为一个园艺工作者的,我至今仍不得而知。从家里留存的一些西北农大的书籍来看,父亲应该是系统学过的。印象中八十年代中后期,父亲回村里宣传试种当时省里重点推介引进的红富士,土移土栽了多少辈的村人们,看到父亲在自家的苹果树上一本正经地剪嫁拉,这让他们大为不解,嘲笑奚落声不在少数。后来,红富士种植遍及乡里,种植技艺也普遍为乡邻所掌握,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变为常识,不知还有人可记得当年父亲小小试验田里收获的冷嘲热讽。这已经是后话了。

那时父亲在县城工作,大约每周回来一次。每天,我都忍不住望着大门,盼望着父亲不期而至,满足一个孩子的贪嘴和好奇。归来的父亲也没有让他的小儿子失望。黑漆木门被推开,穿着黑呢大衣的父亲笑着疾步走来,我笑着奔向他,在他老旧的提包里翻找意外的惊喜。他也一定要用力地将我抱起,胡茬和烟草味一齐亲切地袭来。他昂首笑着推门而入的样子让我至今难以忘怀,以至于后来他多年以后,每在院里,我总忍不住望着大门发呆,恍惚觉得他会突然就那样走回家来,笑着抱起我转上几圈,然后再一次满足我小小的期待。

还没等到院子里的树开花结果,父亲就在自己的大意中永远离开了我们。没了父亲,许多人情悄然散去,生活的凉意席卷而来,一个家开始飘摇不止。只是那些树依然迎着风长着,没几年就果香四溢,意外地点缀了一个家的清冷。那些年我独自在杏树下看了好些书,做了好多天马行空的梦。后来,我们一个一个都走远了,像被风吹走的蒲公英种子,在别处开花结果。偶尔也惦念老家的一切,包括院子里那些无人相伴、自生自灭的树木,更多时候,我们被生活裹挟着,跟着人群半梦半醒,无暇整理一个真实的自己。

我总是想着,不管身处何地,树还在那儿,家也在那儿。几次匆匆回去,又匆匆离开,总是拿着旧梦安慰麻木的自己。直到有一天,母亲电话里说,院里的树生虫生得厉害,诸多树病难除,她索性叫二叔都砍了。我忙问:杏树也砍了?母亲说:砍了,属杏树虫病严重。杏树砍了啊!我暗自说道。和我一般大的杏树,人三十而立,树三十呢?

没了树的家,像一个暮年的老人,衰败得更迅速了!砖瓦土墙没了树的遮蔽,碎裂深痕处处可见。荒草野蔓没了树的抗衡,肆无忌惮地占领了一个家的余温。家没了树,才觉着树的好来。栽树的人没了,树现在也殒命于漠然,家如此便彻底沦为了怀念里的词汇,现实里空留悲切。 后来,几次发小重聚,期间有人提起我们家院子里的那棵杏树,一阵怀念和惋惜,都说再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杏了。我辗转多地,留意过所有的水果里,也终未与当年的味道重逢。后来偶尔看电视,看到一种稀有品种和老家的那棵杏树极像,才想着应是父亲带回来的试种苗,无意间成了多少人的惦念。只是杏树同许多往事一样,如今都归于尘土寂静了。

从前的村子

走在生养自己的村子里,打量着周遭的一切,带着一点试探,羞怯,小心翼翼地挪动自己的心思和眼神,试图和我久别的村子找到以往那种应有的默契。可是为何此时置身其中,有种异乡客的貌合神离。我找不到曾经释然的心境和放肆的脚步,他们都去哪儿了?连同这个村子,这个崭新得有些陌生,空荡得有些苍凉的村子,我知道,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的村子,屋舍低矮,天很大地很阔,能看见很远的地方。白天能看见柔软的白云蓝蓝的天,晚上能看见繁星闪烁,明亮的月光。那时看着远方的山,山那边的远方,想着远方那就是自己要去的地方。如今我们每从远方回来,村里的房屋都变得高大现代了,明晃晃地扎在村子里。只是天地变得逼仄起来,与拥挤城市无二,再看远方,已经看不到了。白天黑夜,人们的目光也不再留恋从前的风景。

以前村子是软的。路是软的,田野是软的,草垛是软的,人心是软的……我们置身其中,生活,或者做梦,不紧不慢,乐得自在。现在的村子变硬了。道路上铺着厚厚的水泥,麦草垛消失了,人们的鞋底也都变硬了,人的心筑起了层层藩篱,和脚下的土地貌合神离!

以前的村子是实的。一棵棵树挤挤挨挨地为村子撑起了伞,伞下栖息着耕作的乡亲和牛马,家畜四处悠闲地散步,孩子肆意地奔跑,到处升腾着朴实的烟火味。如今的村子是空的。树倒了,牛马家畜都卖了,人们水一样地流向远处,候鸟一样来去无痕,村庄的河流干涸了,只剩下年迈的身躯在河岸无奈地张望残喘!

以前村子是散的。这里有一大片的山坡,山坡上有柿子树核桃树杏树梨树。那里有一片草地,许多美丽的蝴蝶和蜜蜂从童年的草地里飞过。草地里盛开着喇叭花,蒲公英,还有许多叫不出名的小浆果。我们可以自在地躺在草地上舒展身体,或者肆意地打几个滚儿。还有那方池塘,多雨后多少次,我们义无反顾地在里面扎猛子,比赛扔石漂。现在的村子整齐了,山坡和草地被推平了,池塘被填了,站在山坡草地池塘尸体上的是一排排一行行被设计被规划的新农村景象,像极了城里干硬无情的小区,外表华丽光鲜,里面却往往堆满了无趣和冷漠。

以前的村子是活的。我们可以在春天的溪水里看见鱼群欢实地游来游去,夏日午后的树林里听见布谷鸟略带凄离的叫声,秋天的天空里看见大雁整齐有序的列队南飞,冬天的麦地里看见野兔撒欢而过空留下一串细碎的脚印。还有墙头俏皮的松鼠,门前的槐树上学究气的猫头鹰,傍晚低空飞行的蝙蝠……一年四季,都有鲜活生动的景物填充着村子和我们的生活。现在的村子是死的。除了几只瘦弱的麻雀,我们再也看不见别的动物,听不见温柔的声响。我们心安理得地拆啊建啊,面无表情地向更多的现代和先进看齐。我们心满意足地看着眼前这个全新的村子,和无数个别的村子一样的村子,然后放心地活在别处,任凭它成为又一个苍白的背景。

以前的村子还有些什么呢?我也有些忘了,尽管我试图文字里重新构筑的往日的村子,可是复原的只是极少的一部分,更多的都丢失了。或许,不久以后,我们只能带着孩子去博物馆里了解村子的历史,至于这样的历史出于何处不得而知。我们只是又多了一个分不清真假的故事,一些人造的标本,一些听上去遥远陌生的异族剧情。如此而已。

我走在我的村子,眼前和脚步都飘忽着。我想着,我的村子应该有更好的未来。不远处,一个孩子满是陌生的眼前打量着我,她的不远处,一个青年的眼神里则写满怀疑和敌意。

风吹走一切

目光透过车窗,爬过一个缓而长的U型坡地,爬上不远处的那个土梁,再走上一截,我的亲人就躺那里,躺在我看不见在的村子里。

上次匆匆来去无暇探望,这次携家带口又诸多不便,像许多次一样,我又要食言了。我的亲人们,他们安居在那个村子里,不会嗔怪我吧?多少次,我想着就那么一个人,穿过一片一片的麦田,翻过一个又一个的土坎,走到他们跟前坐下来,说不说话都没有关系,只是那么坐着就好。山岗上的风一遍一遍地吹着我,把我心底的话吹落,把我脸上的虚假吹落。我就那样赤诚在我的亲人面前,像个孩子一样。我应该说些什么呢?多少年我一直心怀愧疚,一直躲在远处打量着他们,想象着我们之间这不可逾越的距离,然后转身投进忙碌的生活。

现在,许多事都改变了,我的村子连同我,一起越走越远。我有太多话要对他们说。站在他们面前,也不再局促紧张,能坦然地面对彼此了。死亡,或者坟墓,这些曾经可怕的词汇,都不适合描述我眼中的他们。这只是我眼中看不见的村子而已,或许如今这个村子才更接近村子的本质。现在的我,愿意坦然地走进这些词汇背后隐藏的深意,它们离我们并不遥远,是生活的一部分而已。我们只有试着走进这些词汇的深处,才能更好的了解我们自己。

我的亲人并不孤单,在山岗上,果园里,麦地里,随处都散落着形状相似土堆,像村里的一个个院落,在我们看不见的不远处升腾着烟火,聊着天,说着这个村里的家长里短。我知道了,这不是村子的影子,这就是村子本身,他们在另一段时空里,回应着我们。那些靠着南墙晒太阳的老人,那些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他们只是换了场景,依然在这个村子热闹着。他们坐在他们的村子里,看着他们曾经生活过的村子被我们弄得乌烟瘴气,他们会怎么想?他们聚着堆,抽着烟,下着棋,喂着牛马,给地除着草松着土,说着我们不能抵达的话语,和行走的人没有两样。不对,他们和我们不一样,他们和土地融在了一起,变得和土地一样厚重踏实,他们就是土地。他们在笑我们,笑我们愚蠢地舍弃了土地,轻飘飘地没了根骨。

我们的亲人让我们笑过,哭过,沉默过。在一阵吵杂凌乱后,他们被豪迈的秦腔,悠扬的唢呐,热闹的传统送走。一大早,全村的人都迎着晨光出来送别。女人们点燃麦草,男人们一前一后加入送别的队伍,唢呐声和哭声一声紧过一声,黄土被一锹一锹地扬了起来,填满这世上的坑坑洞洞。填满了,我们转身继续忙碌的生活。我们的亲人,他们重新回到土地里,构筑着我们看不见的生活,耕种着另一片庄稼。 那是一个活着的人敬畏而又害怕的地方,在日常里都避而不提。可是谁都知道我们最终都要到那里去。即使你走得再远,活得光鲜或是窝囊,胖瘦高矮,都要回来,回到土地里来。谁能真正绕开它呢?害怕什么呢?我们不妨早点回过头来打量这一切,和我们的亲人多说说话,离土地近一些,以便将来能更好地挽回自己。

我们的亲人活在我们看不见的村子,被我们怀念,也被我们遗忘。风吹走最初的哀痛,吹走深深浅浅的哀伤,吹走断断续续的仪式,吹走野草和迎春花,吹走厚重的黄土和碑文,最终将吹走一切。土地回归最初的模样,像是没有人来过一样。人们也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日子被吹得像白纸一样干净!

我现在被风吹到远方,我知道,风还会把我吹回来,吹到我久违的亲人身边来。将来,风肯定也会把我吹个干净。

沧桑老树墩

还没进门,二姨就出来了。

之前给二姨打过电话,她说过回来呆一个月。大舅也回来了,和小舅两人换着照看外婆,她回来帮帮忙,尽尽心,家里还有孙子外孙要照顾,身体也吃不消。二姨快七十了,腰一直不好,每年冬天也咳嗽的厉害。这顽固的咳嗽,从外婆那里分出了枝叶,长到二姨身上,母亲身上,如今也在我身上扎根了。

进了北边的偏房,外婆侧躺在床上,一身黑衣,像一根粗糙的老树根,主根和所有的根须都尽染沧桑。听见响动,她缓慢地起身了。我忙上去想扶她一把,她粗喘着气说,不用,我自己能行。看着妻子抱着的小女儿,她笑着说:娃都会走咧!我让女儿叫太姥姥,小家伙回头看了一眼,哇哇大哭起来。

看看眼前的外婆,九十多岁的老人了,具体的生辰年月她自己也记不清楚了。她像干涸已久的土地一样,干瘦着,蜷缩着,每寸皮肤都被深刻的纹路切割开来,仿佛触碰一下就会掉落一地。她真的已经走在人生边上了,身体的土壤流失到已经不能抵御生活的日常。即使在夏末时节,她仍里一层外一层地包裹着自己,防备着人生的寒冬。

小舅和妗子也进屋了,大家围坐着,聊着。说着女儿的乖巧聪慧,说着城里的房价和地里的墒情,也说起我儿时的顽劣,许多艰难忍耐,如今都过去了。当年小如我辈,都已为人父人母。当年的小伙子,如今也都到了做爷爷的年纪。而外婆,成了更老的老人,在时光里,我们这些人,又都依然是她眼里的孩子。

记得小时候,带着满心欢喜与期待,也带着茫然与委屈,我常常独自走五里路到外婆家,渴望在那里获得一些日常的温暖。白天,外婆从箱底拿出别人孝敬她的稀罕吃食给我解馋。晚上,煤油灯下,她猫着腰拿着我的衣服一边捉虱子,一边说着故人往事。许多次,说到我们家,说到早逝的父亲,她都忍不住眼泪直流。边流着眼泪抚摸着我的头,说着父亲的好,说着我们母子的可怜。我那时固执又无知,尚不懂得人世无常,只是趴在被窝里那样听她说着,觉得心底是踏实的。那样的场景似乎有很多次,在我脑海里深刻着,屋外风如刀,屋内灯如豆,外婆就那样整夜整夜地坐着,咳嗽折磨着她,她在咳嗽里忙着缝补。多少年后,自己稍懂生活不易,回忆往事,才觉其中暖意与温情,我也流泪了!

这些年远离故乡,回家越来越少,见外婆的机会也少之又少。每次给家里打电话,也都问起她的身体,她的消息从风筝那头飘到这头来。听说她身体还不错。听说二姨把她接过去过冬了。听说她硬要给城里的外孙们养土鸡把自己摔了一跤。听说七十多岁的大姨扶着她上厕所一起被台阶绊倒了,幸好被路人扶了起来。听说她走路越来越不稳当了。听说大小便有时都不能自己控制了……这些都是一个老人衰老的消息,任谁也无能为力。时间无情,浮世难料,我们能做的实在不多,更无从说改变什么。

走时,掏出一些钱塞给外婆,她死活不要,二姨也不让给,说我并不宽裕,家里也不缺钱,最后勉强收下200块钱。我知道外婆不缺钱。我们这个从小失亲的家庭受她恩情最重。那些年她总是挂念着她的小女儿和两个外孙,操心着我们孤儿寡母的伶仃生活,多少次在开学前把儿女孝顺她的钱又塞到绝望无助的母亲手里。在我心里,她就是这个寂寞清冷的世界里除了母亲外,最能让我觉得温暖可依的人。不管外面的世界是如何变化,外婆在我的印象里总是和温暖,耐心,悲悯这些词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当然,还有苍老。我小的时候,她已经很老了,现在,她成了更苍老的老人。我们大了,这个家也走过了艰难时日。她老了,我能拿什么回报她呢?远隔千里,回家不易,我给的这点钱,也只是在安慰我的愧疚罢了。

我让她保重身体,她哀叹着说:我这现在就是挨天天呢,说不上那天就死了。以前每次回来,她也这样说,可语气是相对放松的。我也总笑着回她:每年你都这样说,一年一年还不是这么精神。可是这次,我感到一种真正的沉重。我无法应答一个年近百岁的老人对自己生命的哀叹。外婆又说起母亲:她还想着回来照看我,没想到把自己差点累到了。说完又是一声哀叹。母亲要回来,之前我也让母亲回来。我想着外婆年事已高,如今又行动不便,说不定那天就真的没有明天了。母亲回去照看个一年半载,尽尽孝心,也是图个心安,以后也少些遗憾。却没想到大病后母亲的身体远没恢复到伺候一个老人的地步,没出半个月,就惊得大家一身冷汗,只好又去哥哥家休养了。在想着外婆时,我总以一个女儿的身份看母亲,却不想,母亲也老了。

外婆下床不便,我们一家匆匆告别,匆匆返城。想起以前回来去看她,隔着老远,看见她坐在门前的老树墩上和一堆乡亲聊家常。还未走近,她就站起来张望着喊我了。走的时候,她也硬要送出门,望着我走出好远,直到她看不见了为止。这回来去,门口都不见她的身影了。门口冷清着,她以前常坐的老树墩空着,风尘中落满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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