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纷乱现实与兄弟至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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纷乱现实与兄弟至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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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兄弟》是余华新世纪的一部重要转型之作。余华从苦难叙事转到当代叙事,当下活生生的现实成为他重点强攻的对象。当代文学从不缺乏面向现实的写作,但那种现实大多为观念所统摄,在中国现代性的独特道路上,其观念意义一直大于真实意义。也就是说,活生生的现实依然未曾得到直观、本真的呈现。但直观、本真地书写现实谈何容易?余华此番猛攻现实,不免有或多或少不足,但它毕竟是一次难得的逼近当代现实的勇敢尝试。在当代文学的意义上,它不仅是书写变动中的此刻现实、塑造以李光头为代表的现实人物的一部扎实的著作,而且它为当代文学的艺术长廊增添了一双感天动地的兄弟形象,对兄弟至情的深刻呈示使得它具有了文学经典的某些特征。

【关键词】当代叙事;现实;李光头;兄弟

2005年8月,《兄弟》(上)出版,2006年3月,《兄弟》(下)出版。作为当代文学最有名的几位作者之一,因了从1995年《许三观卖血记》之后的十年磨一剑,《兄弟》自然掀起了一股阅读与购买狂潮。同时伴生的还有不绝于耳的批评之声和肯定之音,尤其是当中的批评之声更是余华有作品诞生以来最激烈的。余华是先锋小说的代表作家,他那些让人在绝望和残酷中清醒的早期作品和1990年代以来转向现实担当和苦难叙事的、以温情和忍耐为主要特质的长篇小说长久地引人深思,让人惊叹于文学对人性和存在的把握竟然如此贴近人心。十年之内没有小说问世,余华怎么了?这不免让人遐想。如今,余华携带《兄弟》重新站在人们面前,《兄弟》却遭致前所未有的严词批评,纵然余华认为这是他目前最好的小说,纵然他一再强调这是一部抛却自己之前小说经验而在意于对现实进行正面强攻的小说,人们依然不能容忍身为“先锋”的余华有如此严重的“倒退”和“下滑”,各种各样的非议之声以不弱于《兄弟》本身的“喧哗浮躁”的力度出现。主要的批评意见集中在《兄弟》(下)中离奇夸张、缺乏连贯性的情节和某些细节的严重粗俗化和简单化,泥沙俱下的粗糙叙事和混乱风格,引人下沉的诲淫诲盗观念等,而善良、正义、美德毫无生存之地。当然这只是一部分论者的意见,另有相当的论者,如多年来一直从事先锋小说研究的洪治纲等人则认为《兄弟》是一部创新之作,在当代文学场域内有着非常的突破性意义,无论从叙事还是内在精神追求上,《兄弟》都是经得起时间检验的优秀作品。同样发出赞美之声的还有海外的大多数的阅读受众,英语世界、法语世界等都给予《兄弟》以高度的评价,甚至一度称之为“中国第一部成功走向国外”的长篇小说。

我以为重要的在于《兄弟》对于我们身处时代的书写是否有力以及作为小说经纬的兄弟至情是否有传神表现?而放在当代文学乃至世界文学的谱系中,《兄弟》的特殊意义在哪?带着这些问题,我们开始进人《兄弟》。

逼近当代现实

从某种意义上说,对《兄弟》的质疑之声主要来自于《兄弟》(下)的现实内容。不少论者认为《兄弟》(上)基本上保持了《在细雨中呼喊》中余华对细致感觉的捕捉和对敏感的人物心理的状绘,延续了《活着》、《许三观卖血记》里坚忍不屈的人生意念和苦中作乐的旷达胸怀,叙事简洁精准,往往寥寥数语营构出恰到好处的感觉氛围,在这样的氛围里,叙事恰好到来,走到那些生存的死角和情感的痛处。《兄弟》(上)的确堪称温情叙事的楷模,文革的极端惨烈的身体伤害与极端狂热的精神膨胀也有触目惊心的展现。文革对于李兰一家实际上只是一个外部变故,纵然人有三头六臂,也不能脱离自己的生活环境,而文革就是李兰一家生活环境当中的一个不可逆转的变故。然而,这个变故单纯来看并不特别不一样,它的威力实际上体现在其连带效果上――刘镇的每一个家庭集体都经历了这个变故,这才使得它成为一个时代的痛苦记忆。在这个可以自足的上部里,李兰一家从建立到解体,充满其间的是一种生活的苦味,然而,苦味的四周都是甘甜,那些平凡的日子平淡的笑容,生活艰苦之下一丁的物质享乐都成为巨大的幸福源泉。余华继承了《许三观卖血记》等以往小说的很多要素,这使得他的叙事相当顺畅。同时,余华的进步之处在于:在日常生活叙事的同时,余华天衣无缝地同时进行了文革叙事。文革叙事的所有症候式特征都具备了。余华有意制造出一种文革政治生活和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其实是一体的、分不开的这样一种效果,其实这样也就走向了历史的真实,或者说提供了一种管窥文革真实的一种途径。

关于真实问题可能是一个永远辩驳不清的问题,但余华在上部中的所有叙事的确能够唤起一种虚构的真实感,唤起一种生活自在的真实感。不是说余华的文革叙事有多么高明,但相较于《―九八六》,尤其是相较于当代文学中可称泛滥的程式化的文革叙事,必须承认余华《兄弟》(上)将文革叙事进行得十分深入人心,也较为圆润地将那一时代的现实引领到读者面前。李兰跟宋凡平的悲喜哀歌如此牵动人心,这是深入人心的故事,也是深入人心的叙述;在这两人建立的家庭之中,宋钢和李光头的少年兄弟情义历经从懵懵懂懂到渐渐长大的时间洗礼,少年的心理和敏锐的生活痛感纤毫无损地直接呈现,同样是随同心律的叙事。而孙伟一家的惨烈的死和向死的疯癫细细密密地生长,渐渐连通整个文本的文革叙事,使之成为一体,使之震撼人心。虽然有人认为余华在上部中过多重复以往的主题甚至是语言风格,但正如评论家郜元宝所说,“作家的优秀并不在于不断创新,恰恰在于不断重复,在重复中深化他一开始冲动地执笔时对这个世界原本不错的领受”,余华的重复实际上是一种对自我的加深和提炼。《兄弟》(上)无疑取得了不小的成功。

对比而言,上下部的差距不仅在于篇幅和叙事方式上,似乎更根本的还在于对于这个世界认知方式的改头换面上:那个艰辛非常的年代似乎没有给欲望飞奔的当下提供什么有价值的和可以依靠的精神根底,一番磨练并没有出真知,整个社会精神都在向极为庸俗和低俗的方向发展,人们无法从二者之间找到连贯性的纽带。如果说上部中那个惯常的余华还活灵活现,还能证明自己时隔十年宝刀不老的话,下部几乎一开场就打破了人们对那个惯常余华的认识。下部开头宋钢爷爷的去世承接李兰的死亡气息,这样文本依然停留在滞重、艰辛的氛围里。然而事实证明这只是虚幻一枪,从宋钢重回刘镇到李光头暴揍刘作家,下部的真正气质出来了:疯狂,躁动,道德失却,浮夸,欲望。就是从这里,文本几乎一下子就进入到铺天盖地的当下现实描写之中,从旧时代到新时代的过度就此被一抹而过。如果说文革时的精神癫狂还有相当的“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的理想主义做基调的话,当下现实看上去则是由一个一个闹剧构成,道德底线的彻底撤出和赤裸裸欲望的放肆进发是这闹剧的主要表现。这就是《兄弟》所以遭致非议的原因。这是一个欲望泛滥的时代,而李光头的发迹史也有力地说明着“窃铢者诛,窃国者侯”的现世逻辑。有人兴许因此而苛责余华,但我却以能看到这样的叙事而激动,现实的脉搏也就此被触碰。 李光头暴揍刘作家可以看做下部的定调之笔:

“我是知识分子,我不和你纠缠……”

“老子揍的就是知识分子。”

刘作家的话还没有说完,李光头的右拳已经一、二、三、四揍了上去,揍得刘作家的脑袋左摇右晃。李光头乘胜追击,五、六、七、八又揍上去四记重拳,刘作家的身体也摇晃起来,一下子跪倒在地。李光头左手一使劲,把刘作家提了起来。然后九、十、十一、十二再往刘作家脸上揍了四拳,刘作家手里的酱油瓶掉到了地上,砰的一声碎了。

1990年代以来,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经济全球化的日益深入,经济水平和社会发展水平提高的同时,整个社会的价值取向也在悄然变化。陈思和说90年代是“无名”的时代,也有人认为90年代就是多元文化的时代,但究其实,90年代以来的中国社会业已进入消费社会的时代。在经济发展的背后,是欲望的奔突而出。除了晚生代作家的“本质性写作”专注于城市的表象,表现人们欲望的躁动以外,美女作家也积极抢镜,写作那些欲望泛滥的城市故事。1995年,格非推出《欲望的旗帜》,直面“现在”,却发现了“虚幻而真实”的末世景观,评论家谢有顺更是从该小说中看出当代人精神的贫乏和自我业已陷入分裂的困境。在这样的背景中看《兄弟》(下),它也属于这一有些宽泛的体系。余华不得不去面对欲望化的现实,这也是真正地面对现实。并不是说当代现实只有欲望故事,而是因为看似荒唐可笑的欲望故事实际是当代社会的内在动脉,当代一切的现实都由此溯源而来。抓住欲望这一主线,当代现实也就可以手到擒来。

如上引文所示,暂且不论李光头与刘作家的矛盾起因何在,重要的在于这一场景启发人们看向一个新的时代的到来。现在,时间来到了21世纪的最初几年,这段渗透着《孔乙己》、《阿Q正传》、《水浒传》等作品气息的描写以数量(拳数)的叠加和暴力的戏谑化极为生动地呈现出当今现实的本质,那就是以欲望奔突为主的躁动现实。事实证明,现实这个老生常谈的东西并不简单,当代文学一直要去表现现实,那些充满了现代性气息的现实却都是充分历史化的,没有历史化也就没有真正符合要求的现实出现。这就使得当代文学面向现实的写作不能不陷入一种悲凉的困局之中:表现现实其实是在表现观念。1990年代以来,那种整体性的由意识形态统摄的巨大现实已经解体,取而代之的是各处独具特性的局部现实,由于释放了宏大叙事强加的压力,每一局部现实都有能力表征现实的某一面向或者全部内涵。但当代文学的现实表达也有就此走上小格局的嫌疑,文学反映整体现实的宏大抱负渐渐迷失。然而,虽说整体的巨大现实已经解体,但眼下的中国依然是一个现代性意识浓厚的国度,整体性的现实依然被需要。《兄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有巨大的突破性。

下部中的现实以奇幻的方式存在,伴随以狂欢化的文本风格。它的种种不可思议之处使得人们有理由相信余华对现实的书写要么达到了非凡的高度,当代作家能够贴着最活生生的现实去写作了;要么降到了非常低劣的地步,小说叙事在与现实生活取消界限的同时也一并取消了小说的特性、文学的质素和深层的精神关怀。李光头暴揍刘作家至少透露了下部所呈现的当下现实的几个层面:一,流氓或日违反社会道德的人反而能够在新的时代中占据强势地位;二,知识以及知识所表征的一整套现代性方案日益沦落为被嘲弄的对象,当代社会不再需要丰富的知识;三,围观的群众数量之多,情绪之亢奋令人可悲地想到时代的并未进步。看客的永远存在,正是在这些看客的有效存在中,文革历史与当下历史贯通了,只不过经济确实是当代现实的王道,它悄悄改换了一些基本的评价尺度,使得人们没有理由再坚信正义、良善、勤劳等品性可以改变人生;四,人生以及由众多个体构成的当代现实生活在欲望泛滥的迷途里以强者为新的崇拜对象,强者的发迹史充满了血腥与丑陋,就像李光头极端强势而血腥地暴打刘作家一样,然而,人们记住的只是强者的威名,而从来不计较其间的龌蹉;五,正是李光头这样的强者带着极端的冒险精神打破了传统社会的平衡和固定法则,将社会引向万劫不复的欲望深渊,正是他们点燃了或者说只是显示了当今现实的欲望化本质。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公然遭受刘作家、赵诗人、孙伟三人扫荡腿的欺负,李光头的暴打刘作家不是浅薄的复仇行为,而是由此揭示了当下人欲望的左右奔突,肆意而为,打更是一种欲望的满足,是对潜隐内心蠢蠢欲动的欲念的召唤;六,时过境迁之后,正是刘作家成为李光头的新闻发言人,副总,进而是总裁,分享着李光头威权和风光的同时,也引人深思整个社会在欲望侵袭下的土崩瓦解。

纵然下部光怪陆离的现实生活充满了热闹、喧哗、激情、轰动,应该说这个社会、这种现实是没有思想根基的,最终是值得哀悼的。余华的早期作品有着可哀悼性的丧失的基本特征;到了《活着》将生活变成一种坚忍的忍受,宽容为怀之后重点并不在对于社会的批判而在于对世事人生的平淡坚守;而《兄弟》则在鱼龙混杂、熙熙攘攘的当代现实中,不仅通过一些关键性的现实要点呈现了当代现实的真实律动,而且在笑谑之后引人深思,促人警醒,进而悼念一种淳朴生活的丢失。李钢从工人到无业到连续失业到招摇撞骗的一路所呈现的是一种过分逼仄的现实,余华在这里有意叠加苦难,确有繁复之嫌,但关键性的现实――那种促使人物性格、行动、思想发生转折的现实――还是有着很好的呈现。李钢的生活一步步走向苍白无力,都有着真实的促因,活生生的现实纵然以累积的方式制造震惊,余华依然在修辞性表达中更加有力地切入了当代底层现实。至于李光头所引带出来的当代极其离奇的现实更是让人直觉不可思议。这里面不排除余华某种程度上面对现实不知如何处理的笨拙和无力,李光头的经历更像是一场电影或者传奇。然而,在离奇曲折的背后,余华毕竟提醒人们关注当代现实的真正本质和消费社会的符号与象征体系的日渐壮大。在当代现实的一些关键点上,你不得不承认《兄弟》接通了精神动脉,它的一点一滴都是属于当下这个纷扰、动荡、五光十色的现实的。

李光头:当下时代的人物

《兄弟》的灵魂人物是李光头,如果按照普罗普的《故事形态学》的相关论述,李光头可以视为整篇小说的主要行动项,这是一个动感的、有活力的、永远生机勃勃的当代人。正是有了他,当代现实的五色杂陈最大程度地被激活,就像是时代的弄潮儿,李光头的一举一动都属于这个时代,顺应着时代,也牵引着时代。试图深究李光头行为的动因是吃力不讨好的,正如每一时代都有特出的人物一样,李光头就是当今时代那个特出的人物。他生活在刘镇,从14岁就开始在全镇制造轰动效应,从此不间断地制造轰动热点,他不经意间的行为每每透视出当今时代的某些本质面向。 兄弟情深:情感穿越现实

《兄弟》最有力道的地方还是在于感情的处理,也就是说小说对于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的表达非常引人入胜,举凡亲情、友情、爱情都有出神入化的表现,而怨恨、喜欢、迷恋、冷漠等各种具体情绪状态也是如见其形。

“人非草木,岂能无情。”而正是在情感处理这一点上,《兄弟》显露出了经典的某些特质,也超越了当代相当一部分的长篇小说。无论是李兰与宋凡平患难夫妻的苦中作乐,还是林红与宋钢几乎错过的―世隋缘;无论是李光头对林红痴情不改的专注和林红嫁人后疯狂纵欲的虚空,还是李兰对宋钢和李光头的舐犊情深,无论是苏妈、苏妹相似的情感命运还是周游、赵诗人等人对感情的左右逢源莫衷一是……透过巨大的现实乱象和有些类型化的小说人物的身影,这些情感的因子猝然进发开来,成为最为艳丽的风景线。余华向来以感情冷漠著称,后来的《活着》、《许三观卖血记》里面的福贵、许三观的情感故事更多的是一种超然物外的悲悯态度的传达,悲悯背后所要呈现的是坚硬无比的生存现实。而到了《兄弟》可以看到情感的四处进发如同花儿开放在春天里一样,摇曳多姿,随手拈来。

正如《兄弟》书名所示,余华此番重点呈现的是兄弟之问的至情。仔细阅读小说,会发现宋钢李光头兄弟二人的情感纠葛几乎就是小说刻意编制的经纬线,它们将小说气韵贯通地贯穿,最终成为一体。在《兄弟》笔墨分量较重的情感叙事中,兄弟二人的至情始终是或隐或现的小说内核,叙事由此就不再偏离芜杂,那些看上去轰轰烈烈似乎将兄弟二人拆散的现实叙事最终证明也只是对兄弟至情的有意准备,或是铺垫或是衬托。《兄弟》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兄弟二人至情的充分表达和有力呈现,这将是经得起推敲的。余华在后记中说:

“连接这两个时代(文革和现在一一笔者注)的纽带就是这兄弟两人,他们的生活在裂变中裂变,他们的悲喜在爆发中爆发,他们的命运和这两个时代一样地天翻地覆,最终他们必须恩怨交集地自食其果。”

兄弟二人宋钢和李光头固然作为主要结点来结构全篇小说,但叙事功能的承担并没有妨碍对他们二人情感纠葛的呈现,反而因为结构全篇的需要,小说落墨重彩地书写二人之间情感交际的一点一滴,那些情感的萌生、转折、发展、冷漠、理解、误解等等都表现得十分细微而贴近人物。如同《陆犯焉识》中陆焉识和冯婉喻之间的爱情感动了天地,也最后超出了整个小说的叙事而得以传唱千古一样,我想《兄弟》中的兄弟二人至情依然可以在日后的无尽岁月里成为人们心向往之的事物。这才是文学的魅力。这是一段完整的几乎从生到死的一辈子兄弟情义,这份兄弟情义既充当了连接两个时代的纽带,因此势必要承担时代交替以及各自时代里的所有那些残忍和动荡。《兄弟》一出世几乎就成为当代文学处理兄弟情义的典范之作。这实非偶然。斯宾格勒说:“有力量的跟着历史走,没有力量的被历史拖着走。”余华就是那个树立标杆的人,他的《兄弟》到了此时很难分清是为了对兄弟至情的传达而顺带写了现实写了多样不同的人物轨迹,还是为了对于当今活生生的几十年的现实的呈现而顺带描写了两个可以勾连两个时代的兄弟,不管如何,这个标杆已经立起,经典性已经建立。那些兄弟之间从小到大的全部故事,由于成年更主要的是由于爱人的加入而给兄弟情义带来的全部波折,由于人到中年而产生的全部悔恨和在悔恨当中对于少年情谊的长久追怀,虽然追怀却终于不能再回到那个时间点的怅然若失,由于各自的奔波生计而逐渐疏远了的兄弟情义和那时时刻刻的幡然醒悟决心重新善待兄弟的心愿……宋钢和李光头所经历的一切当然不是全部兄弟情义,也不可能是全部兄弟情义,但却足以让人深味兄弟情义的真谛,让人品味其间的所有复杂况味和甜蜜情愫。在这个世上生存,只有父母之爱是不够的,只有情人之爱是不够的,还有兄弟之爱和姐妹之爱。宋钢和李光头充满痛感和无名喜乐的情感故事引领人们走向这一当代文学略微薄弱的情感领地。

“李光头,你以前对我说过:就是天翻地覆慨而慷了,我们还是兄弟;现在我要对你说:就是生离死别了,我们还是兄弟。”

这是宋钢临死之时的遗言,这个时候回忆的闸门不仅在李光头脑海里快速闪现,而且在每一个读者心中闪现,并引入涕泪涟涟。这句话具有非凡的冲击力,一下子就击中人们那长久干涸的内心,犹如甘霖阵阵。余华小说的情感性并不体现为大量的抒情语式的涌现,也不表现为强烈感情的长久奔涌,它只是轻轻一点,轻轻一碰,恰到好处,不多不少,更多的是留白。然而那表达情感的句子因为有着巨大的概括能力却经得起人们长久回味,并让人在反复品味中品尝感情的酸甜苦辣。相比于宋钢对李光头的默默无言却又无微不至的关爱,作为弟弟的李光头则处处显出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做派,但他始终知道在妈妈李兰死后,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就是宋钢了。虽然他们没有一个共同的父亲和母亲,但患难时期的家庭却给了他全部的温暖和善意。在极端本能压抑的文革时期,在极端欲望释放的当下,李光头大胆闯荡江湖,充分利用商业欺诈和官商勾结的经营模式,使得自己成为千万富翁的同时,却几乎依然保持着赤诚之心,这不能不说是赖家庭所赐。正是在对宋钢的情感之中,一个光彩夺目的李光头最终站立起来。中国当代文学的叙事依然要依靠道德的力量,这不是必然不可,却是由来已久,难以遽去。然而,即便是有了道德叙事的维度,余华依然是独特的一位。他用事实证明自己经营感情的能力有多强大:他从来不在一件情感事件上长久停留,却能够在寥寥数语中交代一件沉重的打击,并将这种打击给予李光头和宋钢的影响写得细致入微,如在眼前。只有在宋钢面前,李光头才是那个可爱的李光头,少了邪恶,少了无赖,多了善良,多了温厚。其实,宋钢的性格和人品李光头大多拥有,只是李光头更加适合在当今时代存活下来,经历过残酷的时代,李光头懂得了如何以小变大,如何将生活风险降到最少,将生活的利益最大化。在贩卖日本破烂西装大获成功之后,李光头第一想到的就是自己的哥哥宋钢:

“宋钢,你还记得这件毛衣吗?你还记得这艘‘远大前程船’吗?宋钢,让你说中了,我终于有自己的远大事业了;宋钢,我已经是这艘‘远大前程船’的船长了;宋钢,你来做‘远大前程船’的大副吧……” 如果宋钢也是如李光头一样的敢作敢为的性格,宋钢与李光头联合起来将制造多么大的人间奇迹!但宋钢刚好不是一个外向型性格的人,他极端内向,这就难免与李光头有各种各样的冲突和矛盾。在争夺林红一事上,已经暴露出二人性格上的差异在成年之后可能给他们带来的巨大现实差异,在这之后,二人矛盾只有继续升级。然而,余华还是通过一点一滴的细节和事件的累积,通过一点一滴的时间的流逝,通过一点一滴的二人的微妙变化展现出二人真实而不可遏制的生命律动。从某种意义上,身份地位环境甚至世界都可以改变,人与人之间甚至可以没有共同语言,但一种基本的兄弟友谊依然可以在这样近似绝境的地方生长、壮大,历经风雨变幻而不改当初。人都有童年,都有曾经的年少伙伴,也都曾经历可谓伤痛非常的感情变局,当兄弟反目的时候,沉重和压抑的气氛总是骤然降临,让人无法抵抗。李光头和宋钢两人之间的兄弟情义之所以非同寻常,还在于两人几乎是在不可能的情况下历经曲折却最后抵达永远不变的兄弟情义,不是没有坎坷,而是再大的坎坷也不能阻挡兄弟情义的继续和升温。宋钢的临终遗言再次响动耳边,悲情再次难掩,一泻而下。不可否认,李光头跟林红的乱伦纵然事出有因,依然是不可宽恕的罪过,但李光头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得知宋钢自杀的消息之时就悔恨不已,他语无伦次地说着“我他妈的不得好死,我不被车撞死,也要被火烧死;不被火烧死,也要被水淹死;不被水淹死,也要被车撞死……”更有甚者,李光头从此不再对生意事业感兴趣,也丧失了对身边事物的欲望。虽然宋钢丝毫没有帮助李光头开创事业,但可以看出李光头一直有多么看中宋钢的存在对他人生以及事业的重要性,他又有多么珍视这份兄弟情。在为欲望驱动的短暂迷失之后,性功能彻底丧失的李光头能够更加纯粹地投身到经营与宋钢的兄弟情义的事业中To宋钢饭的突然走红以及李光头一心想带着宋钢的骨灰盒飞向太空的愿望几乎成为李光头此后生活的唯一动力。兄弟两个一个死了一个还活着,他们两个曾经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葛,爱恨情仇互相交织,每一次情感波动都可以轰轰烈烈,也可以平平实实;可以互相反目,也可以哭着相互道歉;可以为共同分享一块大白兔奶糖高兴半天,也可以为一个女人经历炼狱般的煎熬……但最后的最后,他们依然是兄弟,永远的兄弟。始终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珍贵情谊在他们周身环绕,将他们包围在由之编织的美妙花环中,应该承认,余华写出了一种超越时代的兄弟情义,它如此平易近人,却又如此不可多得,它必然将以经典的面目再次更多次地出现,在人们的讲述里,在人们的羡慕里。更主要的是它将长久地存活在当代文学的谱系里,成为不可或缺的情感叙事的重要一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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