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武跟季燕同村,年龄也差不多。周武念不上书,早早辍学了。那时,季燕还在上学。放学路上,季燕常看到周武游手好闲,拿把弹弓村子里乱窜,打鸟。打鸟的手法很臭,难得打下几只,都被他残忍地把毛拔个精光开膛剖肚拉出内脏烤着吃了。季燕看着恶心。除了打鸟,季燕还经常看到周武和几个黑不溜湫的男生趴地上赌火柴壳。赌火柴壳就是把火柴壳两侧有硝的黑长条边子撕下来。两个小孩各出一个长条边子放在地上,窝起手在旁边拍,拍翻了就算赢了,没拍翻就算输了。周武趴地上,屁股蹶老高,手拍得乌黑,手气却很差,没多大会儿,火柴壳就输光了。
这个周武也太笨了嘛,书念不上,鸟打不到,火柴壳也玩不过人家。季燕很是看不起他。
周武的父母向季燕的父母提出来,把小燕子说给他家小武子。周武的父母说,小武子早就看上小燕子,说如果娶不了小燕子,就一辈子打光棍。周武的父母说,你看你看,这小武子心有多大啊。
季燕的父母想都没想就同意了,他们说,难得小武子有这份心,我们先同意了,再问问小燕子有啥想法。特别是季燕的母亲,对这件婚事异常称许,她说,这是亲上加亲呢。季燕家跟周武家是有点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怎么个拐弯抹角法,季燕也弄不清楚,反正她的父母跟周武的父母都是称兄呼嫂,很亲热。母亲赞许这门婚事,倒也不全是因为亲上加亲,而是因为周武家在村里相对来说经济条件较好,率先盖起了三间大瓦房。周武的父亲是个泥瓦匠,长年在外给别人家盖房,也抽空给自己盖了三间大瓦房。一过去就能住上大瓦房,这得几世修来的福啊。
可季燕并不认为这是福,她死也不同意。季燕的母亲在屋门前大骂季燕,骂的那个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村里人都没法学出去。母亲骂够了,说,你是看人家小兰子跟到浮水去了,红眼呢,也想跟到浮水呢,你狗日的,也不在脸上讲究讲究,哪有人家小兰子那个命啊。小兰子就是李兰,村里跟季燕玩得最好的姐妹。李兰经人保媒,嫁到县城去了。严格意义上说,也不算县城,只是县城边上的村庄,也就是城乡结合部。李兰学的是裁缝手艺,被人介绍进了浮水县城服装厂,她男朋友也在服装厂,两个人就谈起恋爱并结了婚。
李兰虽然嫁到县城,却是经常回娘家的。每次回来都穿着不同的衣服,衣服真漂亮呵,那是县城买的衣服啊。李兰回娘家,都来找季燕玩,跟季燕谈城里多好,商场大,衣服多,想买啥买啥,饭店多,想吃啥吃啥,还有大电影院,能坐好几百人。说得季燕心里痒痒的,就偷偷跟李兰说,厂里有合巧的,帮我介绍一个呀,我去跟你作个伴吧。李兰说好啊,厂里真有个裁剪师,叫小张,人长得也不丑,稍微有点黑,还没结婚,因为性格内向些,跟人交流少。季燕说,黑是天生的,是健康,性格内向有啥不好呢?人品好就行了,你回去帮我说道说道,你觉得合适就合适,下次回来给我个信,或者我到城里看看去。李兰说,这样吧,我带一张你照片给他看看,如果他满意了,我下次回来把他照片带过来给你看看,你看了满意,我再安排你们见面。
可是没等李兰再回来,季燕的母亲就发了威,硬要把季燕说给周武。季燕知道,自己跟那个裁剪师没戏了。在一番呜呜陶陶痛哭之后,季燕走出来,说,妈,我答应了。
两月不到,季燕就嫁给了周武,速战速决。季燕嫁给周武时,前后几天都是红花大太阳的,只是那天,突然就下起了毛毛细雨。季燕本来不打算哭的,哭啥呢?女儿哭都是舍不得离开父母,可是,他们在同一个村呀,一个前庄,一个后庄,前后几十步路,隔个小河而已,抬腿就到了,天天都有得面见。再说,此时的季燕对父母也没什么真正的感情了,她是恨他们的,尤其是她的母亲,把她骂得那么难听,让她好多天都抬不起头来。可是季燕哭了,哭得跟泪人一般。季燕哭的,不是舍不得父母,而是李兰嘴里的那个小裁缝,那个没有见面的人。今天李兰没有来,她没有把结婚的事告诉李兰。一个是远,那时候村里没有电话,一个是她不愿意李兰来,她是要面子的人。
季燕嫁给周武的第三天,李兰回来了。李兰很惊讶,她责怪季燕不该把这样的大事瞒着她,后来又把季燕拉到身旁说,小张看了你的照片,很满意,我这次来特地要了一张他的照片,可你怎么等不及了呢?季燕就把事情的始末缘由说了一遍,李兰叹了一口气说,那就算了,他的照片我也不给你看了,看了也没得意思。季燕却偏要让李兰把照片拿出来看看。李兰拿出来。是张黑白免冠一寸照片,照片上的小张,脸型清秀,文文静静,穿着白衬衣,倒也看不出多黑来。季燕看着照片,哭了。她把照片留了下来。李兰叹了一口气,你们呀,有缘没份啊。
二
跟周武结了婚,季燕的进城梦也就破灭了。想都不想,不可能的事了。就在她想都不想的时候,梦却有了想头。帮她圆这个梦的,不是周武,而是周武的父亲。
这个泥瓦匠已经不是单纯的泥瓦匠,而是跟上潮流,贴起了瓷砖。他头脑灵活,做事认真,居然贴出了名,找的人多,挣钱也多,在县城买了房子。这五年中,周武的母亲得病先走了,老头觉得孤独,便把儿子一家也迁了过来。那周武跟季燕结婚后,生活过得不算差,村里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周武性格懒散,怕吃苦,不愿意出去,就在镇上开了个小商店,虽然发不了财,但也少不了吃少不了穿。季燕不满足,也认了命。有一个爱好周武没有改变,那就是闲下来拎着弹弓去打鸟,打回来油炸着吃。周武喜欢活拔鸟毛。被弹弓打中的鸟,有的当场死了,有的并没有打死,只是晕了过去,一会儿就缓过劲来。周武拔鸟毛先拔鸟的翅膀,鸟儿越叫,他拔得越欢。季燕说,你这是损啊。周武说,损啥?谁让它是鸟呢?我不喜欢有翅膀的东西,高高地在天上飞翔,我要让它们飞不起来,我要拔掉它们的毛,看它们还飞不飞。周武的话说得很狠,目露凶光,看得季燕一激灵。周武吃鸟,也从不吐骨头,细嚼慢咽,整个都入肚,一点不浪费。
现在,周武、季燕带着儿子进城了。对了,他们已经有了儿子,叫毛毛,才五岁,跟着他们一蹦一跳地进了城。季燕想,儿子多幸福啊,从小就是城里人,不像她,还要做进城的梦。城里真好啊。她住进了套间,里面有厕所,不用像在镇上一样出来上厕所。到了城里,她没有工作,暂时闲着,每天去找李兰玩。李兰已经不在服装厂了,李兰的老公自己出来开个服装店,当起了老板,李兰就是老板娘。李兰的服装店不忙,忙也不用自己忙,她雇了两个小丫头在店里忙活,自己有空就到店里看看,没空就逛街打麻将。这几天,李兰就带着季燕逛街。早上拎着菜篮到菜场买菜,菜场真大啊,比镇上的菜场大多了,品种也多,季燕一开始都不知道买什么了,李兰带着她买。买完菜,李兰带着她逛街,逛滨江路步行一条街,逛幸福路服装街,逛大超市,逛大商场,晚上,带着她逛长江路美食一条街,吃各种小吃,吃完了,去唱歌,去跳舞,唱歌去歌厅,跳舞就在街旁,音乐一放,大家就扭起来,这些在那个小镇都是见不到的风景。季燕兴奋了,季燕找到了城里人的感觉。 有时经过服装厂,季燕会想起那个姓张的裁剪师。小张现在怎么样了?结婚了吧?老婆像什么样子呢?儿子还是女儿呢?见到他,她能认出来吗?他能认出她吗?她有点吃不准。他的照片,她还宝贝似地保存,保存得很隐秘,绝对不让周武知道的,要是让周武知道,那可就麻烦了。周武不在家的时候,季燕会把照片拿出来看,想,如果不是周武,自己是不是就和这个人同枕共眠了。走在服装厂门口的季燕,想到小张的时候,脸微微红了一下,她想,他们可能相互都不会认出来,他们都没见过面,见的只是照片,照片跟真人是有变化的,况且,况且都已经过了好几年了嘛,人都是要变的,她季燕也变得胖了,那小张想必也胖了吧。她想问问李兰,小张是不是还在这里做裁剪师,但她想了半天,还是没问,她怕李兰笑话,她想,有时间,多来这里转转,说不定能碰到小张呢。碰到了,认出来了,怎么说呢?说,你还认识我吗?我是季燕啊。他会不会说,啊,你比照片上的脸型要圆啊。或许,他会搔搔头,傻乎乎地问,哪个季燕啊,我不认识啊,真的不认识哎。季燕想,肯定应该是前者,他会认出自己的。季燕想着,脸又红了一下。
季燕的母亲有时也到城里来看看。把周家里里外外看个遍,甭提多高兴了。她唠叨说,大燕啊,你看当初妈把你把给周家把对了吧,你看你看,混到城里了,住上大楼房了,有吃有喝有穿有得玩,你呀,掉到福窝窝里去了,你是福疙瘩啊。
三
周武到县城后,不再开商店,而是找关系进入城管队,整天跟一帮队友在街上巡查,砸砸小摊,罚罚款,性格也渐渐活泛起来,变得蛮横敢干。有时还跟队友们耍耍钱,喝喝酒,没有一点上进心。周武父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实在不喜欢儿子这样疲废。有一天,这老头拦住儿子,语重心长地说,小武子呀,你这么下去可不是个事啊,你媳妇没事做,你的工资又不高,还都赌输了,这样坐吃山空可不行。你城管队也不去了,那不是养家的工作。你跟我一起贴瓷砖。现在买房子的人多,都想把家装修得漂漂亮亮。天天有人请我贴瓷砖,我实在忙不过来,总要喊别人帮忙。上阵亲兄弟,打仗父子兵。咱爷儿俩一起干,肥水不流外人田,彼此也有个照应,你说是不是。周武笑了,老爷子你可真会说笑话,贴瓷砖又脏又累,太消磨人啊,你儿子哪有那耐心啊,你放心吧,你儿子有你儿子的路数,不会让你失望的。还有一句话,周武没好意思说,那贴瓷砖是下等人干的事啊,你儿子是干大事,赚大钱的人啊。
说白了,周武想做点不花力气又能赚大钱的大买卖。
这样的买卖谁不想做?
这样的买卖哪里去做!
周武心里也没数,他也不想有数,走一步看一步,就好像当年在小河滩树下打鸟,打一个算一个,打不到拉倒。
周武迷上赌博。成天不上班,还跟领导打了一架,被开除了。没班上的周武,更是沉迷赌场。周武的赌技可不是当年在村里拍火柴壳的水平,尽是输。他现在有输有赢,但最终还是输的多。而且他越赌越大,越陷越深,大到超出了自己能承受的范围,深到无法自拔的地步。越赌手里越紧巴,跟季燕是要不到的。季燕没有收入,还要靠他养活。他只好来找父亲要钱。
父亲说没钱,父亲知道他要钱去赌,怎么能拿钱给他呢?父亲还算账给他听。我买房买了多少钱,装修花了多少钱,为了你工作花了多少钱。说一点钱没有是假话,总得留一点防着备着。防什么?防老。我现在还能贴瓷砖,能挣钱。哪一年我贴不动了,难道就躺在床上等死不成!备什么?备着你儿子我孙子上学。城里叫教育资金。我大字不识一个,干了一辈子瓦工,你也没读过啥书,成天敲敲打打的,没个正业,你儿子我孙子可不能再走我们的老路呀,得让他读书!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得让他跟城里人一样,上重点中学,上一类高校,出国留学,回国后做大官干大事,光宗耀祖,也不瞎了我贴瓷砖攒下的血汗钱,如果把教育资金放在赌桌上流水样淌到别人手中,成了别人家孩子的教育资金,供别人家孩子有了黄金屋有了颜如玉,过上等人的生活,而你儿子我孙子日后还是跟着我们颠颠簸簸没黑没夜地贴瓷砖,干着下人的活,你怎么能心安,我又怎么好受哇!我老了,不行了,我希望你从贴瓷砖起,一步步前行,走向建筑装修业,将来自己拉队伍另立山头,做老总,也不枉我养你一场,也不枉毛毛叫你一声爸。毛毛是周武和季燕的儿子。周武父亲知道周武最喜欢儿子,拿毛毛说事最能打动人。
老父一番理论,果然说得周武低下头来,羞愧满面。是啊,是啊。这些事自己年轻力壮想不到,却要年纪一把已经奔六十的老父去想,良心哪去了啊!他发誓再不赌博,铁心跟着老父学贴瓷砖。最起码从贴瓷砖起,一步步扩大规模,在建筑装修业创立大业。这样想着的周武热血沸腾,仿佛坐在几层楼的办公室里,对着一张图纸指手划脚或抚案沉思。不时有人向他汇报工作进展情况,他指挥若定,工作布置得井井有条,满身都膨胀着火烧火燎的成就感。
四
说干就干,刻不容缓。第二天,周武随着父亲到了工地,老父一步步教儿子贴瓷砖。贴瓷砖并不难,难的是贴好。这里面有讲究。将瓷砖浸水,然后擦干,在墙面上拉线找平,上胶粉,刮胶浆,上贴,清水擦洗,一步也不能少,步步要仔细。上午贴完了,吃完饭下午再来贴,周武还算聪明,已经掌握基本要点,要不了几天就会贴得顺溜。
干活的时间过得快,贴着贴着就下傍晚了,收工。他们没有直接回家,父亲带着他去要帐。几天前,父亲正给一户人家的新房贴完瓷砖,说好收完工就结账的,可女主人横挑鼻子竖挑眼,说这贴得不好,那贴得毛糙,要求减掉一部分钱。周武的父亲不让,说自己贴了这么多年从未有人说他贴得不好,再说,当初,已经把价压得最低,再减,就太说不过去。无论怎么说,就是不给钱,周武的父亲没办法,只好先放着,去做别的生意。今天特意绕道再去要。那时,那家已经住进来了。因为在外面租的房子,已经到期了,所以将就住了进来。周武的父亲好说歹说,女主人就是不依不饶,甚至还说:你们这些乡下人,就知道钱钱钱的,我也不差钱,给你们一点也没什么,可是,要给出名来,不能受你们乡下人的欺骗!一句话激怒周武,他哪里受得这等鸟气?拿出城管队砸摊的劲头,提拳要动武。老父慌忙拦住,他喝斥儿子不要莽撞,有话好好话。最后,他答应女主人减去一点钱,结了账。父亲拿出五百块钱,放在儿子手中,说,先预支你点工资,可别乱花,给媳妇点零花钱,别老让媳妇抱怨。 这时电话铃响了,是女主人的电话。女主人接电话,边接边向他们挥手,那意思快走吧快走吧。父子二人知趣地走出这家的门,骑上自行车回家。
半路上,儿子玩心又起,不想跟父亲一块走,嫌麻烦。他让父亲先走,自己买点东西。父亲也不好多问,觉得儿子改了不少,已经走上正道,不能再多束缚,管得太多了,反而会适得起反,就踏着自行车,独自先走了。周武看父亲渐行渐远,遂改向另一条道上走。他有点馋了,想找个地方喝点啤酒。踏车来到了长江路美食一条街。这里是清一色的大排档,帐蓬连着帐蓬,锅灶连着锅灶,葱香味扑鼻。周武支好车,来到陈三美食。他是陈三美食的常客,老板兼厨师是陈三,这家伙有一道菜特别出名,叫油炸麻雀。周武特别喜欢吃,经常来吃。当时帐中有两个空桌,如果他坐到里面那张就好了,可他偏偏在外面这张坐下来,这里可以看到外面的自行车。老板陈三正忙着,陈三的老婆过来先给他上了两个冷菜,开瓶啤酒,让他先喝开来。自己再去炸个麻雀,爆个猪肚,这都是周武喜欢吃的菜。周武翘着脚,数着花生米,咂着啤酒,忘记了一切不如意事,觉得十分快活。正喝间,忽听帐外有人喊他。张眼一看,原来是一个赌友黄七,正笑眯眯地站在帐门口。那黄七闪身进来,说,你好自在呀,人道一人不喝酒,两人不赌钱,你奶奶的怎一人在此喝酒,莫非有啥艳事。周武说,屁,就是闷了,喝点酒。黄七在对过坐下,要了一个杯子,二人对饮起来。这时,油炸麻雀和爆炒猪肚也到了,菜落下,香味随着热气,扑散开来。周武和黄七都咽了口唾沫,吃将起来。黄七说,你怎么这么喜欢吃麻雀啊,是不是床上功夫不行了,需要大补。周武说,小时候喜欢拿着弹弓打麻雀打鸟炸着吃,吃惯了嘴。黄七说,盘里的其实不是麻雀,是一种幼鸟,养殖的,现在哪有人没事去打野生麻雀啊。周武说,不管它,反正味道不错。黄七说也是,吃到嘴里咽到肚里就行,管它是什么鸟。他又问周武,为什么今天不上场子,欠他的钱啥时还?周武咬咬牙说,吃你的喝你的,亏不了你的,过两天全部还上。
黄七说,痛快,兄弟,啥也别说了,干杯!
五
最近一段时间,季燕一直在盘算着,是不是要开个小商店,苦点零花钱。
她想,指望周武是不行了。周武被城管队开除后,成天不归家,也不给她钱。她没法逛街,连买菜的钱都紧张。她想跟周武商量商量,跟老爹借笔钱,作启动资金,明天,她就去附近街上选门面。她有开商店的经验。熟门熟路的,既不费劲,还能赚钱。这事自己不能独断,得跟周武商量。这个晚上,她终于把周武等回来了。周武喝了不少酒,进门就从兜里掏出二百块钱来,说,我学好了,跟老爹去贴瓷砖了,以后要进军装修界,自己搞公司,干大事,这是老爹给我的工钱,你收好。季燕一喜,心中燃烧起希望。她把周武扶上床,自己想继续看电视。周武却一把揽过她,口齿不清地说,今个高兴,我要打鸟。结婚后,周武一直叫干那事叫打鸟。季燕不明白,为什么叫打鸟呢。这也不要明白,反正就是干那事。干完那事,季燕趁机说出开商店的想法。周武说,不用了,你就做家庭主妇,有吃有喝,陪我打鸟,别操那么多心了。季燕说,好吧,不开就不开了,我才懒得惹那些事。
次日一早,周武又跟父亲出去贴瓷砖,晚上还是老爹一个人回来,老爹说,小武子有朋友请喝酒,不回来吃了。吃过晚饭,收拾好,毛毛玩了会儿也睡了,老爹也到自己房间睡了。季燕仍然一个人在看电视,电视剧都放完了,快十一点,周武还没回来,十二点,周武仍没回来。季燕不放心,几次打周武手机,都是关机。季燕想,周武哪去了呢,怎么这么迟呢?
正在这时,周武回来了。季燕一看周武,不由大吃一惊,周武的脸色异样,衣服上还血迹斑斑。季燕赶紧问,你这是怎么了?周武说,在外面跟朋友喝酒,朋友跟人打架,帮了一把,快把我衣服洗了吧。季燕虽然有些狐疑,但还是连夜把血衣洗了。周武也洗了澡,上了床,季燕想再问问情况,不料周武一抬手,把灯关了,面朝里睡了。季燕用手推了他一把,感觉到他的身体在瑟瑟发抖。
天亮吃完早饭,周武跟着老爹又去贴瓷砖了。季燕送完毛毛上学,像往常一样上街买菜,听到街上人议论纷纷,仔细一听,原来县城昨夜发生了血案,有一个女人和小孩在家中被杀。杀人者极其残忍,杀了女人还奸尸体,小孩也身首异处,身体在床外,头在床里,现场惨不忍睹。季燕还是没放在心上,回到家洗衣做饭,中午,老爹、丈夫、儿子都在家吃饭,季燕说,听说昨晚出人命了,南小区杀了人,动静不小。老爹含混地嗯了一声。周武眼神有点异样,问,你还听说什么了吗?季燕说,没有。周武再不说话,闷头吃饭。
季燕心中猛地一惊,忽然想到了周武昨晚的反常举动,疑窦顿生,打架哪里会那么狠,衣服上滴了那么多血。等老爹、儿子都进了各自房间,她把周武推到屋内,紧着一问。周武起先断然否决,最后招架不住,就全说了。周武说,是我杀的,那女的太气人了,我跟老头子去要钱,老头子手艺多好啊,贴的瓷砖真叫没法说,哪个不夸,可是,那女人却硬说贴的不好,说出十八套批评来,都是无中生有,鸡蛋里挑骨头,我当时就想教训她,被老爹拦下来。我们就要走了。没想到,她的电话响了。早不响晚不响,就在这节骨眼上响了。那边的音亮很大,大意是银行的贷款批下来了,你什么时候来办手续取钱。我听到她连声说,好好好,我明天下午就去取。当时我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可是路上正好遇到黄七,跟我要赌债。我想来想去,没有别的法儿,就想到那个女的今天要把银行贷款拿回来的事。昨天晚上,我先喝了点酒壮胆,也是犹豫了好长时间,最后还是决定做。我拿刀从窗户爬进去,脸上蒙了块布,让她把钱交出来,她说没钱,我说你今天在银行取的贷款呢,她说存在银行。我搜了搜,真的没找到钱。那时我酒也醒了一半,心想算了吧,走吧,就当没这回事。没想到她趁我发愣的时候,一把把我脸上的布扯了,她说我认得你,你昨天跟那老头一起来贴瓷砖的。我一看,没办法了,一不做,二不休,扳不倒葫芦洒不了油,只有灭口,心一狠,眼一闭,连刺数刀......
季燕一下子蒙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说,老爹知道吗? 周武说,知道,他听到这个事,也怀疑我,我就全说了。
季燕想了半天,说,这等事,瞒不住的,赶快去自首,争取宽大处理。
周武说,宽大不了,毕竟杀了人,态度再好也是死路一条,我死了不要紧,要紧的是你们,以后可咋办,你什么也不会,带着孩子,我怎么能放心?还有孩子,如果知道我是杀人犯,他这么点孩子怎么承受得起。不如再等等。这里的警察呆傻,眼面前的事都弄不清楚,已经有几起杀人案没破了,外地人不是说了吗?把仇人带到这里来杀,破不了案。
季燕居然听了周武的话,不再劝周武自首。
这案子一时半会儿还真没破了。
公安局去查了,查了很多天,查了很多人,也没查出什么线索,没查什么结果来。公安局还把老爹带去做笔录,因为老爹前几天在她家贴的瓷砖。老爹隐瞒了一个事实,就是那天他带着周武去讨账的,他只说自己一人去的。公安局也没查到周武。
案件就有头无尾地悬置起来。
周武等了数月,见公安局并没有人来找他询问,更不会怀疑他是杀人凶手,不由得意起来,他对季燕说,得亏没听你话吧,如果听你话,我早就吃花生米上西天了。
季燕很恶心地说,这种事你也吹,不是没到时候,到时候会犯案的,只是时间长短问题,你就等着吃花生米吧。
周武脸色一变,但还是镇定下来,哈哈大笑,不会的,不会的,有机会我还会杀一个人,他们照样破不了,说不定抓个替死鬼,弄个冤假错案出来。
季燕说,当初我怎么嫁给你这种人了,赌火柴壳输个精光,费了那么多小泥球,才打下几只鸟毛,干城管还让人开除了,贴瓷砖还贴出个杀人犯来,你再这样张狂,我马上就去报案。
周武赶紧说,好啦好啦,我不吹了还不行吗?我都听你的还不行吗?燕,你相信我,我一定多挣钱给你花,等我挣足了你们后辈子要花的钱,我就去投案自首,放心吃花生米了。
季燕说,狗改不了吃屎,看你还挣出啥大钱来。
周武说,肯定能挣,肯定能挣,你走着瞧。
自周武杀人后,季燕再不跟周武做爱。每次周武要打鸟,季燕都拒绝了。她受不了,周武那晚杀人,为什么还要奸尸。周武一要过来打鸟,季燕就浑身哆嗦,仿佛自己就是那女尸。季燕推开周武,跑到卫生间,一阵干呕。
你别碰我,我恶心,你要敢碰我,我就去报案。季燕说。
周武只得作罢。最后,两人分床睡了。
六
三年后,季燕失踪了。
季燕的父母好久没见季燕回娘家,跑到县城来也不见季燕在家,问周武,季燕哪去了?周武说,出去打工了。季燕的父母说,打工怎么不跟我们说一声,连个电话都不打。周武说,这得找她问去,我哪知道啊。周武的父亲也说,真的出去打工了,我看到她拎着行李出去,我还苦口实心地拦她劝她,但没劝回。季燕的父母说,那我们打她手机怎么都关机呢,难道没有开机的时候。周武说,可能换号了吧,跟我赌着气走的,说不定跟哪个男的住在一起了吧,迟早一天你们会见面的,要不,我去找找她,我都出去找好几趟没找着。季燕的父母说,不管怎么说,我闺女是在你们家出走的,你得还我家闺女,我们家的房子破了,不能住了,几个孩子都出钱为我们建新房子,闺女要是在家,也得出一份啊。周武说,好的好的,我这就去找。周父从屋里拿出一万块钱来,给季燕的父亲说,就当季燕在家出的一份,只能多,不能少。
季燕的父母这才罢休,回乡下建房了。并不在农村建,而是靠近街道建,建的房子要跟城里一样,厨房厕所都在屋内。房子建好了,周氏父子从城里赶回来亲自贴瓷砖。正好放暑假,毛毛也带了过来。奇怪的是,毛毛一看爷爷和父亲贴瓷砖,就脸色大变,放声大哭。周武只道是毛毛不适应乡下环境,说,别哭,很快贴完,带你回城里。没想到毛毛哭得更凶了,一边哭还一边大喊妈妈。好在外婆把外孙抱了过去。外婆说,爷爷跟爸爸贴瓷砖呢,你哭什么呀,真是的。毛毛抽泣着说,爷爷跟爸爸贴瓷砖,把妈妈贴到墙里了。外婆听了,以为是毛毛说胡说,斥道,别瞎说!毛毛说,我没瞎说,那天晚上,我睡着了,被外面的动静惊醒,起来扒门缝一看,我爸正用劲掐我妈脖子,然后,我爷爷过来,跟我爸一起,把我妈砌到墙里去了。
外婆一哆嗦,眼一黑,差点晕厥过去。
季燕的父亲借口上街买酒,跑到派出所报了案。警察把正在贴瓷砖的周氏父子带到所里询问,周武应答自若,毫无破绽。而周父神色慌张,前言不答后语,最后扑通跪倒在地,低头认罪。
几名警察就到周家去验查,根据周父的指认,在周家卫生间的墙壁里找到了死去数月的季燕。警察很奇怪。那段墙壁的瓷砖虽是后贴的,但跟别处没什么两样,可谓天衣无缝。
顺藤摸瓜,周武也索性交待了三年前的杀人事件。
为首的老警察问,你只是为了抢钱才去杀那母子二人的吗?
周武说,不是,主要是她太无礼、太刻薄,口口声声看不起我们乡下人,我平生最恨的,就是那些盛气凌人、高高在上的城里人。
又问,你为什么要杀你老婆呢?
周武答,因为她一跟我吵架就恶心我,一跟我吵架就要挟我,扬言我不听话就去告发我。我知道她一直把自己想成城里人,看不起我,跟我作对,她的要求太多了,我满足不了。另外,她还偷偷养汉子,我索性就把她杀了。反正,上次杀人你们没破了,我估摸着这次你们也破不了。
那老警察的脸居然一红。
警察又问,你说她外面有奸夫,有什么证据吗?
周武说,有一张男人的相片,她藏在箱底好长时间了,从村里带到乡里,乡里带到县里,许多东西搬家搬丢了,只是这相片宝贝似的收拾得好好的,我早就发现,但没说。
警察问,你认识他吗?知道他是谁吗?
周武说,不知道,我要是知道是谁,早就杀了他。
在场的警察都倒吸一口冷气,得亏破案及时,不然又是一条人命啊。
周武被判死刑,候期执行。周父无期。
周武和季燕的孩子毛毛一下子成了孤儿,被外公外婆带了回去。
季燕在城里的那套房子没人敢去住了,过了年把地,卖了。因为是凶宅,一般知情的人不敢买,最后价钱压到最低价,才出手。买家是在外地做生意的,这两年生意不好做,尽亏本,回来做事,看到这低价房子,并不知内情,欢喜买下。但是,他住得并不长久。因为他夜里经常听到有一个女人在墙壁里喊他名字,等打开灯,墙壁光洁,四周寂静,连猫狗蚊蝇之声都没有。这个曾经做过裁缝后来做生意的张姓男人很是纳罕,最后,一咬牙,空了房子,带着全家到外面租房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