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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纸的光阴

格式:DOC 上传日期:2015-08-20 16:20:42
麻纸的光阴
时间:2015-08-20 16:20:42     小编:

乡间的院落大都是土筑的,光阴洒落在堂屋与厢房之间,纠结成太极图一样的蛛网,每一排屋檐下黑色的椽头,无一例外裂着放射状的口子,檐下的燕巢旧了,却有新鲜的燕子飞进飞出,呢喃着寄人篱下地细语。再往下看,一定是方格木棂的晴窗了,晴窗上糊有上一年的麻纸,已显陈旧,倒是色泽淡红的剪纸还透着过年的气息。

这是30年前,或者20年前的乡村。

这时的老人已近暮年,穿戴仍旧是古旧的样式,斜襟马褂,满裆裤子,裤脚用粗一点的猴皮筋扎紧。老人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不是倒尿盆,而是扫院子。院子不大,但老人清扫的区域令人疑惑,他只扫东半边,西半边似乎不归他管。从南房檐下的井台扫起,扫过石板拼砌的罗柜,扫过蒸麻的锅灶,扫过街门口的碾槽,然后放下竹秸编的扫帚,从内衣兜里摸出一把半尺长的铁钥匙,打开东厢房的木门,一股麻纸的霉味儿像一群淘气的小猫小狗争先恐后从屋里涌出来,在院子里打滚儿撒欢儿,爬墙上壁为所欲为。那是老人喜欢的味道,你不想闻也得闻,旁人没有话语权。接下来差不多整整一个上午,老人就待在破破烂烂的厢房里不出来,外人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只有他的儿子清楚,但他儿子明显对他的行为有所抵触,他不屑地跟外人说,管他呢,七窍迷了一窍,就知道那堆废纸了。也是的,老人能做什么呢,腿不灵便了,手不灵便了,只有心事沉甸甸地放不下,放不下就只好日复一日地捣鼓那些破烂,无非是摊晾一堆无人问津逐渐霉变的白麻纸,无非是用清水洗涤那些被称作捏尺、竹帘、闷楞架、夹壁板、和尚斗、洗麻圪朵、搅涵圪朵、依托板子之类的制麻工具,深陷地底的涵池里没有纸浆,挤压麻纸的大油子和小油子被长久搁置在角落里,除了一个忙碌的老人,一切都在尘封的拥挤的寂寞中。

其实,麻纸早在三十多年前就不那么珍贵了,而且开始逐渐贬值,到了二十多年前,几乎就成累赘了,村民新修的房子装潢材料选择的是大尺寸的玻璃,顶棚也不再用黑麻纸裱糊,而改作pvc或石膏板,类似老人开的纸坊原来在村里还有好几家,因为没有了销路,一家挨着一家关门歇业了,按讣告上的话说就是寿终正寝。

老人的幻觉似乎就是从这时开始的,他一天到晚耳根都不能清静下来,总听到别人家的纸坊又在洗麻了,又在碾麻了,又在搅涵了,又在抄纸了,只有他家的纸坊打着瞌睡,呼噜比猫都响。几天前,儿子把搅涵圪朵往涵池里一丢,头也不回地走了,说要进城去打工,老人急也没办法,脚长在人家腿上,你又不能把五大三粗的儿子用绳子捆在纸坊里。儿子是纸坊的大师傅,专门负责搅涵和抄纸,大师傅一走,等于唱戏缺了须生,锣鼓点再紧凑,也不成其为戏了。雇来馏麻搅涵的二师傅也因为涨工钱的事儿闹开了别扭,几句话不合,拍打着屁股走人了,只剩下赶毛驴碾麻的瘸子,瘸子没别的手艺,本想靠老人的纸坊养老,偏偏事与愿违,临走的时候还依依不舍地吩咐老人,啥时候开工,喊他一声。

只有老人孤独地照看他的纸坊,一遍遍用抹布擦洗着已经从门头摘下来的牌匾。老人是文盲,斗大的字不识一筐,但他认得牌匾上的字――德和园,这个名字还是前清时村里一个秀才给起的,花去他们家一斗麦子,外加五块白洋呢!老人摩挲着镌刻在黑底红木上的金字,想象着当初德和园的兴盛,恍然觉得时光倒流了。他看见一个精瘦精瘦的小男孩在碾房里吆喝着一头毛驴,毛驴拉着扁圆的石碾,恒久地围着碾槽旋转着,有时碾干麻,有时碾蒸熟后的麻浆,赶碾的孩子别看鼻子下还拖着两股清鼻涕,挺着肚子唱赶碾歌却一点都不含糊――南面来了一个人,头上罩的是红手巾,上身外套个毛背心,下身穿的是灯芯绒,走起路来挺带劲。后来,日本人来了,这孩子的左腿被小鬼子的洋狗咬瘸了。

老人的纸坊占用了东厢房,除此而外还占用了这个院子的一半,说是一半,其实比一半还多,因为提水的井台正好位于院子中轴线的偏西一侧。这在早年纸坊红火的时候根本不算个事儿,但到了纸坊关门以后就算个事儿了,儿子不能说什么,儿媳妇跟老人没有血缘关系,自然说话比较直接,她首先提议要老人同意把那口井填掉,说自来水都通进厨房了,留那口井干啥?孩子淘气,万一哪天不小心滑进去怎么办?老人不吭声,不吭声就是不同意,不同意就是没把孙子的安危放在心上。从此儿媳妇怎么看那口水井都觉得是个祸害。

老人晚上睡不着,听见纸坊里有动静,趿拉了鞋跟儿趴在东厢房的窗台上用手电往里照,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清,就找钥匙开了门,一只硕大的老鼠从麻纸垛里蹿出来,踩着老人的脚面跑掉了。老鼠能有多大分量呢?可老人被它踩疼了,踩得心里往外直冒血,他心疼所有没卖出去的麻纸,借着灯光一页一页翻检着,想把老鼠啃坏的麻纸挑拣出来。老人没卖掉的麻纸足足是一座小山,他一个人又怎么能够在昏黄的灯光下一页一页翻检得完呢?

麻纸在老人粗糙的指头捻弄下无声地翻动着,一刀麻纸是一百张,在小屋里有无数刀这样的麻纸整整齐齐摞着,要知道,每一页经纬交错的麻纸都是从最初的破麻开始,经历了浸泡、沤染、蒸馏、碾浆、搅涵、抄纸等等十几道工序才最终成型。而每一道工序如果针对人的话,都是万劫不复的灭顶之灾,庆幸这些麻质纤维没有呻吟和眼泪,假使有,不说那呻吟将如海啸一样席卷我们,单单那被压榨出的眼泪,足可以流淌成另一条黄河。老人就是刽子手,这种职业贯穿了他的少年、青年和中年,还有一半的老年,他对蹂躏麻浆有了不一样的感悟,换句话说他在搅浆抄纸的时候会有一种莫名的快感。老人的指法灵动而熟稔,熟练到类似郎朗在弹奏钢琴,那些有明显毛边的麻纸在他翻动下刷刷地卷上去,卷走了许多个新鲜的岁月,老人又回到纸坊门庭若市的当初了,那时德和园的麻纸在晋北或者更远的内蒙古、陕西都是响当当的名牌,任意一张麻纸都经得住反复揉搓上百次,而且极随意地忽略掉时间的腐蚀,据说可以千年不腐。毕竟现在不比从前,德和园的麻纸像一个被大人冷落掉的小孩儿,万般委屈流连在那些本不该稚嫩的纸张上,在狭小的纸坊里形成令人窒息的气场。

老人越来越变得不通人情了,他不允许任何人在未经他的授意下擅自靠近他的纸坊,儿媳妇敲打自己窝囊的男人,你也管管你爹呀!儿子摇摇头,他心说,该管的应该是你这张臭嘴。儿子毕竟是老人的儿子,纸坊也有他一半的心血在里面,老人做的事,或许也代表了他的一些想法。 纸坊总共就三间平房,没有铺瓦,椽檩都是极易虫蛀的白杨木。在纸坊正常运作的时候,除了儿子外,老人还雇了两个工人,一个提水蒸麻,一个碾麻搅涵,前一个四肢健全,头脑简单,每到月底就嚷嚷着涨工钱,后一个是个瘸子,瘸子没别的盼头,只希望纸坊能替他养老。工钱好涨,涨多涨少而已,养老谈何容易?但老人对这些事情都不发愁,只要麻纸有很好的销路,一切都不成问题。

现在,老人算是死心了。

孙子一点点大起来,大到能够脱离大人怀抱的时候,老人枯寂的眼神里透出一缕不易觉察的光芒,他主动与结怨很深的儿媳妇套近乎,目的是为了带带孙子。说来也怪,年幼的孙子在母亲怀里,在父亲怀里扭来扭去都不省心,偏偏见了爷爷,乖得像一只小猫。老人一手攥着孙子的小手,一手反剪背后,握着一根二尺长的烟袋,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在院子里,在胡同口慢慢打发着日子。似乎从那时起,他的注意力稍稍从纸坊上面移开了,但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依然是清扫院子,依然只清扫一半院子,只是不经常打开东厢房进去整理那些麻纸器物了。

在儿子眼里,老人的变化是蛮巨大的,但在儿媳妇眼里,老人还是原来那个犟老头,不通人情,油盐不进。

二十年后或者三十年后,当老人早已安静地沉睡在幽暗不见天日的祖坟里,当年的孙子已经长大,他透过一页仅存的麻纸,再次回望那个驼背的胡须上粘连清涕的执拗老头儿时,恍然看到一个孤傲的身影倒映在薄如蝉翼的麻纸上,无声无息。

透过那一页麻纸,年轻人还看到岁月从日升到日落的全过程,并知道当初仓颉在龟甲和兽骨上记录文字时是怎样一种无奈和彷徨的表情。以甲骨占卜吉凶,祈问于鬼神的卜辞浪迹殷商270余年,尔后这种雕刻文字的方式被另一些竹帛、金石平面载体所取代,“以其所书于盂竹帛、镂于金石、琢于,传遗后世子孙者知之。”这是墨子思想流觞后世的文本参照,远古文明有赖于这些材料得以流传后世,而他的爷爷和他爷爷的祖先们,从被称作涵池的纸槽里抄捞出濡湿的麻纸,又从根本上颠覆了前人业已形成的所有文字记载的形式和方式,他们既是毁灭者,又是缔造者。他不知道一页纸的光阴究竟有多长,但他知道这一页纸背后记录了厚厚一沓断代文化的传统旧事,旧事里的主角不一定是人,不一定是事,但一定与这一页单薄泛黄的纸张有关,或者也是人,也是事,是一些关乎麻纸的人和事。

他记得爷爷不止一次给他讲述一些他闻所未闻的陈年往事,说村里造纸最兴盛时期,除了他家的德和园外,还有德升恒、德太元、德兴裕、德和成……家家都有三个涵池,一口水井,一个碾坊,另外还有雇工七八个;年年阳春三月都要给祖师爷蔡伦做寿,纸坊里无一例外供有祖师爷的牌位,两边的对联是“汉朝科甲第,清封玉亭侯”。每年秋季,纸坊要雇人下井去淘洗井底,临下井前要燃香焚纸供奉井神柳毅。但纸坊内地位最低的却是提水工,提水工吃的是力气饭,一手摇轱辘把,一手摆弄着井绳,以防水斗碰到井帮。一斗水提出井口,不能淋洒在地上,要依次泼向涵池的四个石帮,如果有一个石帮未泼到,就要受抄纸师傅的训斥……

老人走后,东厢房是拆了,片瓦不留,北屋也经过了翻修,由原来的土屋变成混凝土建筑,高大明净的玻璃窗取代了纤维明朗的麻纸,而街门口那盘石碾却依旧卧在那里,只是稍微挪了挪地方。当年的儿子,也一步步迈向老年,他经常圪蹴在原来的纸坊旧址上,吸一袋旱烟,眯缝着眼看天色,看流云,看房顶上持久不散的炊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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