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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胡萝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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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胡萝卜
时间:2023-01-22 04:17:41     小编:

一大早,我刚起床,娟儿的电话就来了,问我起来没?我调侃她:“又不是去相亲,犯得着这么激动吗?”

“相亲才不激动呢!”她在电话那头甩给我一句。

相亲确实不用激动,现在的年轻人相亲跟吃泡面似的,频率太高。假如你三天两头地吃泡面,看见泡面还激动得起来吗?

我们不是去相亲,是去采访。

其实我也有些激动,不然怎么昨晚一直处于半梦半醒之间?不过,也有可能是担心。

在我三十多年的平庸生活中,采访是第二次。其实我不是记者,我的工作跟新闻工作完全不搭边,我只是一个小学老师。为什么我要去采访呢?因为我业余爱好文学,喜欢写点东西。这次是作协分配的一个任务,写一篇报告文学。

首先要说明一点,在我生活的这座小县城的文学界,我是新人,对于外面的人来说,我根本就是个名不见经传者,所以,前面两次联系,那个农民企业家都说没时间。我很不爽,觉得自己受了轻视受了怠慢,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J什么J,姑奶奶还不伺候你了!正好期末考试在即,我就把他丢到爪哇国去了。谁知,时间逃去如飞,眼睛一睁一闭,一个月就过去了。接到作协的催稿电话,我才蓦然发现交稿日期已经迫在眉睫了。我不得不跟作协解释,让他们出面做工作。还是有组织好呀,第二天我就接到电话,采访日期已经敲定。

娟儿不是作协的,是学校新来的实习老师,分给我带的。本来说好由作协某位领导带我一起去采访的,可是领导临时有事,抽不开身,我临时抓了娟儿的差。没想到娟儿还很激动,小孩子没见过世面,可以理解!

我和娟儿在车站碰面。见我没有上车的意思,她疑惑地问:“怎么不上车?难道还有人一起去?”

确实还有一个人,燕儿。燕儿是我高中同学,大学毕业后去了深圳,一直没嫁人,回来得极少。别以为她是恐龙,她其实很仙,只是一直情路不顺,十几年下来“被”剩女了,不,用现在流行的话说,应该叫“剩斗士”。她是过完年才回来的,那时我们已经开学了,虽说给我打过电话,但一直没见面。正好昨晚打电话找我聊天,我随口说明天要去采访,她问去哪儿采访,我说梨花山。她一下子兴奋起来,说:“梨花山还是念高中时去过,一晃过了十几年,开发后我还没去过呢。有没有车?有车我跟你一起去看看。”闺蜜就是闺蜜,跟我心里想的一样一样的。我爽快地说没问题!当然,有问题也要说没问题!

见到燕儿,娟儿的眼睛瞪得老大。我拍拍她的头,说:“瞧你那色眯眯的样子,没见过美女呀?”

“哎呀大姐,谁说俺没见过美女,俺是从没见过这么美的美女。”这小姑娘,跟我混熟了,就跟我贫。

燕儿本来就漂亮,这会儿化了精致的淡妆,更漂亮了。大而有神的眼睛,长而上翘的睫毛,鲜艳小巧的嘴唇,看似随意却有型的卷发,苗条高挑的身材,配上白色轻盈的皮草,时尚而性感。在这个灰蒙蒙的小城汽车站,无疑是一道亮丽的风景。

见我带头往农巴上走,燕儿问:“不是有车来接吗?”

“是啊,到了横店镇上有车接。”我狡黠地笑。

“你还真有出息啊,采访还要自己坐车去。我可听人家说了,作家的派头都是很大的,专车接送,还有红包。你这作家也太寒酸了。”燕儿不屑地说。

我骂她:“你不打击我会死啊,我不是刚出道吗?你等着,等我成名了,我就让人家开两辆车来接我,一辆我坐,一辆跟着。”

她白我一眼,甩给我两个字:“土鳖!”

“你洋,还不是土鳖修炼的?”我奋力还击。

“你修炼试试?”

“这不正修炼呢吗?等我名震天下了,你就跟着我混,保准你吃香的喝辣的……”

“只怕等得花儿也谢了。不行,我不去了!”燕儿说完欲走。

我赶紧拉住她,安抚她:“既来之,则安之。反正你今天也没其他安排,就当是陪我了。”

她想了想,表情痛苦地说:“那好吧,谁叫我交了你这么个缺心眼的朋友呢。但是,先说好,今天不爬山。”

不爬就不爬,反正现在山上也没啥看头,更主要的是我去过几回了。

在农巴上,娟儿一直跟燕儿说话,把我晾一边。我拍她的头,说:“你也太重色轻友了吧,我老人家好歹还是你师父,你这样对我,小心我不给你写实习评定!”

娟儿摸着头,呲牙咧嘴地说:“你晓得自己是师父,还这样对徒弟,旧社会都没你这样的。再说了,燕儿姐是你的朋友,我跟她套近乎,讨好讨好她,你多有面子呀!”燕儿听得呵呵地笑。

这小丫头,嘴真厉害。

到了镇上,车站前没看见来接我们的车,我给昨天联系过的一个镇干部打电话。此人姓张,大约五十岁,也是作协的,我们算是文友,他在镇政府具体干什么工作我一直没问过,但在网上就文学方面交流比较多,见过几次面,一起吃过两次饭,感觉人还不错。

电话里,他说让我们沿着街往前走,他在镇政府门口等我们。什么情况?干嘛要去那里?直接把车开过来接了我们去景区不就行了吗?难道还要我们去参观他的办公室不成?

虽然已经立了春,可是冬的淫威还在。镇边上的农田里一片银霜,像落了一层薄雪,池塘的水面上分明有薄冰,四季长青的樟树叶像被开水烫过一样,看上去像熟的,蔫蔫的下垂着,毫无生气。刚过了元宵节,街上没什么人,怪冷清的。风带着针,扎得人脸生疼,身上的热气立马跑光了。“真冷啊!”娟儿缩着脖子说。我也缩着脖子,不得不承认乡下确实比城里冷很多。只有燕儿神情自若,腰身笔挺,高跟鞋踩得“砰砰”响,还左右顾盼,说,跟我们念高中时完全不一样了。能一样吗?都过了十几年了。我去年来过,所以没什么感觉。

镇政府就在街面上,一大堆牌子挂在门口,一个大院子,一排形状规整的楼房,一个男人站在门口朝我们招手,他就是张干部。我注意到院子里只停着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司机坐在里面,应该是为我们准备的。可是,张干部并没有请我们上车的意思,说是还要等个人,然后把我们晾在院子里自己去了办公室。我心里犯了嘀咕,还要等人?不会是这么多人坐一辆车吧? 幸好院子里没有街上风大,而且还有太阳,我们三个站在院子里边晒太阳边聊天。娟儿照样跟燕儿聊得火热,无非是打听深圳那边的就业情况,我只是偶尔心不在焉地插上一两句,眼睛盯着院门口。

一个矮个老男人走进了院子,面无表情地看了看我们,掏出手机打电话。我预感到他就是我们要等的人。看他的样子,肯定不是我要采访的农民企业家刘总,那他到底是什么人?才早春,景区没什么好看的,他去景区干什么?

张干部及时从办公室出来了,脸上堆满笑,跟老男人打过招呼,指指我说:“这是来采访的谌老师。”然后对我说,“这是在景区负责的马主任。”见我满脸疑惑,他解释说,“本来刘总答应接受你采访的,可是今天早上临时有急事,刚刚赶去了省城,就安排了马主任接受采访。其实,采访马主任是一样的,景区自开建至今一直都是他在管理。”

我靠,这也太坑爹了!

我的预感无比正确,算上司机六个人,坐一辆车。有没有搞错,后面要坐四个人?叠罗汉呀?

我心里有微微的愠怒,昨晚我明明在电话里跟张干部说过,要去三个人,他当时还开玩笑说“怕我陪不好,要带两个保镖?”明知道临时加人,怎么不多派一辆车?太抠门了!被称作马主任的老男人已经坐到副驾驶位了,我们三个瞄着车子犹豫着不肯上,张干部的脸微微红了,解释说:“现在公务用车卡得比较严,我专门留了辆后面比较宽的,美女们身材都这么苗条,不会很挤的!”

我们三人互相交换了下眼色,只好认了。到了这一步,还能怎么样?总不能打道回府吧!

张干部坐在靠左窗,旁边是我,挨着我的是燕儿,最右边是娟儿。我们三个挤成一团,张干部不住地对我说:“坐过来一点,坐过来一点。”我尴尬地谢绝了他,右手不忘抓住前面的椅背。他突然拍了我的手臂一下,夸张地笑着说:“我有那么可怕吗,我又不是老虎!”我表情僵硬地假笑了一下,算是回答他,却听见马主任说:“你当然不是老虎,女人才是老虎,她们发起威来,能把男人给吃了!哈哈哈……”张干部也跟着大笑起来,不知怎么,手竟然放到了我背上。我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胃里像吞了一只苍蝇。正巧山路崎岖,我借口晕车趴在燕儿身上,离他远远的。一个词无比悲壮地跳进我的脑海: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山路十八弯,我胃里真的翻江倒海起来。好不容易到了位于山顶的度假村,我和娟儿跳下车就一屁股坐在花坛边上,完全顾不上淑女形象了。张干部见状,赶紧过来准备扶我。我强忍住身体不适,立马站起来,去扶娟儿。

休息了一会儿,我开始了采访,燕儿和娟儿去附近拍照片。

说实话,采访这活我真不擅长,我甚至都没有提前做功课,把要提的问题罗列出来。唯一的一次采访,还是跟一位前辈一起去的。不过,好歹亲历了现场,画面回放,也能照葫芦画瓢提几个问题。

很快,我从马主任的回答中发现,他是个不简单的人。回答我的问题,他异常熟练,根本就不带思考的,不难看出他是这个景区的喉舌,是景区的外交官。他对当地村落的过去特别熟悉,顺口溜张口就来,形象生动。什么“夜点松枝日爬坡,煮饭等水烧破锅;白天苍蝇开大会,夜晚蚊子唱山歌”、“养女莫嫁梨花山,二十四道‘狗脚’弯,男人前面驮犁走,女人后面送中饭”。

可是,我莫名地觉得他有些夸张。念高中时,我来过梨花山,尽管山路崎岖,我们还是爬上了山顶,见到了山里的人家。当时梨花开了,映山红开了,漫山遍野一片火红,山村则被雪白的梨花淹没,像隐身在白云里,美极了,根本就没觉着有多穷!不会是越过越穷吧?

村子离度假村大约五分钟的路程。

这回马主任坐了景区的“皮卡”。张干部还跟我们一辆车,不过是坐在副驾驶座,我们三个坐后面,既轻松又舒服。只是时间太短,似乎眨眼就到了。

不知道是时节不对,还是外观改变太大,梨花村已经跟我的记忆对不上号了。原来古朴拙旧的石头房子已经全部改造成了白墙红瓦的两层小楼房,门楣上都挂着大大的“农家乐”招牌,还有招待游客的特色菜单。村前挖了一条小河,河边垂柳依依,河上建了九曲回环的木栈道,河床是干的,可能是很久没下雨的缘故。如果是夏天,河里水满,睡莲吐蕊,应该有点江南水乡的味道。可惜,现在什么也没有。房前屋后的梨树还在,不过枝桠都是光秃秃的,半片树叶都没有。这些梨树看起来没有原来那么高大,我怀疑是新栽的。

果然,马主任介绍说,这些梨树都是开发后栽的新品种,原来的梨树花开得漂亮,梨子味道还可以,但外观不好看产量太低。这个新品种花漂亮,梨子水分足,味道甜,产量也高。还说:“你们八月份再来,来尝尝我们的梨,那梨贼甜,我绝对不是吹牛。”

采访村民异常顺利,都是“没有开发,我们哪能过上这么好的日子”、“感谢刘总,感谢政府”诸如此类的赞美。

采访到此已经基本结束,我跟马主任商定,如果在写的过程当中有不清楚的,电话联系即可。

已经到了午饭时间,我们往一户“农家乐”走去,迎面碰上一个中年妇女。跟刚才看见的坐在门前晒太阳的那些妇女相比,这个多少有点不一样。衣服穿得很合体,身材也保持得不错,脸上也光滑白嫩一些,没有长期晒太阳的黑釉。看见我们,她头一低,侧身走了。我注意到马主任的目光追出好远,像被拉长的橡皮筋,直到女人转到房子侧面看不见了,他的目光才弹回来。

饭菜是典型的农家饭,喝的是米酒。景区的一个副主任给我面前的杯子里斟满酒,我说我不能喝,他说是米酒,没事。我端起酒杯嗅了一下,一股浓重的酒味直冲鼻腔,我连忙把酒杯推到一边,要了一杯茶水。马主任缓缓地说:“谌老师今天是主角,我们都是来陪你的,你不喝酒可不行。”我说:“不是不喝,是不能喝,胃不好,请见谅。”他竟然笑了,说:“胃不好怕什么,只要肾好,喝多少都没关系。”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没有接话,喝了一口茶水,低头吃菜。

他竟然端起我的茶水,放在鼻前嗅了一下。我有点紧张,生怕他又说出什么过分的话。还好,他只是说:“这是我们山上产的茶,香!” 香吗?我怎么没闻出来?

男人们扯酒,我们三个默默地吃着菜。奇怪的是,我们面前都是青菜,好像我们都是兔子似的。我看见娟儿的眼睛不时觑向屋外院子里阳光下晒着的香肠,知道她吃得不开心,因为她是肉食动物。

喝完一杯,斟酒的间隙,马主任问我:“谌老师,这两位妹妹怎么称呼?”

我靠,妹妹?我没听错吧,姑且不说燕儿,娟儿才二十出头,马主任看样子没有六十也有五十八,娟儿都可以当他孙女了!还妹妹?估计是人老心不老的主!

“这位是娟儿,我们学校分给我带的实习老师,没来过这里,跟着我来玩。这位是燕儿,我高中同学,高中毕业后就没来过横店,正好最近从深圳回来,得空跟我一起出来散散心。”我若无其事地作着介绍。

“燕美女在深圳高就啊,有没有想过回家乡就业呢?”

“想是想过,但县城里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呀。”燕儿回答得有些勉强。

“怎么找不到?我们景区就非常欢迎燕美女这样的天仙妹妹。只要你愿意,我跟刘总说说,当个公关部经理没问题。”马主任得意地说。

公关部经理,算了吧,陪吃陪喝陪唱,搞不好还要陪睡。我知道燕儿,她如果肯放弃底线做这些事情,早就不用辛苦的打拼了,好些有钱人暗示她做情人当小三,她都装听不懂。

“马主任,我都老大不小了,还想着要找个高富帅当长期饭票呢,怎么能把美好青春浪费在这山沟里?”燕儿看都不看他,边吃边说。

哪里啊,我看燕美女很年轻呀,芳龄几何呀?”马主任端着酒杯,红着眼盯着燕儿。

燕儿浅浅一笑,说:“职场原则,男不问收入,女不问年龄。”

“燕美女在深圳呆太久了,回到家乡还没适应呢。我们这里没有职场,只有朋友。朋友间问下年纪有什么关系呢?”

燕儿没理他,场面有点冷。

我赶紧说:“我们同年,属羊的。”

“属羊?都三十大几了。真是看不出来呀!”他一边说一边“啧啧”称赞。喝了一口酒,从羊肉火锅里捞了一块羊肉,边啃边说,“你看这村里,三十几的女人,有几个有看相的?还是城里好啊!”

张干部和司机都大声附和。我发现张干部在盯着我笑,眼神有些不对,赶紧说:“哪里哪里,我也老了。”

“你老什么?最多半老,要是再姓个徐就好了。”马主任喝着酒很随意地说。

我一窘,脸都红了。

桌上的几个男人显然都听懂了他的话,呵呵直笑,张干部也在笑。在他们看来,以我的年纪,应该对这种级别的酒桌段子见怪不怪,更何况还是搞文学的。的确,如果是很熟悉的人,我不会见怪,可桌上这几个男人,有一个很熟的吗?第一次见面就开这种玩笑,简直就是调戏!这老东西是不高兴燕儿不理他,还是怪我帮燕儿打掩护?要不是想到任务没完成,我真要摔门而去了。

我看见燕儿正看着我,很显然她也听懂了老家伙的话,我苦笑了一下,端起杯子喝水,借此掩饰我的窘态。

模样还算周正的女主人端了菜过来,放下准备走。马主任叫住了她:“琴妹妹,来陪哥哥喝一杯。”立马有人接话:“她是你的情妹妹,你是他的情哥哥咯!”“那当然,我们是几十年的老感情了。想当年我骑着自行车做细米换面条生意的时候,方圆百里多少情妹妹!不是我吹,那时候老哥哥我太受欢迎了,隔段时间不去,那些小嫂子们都盼星星盼月亮一样。”马主任说到得意处停下来,享受地呷了一口酒,接着说,“那时候的小嫂子可比现在的水灵多了,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啧啧……”他陷入到回味中,突然骂起来,“狗日的改革开放,把漂亮女人都改到沿海城市去了,我们如花似玉的燕妹妹都不愿回来了,人家抱着美女睡觉,我们看美女都看不到,这世道真他妈的不公平!”

说的都是什么混账话,我实在听不下去了,放下筷子,站起身来,说:“你们慢慢喝,我们去外面晒晒太阳。”燕儿和娟儿立马跟着站起身来。

老家伙眯缝着眼睛盯着燕儿,问:“燕妹妹吃饱没有?才吃那么一点。”

“我们属羊的,吃得少!”我一边说一边往外面走。

屋外,阳光正好。春天的暖意扑面而来,山上松树的绿色仿佛被太阳晒开了,洇染到了河边的垂柳枝上,绿意清浅。小河上游有一座小石桥,在春天的暖阳下感觉温暖而有诗意。我们往小石桥走去,沿途经过几座白墙红瓦的农房,门口坐着几个边晒太阳边聊天的中年妇女,瞥见我们,不约而同地住了嘴,神情漠然地看着我们。

坐上小石桥,避开人群,娟儿就开腔了,她说:“谌老师,你说这些人怎么这么抠门呢?车子坐得那么挤也算了,吃个饭还尽给我们青菜吃。”

这小姑娘,就知道吃!

我和燕儿“呵呵”地笑,我说:“人家知道我们都属羊,只吃青草,给青菜吃就不错了。”

小姑娘撅着嘴不理我,捡了截枯树枝在地上画画,三两笔画出一只灰太狼,然后打上几个大大的叉。

燕儿说:“画得还真像啊。你别说,那个马主任真像灰太狼,最好给他配上一只平底锅。不过他比灰太狼色……”

“那个张干部也不是好东西,也色!”娟儿愤愤地打断燕儿的话,“谌老师,你原来跟他打交道难道没看出来么?”

我仔细回想一下,好像有那么一两次,不经意碰到肢体,但从没说过出格的话,隐晦暗示的没有,直白露骨的也没有,我也就从没往这方面想过。但今天,还真是,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看我不回答,娟儿又说:“像你这么迟钝的人,跟他们在一起混,一定要多长个心眼。”

燕儿笑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娟儿是没去过外面,职场里这样的人多的是。你和他也不存在利害关系,说不定以后一生都不会打交道,话只要说得不是很过分,不理他就是了。”

也是,现在中国社会,说起来女人的地位很高,实际上还是一个男权社会。女人要想在这个社会立足,不一定要牺牲色相,但被男人调笑意淫却一定是无可避免的。中国的酒桌文化真是一朵奇葩,无论吃的是什么,山珍海味也好,萝卜青菜也罢,喝到最后,都会说到女人身上。文化人在酒桌上说女人,大多比较隐晦,汉语的双关在这里发挥得淋漓尽致,而长期的淫浸又让男人们深喑其道,运用和理解同样游刃有余,特别是有女人在场,雄性荷尔蒙高涨,段子张口就来。谁若反对,男人们就会提供强有力的证据,孔圣人说过:食色,性也! 我们又聊了些其他话题,直到张干部找过来。

我心里对他已经有了戒备,看他眼睛有些红,知道他喝得有点多,不待他走到我身边,站起身来走下小石桥,然后回身等着燕儿和娟儿。娟儿走在燕儿前面,不提防被他伸手抓住了手臂。我看见娟儿的脸色变了,还看见张干部的手捏了几下,笑眯眯地问:“小姑娘吃饱没?”那笑很色!娟儿怒冲冲地盯着他,甩了一下手臂,竟然没甩开。我闻到了空气中的火药味,也有可能是什么东西烧着了。我预感到娟儿要发飙了,极可能要甩他两个大耳巴子。我在想,该如何收场?

燕儿走上前,说:“快走,马主任等着呢!”拉了娟儿的另一只手臂,快步往我这里跑,张干部不得不松了手。我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令我没想到的是,喝得脸通红的马主任竟然手臂一伸,把经过车边的一个小媳妇的肩勾上了。小媳妇羞红了脸,推了他一把,飞也似的逃走了。他看着小媳妇的背影,哈哈大笑。

更令我没想到的是,马主任拉开后车门,一屁股坐在门边,说:“谌老师,你坐到前面去。”张干部也附和,“谌老师坐前面去。”

色胆淫心,昭然若揭。我们三个面面相觑,站着没动。

僵持了大约两分钟,我说:“还是按来时候那样坐吧,车太挤,我们三个坐一起。”

马主任犹豫了一会儿,悻悻地从后面下来,拉开前门坐上副驾驶位。我注意到他狠狠地盯了我一眼。我确信,他没喝多,只是借酒装疯!

眨眼就到了度假村,我们仨要求下车步行穿越景区,理由是对景区有全面的了解,写出的文章更生动。而实际的情形是,我们在小石桥上就商量好了,尽量少跟他们接触,特别是坐车。

马主任和张干部借口喝多了,不能陪我们步行下山,我们嘴上客气着,心里高兴着呢。

没有其他人,整座山整个景区只有我们三个,还有树、石头、水和鸟儿。

早春的山真没什么好看,尽管树还是那些树,水还是那湖水,石头也还是那些石头。景区里以枫树和乌柏居多,春夏满山碧透,映得湖水像一块绝世无匹的绿翡翠;秋天层林尽染,远看整座山像着了火似的,红了半边天;冬天,大雪纷飞,银装素裹分外妖娆,偶尔还有雾凇奇观;只有早春,褐色的空枝缄默着,一派萧瑟之气。山石也是一样,没有了绿色的装扮,裸露横陈,失去了活色,尽显丑陋模样。

幸好阳光灿烂,气温较高,穿行在林中的山道上不会觉得阴冷。

下山的路真不好走,崎岖陡峭,怪石层出,燕儿穿着高跟鞋真惨了。可她却神情自若地举着相机给娟儿拍照,取景抓拍像模像样。我有些过意不去,却什么也没说。

大约半个小时后,一片波光粼粼的湖面呈现在眼前,我们坐下来准备休息一会儿。刚坐下,就听见有人喊“谌老师”,不用看也知道是张干部。娟儿小声骂道:“妈的,阴魂不散,刚清静了半个小时。”我和燕儿大声笑起来。可能笑声太大,也可能湖面太空旷,张干部竟然听见了,他边往这里走边问我们笑什么。我抬头看见马主任在湖对面,心里一动,说:“笑马主任呀。”他问马主任有什么好笑的。我说:“笑他人老心不老,刚才您也看见了,我们从农户家出来碰见个漂亮点的女人,他的眼光像强力胶一样,粘在人家身上收不回来。”

张干部表情尴尬,干笑两声说:“没有呀,我什么都没看见,马主任人蛮好的。”

我也不深究,响鼓不用重锤,目的达到就行。

到了湖对面,马主任“燕妹妹、燕妹妹”地直叫唤,看他那张泛着红光的老脸上色眯眯的表情,我心生厌恶。但看见张干部面无表情,我又很快意。

景区入口就在湖边,车停在景区门口。

马主任率先上了车,是副驾驶座,张干部跟着上了车,是后座的右边,我们三个上了车,挤成一团,张干部再没有说“坐过来一点”,这让我轻松了很多。

车一启动,马主任就侧过头来找燕儿说话。我强烈地感觉到,这座位是他们事先商量好的!

“燕妹妹,你走了我怎么办呢?”

真肉麻!燕儿没理他,双手抓住司机座椅,把头埋在臂弯里。从镜子里,我发现张干部欲言又止。

“老张,这两天上网看新闻没?”

我心说,还好,碰了个软钉子,知道转换话题。

张干部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又说,“深圳揪出来一个大贪官,情妇一大排。现在的贪官都避免不了两个问题,钱和色。高官一出事,媒体就在这上面做文章,其实我觉得吧,说经济问题就行了,色算什么大问题呢。孔圣人三千年前就说过了,食色,性也。好色,是人的本性,何必大惊小怪!社会发展到今天,人的思想怎么比三千年前反而更保守了?改革开放之初,有人质疑西方的性解放,我就觉得大可不必,解放思想,解放身体,有什么不好?深圳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不说高官,就是普通男人,找情人都是可以理解的,何必揪着这个不放!燕妹妹,你说是不是?”

我晕,还是转到燕儿身上了。我有些忍不住了。虽然我只是个小学老师,可来采访怎么说也是客人,燕儿是我的朋友,当然也是客人,这么说话简直是侮辱人!但是,我又不能得罪他,我的任务还没完成。

燕儿抬起头,语含讥诮地说:“马主任,您道出了男人的心声,不仅深圳,全中国男人都要好好感谢您!但是,您要知道,想和能是两回事。男人都想三妻四妾,但都能三妻四妾吗?在深圳找情人也是需要实力的,钱和权是硬实力,长得帅是软实力。没钱没权长得像恐龙,谁会给你当情人?即使有钱有权长得像宋玉潘安,也要女人愿意不是?”

“哎呀,燕妹妹,中国女人就是太保守了!你看,现在农村里的留守女人,丈夫一年才回来一次,拿点钱回来,她们就好像幸福得不得了似的。其实,这些女人很可悲,长期生理得不到满足,她们就应该看开点……”

我很反感这个话题,但不知怎么想起了村里的那个漂亮女人,就好奇地问:“刚才采访的时候,您不是说自从景区开发以来,梨花山村外出打工的人都回来办起了农家乐,村里没有留守儿童也没有空巢老人吗?怎么会有留守妇女呢?” 马主任一时语塞,不过立马反应过来,说:“梨花山村现在当然没有,可是开发之前有。现在全国很多农村都有,网上一直有报道,难道谌老师没看到吗?”

我当然看过很多报道,还看过相关的小说,但是我不会跟他讨论这些。

没想到他问我看过小说《空巢性殇》没有?

我说没有。

“其实讲的就是农村留守妇女的性问题。大部分女人选择去城里当鸡,既满足了生理要求,又赚了钱;只有一个女人选择留在家里,结果最后还是受不了煎熬和公爹好上了。这充分说明农村留守妇女处于一种性饥渴的状态,如果不找到一条有效的解决途径,会造成很严重的社会问题。”

我紧闭嘴巴,像电脑一样处于省电模式,其他人也一样,车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其实我觉得,找个情人就能解决这一问题……”

我实在忍不住了,“难道你觉得传统道德不用遵守了吗?”

“传统道德?谌老师你是搞文学的,难道你没发现道德一直是绑架幸福的凶手吗?道德实际上扼杀了人性!”

“扼杀了人性?马主任,您说的人性应该是动物性吧?”

“人本来就是由动物进化而来的,当然会有动物性。”

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如果太强调动物性,我们人类社会就干脆叫动物世界好了!”

燕儿和娟儿在偷笑。

“谌老师的思想这么保守,我看你的文学之路走不远!”

我靠,思想保守,文学之路就走不远,什么逻辑?有点恼羞成怒的味道。

“看不出来马主任这么大年纪,思想还这么前卫!”我回击他。

他回头看我一眼,说:“谌老师认为这是前卫吗?我不觉得,我觉得这是与时俱进解放思想,这可是国家领导人提倡的,老张是政府的,他最清楚了,哈哈哈……”说完一阵得意的笑。

草泥马,什么解放思想,就是解放性思想吧?人渣!

“谌老师,你幸福吗?”笑完他问我。

我被问得莫名其妙,我幸不幸福关他屁事,但还是回答幸福。

“我觉得你不幸福,所有的留守女人都不可能幸福!”

我是留守女人,城里的留守女人!但是,他怎么知道我的情况?只有一种可能。还真是有心人啊!我懒得看张干部了。

“马主任,其他留守女人幸不幸福我不知道,但是很不幸地告诉你,我很幸福。幸福可以从很多方面感受到,比如工作,比如爱好,而不仅仅是你说的性福,如果像你那样理解,做畜生就是最幸福的了!”

他把枪口对准我,我也不会跟他客气。

娟儿竟然笑出了声。马主任回头恼怒地瞪了她一眼。张干部出来打圆场,“谌老师,你把马主任的QQ号记一下,回去了有不清楚的可以在网上问问。”

我顺势拿了手机出来,直接添加了他。看见他的个性签名:迈开大步,奔向理想国。他的理想国,应该是情人国吧!

我们在镇上的汽车站下了车。

娟儿说口渴了,去旁边的副食店买饮料,营养快线竟然卖五块钱一瓶。娟儿边掏钱边气愤地嚷嚷:“怎么乡里的东西比我们城里卖得还贵?”一旁的张干部很不自在,赶紧跑过去看农巴来了没有。

娟儿愤愤地说:“刚才在车里听见那个狗屁马主任满嘴喷粪,我心里有千万只草泥马在奔腾,真想跳起来给他两下子!”

我丝毫不怀疑娟儿的激愤,同时对她的忍术给予了表扬。她突然笑了,说:“最近网上有一个段子,说男人是胡萝卜,外面黄,里面也黄,头上还是绿的。以前我还不理解,今天听马主任一说我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头上是绿的?绿帽子!我和燕儿一齐大笑。

车来了,我们三个正准备上车,政府的车来接张干部了。马主任坐在车里跟我们道别,特意问我:“谌老师,你是写小说、散文还是诗歌?”得知我是写小说的,他说:“我建议你以后有空写本书,就叫《在一棵树上吊死》。”

我微笑着说:“好啊,以后有空我一定写,第一个就送给马主任你!”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恶狠狠地骂:老畜生!

还不等我们上车,他们的车子就开动了,我们三个对着绝尘而去的车子喊:“再见,胡萝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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