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诗的矛盾美,即在同一诗里,诗人通过意象的矛盾、语言的矛盾、构思的矛盾,抑或正常与反常的矛盾、逻辑与非逻辑的矛盾、理性与非理性的矛盾、把正反相斥、互为矛盾的两类意象、两种意念、两种感情排列组合在一起,造成一种曲折回环、顺逆相荡的冲击力,进而在更高层次上走向相反相成,走向和谐,走向深邃。
关键词:诗歌 矛盾 审美
诗的矛盾美――这是一个古老而又现代的美学命题,也是一个屡见不鲜却又鲜为人道的诗学现象。
先看两千多年前的《诗经・木瓜》: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她送我木瓜,我拿佩玉来报答,不是来报答,表示永远爱着她。)
在我国当前的诗歌作品中,这类矛盾语言、矛盾现象,随处可见。
这里,我试图先给诗的矛盾美作一个界说: 所谓矛盾美,即在同一诗里,诗人或明用矛盾修辞,或暗蕴抑扬逆折,通过意象的矛盾、语言的矛盾、构思的矛盾,抑或正常与反常的矛盾、逻辑与非逻辑的矛盾、理性与非理性的矛盾,把正反相斥、互为矛盾的两类意象、两种意念、两种感情排列组合在一起,造成一种曲折回环、顺逆相荡的冲击力,进而在更高层次上走向相反相成,走向和谐,走向深邃,使人在诗的矛盾交叉运动中获得新的美感:或世相的思辨,或人生的哲理,或情感的震慑……
列宁说过,在任何一种命题和细胞中,都可以发现辩证法的萌芽。皇皇宙宇,万事万物,尽在对立统一中。即一面是矛盾对立,一面是和谐统一。辩证法告诉我们,整齐划一是一种美,矛盾对立也是一种美。前者美在和谐,后者美在不和谐之和谐。
一、语言的矛盾
语言的矛盾,是构成诗的矛盾美的基本形式和规律。明人朱承爵说:“作诗凡一篇之中,亦忌用自相矛盾语。”{1}(《存馀堂诗话》)从哲学或抽象思维上讲,朱氏的话是不错的,从艺术美学或形象思维方面看,就不尽然了。诗属于语言艺术,但同时又是组合的艺术。诗的排列组合,有时是逻辑的、理性的,有时却是非逻辑的、非理性的。这般情状表现在对某一物象或情绪上,是忽此忽彼,忽东忽西,忽抑忽扬,或者是亦褒亦贬,抑抑扬扬。但这正如在跳荡无定、逆顺相涤的浪花下,睁着许多双清醒的眼睛一样,诗人在逻辑与非逻辑、理性与非理性的矛盾语言之中,常常表现了最逻辑和最理性的东西。河流的机智在于永远不会成形,因而具有一切形状。诗人的机智也恰在于此。
西方美学论著中有“矛盾”语之说。当代美国学人勃宗克斯与华伦合著的《现代修辞学》中说:“ 矛盾语法是适宜与诗的,甚至可以说是诗中无法避免的语言。只有科学家们的真理才要求一种丝毫没有矛盾迹象的语言……”{2}
我国诗美学里也有“理外之理”“无理而妙”之谓。苏东坡还说:“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3}反常,即和常理常事常情常言相悖,但和诗艺诗理诗道相通。在一首诗中,让语言文字在较短的距离中相反相斥,进而造成一种不和谐的和谐,往往能表现出一种新颖的结构美,能迸发出一种警人的张力。具体说来,语言的矛盾,大抵可分如下三种。
一是同一诗句的矛盾。这是最常见的一种矛盾组合。这种诗句浓度厚,内蕴深,概括力强。
白居易诗:“此时无声胜有声。”即用矛盾语创造一种特殊境界。它充分体现了艺术的辩证法,使曲体斡旋,张弛有致。因此,它和画艺中的“于无画处皆成妙境”一样,常为诗人画家追求的一种至境。
鲁迅的名句:“于无声处听惊雷。”“无声”处怎么会有“惊雷”呢?作者正是巧妙地运用了矛盾语,即用“无声”的静态反衬出革命风暴即将来临的动势,敞开了作者不可遏制的激动情怀。
艾青《光的赞歌》中“统一中有矛盾/前进中有逆转/运动中有阻力/革命中有背叛/甚至光中有暗/甚至暗中也有光”,真是句句矛盾,然又句句辩证。诗人好像立于人类历史长河的道口上,俯视着人类生活的变化规律。显然单一地道来,说不尽这般生活哲理。
莎士比亚在《雅典的泰门》中这样描写黄金的魅力:“金子!……可以使黑的变成白的,丑的变成美的,错的变成对的,卑贱的变成高贵的,老人变成少年,懦夫变成勇士。”连珠炮似的矛盾语,可谓鞭辟入里,把资本主义社会金钱至上的丑恶弊端暴露得淋漓尽致。
二是上下两句的矛盾。上下两句矛盾的诗句,或先扬后抑,或先抑后扬,笔势急转直下,实为反照排偶,节奏感极强。同时因作者采用逆向思维,从反面写来,故往往给人以意料之外的惊奇感。
如白居易:“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衣正单,本自凄惨;竟还愿天寒。感情极不正常。矛盾之中卖炭翁的心理和形象刻画毕尽而达极致,读来令人战栗。
现代诗人沉吟《遗产》的开头:
无产阶级未必一无所有
爷爷就有过锁链
紧紧地系着痛苦
作者不写无产阶级的“无”,而偏反其意写其“有”,既突兀又合理,既矛盾又统一。
周纲《石棉红卫兵墓》的开头:
隔着三尺黄土
我听见你在哭
不是轻浮
确是轻浮
大渡河涛声如诉……
诗写红卫兵的死。“不是……确是……”先扬后抑,欲擒故纵,构成矛盾,使诗意拓开。“不是轻浮”,言红卫兵死得“壮烈”;“确是轻浮”,言红卫兵死得荒唐。这矛盾之中,给人留下多少感慨!
三是前后诗句的矛盾。前后诗句的矛盾,主要表现为前边的句子(或意象)和后边的句子(或意象),抑或前节和后节的主要诗句相互矛盾。这类情况,语言的矛盾稍远,故往往张力和弹性更大。
宋代吕本中的《采桑子・别情》,就是利用这种前后的语言矛盾组合而成的:“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这小女子把人和月拉到一块,就有点小不讲理,又忽儿恨君不似江楼月,忽儿恨君却似江楼月,更属无事生非,但在这恨君的“似”与“不似”之间,情几许!爱几分!活脱脱跳出一痴情女子。果然,矛盾在“似”与“不似”,美亦在“似”与“不似”。 艾青在《一个黑人姑娘歌唱》中也成功地运用这种前后矛盾的语言形式:“一个是那样黑,/黑得像紫檀木;/一个是那样白,/白得像棉絮。//一个是多么舒服,/却在不住地哭;/一个多么可怜,/却要唱欢乐的歌。”
一个黑人姑娘给白人看管孩子,她抱她的小主人。小主人在舒服中哭,她在可怜中歌。小主人哭得叫人心烦,她唱得叫人心碎。艾青就是巧用这种矛盾修辞,把资本主义世界人与人之间极端的不合理关系,暴露得鲜明而又淋漓。恩格斯在《致裴・拉萨尔》中说:“我相信,如果把各个人物更加对立的方式彼此区别得更加鲜明些,剧本的思想内容是不会受到损害的。”所谓“更加对立的方式”,即含有矛盾的意思。运用矛盾对立手法,可以把人物性格区别得愈加鲜明。剧中写人如此,诗中写人亦然。艾青深谙其“矛盾”之道。
二、构思的矛盾
这类矛盾,往往体现在全诗的整体艺术构思之中。单从语言上看,诗中多没有直接的矛盾出现,但从全篇看,后边对前边的抒写有所否定,在意象、意念或情绪上形成矛盾对立。故更见精警。
意象上表现为矛盾对立的。如艾青的《盼望》:
一个海员说,
他最喜欢的是起锚所激起的
那一片洁白的浪花……
一个海员说,
他最高兴的是抛锚所发出的
那一阵铁链的喧哗……
一个盼望出发
一个盼望到达
这是一幅美丽的画面:蓝色的天空,蓝色的大海,两个身着蓝色军衣的水兵倚在舰艇的栏杆上,神采奕奕,谈笑风生,一个说,一个接…… 然而,这组美丽的图画却是由两个互为矛盾的物象构成的:起锚的浪花和抛锚的喧哗。而这两个物象所象征的意义也是矛盾的:出发和到达。但这两幅美丽的画面(境)也都是美的――不管是出发(战斗),还是到达(胜利)。这两种对立的矛盾恰好又是和谐统一的:人民就是在战斗中盼望到达胜利的彼岸,胜利后又盼望出发投入新的战斗。战斗,胜利,再战斗,再胜利――历史就是这样大步向前迈进的。
矛盾的物象,通过一番默契,走向统一。这是矛盾机制的成功。
意念上表现为矛盾对立的。如雁翼的《我歌颂寂寞》:“有两种站台,设置在人生旅途的两侧――/一个是寂寞,一个是欢乐/人,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生灵/热闹中烦恼,去追求寂静/寂寞里难忍,又寻找热闹的生活/(略)当生命进行最后的决算/我才明白,欢乐与热闹/原来是没有收成的荒漠/于是,我歌颂寂寞/它冷冷的外壳里有热热的血啊/营养着充实的果美好的花朵/(略)。”{4}
寞寂、欢乐这两个矛盾对立的意念,是摆在人这样一个矛盾的生灵面前的两个人生站台,是耐得住寂寞,还是一味寻求所谓欢乐,表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观和处世哲学。然而,生活的辩证法是无情的。它告诉世人:欢乐的绿灯下常常掩映着空虚和寂寞,而寂寞的笔管里则往往流溢着充实和欢乐。故诗人歌颂寂寞。难怪有些文人画士把“甘于寂寞”作为座右铭悬于卧室。然仅创作如此么?这“寂寞”与“欢乐”之间所蕴藏的矛盾哲理,是很令人深长思之的。
情感上表现为前后矛盾的。 如辛弃疾的《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可视为塑造矛盾情感的典范:“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这首词简直可以说是“矛盾重重”。上片说,少年本不知愁,而偏强说愁,这是一组矛盾;下片说,而今深知愁滋味,却偏偏欲说还休,这又是一组矛盾。而上下结合起来看,不知愁说愁,知愁不说愁,又构成一组矛盾。这如许矛盾,造成鲜明对比,美感效果极为强烈。
臧克家的《有的人》:“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 有的人死了, 他还活着……”几乎通篇运用矛盾修辞法,写得诗中有诗,理中有理。读来情韵深长,哲理警人。它所表现的富于矛盾美的哲理力量,就远远超过了原诗的内涵。
三、表里的矛盾
这类矛盾形式的审美特征,常常表现为表象和内质的矛盾。读这类诗歌,你千万不要被其语言的表面情绪所迷惑,而应多从其语言的背后,或表象情绪的反面去玩味。它的真意往往恰在其反面。
所谓“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姜斋诗话》),则理论地概括了表里矛盾的美学效果。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这涕泪,就不是一般的伤心之泪,而是喜泪,是惊喜的极致。
“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泪雨倾盆,也非平常的悲痛之极,而是欣喜若狂所致,是乐极生“悲”。
老诗人张志民有一首《 无题》:
这边娃儿吱吱叫,
那边小女叫吱吱。
惊见痴儿无惧色,
原来无知胜有知。
张志民的《无题》,用的就是表里矛盾构思,用反语写成。这首诗写在“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年代,诗的立意显而易见。可是,作者巧妙地运用了双关加反语的矛盾写法,一声“原来无知胜有知”,就使人啼笑皆非,好生辛酸。这种表里矛盾构思法,是于戏谑中见严正,于诙谐中见深沉。
还有一些富于“别趣”的诗,如:本自写苦情,却让人发笑,含泪地笑。也体现了表里的矛盾美。流沙河的获奖组诗《故园六咏・中秋》,即属此类:
纸窗亮,负儿去工场。
赤脚裸身锯大木,
音韵铿锵,节奏悠扬。
爱他铁齿有情,
养我一家四口;
恨他铁齿无情,
啃我壮年时光。
啃完春,啃完夏,
晚归忽闻桂花香。
屈指今夜中秋节,
叫贤妻快来窗前看月亮。
妻说月色果然好,
明晨又该洗衣裳,
不如早上床!
这首诗堪称表里矛盾构思的典范之作。其表里逆向矛盾是苦情与风趣,即于诙谐、幽默、俏皮、欢愉之中,透露出哀感和苦情。这种苦情和风趣,看似逆向矛盾的,但唯其逆向矛盾,才正好给“苦”笼罩上一层喜剧气氛。读完《中秋》给人的感觉是又想笑,又想哭。诗中写足了作者处境的“趣”:“音韵铿锵,节奏悠扬”,苦中自有乐趣;“叫贤妻快来窗前看月亮”,中秋赏月,也别有一番情趣;“明晨又该洗衣裳”,露出些许苦情,但“不如早上床”,则又显得俏皮风趣了。全诗就这样亦苦亦趣,忽儿强颜为笑,忽儿悲从中来。诗人运用表里矛盾构思,其效果是风趣愈浓,苦情愈甚。因而读来也更逗人,更诱人,也更感人。当然诗人能于悲苦之中写出别趣,正表明诗人是一位能超然于物的豁达者。他的诙谐风趣是从悲苦中彻悟人生世相的结果,因而显得极严峻深沉。
这类表里矛盾的美,不如语言的矛盾那样,明晓地从矛盾对立,走向和谐统一。它们是一种隐蔽的矛盾,因而也产生一种看不见的和谐。但“看不见的和谐比看得见的和谐更好”。这种看不见的和谐是在审美效果即欣赏者的审美感受中完成的。一如《中秋》,诗人说得越轻快,你会觉得越沉重;诗人说得越有趣,你会觉得越酸楚。
{2} 转引自香港青年学者黄维梁编著《火浴的凤凰》一书。
{4} 见《读者文摘》1986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