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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角色的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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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角色的完成
时间:2022-10-26 02:58:01     小编:

不死草

“蛰存”是一种人生哲学。施蛰存年轻时身体并不好,却活到了99岁高龄。他30岁患黄疸病,后多次复发,40岁得伤寒病,久病缠身,苦楚多多,但有一桩好处:让他养成了良好的生活习惯,一天吃两顿饭,过简朴的生活。他不喜欢吃补品,但是对红枣、鸡蛋、咖啡、粽子、水果等物情有独钟。上世纪五十年代起,他活动的范围基本上是两点一线――从家里到学校,再从学校到家里。施老说,写作是他最大的养生之道。他的日常生活除了睡觉,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书读报,每天要看六七份报纸。偶尔出门也只是去书店,或去看老朋友,闲暇时玩玩古董,品瓷赏玉,再就是无休无止地写信,整理旧稿。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施蛰存被贬至农村劳动改造,与农人并肩在田间摘棉花,摘着摘着,施老悟出了一条人生道理:当柔软的棉花受到外部强力挤压时,缩成一团显得渺小无力;一旦外部挤压放松,又倔强地恢复了原貌。棉花的妙处在于收放自如的弹性。无为而治,顺其自然,老庄哲学的精髓似乎被施老悟透了,他像一株不死草,凭借强大的内心力量顽强生长,无论是烈日炎炎,还是严寒霜雪,都会泛起生机盎然的翠绿。

美国有位女学者叫孙康宜,长期与施蛰存通信探讨词学研究。施老91岁那年,两人第一次见面,孙康宜鼓足勇气问了个哲学性的问题:您认为人生的意义何在?91岁的长者起初报以无言的微笑,接着慢悠悠地答道:“人生说不上什么意义。不过是顺天命,活下去,完成一个角色。”

简短一句话,饱含着他对生命的深沉思考。

那么,这个角色,施老又是如何用一生来完成的呢?

大学时代

十八九岁的年龄,正是容易被外部世界诱惑的时段。此时,大规模学运浪潮还不像后来那样如火如荼,偶尔零星爆发的游行集会,并没有对施蛰存的生活形成多大干扰。开学后,施蛰存担任班长。他购置了生平的第一个日记本,是那种普通的硬面小型抄簿,用蓝黑墨水开始记录自己的人生。

7月23日:下午二时后已无课,天气极好。在江边读《园丁集》。

7月30日:晚饭后,散步宿舍前,忽见六和塔满缀灯火,晃耀空际,且有梵呗钟磬声出林薄,因忆今日为地藏诞日,岂月轮寺有视典耶?遂独行到月轮寺,僧众果在唪经,山下渔妇牧竖及同学多人,均行游廊庑间,甚拥塞。塔门亦开放,颇多登陟者,余踌躇不敢上。看放焰口至九时。

8月17日:晚饭后,在程君房中闲谈,忽从窗中见钱塘江中灯火列成长行,凡及一二里,大是奇观。遂与程君同下山,在操场前江岸边t望,方知是夜渔也。H忽间,渔舟绕成圆阵,灯火亦旋作a形。皓月适照江心,如金刚圈绕水晶镜也。须臾,忽闻江上沙沙有声,则数百张网一齐撒下矣。波摇金影,目眩神移,生平未见此景也。

8月20日:今天未进城。上午睡觉。下午携《渐西村人诗集》一册到徐村江边大石矶上坐读,颇艰涩,不数页即废辍。

9月7日:今日课毕后,从图书馆借得拜伦诗一本,携至山下石桥上读之。

若干年后施蛰存回忆说,大学时代读书,“在学问方面并未有多大长进,但在自然景色方面,倒着实享受了一些。那时我常常带了书本,在江边沙滩上找一块大石头坐了看书。”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世界在人们身旁轰轰烈烈地行走,大时代激昂的脚步声响彻校园内外。各种思潮海浪般喋喋不休地扑来,偌大的中国再也放不下一张书桌,安静读书的学子也难免置身事外。施蛰存所在的上海大学,是一个新创办的貌不惊人的“弄堂大学”,几个文化人未经去政府注册,竖起一块招牌,招了几十个学生,学校就算成立了,当时上海人称其为“野鸡大学”。尽管如此,但它的精神却引领时代风气之先。施蛰存听过很多老师的课,刘大白、沈雁冰、田汉、恽代英、瞿秋白、方光焘……那些在时空中熠熠闪光的名字,当时也只有二三十岁。大师群体的出现,与历史环境有关。那个时代恰逢传统文化价值体系瓦解以及西方文化的剧烈冲击,在东西方文化互相冲撞的激荡中,产生了一代伟大的学人。

大江奔腾,免不了有随波逐流的泡沫。近代学者蒋廷黻在回忆录中写道:“中国最坏的大学就是我们所谓的‘野鸡大学’。他们很少注意教育问题,专门去搞煽动、演说、运动,去拥护某一方面或反对某一方面。所以一旦报上登出中国学生在某地闹风潮了,我们就会认为参加的人一定是‘野鸡大学’的学生。”

施蛰存的“革命生涯”也就仅此而已。

有一天,戴望舒、杜衡到马浪路一个团小组的屋子里去开会。上楼一看,阁楼里一片狼藉。桌子上是一架捣毁了的油印机,满地丢落的都是纸张。一见此情此景,两人心知不妙,赶紧从楼上退回。在后门口,他们还是被法国巡捕逮住了,扣上手铐,送往嵩山路巡捕房,关了两天。这一事件的严重性还在于:戴、杜二人几乎被引渡到金华,被军阀枪毙。幸亏戴望舒的机智应对,才得以脱生。 残酷的政治斗争,使施蛰存明白了革命并不浪漫。若干年后,施蛰存剖析自己是“政治上左倾,文艺上自由主义”,他在回答台湾作家郑明凇⒘忠德的提问时说:“四一二事变国共分裂后,我才晓得我们这些小共产党员只有死的份,没有活的机会。葛利尔恰尔曾经说:‘所谓政党,是指大多数人牺牲,少数人掌权享受。’十八世纪的话,到今天仍然是真理。从此我不再搞政治。戴望舒、杜衡和我都是独生子,我们都不能牺牲的。”从此,慢慢地,他与政治渐行渐远,躲进了艺术的象牙塔,做美丽斑斓的白日梦。

文学工场

戴望舒、杜衡是当时政府通缉的“危险分子”,住在家中不安全,于是来到上海松江县,暂住在施蛰存家中的小厢楼里。小小避难所,成了他们的文学工场,好几个月的时间里,三个人闭门不出,连楼也不下,每天除了读书闲谈之外,大部分时间用于写作、翻译外国文学作品,成果颇丰。戴望舒译出了法国作家夏多布里安的《少女之誓》,杜衡译出了德国作家海涅的《还乡集》,施蛰存译出了爱尔兰诗人叶芝的诗和奥地利作家显尼志勒的《蓓尔达・迦兰夫人》。

雨中的江南,数不清的悠长而又寂寥的水乡小巷,两岸店铺高高挂着一串串大红灯笼,阿婆和清纯的江南妹子一边划船,一边唱着优美动听的江南小调。三个人就在这样的环境里,沉湎于文学的迷宫中。

到了第二年六月,他们与光华书局接洽,准备筹办一个月刊《文学工场》。刊名颇时髦,且富有革命味儿。刊物编好了两期,有戴望舒的诗《断指》、杜衡的翻译文章《无产阶级艺术的批评》、施蛰存的拟苏联式革命小说《追》以及一些苏联、日本的外国文学作品。第一期编好的稿子送到上海光华书局,却遭遇了麻烦。光华书局老板沈松泉担心内容有被禁之虞,不敢刊印出版了。携稿子去上海送审的戴望舒气得脸色铁青,脸上的白麻子涨成了紫红色,将排好版的稿子重重地摔到桌子上,愤慨地说道:“混蛋!统统排好了版,老板才看内容。说是太左倾了,不敢印行,这个走路都怕踩死蚂蚁的沈松泉!”

戴望舒说的是气头话,其实光华书局老板沈松泉并非胆小如鼠之辈。沈松泉是光华书局的核心人物之一,他们所出版的书籍,在题材和内容的选择上保持着激进大胆的姿态,曾冒险出版过《洪水》等左倾刊物,也出版过张竞生惊世骇俗的《性史》。上世纪二十年代,沪上新书业被人称作黄金时代,说起当时新书业的繁荣,张静庐、沈松泉等人有功与焉。至于《文学工场》的流产,恐怕是因为白色恐怖太过压抑、而施蛰存的小说《追》直接以上海工人起义为内容,沈松泉不得不有所收敛,不敢再冒险出版这本杂志。

此后不久,施蛰存与刘呐鸥等人创办《无轨列车》,原来准备在《文学工场》上编发的文章大多数都移植过去了。除了革命文学的色彩外,《无轨列车》还热衷于介绍西方和日本的现代派文艺思潮。

遭受了这一挫折,戴望舒一直愤愤不平,他排遣忧愁的方式是邀约刘呐鸥北上,在北京结识了姚蓬子、冯雪峰、冯至、魏金枝、沈从文、丁玲等。施蛰存也去了一家中学当教员,业余时间从事写作和翻译。

这群人中间的冯雪峰,后来与施蛰存交往密切,成为挚友。

据施蛰存回忆,他与冯雪峰第一次见面颇有戏剧性。施蛰存听戴望舒介绍过冯雪峰其人后,一直对这个人保持着浓厚的兴趣。有一天,冯雪峰从北京来信,说他非常想来上海,但被许多杂事纠缠,一时还走不开。施蛰存和戴望舒回信,说上海的朋友们十分欢迎他,并且说,施家阁楼上可以安一张床。过了几个星期,冯雪峰忽然寄来了一封快信,信中说他已决定南归,不过有个窑姐儿和他相好,愿意跟他走,他也想帮助她脱离火坑,可是需要一笔钱为她赎身。

施蛰存收到这封快信后,立即筹集了一笔钱给冯雪峰汇去。当时,施蛰存在松江联合中学任语文教员,每月工资七十多元,几个月积攒下来,手头有二百多元。戴望舒、杜衡各凑了一百多元。钱汇出去之后,施蛰存、戴望舒、杜衡三个人每天都翘首以盼,聚在一起猜测那个窑姐有什么背景?长得什么模样?他们毫不怀疑,身为忠诚革命者的冯雪峰,所爱的姑娘肯定不一般,要么像茶花女,要么像红拂妓。信和钱寄出去了,北京那边好久没有消息,他们开始为冯雪峰担心,姑娘会不会变心?钱会不会被姑娘诓骗了?

就在施蛰存等人纷纷猜测时,冯雪峰已经来到了上海。戴望舒按照信中的地址找到一家旅馆,将冯雪峰接到松江施蛰存的家中。哪里有什么窑姐?眼前分明是冯雪峰、戴望舒两个男人。施蛰存仍然不明就里,迫不及待地问他:“怎么样?你的姑娘没有来?”冯雪峰和戴望舒相视一笑,施蛰存这才明白,压根儿就没有什么窑姐。事后,戴望舒告诉施蛰存,冯雪峰为了帮助北京的几个朋友离京,所以编了窑姐儿的故事筹款。

冯雪峰在施家住下后,也加入了文学工场。冯雪峰翻译苏联的革命书籍,有时写些短小的评论文章。他对政治的热情高涨,不愿意搞创作,认为是浪费时间。

引领者

到了这年三月,发生了一件事,改变了他的心情,也改变了他的命运。

三月上旬,施蛰存收到了现代书局经理张静庐的一封来函,征询能否出任新办文学刊物的主编之职,并请来上海面商。第二天清晨,踏着薄薄的雾气,施蛰存来到上海海宁路的一个里弄内,与张静庐、洪雪帆一起商谈办刊之事。

按照出版家张静庐的设想,需要办一份纯文艺刊物,不受左右思潮干扰。他考虑了许多人选,最后还是觉得只有施蛰存最合适。施蛰存没有加入“左联”,和国民党也没有关系,且编辑过《璎珞》、《新文艺》等杂志,有能力在短期内编起一个文艺刊物。那天,四个人(张静庐、洪雪帆、叶灵凤、施蛰存)在现代书局经理室里谈了一上午,和煦的阳光投射进来,均匀地洒在他们身上,在一片金色中,现代文坛上影响深远的《现代》杂志诞生了。

这一年4月1日,施蛰存正式加入现代书局编辑部,出任编辑主任,月薪一百元。他的工作节奏紧张忙碌,心情不再寂寞,变得舒畅而愉悦。他写信给戴望舒、杜衡、刘呐鸥、穆时英等人约稿,同时向全国征稿。关于办刊思想,施蛰存有自己的主见:要将《现代》作为伟大事业,让刊物成为中国现代作家的集合地,利用这方天地大显身手,引进西方现代文化,继承和创造中国的传统文化,真正使中西文化交融,从而体现他自己的人生价值和社会责任感。

编辑部只有三个人:施蛰存、叶灵凤和一个青年校对员。在《创刊宣言》中施蛰存写道:“这个文艺月刊是一个普通的文学杂志,而不是同人杂志。不预备造成任何一种文学上的思潮、主义或党派。”事实正是如此,在《现代》所刊载的稿件中,作家阵容不仅有戴望舒、杜衡、刘呐鸥、穆时英、施蛰存、叶灵凤、郁达夫、周作人等自由派作家,还有左翼作家冯雪峰、姚蓬子、张天翼、魏金枝、巴金、瞿秋白、茅盾、楼适夷、丁玲、沈从文等。

在施蛰存的努力下,《现代》的销售量创出了当时的期刊之最。张静庐回忆:“纯文艺月刊《现代》出版后,销数竟达一万四五千份,现代书局的声誉也联带提高了。第一年度的营业额从六万五千到十三万元,现代的信誉与营业日益隆盛,民国二十年初期,可以说已是全中国唯一的文艺书店了。”

事情的结果似乎在意料之外,仔细一想却又在情理之中。《现代》的成功,与张静庐开门办刊的思路有关,也有时代风气引领者施蛰存的关系极大。施蛰存自述:“施者,舍也。我的一生,只有给别人东西,没有取别人的东西。”先生说这话时已经是八十年代了,回首往事,记忆中那些面孔幽灵般显现,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无数花瓣。

徐迟在《江南小镇》中的回忆可以佐证。当时徐迟还是个无名小辈,他买了一种很漂亮的外国信纸和信封,一匣子信纸有好几种颜色。将信纸裁开为两张长方形的纸条,一组一组新诗抄录在上面,集中起来向《现代》月刊投稿。但是他每寄出一次,便退回一次,不知道退了多少次了。大约1933年5月,退回的彩色诗笺上,批着一行雅谑似的小字:“不要失望,再寄。蛰存。5月4日。”多么美丽的一行诗啊!微弱的烛光犹如温暖的灯塔,照亮了他铺满荆棘与鲜花的文学征程。徐迟在书中写道:“我总算感动了一个名作家、大编辑,他给了我一线希望。这次虽然还是退稿,但再写再寄就会有点希望可被录用了。”

到了1933年6月,徐迟来到上海,在四马路现代书局编辑部里见到了施蛰存。徐迟回忆说:“和施蛰存的谈话,大大扩展了我的视野。那时不仅我的文艺思想幼稚之极,人也长得又瘦又小。施蛰存带我跑一些书店,四马路的中华书局和商务印书馆,南京路的别发书店和中美图书公司等,还去过一次内山书店。此外也带我到一些茶室喝下午茶,在那里我见到了上海文艺界的一些人士。”

《现代》创刊前后的那些日子,施蛰存的私人生活中发生了两件小事。一是第二个儿子施蓬出生,二是全家从松江迁到了上海,住在爱麦虞限路惠安坊八号――那条路后来改成了绍兴路。施蛰存编辑之余的闲暇时间,经常与好友刘呐鸥等人去影院看电影、玩回力球、看赛马、上饭馆或者咖啡馆。沙利文巧克力店的咖啡,一元钱可以买两杯,蛋糕则贵得多,一块蛋糕约五元钱。那时的生活标准,三元钱可以在上档次的中国餐馆里吃上两菜一汤的中餐了。可以想象得到,三十年代,施蛰存的家境挺不错。

施蛰存最喜爱的生活方式是编刊物、逛书店和写作。当时他喜欢看的英文杂志不下七八种,从最通俗的《浮华世界》和《星期六评论》,到现代派诗人艾略特编的《观察》,都经常阅读。与此同时,施蛰存的小说创作也进入到了一个井喷时期。三十年代,他先后出版了《上元灯》、《将军的头》、《梅雨之夕》、《善女人行品》等多部小说集,斐然的创作成就让人刮目相看。

施蛰存曾经有过一个十分生动的比喻,说他一生开了四扇窗户,东窗是文学创作,南窗是古典文学研究,西窗是外国文学翻译和研究,北窗则是金石碑版整理。在他长达七十多年的文字生涯中,东南西北全方位出击,无论哪个方面都取得了中外瞩目的成就。世人有“南施北钱”之说,南有施蛰存,北有钱钟书,并非缘自他们的籍贯,而是意指他们在1949年以后的生存定位。施蛰存、钱钟书都有着过人的清醒,就施蛰存而言,因为世事洞明而情绪稳定,因为人情练达而不打诳语,在专制高压下顺其自然,以不卑不亢的方式,尽力恪守自己的人格和尊严,成为大师级的人物。 尽管如此,提起被施蛰存先生视为“东窗”的文学创作,仍然不能不说是个遗憾。在小说写作势头正旺的年代突然搁笔,就像一支优美的旋律,正演奏到激越处却戛然而止。说到这段经历,施蛰存非常痛心。他说:“如果没有遇上抗战,上海保持平稳发展与倾向都市化,我跟穆时英还会继续写下去的。但时局变化,整个文学环境不对了。起先我以为只有中国是这样的,后来发现任何地方都一样,希特勒上台,德国就没有文学;作家在这个时候即使跑到外国去,也无法受什么外国的影响,他的创作事实上停顿了。所以,一个作家的创作生命最重要的基础是:国家、民族、土地。这些是他创作的根,是无法逃避的。”

1950年,施蛰存文字生涯的重心转向外国文学翻译,仅五十年代就翻译了二十多本东欧及苏联文学作品。施蛰存自述:“这些译文,都是从英法文转译的,只是为出版社效劳的工作,不能视作我的文学事业。”他还说:“新中国成立以后,文学从属于政治,五十岁左右的作家几乎都自叹江郎才尽,无法效命,不得不让青年人出来主宰文坛。我才知道,我的创作生命早已在1936年结束了。”先生说这话时的语气很平静,细细品味,却有说不尽的悲凉。

文坛公案

说起鲁迅与施蛰存之间的一桩文坛公案,用得上清代才子纳兰性德的两句诗,一句是“当时只道是寻常”,另一句是“谁念西风独自凉”。

在施蛰存看来,他与鲁迅的关系始终不错,怀有学生对老师的崇敬心情。文学工场时期,施蛰存打算编一套《马克思主义文化论丛》,全套十二种,他请冯雪峰去征询鲁迅的意见,拟请鲁迅担任主编,鲁迅也答应了。后来形势变坏,《论丛》禁止发行,这个计划才作罢。施蛰存主编《现代》月刊时,刊物上先后登载了鲁迅的不少作品,尤其是鲁迅的《为了忘却的纪念》一文,写于白色恐怖最猖獗的时期,完稿后别的刊物不敢发,施蛰存冒着风险,不仅刊发了全文,还配发了柔石的照片和手迹,以及德国画家珂勒惠支的木刻画《牺牲》。

这桩文坛公案的起因,是施蛰存接到了《大晚报》寄来的一份信函,希望他给青年们推荐一些书。施蛰存推荐了《庄子》和《文选》。不久,鲁迅用“丰之余”的笔名在《申报》上发表文章,公开对施蛰存进行抨击。施蛰存不知道“丰之余”就是鲁迅,写文章自我辩解,认为自己向青年推荐书并不为错,青年人往往文章太拙直,词汇太少,可以通过读点古书来参悟文字的妙处。鲁迅接着论战,一来二去,双方的火气逐渐升级,施蛰存大概也说了些过头话,腹背受敌的鲁迅彻底被惹恼了,怒骂施蛰存是“洋场恶少”。

当时只道是寻常,施蛰存并没有把那次论争太当作一回事。但是建国后,那桩文坛公案被视为包含不同政见的争辩,给施蛰存带来了巨大影响。在其后七十多年的生涯里,施蛰存没有在任何文章中对鲁迅稍涉不敬。鲁迅逝世后不久,在虹口公园举行悼念活动,施蛰存前往参加,向报界发表谈话,表达对鲁迅的崇敬之情。若干年后,有人向施老问起那场笔墨官司,施蛰存说:“凡是动了意气的争辩文字,写的时候总是爽快的,但刊出了之后不免要后悔。我从来没有与人家作过无谓或有谓的论争,不幸《自由谈》却惹出了我第一篇意气文字。刊出之后,我就有一点后悔,虽然已近中年,犹恨其少气未脱。”

关于鲁迅与施蛰存的论争,以前一般人都认为,一定是鲁迅正确,施蛰存错。学者杨迎平有一席话颇为公允:“鲁迅不一定全对,施蛰存不一定全错。人非完人,谁能无过,鲁迅也有判断错误的时候。施蛰存的问题是没有把鲁迅当大师和伟人看,如同他的小说把英雄、伟人世俗化一样,他把鲁迅也世俗化了,所以论争起来企图与鲁迅平起平坐。这也体现了施蛰存的个性特征。施蛰存只是真率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而已,并没有什么恶意,更没有什么企图。”

话说起来虽然轻松,但施蛰存为这件事后来所受的伤害实在太大了。

记忆拼图

施蛰存先生的书房在别墅的二楼。书桌贴着落地长窗横摆着,窗外是大阳台,阳光透过法国梧桐的树叶投射进来,在房间里留下斑驳的影子。书桌前的施老看上去像是一尊雕像,他的耳朵早就不灵光了,安了个助听器,后来助听器也慢慢失效。不过老人的思维依然清晰,说话有条理。闲下来时他爱抽上几口雪茄,房子里弥漫着数十年不散的烟味,混和着满室的故纸气息。天空下了点小雨,窗外一片空鳎那情景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

施蛰存一生在男女感情上不越轨,但这并不代表他心中没荡起过涟漪。

1968年7月1日,陈小翠不堪凌辱在家中开煤气自杀。为纪念陈小翠,施蛰存将两人当年发表在《半月》上的文章以及后来的酬唱诗作,编成一册《翠楼诗梦录》,并撰文回顾了那段文字因缘。施蛰存出版《云间语小录》,特意在封面上选用了陈小翠的一幅山水小品。枯林萧瑟、荒凉孤寂的画面上,题着陈小翠的一首五言诗:“落叶荒村急,寒星破屋明。不眠因酒薄,开户觅秋声。”

淡淡的雪茄味道满室弥漫,回忆的列车仍在缓缓行驶。陈小翠自杀前后,惨绝人寰的“文革”进入高潮。这一年,先生在“牛棚”里接受监督劳动改造。他被勒令退租二楼南向房子,此后长达16年,全家三代人挤住在三间朝北的小室内,“家具、什物,卖去不少,因无地安置”。有人回忆说,先生“寓所晒台上搭建的北山楼只有六平方米,却收藏着两千余件碑帖拓片。就在这简陋的环境中,他将藏品整理分类,题识标注,进一步研究,撰写了一系列文章。”

实际上那些日子施蛰存的经济状况很窘迫。1966年,老友邵洵美被出版社停发工资,施蛰存戴着助听器去看望,伸出援助之手,每月从工资中拿出50元给邵洵美救急。到了1968年,施蛰存自己每月也只能领40元生活费,再也无法接济邵洵美了。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让他没齿不忘。

施蛰存被关进“牛棚”后,每天从事除草、搬土等劳动活,或者到学生宿舍里去扫厕所,再就是接受批斗。到了这年秋天,有一天下午,施蛰存正在甬道上扫地,他一手提着撮箕,另一手拖着扫帚,踽踽地走进了文史楼西侧的男厕所。身后有个人影跟上来,小声问道:“你认识张静庐吗?”三十多年前编辑《现代》的情景猛然回到了脑海中,施蛰存诧异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急忙环顾四周,复又把目光停在了年轻人身上。“认识,当然认识。”施蛰存嗫嚅着,他想问点什么,想了想又把话收回去了。年轻人递给施蛰存一张纸条,正要说明来意,厕所里有人进来了。年轻人只好离去,走出很远了,扭头朝施老微微一笑。

恍若回到了二三十年代,他与戴望舒、杜衡等好友一起沿着街道散步,挨家挨户往门缝里塞传单。人的一生要经历多少事啊,时光流转,岁月轮回,一个不朽的角色,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悄悄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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