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建国60周年征文:飞进京城长记性
第一次进京,是随朋友从成都飞过去的。
朋友属虎,胆大。刚刚改革开放便辞职下海,靠银行贷款办起了公司,自任总经理。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期,生意自然红火。可他平时很少在公司谈业务,天天泡在茶楼酒桌上,说是勾兑。他曾酒后问我,知道什么是勾兑吗?态度有点居高临下!他说,勾兑就是业务,就是生产力,微妙的勾兑能产生可观的经济效益。不懂勾兑为何物的我,显然一头雾水。他还说,现在做事凭的是胆量而不是经验,胆大才能获得高额回报,胆小了什么也做不成,这叫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他像得到过哪位高人指点而解开了人间密码一样,说话时眉飞色舞,那气势,牛!其实,他在原单位也就是个供应科长,大不了一正科级。可并没有几个钱的他,那年月办起公司来却是大手笔。办公室除配备了现代化的老板椅老板桌老板电话外,地上还铺就了花花绿绿的塑料地毯,俨然是五星级酒店的配置。书橱里没有书,只是些新旧杂陈形态各异的瓶瓶罐罐,说是文物。他还去市里物色了一辆几近淘汰的灰色上海牌小轿车,连同驾驶员一起租了过来,堂而皇之地做起了大老板,真洋气!公司虽小,可信封信笺公函介绍信,印得比省部级的还大。那时国有企业的大公司也不多,这种超规格的介绍信,自然会唬倒好多人。80年代,购机票须县处级以上单位介绍信,在成都民航售票处,朋友的超大介绍信真就发挥了作用。售票小妹儿看见精美介绍信上那颗硕大而鲜红的印章,似乎觉得来头不小,于是熟练地点清票款,温柔地把机票办给了我们。做梦也没想到,朋友在那年月就能如此瞒天过海,让我们享受了一次县团级待遇,轻而易举飞进京城。
南方人初去北方,不懂冷暖,进门儿热出门儿冷,一不留神儿就感冒,于是发热咳嗽。在环境落后的地方举止随意惯了的人,不管东西南北华堂豪宅,都会乱扔烟头果皮纸屑,习惯性地痰如飞镖,任唾沫自由飞翔,哪管文明。凛冽寒风中我不慎感冒京城,不停地咳嗽不断地吐,于是便生出许多是非来。
进了京城,便想去触摸祖国心脏跳动的脉搏,去感受不愿做奴隶的人们站起来了的自豪。那天清晨去看完升国旗后,时间还早,便横穿长安街,想去天安门前的金水桥上留个影。可是,一路走一路不停地咳,走到天安门红墙旁实在憋不住了,劣根性瞬间就暴露出来。我左顾右盼四下无人,便将嘴里早已包不住了的那一泡痰,往天安门旁矗立的塔柏就是一飞镖。谁知还没掉头,就被一京城老太太从身后揪住,她边戴袖章边细声说,同志,罚款五元!真傻!那是全世界瞩目的地方,能容你这乡村举动?老太太在迟钝地撕罚款单,我的脸却辣得像天安门城楼的红墙。我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看看城楼上微笑着的毛主席,他老人家也在注视着我的尴尬,去金水桥留影的兴致,瞬间荡然无存。从此,我再也没有勇气去金水桥,那里曾经存放着我的尴尬。如今在我如山的相册中,也找不到站立金水桥上的靓照,实在是一种遗憾。
一天饭后无事,又想出去走走,于是穿上大衣,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顶风出门。京城的风忒大,厚厚的军大衣也时不时会被阵阵强风掀起来。在那又长又宽的京城大街上行走,东张西望,十分惬意。烟龄较长的我,免不了习惯性点上一支烟,在吞云吐雾间尽情欣赏首都的繁华。哪想手被冻僵烟没掐稳,烟头被风吹落。烟头落地便在风力作用下如同汽车加速的轱辘,飞一般离我而去。糟糕!我放开脚步急速地追逐那半截燃烧的烟头,想把它捡起来,以示我的文明。可风速太快撵不上,只好放弃追逐。哪想刚刚收腿立身,一个戴红袖章的人便站到了我面前,熟练地撕下一张纸片递给我,接过一看,又是罚单,票面上还印着八个字:罚款五元,不予报销。真是倒霉!来京城一趟已是不易,竟还遭遇这么多麻烦。但又想,此乃文明之地,我们这种蛮夷地区来的人,就权当拜码头交学费了吧。
来京城之前,便下决心要去长城看看,那是夙愿。来到八达岭,登上了万里长城,激动得跟随蝼蚁般的人流去了最高的烽火台。哦,好大好长的城墙,卧龙般横亘在山梁上,怪不得外国人管它叫伟大的墙,裁一小截也能将我那土生土长的小城团团围住!迎风站立在举世闻名的大墙上,人变小了,思想境界却好像提高了许多。寒风中我仍在不停地咳嗽,不过,长了记性的我,已能自觉用手绢捂嘴并将痰吐于纸中包好,遇到垃圾桶再扔进去,体现一下文明。如此这般,我们一路上才省了好多尴尬。
游长城要爬坡上坎,自然又渴又累。回到原地等候上车,人还没到齐,便找块石头坐下,咕咕咕喝完矿泉水,随手将空瓶儿抛向空中玩耍。一阵狂风刮过来,将还没落入手中的瓶儿吹向了一边。那风也怪,不偏不倚,正好将瓶儿刮到了红袖章脚下。同志,这瓶儿已是垃圾,不能乱扔!红袖章说,罚款五元!罚完后还得自觉将那瓶儿赶紧拾起来攥在手中,生怕被风刮去又会遭来横祸。尴尬之后,见旁边有人蹲在能避风的角落抽烟,想那儿应该是吸烟处了,于是烟瘾大发,便和朋友凑了过去,一人燃上了一支大前门。旁边的吸烟者见我们点上了香 烟,便掐灭烟头急速离去。不一会儿,来了四五个戴红袖章的北方大汉将我们团团围住,其中一个指了指禁止烟火的警示牌说,你不识字吗?请把香烟火机火柴统统交出来,每人罚款三十!语气十分严厉。天哪!我的月工资才四十七,罚这么多?刚才也有人在这儿抽啊,你们怎么不……话还没说完,旁边便有人说,谁在这儿瞎哼哼?掉头一看,人群中闪出一铁塔般的壮小伙儿,黝黑的脸上瞪着的双眼圆得如同张飞,他双手还将宽厚的牛皮带弹得啪啪作响。见那架势,我们便知已成瓮中之鳖。人家有理,我们无知,无话可说,认罚!这大前门也太贵了,一支就管三十元,朋友交了罚款后说,花八元钱就能进入八达岭的门票,瞬间涨到三十八,比牛市的股票还涨得快!而且,还被没收了香烟打火机,真是陪了夫人又折兵啊。不过,人要会想,谁叫我们到了京城也不懂规矩呢?
几个北方壮汉离开了我们,留下眼前开阔的视野。风在长城内外呼呼地刮着逝去的历史,我们傻乎乎地站立远望,蜿蜒于群山中的万里长城,散发着两千多年古老的文明。
离京之前,想给家人和朋友捎点北京的土特产,我们一行四人便相约去王府井。一路上,朋友说他昨晚失眠,便不停地抽烟提神,到了王府井街口他又要抽,而且递给每人一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推说不想抽。他却说,怕了?不乱扔不就得了嘛。来来来,点上点上!他把火机递过来,强行为我点燃香烟。带着一种侥幸,我们四根烟囱浩浩荡荡地走进了王府井,到了商场门口,烟还没燃尽。我警惕地告诉他们,大家注意了,商场里边不能抽烟,烟头在外边也不能乱扔,我已经被罚几次了!站在商场门口,我看了看四周,附近没有设置垃圾桶,只有一辆刚卸完货的三轮儿停放在街沿。老张第一个抽完烟,看看四下无人,便机智地将烟头扔进了三轮儿的铁皮货箱。天生笨拙的老朱自作聪明,扭动肥臀迅速紧随其后,将烟头扔了进去。动作之麻利,平时也少见。我那朋友见他们将烟头扔进去后没人管,感觉这动作还算规范,可能不会被罚!他慢吞吞地走了过去,潇洒地将燃着的烟头在车箱边摁灭,随之将烟头轻轻地放进了货箱。见他们三人都将烟头扔了进去也无人制止,我窃喜!但仍然心存余悸。我再一次环顾四周,确认周围真的没有戴红袖章的人,才迟疑地将早已掐灭了的烟头扔进三轮儿的货箱。站住!商场门里突然蹿出一位中年人,边戴红袖章边说,我在这儿观察很久了,谁让你们乱扔的?我们被一网打尽了!罚款完毕,戴红袖章的人带我们走进商场大门儿说,这儿不就有垃圾桶吗?看看靠在门柱后的垃圾桶,大家抬起头你望我我望你,无可奈何地苦笑着摇摇头。
北京的文明是北京人几十万年修来的,过程漫长,没有半点虚构。北京人浓厚的京腔弹出的轻言细语和皇城根下规范的文明举止,就像几十万年不变的风,无处不有,随处可见。从落后地区来到京城,反差太大,对比鲜明,深感文明的差距。俄罗斯著名作家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认为,提高社会道德水平比发展经济和健全制度更重要,因为纯洁的社会气氛要靠道德的自我完善来形成,社会的稳定只能在人人自觉进行自我克制的基础上建立。说得多好!在老家没有创建国家卫生城市之前,家乡人的卫生意识普遍比较淡漠,更不要说自觉性。平时走街串巷,乱扔果皮纸屑随地吐痰的现象,人们已熟视无睹;在公共场所高声喧哗,好像天经地义,谁也管不着!晚上在偏街小巷,偶尔还会听到小便肆无忌惮的哗哗声。“屙尿不看人,看人干不成”,这是家乡人的口头禅。水火不留情的尴尬,让家乡人在基础设施较差的环境中,不得不寻借口自嘲。找不到厕所/ 把尿撒在大街上/淋湿的歌声/ 跌跌撞撞……这是同学田静在老家喝夜酒后憋出来的感受,后来写进他的诗中。家乡人多年来养成的行为举止,从小耳濡目染,让我或多或少染上了诸多不良习气,需要长时间矫正。家乡历史形成的文明程度和落后环境的潜移默化,让我们在处处都有行为约束的京城,能不洋相百出?
我想,如果二十年前能来北京听听老人家的教诲,也许我就不会行为不端了。可惜,那年月轮不到我。